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太后倚在百花纹罗汉床上,看着两个可人儿携着手进来,很是赏心悦目。她笑道:“你十三姐姐早闻得你是个体恤人的,前几日她去了她舅家,也是不得好,日日惦记着想回来见见你,如今才真是遂了愿。”定安羞赧地略略低下头,熙宁笑吟吟道:“往日妹妹不大爱出门,我倒有心,甚少见得,如今托了皇祖母的面,方能同你好好说些话。”她一句话将从前种种一笔带过,轻轻巧巧的,也不使谁难堪。定安对她大感几分亲近之意,暗想,怪不得这宫中提起十三帝姬,竟是没一个肯说不好的,除了她身份放在那里,多是她为人如此的缘故。熙宁温言细语同她说了些话,又让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取来一镂空雕忍冬纹红木锦盒,递给她:“不过些小玩意儿,是我在国公府时随手画了花样子给妹妹们玩的,你若不嫌弃,我这儿还剩了一份,送你给解解闷。”定安打开,里面一式放着几样纱绢宫花,镶珠嵌玉的,做得很是精致。定安忙是推拒。她自己一清二白的,受了礼,如何还得上。熙宁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笑道:“你只当是个不打紧的玩意,收下就是了,又不是多贵重。”定安从来跟着陈妃清心寡欲,对这一应之物其实并不上心,不过她念着熙宁的好,最后还是收下了。邵太后见她们相处融洽,眼中是藏不住的满意。略略坐了会儿,时候差不多到了,熙宁同定安一道往大昭寺去祈福。花朝节自来有旧例,要去花神庙拜花神,但是宫中不设庙,只好上寺中代替。大昭寺中人不少,多是宫中嫔妃,都为着这一日特意打扮了来,胭脂水粉,光彩夺目,隔着老远都闻得见阵阵香风。定安跟在熙宁身后在殿中上了柱香,她望着大殿中供奉的佛像,想起陈妃和香尘,不觉出神,心中升起些感伤。熙宁见她久不出声,回头看了眼:“十六妹妹?”定安双手合十,在佛像前拜了一拜,才跟着熙宁出去。熙宁也不追问她刚才的事,只说些有趣的话逗她开心。这又是她的一宗好了。她们正走着,迎面遇到一梳着宫髻的年轻女子,锦衣华服,珠翠满头,何等意气风发,连走路都带着风,与旁人格格不入。只她身形稍稍臃肿,像是怀有身孕。熙宁脚步慢了一下,带着笑微微屈膝:“颖嫔娘娘。”定安也效仿着行一礼。颖嫔这才看见她们,她扶了扶发上金簪,笑道:“两位帝姬安好?”“尚可,不劳娘娘惦记。”熙宁一如既往地有礼周到,但是声音中多少透出些冷淡来。定安素来不与宫中事,不明白其中纠葛,索性沉默不语。颖嫔倒不介意,她笑着看了熙宁,眼睛一转扫到旁边的定安,微眯了下眼,而后才对着熙宁道:“殿下这几日不在宫中,我着实念得紧,若是功课不忙得了闲,你也好常来我这处坐坐,你父皇若是见了你,定然是喜欢的。”熙宁面色冷了冷,作揖后方告辞。身后隐隐传来颖嫔的笑声,定安听得云里雾里,但多少知道熙宁是心情不好了,忙追过来,静静陪着她,倒不多言。两人走了好一截,熙宁回过神来,一转头见着定安在身后,用帕子掩着唇,没忍住笑出声来,再不见先前的阴郁:“我总是这样不好,一想着自己的事倒会忘了身边的人。你既跟不上,何不出言说一声。”定安见她终于笑开,心下松了口气,摇头道:“我不碍事。”她们乘了轿撵。熙宁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从她脸上再看不出端倪。定安觉着这位十三姐姐当真厉害的紧,比色厉内荏的清嘉高上许多,清嘉完全不配与之相提并论。路上走着,迎面来了一队车驾。熙宁扫一眼,即道:“那是敬国公府的肩舆。”定安久不通人事,认不出来,一脸的茫然:“姐姐如何见得?”熙宁打小身边个顶个人精,少出定安这么个小迷糊,倒觉着新奇。她笑道:“京中车驾皆有定例,你看那舆顶用银,盖帏用皂,定然是三品官员以上例程,况且那舆沿绣着花团锦簇,以兰花为主,据我所知只有敬国公府才会用。”定安听罢,越发佩服起熙宁。熙宁见她这副表情,道:“不过是些小伎俩,妹妹不大出门,自是觉着厉害,等你在皇祖母处待久了,也便知道这些来了。”定安点点头,却没大往心里去。从大昭寺出来,她们直接去了坤宁宫。定安不行晨礼,并不常涉足皇后这处。坤宁宫大得出奇,因循而制,每一处都有一处的典,轻易冒犯不得。定安从中走几次险险错了道,熙宁无奈,只得握着她手,才堪堪进了主殿。花朝佳节,阖宫上下贵人云集。这当头她们遇着定安最不想看到的一个。静妃戴着九翟冠,鎏金凤穿点翠珠,前后缀珠宝钿花,又身着金织云龙纹大衫,珠光宝气,衣饰华贵,少有人能比之一二。她见着定安她们,面上没一点意外之色,只停下,笑意随和:“二位帝姬安好?今日打扮得好生俊俏,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一玩才是。”熙宁恭恭敬敬向着静妃行了礼,全无先前对着颖嫔时的疏离冷清:“静妃娘娘。”定安也硬着头皮见礼。因着清嘉,定安自来对静妃也是隐有畏惧。静妃让身边人赏了她们好些金叶子,是真正的大手笔。熙宁与静妃熟稔,因笑道:“娘娘还当我们小孩子似的。”“玩意儿而已,拿着玩吧。况且你们如何算不得小孩子?”说着,静妃眼眸一转,看向熙宁身边的定安。这还是静妃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打量她。定安生得好,单论相貌就是熙宁也不及她,俨然像极了静妃最不愿提起的那个人。尽管心里这么想,静妃的表面功夫向来做得滴水不漏。她笑道:“十六生得好俊,阖宫里没一个比得上你,怨不得太后娘娘这般疼惜你。这可是难得的福分。”定安垂着头,诺诺应答。静妃看她小心翼翼,言行举止多有怯弱之情,与身边落落大方的熙宁完全比不得,心下多了些讽刺。凭她陈妃当日何等风光,连自己的女儿也保不得,还不是养成这一副模样。虽这样想着,情形之中又莫名有了点兔死狐悲的意味在。“若得空,你们可以去找清嘉玩。这孩子面上不爱说,心里总是盼着你们的,毕竟是亲姐妹,外头得如何近,也比不得。这话说得可对?”静妃笑吟吟转了话题。熙宁应了是。静妃安置好她们,先离了院。熙宁站在后面,直目送着静妃离开,才问定安:“你觉得这宫里哪位娘娘最好看?”定安一怔,没想见熙宁会同她说这种事。熙宁看她这副表情,笑起来:“你真当我是那坛上供着的泥娃娃,一言一行都框住了不得动弹?我私下自也是有这些玩乐的。”定安越发喜她这性情。她想了想,回道:“宫里娘娘我见得不多,硬要选,选不出头一个。”熙宁循着静妃远去的方向,意兴懒懒:“我倒觉着静妃娘娘是头一个。”这倒是奇了。皇后与静妃向来面和心不和,连定安这个远离是非的都隐有耳闻,缘何熙宁会这样说。不及她多想,熙宁敛眸,又成了先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皇姐:“走吧。母后应是在等着,我们赶最后一趟倒是不好了。”第14章 、14定安并不常见皇后的面,仅有几次,印象均是极佳。皇后不比静妃打扮张扬,反是素色典雅,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她待人也和气,多是以德服人,少见坤宁宫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异事。且皇后心向太后,常日礼佛,殿中设佛龛,素来供香,一进其间没有寻常宫殿的胭脂气,只有淡淡的檀木香气。定安随着熙宁到时,明殿尚有几个衣饰雍容的命妇在。熙宁与她母后关系甚为融洽,说了好些逗趣的话,直笑得邵皇后锤她,掩唇与底下人道:“原是我照顾不周,教出这个没王法的,成日说这些浑话打趣人。”皇后虽是自贬,语气大抵是欣慰的。熙宁年岁还小,也不是越沉稳越得人意,像这样娇憨明艳,既没丢礼数,也不失动人。底下命妇顺着她心意道:“小殿下正是好玩的年纪,娘娘若拘着,反倒多不好。”话是这么说,羡慕也是真羡慕。熙宁生养得落落大方,处事得体,不拘泥小家子气,相貌气度更是万里挑一,这样的人,即便不是顶着帝姬的名头,日后也是个颇有好造化的。聊了这当头,定安被冷落在一边。皇后见着,让她来自己身边,同人笑道:“我们那一个年岁是大了些,还不如这个小的心性稳妥,又善解人意。太后娘娘甚是宠她,就连我时常也忍不住想,这样的可人儿得造多大福才能得来。”命妇们自是又谈起定安的好。定安没当过这一头,懵懵懂懂的,不如熙宁应付自然。话毕,皇后让她们两个小的先离开,出了庑廊,熙宁道:“妹妹若无事,日后也可常来坤宁宫向母后问安。”定安糯糯应声,想着这当是皇后娘娘的主意。这事暂且按下不提。她们乘轿撵去了芳园,司琴一应留在园外候着。园中早有一等年岁相差不大的贵女们迎在其间,或赏花,或品茶,或从诗词歌赋直谈到哪一家铺子的脂粉最正宗,莺声燕语,再热闹不过。远远的,还没留神,定安已在其间看到清嘉的身影。花团锦簇中独她一人艳上三分,正经海棠红色的交领绣牡丹小褂,茜色撒花的披帛,发上簪累丝金凤,珠光粲然的,尤其属得耳上那一对红珊瑚宝石耳坠最是夺目。清嘉身边向来不会少人。她捧着盏茶盅,闲闲不知说着什么。熙宁也是这场面的佼佼者,况她处事比清嘉周到,同她交好的不计其数。一开始她还留意着定安,后来人多了,杂七杂八,渐渐也顾不上了。定安不习惯这种场合,在场的又大多面生,索性乐得自在。她想寻处安静的地方待着,可是到哪儿哪有人,走走停停着,误入了小道,再走着,竟是出不来了。这不怪定安误事。芳园之大,素日里便是常出入其中照看园林的工匠,一不留神也要迷了道,何况她这么个不常来的。园中花陆续开了,百花之盛,有极难得的品种,夭红金边为上上,另有红素绿素。定安走在其中,却全无欣赏的雅致,只觉“乱花渐欲迷人眼”,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愈发失了去路。又走了一阵,才隐隐约约听见些声响。定安以为是芳园的宫女,她循着过去,拨开虚掩的丛木。然而眼前没有旁人,只有一个十四五的少年,不是定安的兄长们,是个生面孔。少年穿着蓝色绣祥云纹窄袖长衫,同色银线蟒纹腰带,腰间配着一块通透白玉,端的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他手里拿着一尺长的弹弓,不知在瞄准什么。定安见认错了人,趁着对方还没发现自己,正想离开,那少年却忽然抬头,朝着她在的方向看来,冷声喊了句:“别动。”被这声音一唬,定安吓了一跳,那少年拿着弹弓对准了定安身后,手一松。定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定安睁开眼,往后瞧,才见着一条碧绿的小蛇顺着旁边的树干掉下来。定安这才真的被吓到了,她指着那竹叶青:“这是……”“所以才叫你别动。”少年走过来,也不避忌,伸手拿了那条死蛇,作势要凑到定安面前。定安忙是挥开,双腿微微打颤,失了往日的冷静,如今倒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少年见状,笑起来,眉眼好看的紧,心思也是真的坏。“我倒想你是个英勇的,原来也不过如此。一条死蛇而已,怕什么。”定安怔怔,半晌才挤出一句:“那蛇有毒。”少年不甚在意:“有毒就有毒呗,又死不了人。”说罢,他瞥一眼定安,“你是涣衣局的小宫女?无端端闯来这里做甚?”像定安这样大的小宫女均是会进涣衣局,等在教习嬷嬷手下□□几年,年岁大些,才会放出来到各宫侍奉。那少年这样说,可见是懂得宫里规矩,并非是一时进宫赴宴。不过他光顾着年纪,倒忽略了定安虽然衣饰素淡,但到底不同于宫人。定安嗫喏:“我,我恰巧误入罢了。”好在少年没有计较,只是将那条青蛇随手扔在一旁。定安过了那怕的当头,反倒生了好奇,用手碰了碰那条死蛇,滑溜溜的皮,身上颜色是极鲜艳的翠绿。少年见她这副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略带些嘲讽:“你这倒不怕了?”定安用他先前说过的话回应:“一条死蛇而已。”少年觉着她是个挺有趣的,没再多说什么,拎起那条蛇,用脚踢了踢土,将它放进去。定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少年懒洋洋的:“看它可怜,送它一程,入土为安吧。”定安忍不住腹诽,真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定安看他做这事做的入神,轻手轻脚转过身,想着悄悄溜走,结果没走到一半却被人提着领子逮回来。少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不满道:“你在哪个嬷嬷手下?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吧,我都还没走,你跑什么。”定安只好问:“公子还有何事?”少年冷哼一声,这才稍稍满意。他瞥了眼定安,声音小了些:“你领着我出这园子吧。”定安傻了眼,感情这一位也是迷了路。“愣着做什么?”少年见她这表情,略有些恼怒,强辩道,“我不过是懒得看路,你莫要乱想。”定安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她也不记得来时的路,乱打乱撞的,久了连那少年都觉察出什么,问她道:“你不会也不识这路吧?”定安张了张嘴,最后憋出来一句话:“我也不曾说过我识路……”少年一怔,继而却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定安肩头:“早说嘛。”定安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少年却兴高采烈,这会子热切起来,同她显摆道:“宫里头园林之事皆有仪制,一丈之远皆会有一亭台,如今才刚过了一个,你沿着亭子走总能出去。”定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刚要佩服,想起什么:“……那你缘何出不去?”少年冷不防被她摆了一道,一时语塞,半晌哼了一声:“要你多嘴。”定安知他逞强,没多计较。他们弯弯绕绕走着,走了会儿倒是歪打正着,渐渐听到些人声。绕过丛林,果见不远处水榭边有人,远远看着娉娉袅袅,应是入宫赴宴的贵女们。定安在其中瞥见熙宁。她正要往前边走去,却被人从身后提溜着领子拦下:“不准出去。”他语气凶巴巴的。定安觉得这人可真怪,不过转瞬她倒是琢磨出点什么。他定是怕被水榭边的贵女们知晓迷路一事,才拘了她也不让去。定安素来好脾气,想着忍一时,也就没再出声。熙宁她们望着这边走了走,少年拽着定安藏身梧桐树后。定安身量小,没留意被他扯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熙宁走近了些。她这样的年岁还没完全长成,却已是明眸善睐的美人,尤其一举一动,足以见得日后风华。少年看呆住了,连会被发现的危险都忘得一干二净。熙宁来近前采了朵芍药,放在鼻下轻嗅,与旁人调笑着说了句什么,引来阵阵笑声。不久她们相携着离去,少年仍是迟迟没缓过神来。定安不明所以,不解风情道:“人都走了,你还要不要出去?”少年回过神,讪讪摸了摸头,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定安作了一揖要和他分道扬镳,少年叫了她一声,问道:“你还没告我你是哪个嬷嬷手下的。”定安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少年只不过是觉着她挺好玩的,意气相投罢了。可是他说不出这话,信口胡诌了个:“你拿了我短处,我自然是要看着你点,免得你到处张扬。”定安无奈:“我何必张扬这个。”少年不管,就是不肯撒手让她离开。定安自然是不能实情相告的。她想了想,道:“涣衣局有个叫宝香的嬷嬷,我在她手下做事,你若不放心,尽管叫她来看着我。”少年蹙眉,还想问什么,不远处又有声音传来。他回头去看,定安得了空,趁机先走了。这一次少年没再喊她。第15章 、15出了这处,路变得熟悉起来,定安不费吹灰之力按着原道绕了回去。到时熙宁正好在寻她,见她安然无恙回来,才堪堪松口气:“我见你这么长时间不在,还以为去了哪里,险些要派人去找。”定安道:“我闲着无聊,随处逛了逛,让姐姐担心了。”熙宁笑道:“原是我的错,一忙起来就顾不得你了。你平日不多参与这类场合,有好些事情不清楚,难免束手束脚。”她们正说着,莲花池那边忽的传来惊呼。熙宁算是半个东道主,耽误不得,忙是赶着过去了。定安个头太小,挤不进去,在外面看也看不分明。她听到身边不知哪家的贵女道:“听说是有人落水了。”池边筑着地台,不至于没留神踩空了摔进去。这话一时间引来种种猜测。定安对这些逸闻并不感兴趣,但她记挂着熙宁,也是暗自留着心。她隐约瞥见熙宁身边站着清嘉,毕竟那身石榴红太显眼,怎么也不好忽视。离得远看不究竟,但眼见着清嘉是不太高兴的。定安心里咯噔一声,没由来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幸好莲花池不深,不多时落水的人就被打捞上来。不过那姑娘不识水性,惊惧过度,竟是昏了过去。熙宁差遣着宫人送她去别院静养。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定安被挤着到了角落。熙宁处变不惊,倒是很快镇定下来。她处理完这事,就让芳园的宫人将诸位贵女先请去兰苑吃茶。人三三两两散开,暂且算是被安置住。定安跟着走在最末一个,熙宁见了她,方道:“妹妹跟着我吧,倒省了我再去找你。”定安只好止住脚步。清嘉也在旁边,她脸色本就不好看,见了定安更加阴沉下来,冷哼一声:“你也在。”不等她拿定安撒气,熙宁先是道:“十五妹妹还是先回建章宫歇一歇吧。”清嘉也是在气头上。她很是不服气,正要犟嘴,熙宁冷笑:“若如不然留下来跟我回一趟坤宁宫也好,你惹了这乱子,看看母后要怎么说。”到底还是清嘉理亏在先,被熙宁这么一通抢白,她反而说不出什么。清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气咻咻地一个人先走了。把这刺头送走,就是熙宁也松了口气。她语气软下来,看了眼定安:“你别理她,她这副性子,迟早够自己受的。”定安很是感念熙宁的这份体谅。熙宁要回坤宁宫,定安只得也跟着她一同去。中殿上错银云龙纹三足香炉中换了沉香,余烟袅袅。先前的那些命妇早散了,只有皇后一人位居上方。她紧拧着眉头,就是熙宁来也不见好转。“你们先下去。”皇后一早得了消息。她屏退了跟前伺候的小宫女,方才看向熙宁,“我听闻芳园里头出了些乱子,发生了何事?”熙宁道:“是孙家二姑娘落了水。”“现下如何了?”“已送去了玉锦阁,派了太医跟着,应是无事。”熙宁答得井井有条,丝毫不见乱了方寸。定安看着暗生佩服。果不其然,皇后眉头也稍稍松解了些。她叹口气:“幸好有你在园子里跟着,要不然不定乱成什么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芳园的地台快有两尺多高,园里都是有身份的,也不至于哪家的姑娘爬上去寻乐子,那孙二姑娘好端端怎么就落了水?”提起这个,熙宁稍一踌躇。皇后见状心里猜了个七八分,声音冷下来:“莫不是那十五又如何了吧?”听这语气,倒像是清嘉经常这般惹是生非。“听说孙二姑娘和十五妹妹起了些龃龉,十五妹妹一时不察,才错手伤了那孙家二姑娘。”熙宁垂眸,话头点到即止。皇后脸上显现出微妙的隐怒,这神情看着很是奇怪,素日的端庄典雅全然烟消云散,且面孔微微扭曲起来,竟是有点可怖。定安垂下头,心有戚戚。许是定安也在的缘故,皇后没说什么严重的话。她静默了半晌,开口时已恢复了常态:“你们先回去吧,也不必声张什么。那十五且先让她回建章宫去,今日就不必再出来了。”提起清嘉,皇后语气透着藏不住的反感与疲惫。毕竟宫宴出了这档子事,旁人看了首当其冲是要怪罪她这位中宫娘娘处事不周,至于静妃还要排在后一个。熙宁应了是,方携着定安离开。另一边清嘉被送回建章宫,正躲在自己殿中发脾气。静妃失了往日的好气性,懒得再去看她。殿中燃着安神香,素心替静妃揉着额角,静妃道:“她以前小些,再骄纵也有说法,现在眼见着一日日大起来,怎么还这么不知趣。”素心不敢言语。静妃问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听说和小少爷有关。”素心口中的小少爷是静妃的亲侄儿林祁,林家正经的嫡子。许是前些年战事告紧的缘故,涂炭生灵,现世报报到了这一辈,正房夫人迟迟无孕,其他院也三年才得了一个女孩。后来经一得道高僧的点化,吃斋念佛又茹素三年,方才有了这么个独苗儿。毕竟是本家难得的亲侄子,静妃自也是宠着的。静妃所生的九皇子与那林小少爷差不多大,性情投契,因而常常叫了他进宫来。清嘉年少不避嫌,亦常常处之。静妃眉心一跳,挥开素心的手:“哦?怎讲。”素心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今儿芳园人多,又都是贵客,未免冲撞,侍女皆是不得入内,只有园中几个嬷嬷在。我方才派人去将她们找来,具体说了什么也是不知,反正她们听见了小少爷的名讳。”静妃听着,倒是笑了起来,向后仰靠在大红金线蟒引枕上:“我说这娇娇儿平素不是个肯给好脸的,也只有在她表哥来才肯伏小做低,原来如此。”素心想起什么:“娘娘前不久不是才说,家里有意孙家的姑娘,正想借着花朝宫宴暗中相看相看?”大魏不比前朝,自来尚晚婚,林祁不过才十四五岁,远不到成家立业的年纪,有这话多是未雨绸缪,提前做打算。静妃也记起这茬:“是这事了,那丫头肯定是听了去,才有这一出。”“那娘娘的意思是……”“你还不懂她?小孩子心思罢了,不定是被她兄长教唆着看了两处戏本,自比了崔莺莺,这才要寻了个张生来。她在宫里也不常见外人,林祁那孩子相貌气度又是百里挑一极难得的,才让她生了这些小心思。”静妃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稍一黯。素心小心翼翼唤了声:“娘娘?”静妃摇摇头,笑起来:“无事,我只是想起来,我初初遇见陛下那年,也才刚十一二。这日子过得真快,若不想一想,都快忘完了。”那年的牡丹开得极好,宫中得了少有的几样浅金品种,邀来入宫观赏。她那天穿得是新作的衣裳,正因嫡姐独自得了一盒样式新奇的宫花而生闷气,一路没有好脸色,跟在她阿娘身边,走着走着走散了,她一拐角,就看到不远处花下的少年。静妃想着,觉得眼眶微微发涩。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坐起身:“这次的事倒也不能尽怪她,原是我没有看顾周到。不过该罚还是得罚一罚,让她长长记性也好。前不久十六那事,训过她一顿,她可不是安生了几日?多大的人了,还幺五幺六的不着调。”素心替清嘉说着好话:“殿下不过是心底单纯,为人爽利惯了,没那么些小心思而已。陛下怜惜她,不正是怜惜这一样?”静妃点头:“这话说得在理。”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由着素心这么一开解,静妃气消了好些。她道:“让人备了礼去玉锦阁看望看望那位孙家的二姑娘,且好生说一说,看看这话怎么圆,免得往外传离谱了,谁也不安生。”素心应了是,心下自有几分筹谋。静妃把事情过了一遍,暗暗有了盘算。不过眼下还有个难关,她想着不觉头疼起来,揉着眉心:“这些我倒是不怕,再怎么着,宫外横竖还有阿兄他们在,能帮着筹算筹算。最难的是宫里那位。”清嘉没多久才经了仪门一事,正是记了一笔,邵太后本就不喜她,现下又有了这事,指不定怎么发难。素心知她说的是邵太后,也没法出谋划策。“罢了罢了。”静妃道,“容我好好想一想,这话怎么说才是能过了这一茬。”第16章 、16出了这档子事,赏花吟诗的雅兴也减去不少。下午稍晚些,贵女们就陆陆续续乘着车撵离了宫。花朝节,宫中历来要在晚上设宴。定安回含章殿歇了歇,没多久到了开宴时分。她换了身衣裳,毕竟这样的场合,不好太过素净,静竹在她发上又簪了支珠花才算罢。定安到时已是来了不少人。按例先敬着太后皇上入了座,其后是阖宫妃嫔,再下来才排得上皇子皇孙。定安同往常一样于最末落座,她横竖是习惯了的,不觉得有所谓。邵太后见了,低声同身边习秋说了句话。习秋派了个小宫女来,请定安过去到太后身边坐。定安一怔,抬眼时视线不经意触及到太后。太后笑意温和,朝着她略一颔首,不知情的只怕当她真的是疼惜这位皇孙女。定安心下惴惴,由司琴扶着起了身,跟在那小宫女后,一时间俨然成了众矢之的。旁人有羡的有妒的,也有消息滞塞,因而大惑不解的。清嘉没来,素日里几个同清嘉要好的皇姐坐在不远的位置,看向定安时的目光灼灼,应是不大服气。定安耳观鼻鼻观心,一概视而不见。殿中夹道两边设有案几,最首是皇后,皇后之下紧跟着就是静妃。静妃珠光争辉的,一如往常打扮得招摇夺目。眼下她正低头与皇后絮絮说着话,从表面来看气氛甚是和睦,一派其乐融融。其后是妃位,早上才见过的颖嫔也在,德妃下首即是她,这分明越了仪制。定安亦步亦趋,终于走至太后跟前,这距离是从未有过的漫长。她恭恭敬敬拜首行礼,谢了邵太后恩典。上首的永平帝见定安,神色不咸不淡,略略说了几句场面话:“皇祖母疼你,你也要好好敬奉她老人家才是。”邵太后伸手扶起定安:“好孩子,过来坐吧。”说着就笑吟吟和她寒虚问暖起来。这样一番亲切举动,更加眼红了不少人。熙宁也在太后身边,趁着旁人不察,她悄悄冲定安眨了眨眼。定安轻笑了下,不敢同她一般造次。熙宁坐这个位置实至名归,是有底气的。定安则不然。看得出来,永平帝很喜欢熙宁的聪明伶俐,同她说话说得最多,言辞间颇见亲近,与方才面对定安时大不相同。定安在旁微垂着眼,像是浑然未觉其中的亲疏分别。倒是太后体恤她,见吃得不多,问道:“这几样不合你胃口?”定安冷不防被点了名,回过神来,忙是摇了摇头,声音软糯,答道:“我只是想慢慢吃。”太后素来喜她乖巧,听了这话笑起来,觉着小姑娘可爱,越发疼得紧。她让习秋布了几道甜腻些的点心给定安。定安谢了恩,仍是小口小口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