定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他说的是事实。“千恩万宠。”谢司白笑起来,重新抬眼,眸中海晏河清,已是半分波澜不见,“帝姬想不想也试一试?”定安一愣。谢司白敛了案上的从帖,定安还没回过神来。“这帖你拿回去。”谢司白道,“总共二十八个字,你一个一个练好了,下次来我再考你。”就这样?定安怔愣愣的,伸手接过。直至上了马车,她仍是晕晕乎乎,不知来这一趟是为何。定安走后,门外名叫.春日的僮儿进来替谢司白添茶,上好的碧螺春,是开年的新茶,连宫里皇后的景仁宫都不定有,他这里却早早备下了。谢司白这一日过得并不清闲。前不久颍州东窗事发,中山王锒铛入狱,京中一朝老臣牵连其中,这烫手的差事派给了青云轩,明里暗里无数势力,稍不注意则玉石俱焚。他师父谢赞这宠臣的位置不容易坐,若不好反成了弄臣。谢司白自然跟着受累。他昨天才从颍州赶回来,忙过府中旁的杂事,到了晚上又要抽空见定安。“要我说公子何必着急着往这处赶,歇一歇才是正理。”春日委实心疼他家公子,多嘴说了这么一句。那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小殿下,正是多事之秋,忙得紧,由着她等个一两天也无妨。谢司白不语。他换过案上的帖,将先前定安的手稿取来递给春日,细细叮嘱了他些许话。春日听罢,道:“公子未免太上心了点。”谢司白扯了下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要栽培她,自是不能吝啬。”说完他想起什么,垂眸瞥一眼春日,“仪门的事是怎么回事?”“仪门?”春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青云轩虽在宫中,却甚少牵扯宫闱之事,更何况是这种小事。谢司白蹙眉,语气稍冷了些:“我不是让你看着她?”春日语塞,呐呐的,不敢辩驳什么。谢司白冷声道:“若不行,让秋韵换了你来。”春日见他起了意,忙道,“是属下不利,定然不敢再犯。公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春日不是办不到,若他当真无能,也留不到谢司白身边。他只是对这一次谢司白的决定颇有异议,谢司白想在宫中培养自己人,大把现成的人手,偏生选了个小孤女,在宫中无权无势的,要她事成,不定费多少功夫。他的心思谢司白不是不知道。“春日。”谢司白掀开杯盖,茶放得三分烫,是他自来的规矩。春日艾艾应了声。“贺若弼的典故你可听过?”谢司白慢悠悠的,一派的风轻云淡,说出来的话却大相径庭。春日摸摸发凉的后脊。“再起僭越之心。”他道,“就回定州守园子吧。”第7章 、07定安回去,夜已至深,静竹伺候她洗漱完,定安捧着谢司白写得那张帖,看得入神。静竹反而纳闷:“就说了这些?”定安点头。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还真认了个先生?”静竹发牢骚。原想着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又是这些细碎。定安却不以为然:“先生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何况他是母妃临终时嘱托的人。静竹想说什么,张张口,想了想还是作罢。“王羲之。”定安念着谢司白方才说过的名字。国礼院的夫子也曾讲过王羲之的兰亭序,只她们年纪尚小,并不是很能理解其中意味。*寿康宫。天将亮时,太后已是醒来,常年伺候她身旁的习秋早备好一应盥洗用具,手脚利落地服侍她起身。昨夜又下了场大雪,窗外白皑皑的一片。太后对着铜镜略扶了扶发上凤钗,姿态懒散,全然看不出先帝时杀伐决断的贵妃娘娘的气势。“怎么又落了雪。”她看了眼窗外,闲闲说了句。“想是今年倒春寒来得迅疾吧。”习秋道,“再两日,出了正月,也该渐渐暖起来了。”太后不言语。习秋备了些易克化的吃食,在旁帮着布菜。太后却没什么胃口,少吃了些就挥手屏退了。用过早膳身子乏累,太后躺在临窗的黄杨木雕刻百花纹罗汉床上歇息,身上盖着一缠枝芙蓉纹的薄衾,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替她捶着腿。殿内朱漆小几上放着一错银瑞兽纹黄铜香炉。宫中人人皆知,邵太后喜熏香,有心人四处寻来异香,炉鼎几乎一年不断。今天燃的香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既有檀香的味道,又有些甘松的香气。太后觉着好闻,身上也轻快不少,她掀掀眼皮,问道:“今天点的什么香?”“娘娘可喜欢?”习秋在旁道,“是大昭寺静觉师父送来的,说是叫安定散,有凝神静心之效。”“安定散?”太后道,“听着倒是新奇玩意儿,是她有心了。”大昭寺建在宫苑后山,为宫中女眷祈福上香所设,掌院的主持法号静觉,人称静觉师太。太后上年纪后专心礼佛,与静觉一道往来密切。提起这香,习秋想来一件事,说道:“昨儿我去大昭寺里头替娘娘进香,静觉师父说她不久前托人寻得一件宝物,据说是正德年间虚云法师亲手抄录的《妙法莲华经》,验了真身,想着找时间送给娘娘过目。”一听这话,邵太后睁开眼:“虚云法师的传世之宝,这年头可是不多见了。可是真物?”“说是请人验过了,不差分毫,应当不是假的。”“那还等什么,送来与我看看。”习秋见她这副心切的模样,笑起来:“静觉师父心细,听说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舒坦,不敢来叨扰。娘娘要急着看,我派人说一声,让她送来就是。”习秋打发了小宫女去大昭寺,不出多时,那静觉师父就乘了宫轿来。她着一领缁色道袍,素净打扮,与周遭花枝招展的小宫女截然不同。她迎入殿内,行过大礼,殿上太后让人扶着坐起身来,问她:“那《妙法莲华经》可带来了?”静觉双手合十又行一礼,方才让身后跟着的小尼姑将东西呈上来。这宝物价值连城,就是万两黄金也难寻得一片的。乌漆描金掐丝盒子内放着三四碟。太后小心翼翼取出来,一片片看过,方道:“是真的,这虚云法师的笔法,我是再熟悉不过。”静觉笑道:“连娘娘这行家都说了是,定然就是了。”“你啊,早已不知找了多少人验过,不过用这话来和我讨个巧罢了。”太后笑吟吟的,却一点也不反感,语气中颇有些亲近之意。太后赐了座。静觉道:“听说娘娘身上近来总不大爽利?”听她提起这茬,邵太后不以为意:“老毛病了,一落雪就犯困,不知请了多少名医神医的也是没法。其实也不打紧,等天气暖和些自然就好了。”静觉略一颔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太后聊起闲话来。这静觉虽是出家人,却有趣,又是投缘,因而邵太后素来爱同她讲话,好逗逗乐子解解闷。说着说着,静觉想起什么,笑道:“我这儿近来有一宗奇事,说来怪得很,我至今仍不得解,甚是想不通。”太后接来定窑五彩茶盅,拨了拨茶叶子,很感兴趣:“何事?”“我那大殿里,近来不知着了什么道,隔三差五地就多一叠地藏经手抄本,每每还供错在罗汉像前,真叫我哭笑不得。”“还有这种怪事?”太后来了兴致,“莫不是寺里出了顽皮的小尼姑,专来煞你这个师父的风景。”静觉笑着摇头:“要真是就不足为怪了。那抄本我是看过了,笔法稚嫩,屡有错字,不过倒是一笔一划挺认真。要说来,符合年岁的只能是宫里哪位皇子帝姬,可我寻思不大可能。若如不然,哪个小太监小宫女也说不准,但也少见这样诚心的,因而才百思不得其解。”“这倒是怪了。”太后放下茶盅,“你怎么也不曾去查一查?”静觉苦笑:“这不是查不着吗?”“那手抄本可还在?”“自然在的。”静觉道,“娘娘可有意?”太后笑了笑:“不过觉得有这样的七窍玲珑心也是个人物,想寻来见一见罢了。”“那我这就命人取来同娘娘过目。”静觉说罢就叮嘱了身边的常随。大昭寺离寿康宫不远,折返一趟也不费事,顷刻那抄本就被拿了过来。太后翻着看了看:“写得是诚心诚意,片刻不见怠慢。”静觉接话:“所以才稀奇。”太后挥了挥手,让近身旁的习秋将抄本收起来,因笑道:“你倒真是个没用的。这抄本我先收着罢,左不过比你寻人快些。”“我如何能与娘娘比的。”静觉忙道。随后静觉又同太后讲了些旁的话打发时日。太后久坐已是困顿,眉目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倦意。静觉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见状也不多声响,借口他言便先行告辞。这一桩事暂且搁下了。习秋命人去寻,几日不得信。倒是太后惦记着,时不时过问一句。习秋道:“娘娘怎么这样在意?”“有什么在不在意的。”太后反是不以为然,“不过是在这宫中,各样的人都见多了,觉着这一个罕见罢了。”巧立名目的有,汲汲营营的有,踩低捧高的有,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有。这样的却还是头一遭。又几日,习秋方道:“娘娘,人找到了。”一连几日音信全无,邵太后原本心思淡了,都快忘了这事,听她一说才想起来。邵太后放下手里的紫檀佛珠,抬了抬眼皮,饶有意味。习秋挑了帘子,边扶着邵太后坐起,边道:“说是含章殿的那位小帝姬抄好了让人悄悄放进大殿里的。正好有两个当值的宫女识得她们殿里的人,所以才认了出来。”含章殿。邵太后眉头动了动:“陈家的那个?”立秋答道:“是。前不久方去了的,留下那小帝姬一人在。”“是个可怜的。”邵太后这话几分真假难辨。她久在后宫立足,什么都见惯了,连带着心肠也硬起来。历来的争斗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陈妃也怨不着旁人。邵太后摩挲这白玉手柄上雕刻的梅花纹:“那经文……”习秋接话:“自是抄给那位的。”这倒让邵太后稍稍为之动容。“殿里情况还好吧?”邵太后问了句。习秋踌躇未语,邵太后懒懒觑她一眼:“有什么话不能讲的?”“娘娘应该也清楚。”习秋道,“不得宠的帝姬,又少了母妃,能好到哪里去。前几日我倒是无意中听小宫女议论了几句,说是含章殿的膳食总被克扣份例,正好常公公来送娘娘的药膳,我多嘴说了他几句,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光景。”邵太后打趣她:“你倒会背着我做好事。”习秋回道:“我是乘着娘娘的恩荫,自是为娘娘积福。”“你啊。”邵太后笑着摇摇头,“还有旁的吗?”“那自然是多了。”习秋正了神色,“前不久在仪门,不知为着什么,清嘉帝姬把那小帝姬教训了一顿。”说着习秋将听来的话细细讲给邵太后听,那清嘉是如何的声色严厉,如何推了定安,又如何携了人离去。说得绘声绘色的,煞有其事。听她说完这些,邵太后面色一沉:“教训?上有皇后下有夫子的,何时轮得到她一个帝姬来教训自己皇妹?”习秋知道这话戳到了邵太后的隐伤,不敢再多言。当今皇后是邵太后的亲侄女,邵太后本来就因着这层关系素来不喜谋得头筹的静妃,加上先帝在位邵太后尚不是贵妃时,曾被宫中妃嫔谋害得失了位小帝姬,如此这番触了逆鳞,愈加怒不可遏。习秋劝道:“娘娘早已不大管宫中的事,何必为了这个生气。早知如此,倒不该把这些事翻出来。”“我是不大管宫里的事了,才一个个的冒出头来。那清嘉平素在家宴上见她,就知不是个好相与的,谁知如此张扬。熙宁自小也是被宠着长大,怎么不见像她这般轻狂?可见是那静妃教坏了的。”熙宁乃皇后所出,位居十三,亦是太后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习秋见太后当真动了怒,也不便再劝什么,噤了声,立于一侧。等渐渐平息些怒气,太后取了案上成窑五彩小盖盅,呷了口,方才道:“你今天抽空去含章殿看看,若是那孩子真是个有造化的,就让她来见见我。”习秋一怔,迟疑道:“娘娘这是何意?”“那孩子到底是我皇家的血脉。”邵太后慢条斯理,“她父皇念着旧日的恩怨不大理会她,我这个做祖母的自是不能也如此。如她真是个玲珑心肠,我虽与她来往不多,找个机会抬举抬举她,倒也免了被那些小人轻待。”第8章 、08殿中银瑬三足瑞兽纹火盆中燃着银炭。前几日落了最后一夜的雪,方始大晴,拨云见日的,终于透了些暖意来。定安仍在书房临帖。她这几日有空便待着习字,旁的一句话也不多说。静竹见了叹口气,心下不觉添了对那谢小公子的埋怨。静竹提了攒盒进屋,将盒中吃食取出,缠丝白玛瑙碟子,一样四色,是陈妃留下的旧物。静竹在案前布菜,金乳酥,桂糖糕,全是定安幼时爱吃的小玩意。定安闻到香味,停下笔,这才回过神来:“静竹姑姑。”“殿下可算是肯理一理我了。”静竹同她打趣,“我当真以为殿下眼里只剩那帖子,旁的一概不见。”定安知她是在调侃自己,稍有点不大好意思。定安停下来歇歇手。静竹往炉上滚了水,另烫了壶茶来,年前剩的六安瓜片,配着将才的点心用,最是解腻。定安捧着茶盏,案上吃食没动几口。静竹同她说起话来,净是些有的没的。可巧窗外檐下有啼鸣声,一阵阵地传了来。定安先听到的,静竹正要说什么,定安朝她比了个嘘声动作,笑意盈盈道:“姑姑,你听。”静下来,静竹也听到几声。她惊喜:“打哪儿来的燕雀,今年开春这样早,我记得去年这时候,娘娘还说……”她话说到一半,忽的止住,忐忑地看向定安。怎么偏提起这茬。定安抬头望着窗檐,没回神,面上表情怔怔的。静竹心里蓦地难受起来,笑着打岔:“也快到季节了,等量了衣裳,园子的花开好了,殿下也出去瞧瞧,不必总闷在屋子里。”定安知她好意,笑了笑,没说话。这尴尬的当头,外面有问安的声响。定安看了看静竹:“这个时候谁会来?”静竹也是不知。她安置好定安,方才出去看了。没一会儿,有个小宫女进来,喘着粗气道:“殿下随奴婢换身衣服出去吧。”定安一头雾水:“何事?”“习秋,习秋姑姑来了。”小宫女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利索。定安当然知道习秋。习秋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家宴时常见到。她虽是个下人,说话却委实比一些嫔妃还有分量。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含章殿。定安不及细想,随那宫女回偏殿换了身衣裳。月白折枝海棠小褂,双平髻,旁的修饰一概从无,未免素净得过了头。到了前殿,果见一着铜绿迎春花样式宫装的妇人侯在里头。打扮不算矜贵,但气度不凡,颇为得体。静竹先迎出来,暗里同定安道:“那位是习秋姑姑。”定安进殿,习秋顾于身份向她见礼,定安慌了下,忙是迎她起身:“习秋姑姑不必多礼。”习秋笑吟吟地应了声,心下却暗自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那陈妃习秋早以前是见过的,放在后宫也是极难得的好颜色。十六帝姬肖母,还未长成,算不得十分惊艳,可到底是个玲珑剔透的小美人。她自小跟着陈妃不得宠,因而既没有清嘉的颐指气使,也不如小时跟在太后身边的熙宁举止典雅,介于两者之间,默默无闻的,倒是剑走偏锋惹人怜爱。习秋闲闲与她叙着家常:“殿下今日身子可还好?听闻前不久病了一场,娘娘身上不大爽利,也没注意着来看看殿下。”一旁的静竹暗暗咂舌。果然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定安倒没想见她会提起这件事,稍一愣,才答道:“尚可,劳她老人家惦记。”习秋对定安印象极佳,觉着她文文静静,不大是个爱出头的。如今太后日益年迈,身边跟个这样温婉的可人再好不过,免得折腾起来惹得四下不宁。习秋让常随的小太监取来太后赏下的东西,多是些器皿玩物,不仅是定安,就连昔时见惯场面的静竹也愣了下。“娘娘也知前遭那事儿,虽于礼明面上宽慰不得,私下总是体恤殿下的。”习秋道。定安迷迷怔怔,一时没明白指的是什么,倒是静竹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后知后觉是为了她母妃的事。定安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跪下来谢恩。习秋忙是将她扶起,笑道:“殿下要谢得自个儿往太后娘娘跟前去谢。”定安转瞬明白过来,软糯的声音带了些讶异:“太后娘娘要见我?”习秋看她这样,笑着摇摇头:“叫太后娘娘是生分了,殿下称她老人家皇祖母即是。”定安回不过神,习秋让静竹替着定安备轿。静竹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忙应了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殿。*寿康宫。殿中燃香,正当黄杨木长背椅,绘的是八仙过海的景。年老妇人倚在塌上,盖着条夹缎薄棉芙蓉锦衾。定安平素都是远远照见,还是头一次离得这样近。她怔怔望着殿内,习秋轻唤她一声,她才回神,跪下行了大礼。太后见她这痴样,笑了起来,连带着整个人也变得和善些:“定安?”“皇祖母。”定安垂着头,不大敢看她。邵太后朝着她招了招手,定安未觉,旁边习秋含笑轻轻推她一把:“小殿下,太后娘娘在叫你。”定安方才反应过来,起身上了阶矶。邵太后常年熏香,身上也染了些淡淡的檀香味。定安紧张,手心积了层薄汗。邵太后倒是打量她。小姑娘生得极好,有她母妃两三分的模样。太后与陈妃素无恩怨,况且陈家早已倒台,威胁不到邵皇后的地位,她也乐得卖个恩情。邵太后细细问了好些体己话,吃穿用度,定安一一作答。邵太后见她乖乖巧巧,虽有些怯懦,举止还是得体的,更加多了些喜欢。她让习秋取来一掐丝洋漆锦盒,递予定安手上。定安不解,邵太后笑道:“你打开来看看。”定安依言打开,其间放着一叠抄本,正是她先前交由谢司白那里的。定安一怔。她怎么也没想见会在这里看到。邵太后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是当真惊讶,全无作假造作之意,连最后的戒心也烟消云散。邵太后拍了拍定安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这份心意你母妃定能收到。”定安却只是垂眸看着那盒子,不知在想什么。邵太后看她不说话,以为是触了她伤心事,未多在意。她看了眼习秋,习秋会意,将一早备下的锦盒呈上,里面放着一镂空凤穿花鸟纹玉佩,和田白玉的成色,极为罕见。邵太后道:“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一点小玩意儿,你将就戴着玩吧。”太后说的轻巧,定安却知这礼物贵重。她忙是要退回,习秋笑说:“这是娘娘的心意,殿下就收下吧。”定安无法,只好是谢了恩。晚膳太后留她一道用了。至晚些,太后身子乏累,才让人送她回去。定安则如堕雾中,始终不觉真切。坐上了敞轿,她摸着那节玉佩的纹路,想着先生前不久同她说的那句“千恩万宠。帝姬想不想也试一试”。她自是不敢奢望什么千恩万宠的。含章殿前尚亮着灯。习秋携着定安同去,没让静竹没有跟来,只要她派了个小宫女一道。静竹心里明白这一去是为着试探小殿下,心下惴惴不安。先前她送着定安上了轿撵,别时想要叮嘱几句,可念着习秋在,最后也只得按下不提。因而定安走后静竹始终坐立难安。她又是担心定安说错话冲撞了太后,又是担心这其中另有曲折隐情,小殿下涉世未深周转不来。好不容易等外面有了响静,她忙是掌灯迎出去。送定安回来的是邵太后身边的张公公。静竹命人打点了谢礼,拜过恩,方才扶着定安下来。进了偏殿,静竹除下斗篷,压低声音问她:“太后娘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召见殿下?”定安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玉佩递出去交由静竹过目。静竹一愣:“这是?”“太后娘娘赏我的。”竟有这等的好事。静竹万分惊讶。“是先生。”定安垂下眼帘,“我先前抄的手稿,在太后娘娘那儿。”静竹怔怔,一时也愣住了:“那位谢小公子?”定安点头。联系了前因后果,静竹大致猜出些许,叹道:“……倒是神了。”定安却不说话,只敛眸,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副玉佩。静竹见状,方道:“这是破天的福分,若得了太后娘娘眷顾,殿下往后也不必再受那龌龊气,怎么殿下看起来反倒不大高兴似的?可是遇着什么事?”定安笑了下,眉梢眼角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轻快。她软声道:“怎会。许是皇祖母宫中的香有凝神养性的功效,我待了半日,有些发困罢了。”静竹没有多想,只亲自服侍着定安歇下。等熄了宫灯,剩下帷帐外的一盏,影影绰绰看不明了。定安在榻上,直听着静竹的脚步声远去,她摸出垫在枕下的半旧香囊和一只昔年陈妃总佩戴身旁的荷包。定安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看着那物,细细摩挲了一遍,将两样东西捧在怀中,稍感安心些,方才沉沉睡去。第9章 、09是日,定安前脚刚被习秋请了去,建章宫后脚就得了消息。静妃端着定窑白瓷盏,用茶盖撇去上面的茶沫子,她还没怎么样,身边素心就先来报:“帝姬把自己锁在殿里发脾气,砸了好些东西,一直到现在也没用膳。”静妃委实为这个女儿头痛,她揉了揉额角:“是我娇惯她坏了,没点气性,竟往那小处去计较。罢了,我亲自去看看。”临近海棠苑,隔着有一些距离就听得里面又是摔东西又是责骂宫人,好大的阵仗,直将阖院闹得人仰马翻。静妃住了脚步,越发觉着头痛。她让旁的人先下去,才同素心道:“派人去坤宁宫和国礼院一趟,就说帝姬病了,太医说要在殿里静养几日才行。”素心迟疑:“可是……”定安才刚受了太后召见,清嘉就这般,不定会惹来多少非议。“若不然呢?”静妃蹙眉,眼中有些许戾气,“本宫岂能放着她这样出去见人。”素心不敢再多言。静妃扶了扶发上银鎏錾花玉兰簪,命素心一干人等在月门外候着,才绕过照壁进到苑中。有两个宫人守在门外,见静妃要行礼,静妃抬手止住:“你们退下吧。”待人走后,静妃才上前推开门。当中就有个红锦鲤白底瓷瓶砸了过来,擦着她险险落在身后,砰的一声,四分五裂。静妃惊魂未定,这一下当真是恼了。她呵斥道:“大胆!”清嘉听着这声音,才惊觉进来的静妃。静妃平素虽然惯她,但不比她父兄那样事事迁就。清嘉对她仍有几分畏惧,如今她先做了道,气焰矮下一头,也是不敢犟嘴。“不过是些小事,你就意气不顺的,传出去要旁人如何看你?”静妃看着满屋狼藉,愈加拧起眉头。清嘉眼眶红了一圈,委屈极了:“母妃就知责难我。我是不忿,往日皇祖母对我不冷不热的倒罢了,凭什么十六能得了好。”她就是气不过。清嘉在宫中自来是独一个的,连九五之尊都宠她不及,就是皇后正经出的熙宁也比不得。更何况如今邵家式微,静妃在的林家样样拔得头筹,除了名头低一等,静妃早暗地里是这宫中当仁不让的正宫娘娘。唯一不称心的只有邵太后从不拿她当回事。邵太后乃皇后的亲姑姑,事事为着她考量,自然看排在后头的静妃不顺眼。现下清嘉还没盼来太后对她另眼相待,反是横竖比不过自己的定安先入了那老祖宗法眼,清嘉自然越想越意气不平。静妃冷笑一声,没什么心思宽慰她,只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她前不久死了娘,能造多大浪,若不是你给了她这机会,何至于此。由着她自生自灭罢了,你偏要整那么一出窦娥冤,罔替人做嫁衣裳。”清嘉本就烦郁,被说了这一顿,更加赌气,撒泼似得哭起来,直哭得静妃心烦意乱。“你有什么好气的。”静妃扶着额角,被她吵得耳朵疼,“往日我多让你亲近太后,是你自己犯懒不愿去,怨得了谁?你且认了吧,况她不过得了些小玩意儿,上不得台面,怎可与你相提并论,莫要再做小家子气,使这种小性儿。”由着静妃这么一说,清嘉方才止了啼哭,心头稍稍受用些。静妃见哄住了她,松口气。她用脚踢开殿中琳琳琅琅的一地碎片:“幸而当时我让你去了含章殿一趟,如若不然,倒真是被太后有了说头。”宫中人尽皆知因着先帝时的种种,邵太后向来不喜太冒头的女子。清嘉虽是当众教训了定安,事后做了补偿,也只算她脾气太直罢了。谁知静妃说完,清嘉想起什么,面色稍稍一白。静妃瞥见她神色,略一怔,眉心突突的,有不好的预感:“你又怎么了?”“孩儿……孩儿不曾去过含章殿。”清嘉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说。静妃心一沉,连看着清嘉的眼神也凌厉起来:“我那日不是同你说好的吗?不过是做做面子的事,你怎么也做不来?”清嘉撇嘴:“母妃虽是那样说,可人家不愿意嘛,总归是那十六的错,我又凭什么同她做面子……”她不仅不认错,反倒是找起旁的借口,说得有模有样,当真一点点也不知事。静妃只觉气血上涌,连站也站不稳。她扬起手来,但僵持片刻到底没忍心落下,只摔了旁边一道粉彩镂空转心瓶——那素来是清嘉最爱的一样。“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竟也学会了阴奉阳违哪一套?好好好,你当真是被我宠坏了。”静妃一叠声说了三个好,可见气急。清嘉也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吓得连哭都忘了,怔在原地。“若是不愿用膳那便是不饿,你且自己待着吧。”说罢静妃一甩袖子转身走了,留下清嘉一人在殿中闭门思过。*太后召见定安一事很快在宫中传开,引起轩然大波。素日门庭冷清的含章殿突然客满盈门,有些过往没少欺软怕硬专克扣殿中份例的,也是赶来赔礼道歉。静竹倒不恼,也不发难,该怎么应对仍怎么应对,波澜不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反是身边小宫女忿忿不平:“往日捧高踩低的,如今来这儿做脸子。姑姑脾气也太好了些,要我说对这等小人自是不必客气。”静竹瞥她一眼:“胡说什么?他们做散工的没皮没脸惯了,你我是帝姬的人,如何能比的。快去干活,这话莫要再说,免得被小殿下听了去,我看你好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