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膳,殿里气氛正酣。太后和定安闲闲说着话,多是她问,定安回答。问着问着,不知怎的,邵太后话锋一转,竟是提起了白天芳园的事。她漫不经心的抬了抬眼皮,仿佛也是不经意才想起了这茬:“我听说上午园里出了些意外?可是有这么一回事?”太后在这当头提这件事,明摆着是借定安之口讲给皇上听。因而她声音虽算不上大,殿中却是微妙地静了一静,底下人谈笑的谈笑,吃酒的吃酒,私下里却各个门清,仔细留意着上头的动静。定安突然就被放在了这风口浪尖上,她愣了愣,怔怔看着太后。永平帝闻言也是扫她一眼,神情淡漠:“什么意外?”太后要拿她当刀子使,她是不得不当。定安其实明白,不回答得罪太后,回答了得罪静妃,这两难之地无论如何也出不去。虽早知如此,定安还是稍有点难过起来。她嗫喏一下,照实回答:“……有家姐姐不小心落了水。”果不其然,永平帝一听这话面色当即沉下来,他不着痕迹瞥了下面的邵皇后一眼,似在责备她办事不周。邵皇后敛眉不语,做足了恭顺的好姿态。倒是旁边的静妃稍稍歇了笑意,轻觑着定安,不紧不慢把着手里的青花茶盏。永平帝接着问:“是怎么落的水?”他同定安说话与先前对熙宁判若两人,语气生硬得如同审讯犯人。定安到底年纪还小,心里委屈,眼中不觉积了水雾。她不想被人看到,只垂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才低声回答:“……听闻是和十五姐姐逛园子时不小心失足跌进去的。”她没在近处,这般语焉不详也说得过去。永平帝拧起眉头。底下人见状纷纷停了说笑。好好一场家宴竟是僵持起来。永平帝看向静妃:“怎么回事?清嘉呢?她怎么没来。”静妃放下茶盏,这才起身回话:“十五她自知悔过,躲在殿中不敢来见人。”这话无异于火上加油。然而不等永平帝发作,静妃就接着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们那个年纪,正是最皮实的时候。臣妾一早让人去问过了,是她们几个女孩子一道在水边,孙家那孩子贪玩,非要爬上去赏莲,才不小心失足落了进去。定安她不在那当头,自是不清楚,才说的严重了些。”她一番话有理有据,不仅是替清嘉撇清了干系,联系上前面说的那句自责的话,反让人怜惜起她年幼懵懂来,而且还不动声色把定安推了出去,绵里藏针地暗示她言辞陷害。可谓一石三鸟。永平帝的脸色略转好了些。他轻瞥一眼定安,不痛不痒说了句:“清嘉也是,年岁一日日长起来了,行事合该稳重些。你仔细教养着才是。”这话明里是提点静妃,言下之意却是护着清嘉。事发当时太后并不在场,这话头再提下去倒显得她这个皇祖母不近人情。邵太后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急着再发难,只抬手扶了扶发上的华胜,似笑非笑望向静妃,四两拨千斤:“难为十五有心了,我原觉着她素日是个跋扈的,想来是经了仪门一事,性子收敛了不少。”静妃神色未变,心下却是一沉。这事已经过了许久,若太后想要告状,足有一千个一万个机会。她偏偏选在这时候发作,摆明了不让她轻易脱身。永平帝见其中还有文章,也不好开口贸然替清嘉说话,只恭敬道:“母后指的是哪一样?莫不是那孩子冲撞了您?若如这样,倒真要叫她好好罚一罚。”邵太后笑了笑:“这倒不至于,那孩子见我还算恭敬。只是前不久我听说她和十六在仪门前起了争执,十五掌掴了十六。”说罢她抬眼,风轻云淡的,“静妃,可有这事?”孙二姑娘那事无人对证,又一早打点好了,静妃早有应对的法子。她最愁是定安这事,十六就在场,也不好叫人空口白牙编了别的由头。邵太后深谙其道,所以才醉温之意不在酒,明的是提芳园,其实正等着静妃说这一句,由此引出仪门来。静妃咬碎了银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她勉强笑着:“……是有这事。她们姐妹间玩玩闹闹是常有的事,十五不过一时气恼,多是小孩子争端罢了。”“‘玩玩闹闹’?”邵太后敛了笑,坐起些身子,眸中隐带了薄怒,“本宫先前只以为是十五那孩子脾性过了点,指个教习嬷嬷给她,教几天规矩也就好了。没想见原是有你这么个宠她的母妃在旁纵着,也不怪她养成了这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十六与她同为帝姬,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十六犯了错,再怎么样也轮不着她一个皇姐来教训。更何况十六这孩子乖乖巧巧,别说是犯错,连多说一句话也是兢兢战战的。你们遑论着她在这宫中无依无靠,才是摆脸子欺负她罢。”到底是邵太后老谋深算,棋高一着。她这话一出,静妃不敢再强辩,知道多说多错,只得顺势跪下来,诚惶诚恐:“娘娘所言极是,多是臣妾照看不严,才这般纵了她。”永平帝神色不定,晦暗不明地盯着静妃,隐忍着怒气。下面人各个屏气凝神,生怕这当口触了霉头。邵皇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旁静静揣测着圣意。眼下她见永平帝的神情,体恤他心意,这才肯出声圆场:“她们姐妹年纪小,难免有些分歧争端。便是十三和她兄长这样好的,也时不时闹一场别扭。不过吵归吵,清嘉动手总归失了她帝姬体面,连累着定安也不得好。要臣妾说,就让清嘉好好同她妹妹道个歉,尽尽礼数。等风头过了,臣妾另指一位教习嬷嬷来,也拘一拘清嘉这性子。”她这话说得在理,且既顾了太后的面子,又成全了永平帝的心思,轻而易举成了这场纷争里最大的赢家,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博得了贤良的名头。静妃有苦难言,面上还得承情。永平帝的神色果真和缓了些,看向邵皇后时也多了几分满意与温柔:“皇后所言极是。母后以为如何?”邵太后做这个局不过是为了皇后,自然肯给她体面。她闲闲地拨了拨茶盏中的茶叶:“那就依言如此吧。”第17章 、17一场风波就这样化于无形,太后淡淡提点了静妃几句,让她多多留心些,免得再出什么岔子,旁的倒没再说。酒过三巡,席上又恢复了平静,不久教司坊的乐手来奏琵琶月琴,皇上听了会儿,有公事在身,就先走了。太后也没多待。皇后忙是挽留:“这梨花酒才刚烫上,母后难得出来一趟,也不多喝几盅。”亲近之意溢于言表,旁的人是再没胆量与太后玩笑,独独邵皇后这一个而已。太后笑道:“本宫在,都拘束得紧了。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话说得好听,底下一个个的却都盼着我早点走呢。也罢,我早些走了,也该你们趁这个机会好好玩乐玩乐。”皇后也笑:“母后这话说的,真让臣妾无地自容。”被摆了一道的静妃没什么好心情,悠悠转着粉彩御制诗文画杯盏,冷眼旁观她们做戏。习秋扶着太后起身,下面人要行礼,邵太后摆了摆手,懒洋洋道:“难得的好日子,都免了吧。”她说着,又转头和颜悦色叮嘱了定安,要她也早点回去歇着。定安诺诺应声,心下五味杂陈。两位大头走了,在场的或多或少松了口气,也不再端着。场面热闹起来,连皇后也跟着高兴,不觉多吃了两盏酒。旁边的熙宁早就不耐烦了,私下轻轻挠了挠定安的手心。定安回头,不明所以。熙宁笑她是个小傻子,低声问她:“要不要出去透透气?”定安点点头,熙宁向皇后请了意,方才领着她离开。凉亭铺陈着幔帐一应之物。定安趴在暖亭的阑干上,夜里风大,不比白天暖和,她觉着自己眼睛酸涩,用力眨了眨,将还流出来的泪都眨干净了。熙宁没察觉她的低落,只用帕子捂着脸,笑说:“你可有瞧见静妃娘娘那脸色?清嘉妹妹这一次真要遭殃了。”这样的话熙宁说得,定安说不得。定安微阖着眼,眸中清寂,不辨神色。“不过静妃娘娘也算是厉害。”熙宁托着脸,“三言两语就拨得风轻云淡,若是母后……”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笑容也浅下去。定安回头,神色疑惑。先前风大,她没听清熙宁的话。熙宁笑笑,没有说下去,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丛丛白莲,在宫灯掩映下,飘然多了些仙气:“这是什么时候,那花儿就开得这样好了。我记着往年这时才刚刚冒出来。”她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定安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再晚些夜宴既散,她们也各自离去。回了含章殿,静竹掌灯将定安迎进去,替她除去厚重的外衣,方笑吟吟问道:“殿下这一日早起天没亮就出了门,真真的玩了一天,可是称心?”定安在人前是一刻不敢放松,如今到了静竹面前,才堪堪松口气。她笑道:“姑姑竟是打趣我,要我说,不去最好。夫子教过一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不是这么说?”静竹服侍着定安梳洗:“我听说芳园出了些事,可有连累到殿下?”定安一怔,盯着铜镜,说不分明。原是与她不相干的,现在……定安不欲让静竹担心,按下不提,只笑起来,含糊其辞:“一点小事罢了,也没闹出什么乱子。姑姑不用担心。”静竹不觉有恙,问起她旁的事。定安细细讲了,到最后她道:“十三姐姐真是极好的,我见到她也是觉着亲切。”静竹替她梳发的手稍一顿,定安察觉到,微侧过头,黑漆漆的眼眸中隐有不解:“姑姑?”静竹笑起来:“没什么。我只觉得,一个人若真真挑不出一点错处也是件可怕的事。”定安听了这话,稍稍怔住了。静竹替她梳过发,将象牙梳放到一边:“殿下也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但到底多个心也不碍着什么,毕竟在这宫中,谁又靠得住谁。”定安点了点头:“姑姑的意思我省的。”静竹替她整理好里衣,扶着她起身:“殿下不嫌我啰嗦就是。”殿中一早收了火盆,天虽不大寒,入夜仍有凉意。静竹细细替她掖好了被角,正要放下绡帐,定安想起什么,问她道:“姑姑知不知道宫里有一位颖嫔娘娘?”静竹停下动作:“殿下好端端怎么问这个?”“我和皇姐今早上到大昭寺,下来时碰见了她。那位娘娘……皇姐似乎不大喜欢她。”静竹笑道:“多是坤宁宫的旧事,殿下不用介怀。”定安眨眨眼,很是好奇:“是何旧事?”“那位颖嫔娘娘曾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大宫女。”说着静竹停了停。颖嫔得宠也才有两三年,她刚从坤宁宫出来时,宫里人人都传,这位新得宠娘娘,眉眼是有几分像年轻的陈氏。不过谣传究竟是谣传罢了。定安不曾见过陈妃盛时的容貌,陈妃病后容颜其实折损不少,眉目也变得温润,因而定安不觉着有什么,只诚心诚意道:“颖嫔娘娘长得真美。”静竹不禁苦笑,却也不好说其他。她定了定心神,方道:“殿下早点歇着吧,明早还有国礼院的早课要当紧。”第二日到国礼院,定安远远的遇着建章宫的肩舆。她照常让司琴先停下来,等着过了再去,却不想对面也是停了下来,迟迟不动。司琴不明所以:“殿下……”“皇姐是在等我过去罢。”经了昨日宴上一事,定安早知会有这一遭,倒不算意外。司琴想起先前仪门的事,心头发怵,生怕重蹈覆辙,低声道:“若不然殿下先回去吧,告假一日也没什么。”定安垂下眼:“告假一日行,告假千日可行?”司琴愣了愣。定安笑了一下,似是安抚她:“司琴姐姐不用担心,皇姐她顶多说我几句,在这种地方,她不敢做什么的。”清嘉素日任意妄为可以不在乎这些,静妃却不一样,清嘉才犯了事,总不会在这当头故技重施。司琴还想说什么,定安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小殿下年岁不大,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司琴自知说服不了她,只好作罢。肩舆一直到近前才停下。清嘉穿着件并蒂莲刺绣纹桃红小褂,看上去与往日没有多大不同。她睥睨定安一眼,皮笑肉不笑,“妹妹今天来得好晚,你平素不都是第一个到院里去的吗?连夫子都曾因此夸过你,怎么现在不了?可见是平步青云,不稀罕再做这样的戏了吧。”她牙尖嘴利,一字一句都为着使定安不痛快。定安不欲同她争锋,只敛目:“今天起晚了些。”清嘉像是听了什么好玩的话,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你自来不用上坤宁宫请安,本就比我们能多歇半个时辰,如今说这话,可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清嘉早上起不来,有静妃代为周转,也是一早就免了礼,可去可不去的。她现在这么说,无非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样样不让定安顺心。定安一早听惯了这些冷言冷语,索性一言不发,好过多说多错。清嘉越发来了气,冷哼一声,撇过头:“妹妹还是记着些吧,我们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若顾得上给我穿小鞋,我又如何会不知。”说来说去还是为着昨天宴上那事。太后借刀杀人,旁人却不这么想。定安不欲多争,垂着眸任她评说,尚不分辩一二。清嘉是小孩子气性,觉得定安往日吃了她苦头,才刚好些,就迫不及待地反咬她一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自然是生气。清嘉这一顿冷嘲热讽,说完稍解了气,先走了。司琴被静竹暗地里敲打过,不敢再说那些没分寸的话,学着定安刚才的样子握了握她的手。定安见状回头,朝着司琴笑笑,让她不必在意。她是这一样好,无论清嘉说得多难听,总是不往心里去,也不担忧着抑郁成疾之类事。也难怪先生夸她“耐性好”,都是领受出来的。定安迟迟几日没再见谢司白的面,谢司白也不闲着,将将往颍州去了一趟。中山王一案尘埃落定,余下的琐碎全由着他们经手。善后处理妥当,他才返回京中。谢司白奔波一路,谢赞却懒在轩里品经论道。谢司白入宫见他,他正下着棋,饶有兴致左右手互博。看到谢司白,他气定神闲道:“我是操劳过了头,也该捡回本行,好好休养生息,这些事自然要交给你们这些后生去担忧。”谢司白知他是玩笑话,轻笑着摇摇头。“颍州都处置妥当了?”谢赞这才提起正事。“应无遗漏。”谢司白做事是要比旁人细心百倍,答他话仍是这般的谨慎,断断不会说错一个字。“说来那中山王也是我故交。”谢赞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悠远,“当年我见他,他尚也风华正茂,新领了封地,意气风发的,离京时大摆了筵席,说着日后要做东道主请去颍州吃桂花鱼,谁能想到如今境况。”贪墨就算了,他是当今圣上胞弟,纵是罚也不过小打小闹。可偏偏是卖官,还暗里与氐族有了往来,这两项是皇上最容不下的。谢司白不以为意:“身在那个位置,风口浪尖,不知收敛,也怪不了谁。”谢赞回过神来,看向他:“这一去应当见了不少事吧。”他这话是触人隐伤。谢司白微微敛眸,声音淡漠,眸中不见任何情绪:“纵是见着了什么,也不会比我过去见得更多。先生何须这样问。”第18章 、18谢赞一听他这话,即是明白他七八分的心思,拾起一枚白子:“你心急了?”谢司白不语。“棋要一步一步下,时机不到,借到东风也是枉费心思。”谢赞将白子落下。方才黑白子旗鼓相当,白子甚至隐占下风,如今一步通,全局通,情势大为扭转。谢司白轻蹙了下眉头,不过转眼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先生若是无事,我先告辞了。”谢赞盯着棋局,头也不抬,浑然陷在这棋谱当中:“好生歇着去,过几日还有忙的。”谢司白作一揖,转身离开了。秋韵侯在庑廊间,手中捧着件荼白外裳。下午起了大风,天色也骤变,凄冷冷的,眼见要有一场大雨。秋韵要给谢司白披上,谢司白摆了下手制止了,只问:“春日呢?”“还没回来。公子上次说完他,他现在勤奋得很,不敢再怠慢。”秋韵答道。谢司白不多意外,毕竟是谢赞替他教出来的人,若不知数,也不能跟这样久。入了回廊,暖阁里放着几盆兰花,谢司白脚步微顿,秋韵道:“前不久花朝节,宫里新裁了芳园的花,依院送来几盆,我就让冬雪养在了暖阁里。”“花朝节。”他忙得瞻前不顾后,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是了。傍晚果不其然下了雨,晚上却放了晴,月亮高悬在夜空,亮得疑心是点了灯。春日终于回来了,他到书房,将这几日宫中的事一一讲给谢司白。末了不免发起牢骚:“都是些小姑娘家鸡毛蒜皮的琐事,听着真当无趣。我倒求了公子,若下次有旁的差事,把我支了去可好。”谢司白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几日不见,旁的不论,你嘴皮子功夫长进不少。”春日嘿嘿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公子教导的好。”谢司白不语,闲闲拨着兰花叶子上的水珠,春日见他在想事情,躬身行了礼,方退出阁外。春日以为是琐碎,不大上心,谢司白却从不这么认为。多少事情的起端都是从宫里先透出来的,当今圣上虽然比不得三皇五帝英明盖世,也不是个糊涂的,宠着谁护着谁,除了从自己考量,更为着前朝的安稳。静妃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么些年感情自然是有的,但更多出于利益。林家拥兵自重,又有爵位在身,皇上待静妃自也是相敬如宾。静妃是个聪明人,她素来张扬,正是因为再明白不过,能教春日的谢赞都教了,教不会的,也就教不会了。谢司白没有提点他这一层,只自己一人静静想着。另一边,定安习过字,就去寿康宫陪太后用膳。天气一日比一日暖起来,穿得也渐渐单薄了,太后不再像落雪那几日食不下咽,多少有了些胃口,再加上有定安在旁边哄着,将将能吃的下一碗饭。喜的习秋道:“我往日好说歹说的,娘娘就是不肯劝,小殿下一来就全好了,看来娘娘不是不听劝的,只是要看劝的人是谁罢了。”定安不敢托大,笑呵呵的不说话,邵太后抚着茶盖,随口打趣道:“你跟着我也有十年了,两个老东西,相看两相厌,只有这些小辈在跟前,才是心情能好一些。”习秋也笑:“我就说呢,原来娘娘是嫌我了。”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甚是融洽。太后没再提花朝宴上的事,定安自然也不会提,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倒不会成了两人间的隔阂。稍晚些,太后乏了,定安请过安就先告退。傍晚时下了场雨,潮气中隐隐夹杂着寒意。司琴取了件银白滚边绣竹叶暗纹的薄披风,给定安遮上。地湿路滑的,轿撵走得比往常慢上不少。等到了含章殿,远远见着有人掌灯在门口等着,近了才看到是静竹。定安知她有事,一进照壁,定安问道:“姑姑有何事?”静竹掌灯在前引路,没有说话。直进了偏殿,她方道:“殿下随我去一趟吧。”定安喜上眉梢:“先生回来了?”谢司白这一次去颍州不比前一遭,走时是派人来递了信的,免得定安心里七上八下,总是忐忑不安。静竹比了个嘘声动作,才点点头。定安如今一日比一日得宠,含章殿的境遇也不同从前。静竹心细,怕被什么人盯上,因而事事谨慎,求个心安。“殿下小声些,随我换了衣服,我们从后门出。”定安也知静竹心思,忙是住了嘴,只是眼里泛着光,欣喜异常。静竹派了两个心腹守在门口,叮嘱她们些许,同旁人只说帝姬在书房用功,不便打扰。定安换过衣裳就跟着静竹从后门去了。她照旧在青云轩见到谢司白,谢司白脸上没有前几次的疲倦,定安虽不明就里,却也猜到他手上忙着的事告一段落,很是为他开心。谢司白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花朝节玩得可好?”定安摇了摇头,坦言道:“我不喜欢。”“为何?”“人多。”定安回答,“不清净。”她这话说得活像七老八十,不该她这个年纪有的。谢司白果然被她逗笑,他轻轻拍了下定安的头:“你还记得你来见我的第一晚说过些什么?”定安眨眨眼,不清楚他问的哪一句。“你要真想从我这儿学走那些东西,这般可不行。”谢司白隐了笑,望向她。定安以为他在责怪自己,垂下头,糯糯道:“人一多,我总是处不来。”“有何处不来?”谢司白道,“如今有太后给你撑腰,不比从前。”定安咬了下唇,愈发低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是习惯了,深宫之中从不缺的就是人,她跟在陈妃身边,习惯了不起眼,习惯了独自一人躲在暗处,如今要被推到台上,手不是自己的手,脚不成自己的脚,一折戏唱不到半,下不来台。谢司白没有再逼着她,而是转了话题:“这几日有什么事发生吗?”定安简单将一些重要的事告给谢司白,讲到花朝节在芳园遇到的那个少年时,她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说了。谢司白听着定安的描述,笑起来:“你不知他是谁?”定安点头。“你是在含章殿里神隐惯了,外头的事才一概不知。”谢司白道,“你可知道静妃有个亲侄子?林家小世子,若我没记错,今年才十四,常跟着九皇子进宫小住。”定安怔怔地听他说着这些,迷迷糊糊的,完全不清楚。“没猜错的话,你遇着的人应当就是他。”定安很是佩服谢司白:“先生知道得真多。”她是出自真心,谢司白却是笑道:“是你与世隔绝得太久罢了。”这样一个人物,便是涣衣局的小宫女也人尽皆知,只有她这么一个整日躲在含章殿用功的才是闻所未闻。“孙子谋攻篇有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想在宫里立住脚跟,了解清楚才是。”谢司白抬眼,眸中清寂,看不出什么。定安似懂非懂,不觉生出些黯然来。她比不上先生,入不了先生的眼,像她这样不中用的,若不是得了她母妃的造化,八竿子也挨不着青云轩的边。定安是把自己比到了地底下,耸拉着脑袋,说起话瓮声瓮气。她的小心思谢司白如何看不出。谢司白望向她:“倒不必妄自菲薄,你若真是个无能的,我也不会做你师父。”定安先是愣了愣,转瞬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夸她,眉梢眼角止不住雀跃起来,连带着眸子也亮晶晶的。谢司白看着稀奇,他不过随口一句,对她却是千重万重。定安又说起了花朝宴上的事。听罢谢司白反问她:“你如何看?”定安抿了抿唇,黑漆漆的眸中一片的清明。她糯声道:“皇祖母在一日定是要保我一日。”话里还藏着隐去的半截是,可若是有天她去了,剩下她一人又该如何自处。这些道理定安一早就懂。但她从不怨恨,便是这样说着,语气中也没有丝毫的不忿。她是太过通透了点,年纪小小被摆在这个位置上。谢司白心头一动,不动声色问她:“你恨那位皇祖母吗?”定安摇了摇头,回答得果断:“是有点委屈,但是我不恨她。”谢司白扬了下眉毛,饶有意味:“为何不恨?”“皇祖母虽是利用我,但也真待我好过。一码归一码,没道理分不开。”谢司白笑了:“这话谁教给你的?”“母妃对我说的。”提起陈妃,定安还是免不了心生黯然。她在静竹她们面前还想着掩一掩,到了这里,反而不藏了。谢司白看着她,眼中不起波澜:“陈妃娘娘将你教养得很好。”定安眨了眨眼。这算是夸奖吗?“你放心,她在一日你受用一日,她若不在了。”谢司白垂眸,长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分辨不明的情绪,“那就是我在一日护你一日。”定安一怔,也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着心安,沉沉落了地似的。她很用力地点点头,就像要用这力道证明自己心中的可信。该交待的都交待过,末了谢司白又让定安临了那张帖,仍是差强人意。谢司白不甚在意:“不着急,要练好不在一时,你只慢慢写着就是。”定安应了是,踌躇着迟迟不想离开。谢司白见了,打趣道:“怎么,想留在这里?”定安慌忙摇头。她自是不敢如此奢望的,不过是觉得……觉得……“……若是能在白日里见到先生就好了。”第19章 、19话一出口,定安就知自己僭越了。她低下头,踌躇不安,像做错了事一样。谢司白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她,黑漆眼眸沉静似水:“为何这么说?”定安见先生没有责怪她的无礼,不觉松口气。她回答:“我,我只是觉得,白日里的先生定然与夜里的先生不大一样,所以想见一见罢了。”谢司白笑了,微觑着她:“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定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司白不再为难她,只将一册书卷交到她手里:“背熟了,我日后慢慢考你。”定安接过,懵懵懂懂的:“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不为什么。”谢司白收回手,没再看她,淡淡道,“我总归是你先生,也该教你一些正经的学问。”定安记好了,点点头,才将书册小心翼翼收起来。*花朝宴惹出的风波渐渐平息,清嘉气头消了,不再一见着就有的没的刺上两句。定安仍时不时到寿康宫请安,熙宁回了宫,亦是常到这处来。熙宁同定安投机,相处得久了,竟是连素来与她交好的另外两位帝姬也比不上。况且熙宁念着她岁数小,又丧母,在宫中不尴不尬的位置,因而格外地怜惜她几分,去哪儿玩总不忘要带着她。久了,连静竹都叹道:“十三帝姬待人真真是一丝怠慢也无,从前我同殿下说的话,如今倒是小人之言了。”定安笑着打趣:“姐姐是一样有一样的好,看不完的,等再过一段时日,静竹姑姑怕是要将她比过我去。”静竹被她调侃得说不出话,因笑道:“殿下也是一日赛一日的,越发鬼灵精怪起来了。”静竹自小照料定安,这些玩笑话她说得,旁人说不得。定安与她亲近,自也不会计较。寒食那天下了小雨,雾蒙蒙地笼了一层,整个皇宫都染成了凄迷的景。定安早起习过帖,就站在庑廊下,一声不响望着外面层层的宫墙。往年这个时候,位高的嫔妃有资历省亲祭祖,位份低的只能圈在宫里和人吃几盅酒解闷。陈妃介于两者之间。她身份尴尬,陈家有罪名在身,明着祭奠不了,私下陈妃总是让人备些吃食放在案头。定安总记得,她母妃这一日是一定要在阁楼上看整天的雨,有时定安来闹她,她搂了定安絮絮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多是陈年的旧事。定安听着听着困得紧,眼皮子一搭,终于熬不动了,就趴在陈妃怀中睡去。她总想着后头时间还多,不理解什么叫“不在了”,不懂得什么是阴阳两隔,陈妃那时对她说的话她都是一知半解不往心里去。到了今年,风水轮流转,让人放了吃食在案头的成了她,无言凭吊的也成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