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太后紧锁眉头:“皇上不过发作了一回,你这做皇后的就疯疯癫癫,净讲些不着边际的话。传出去要底下人如何再信服你?”皇后摇了摇头,又摇了摇,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当年的事太后一知半解,并不知其中利害,如今到了这一步,她也是不能说什么了,苦果只有往自己肚子里咽。邵太后见她这样,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硬不下心,最后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来:“皇上并非我亲生子,我活着时能保你,不过看在他潜邸时的情分。日后如何,还要你自己费心筹谋才是。”邵皇后怔怔的,半晌,她才道:“母后真为了我好,就不该把定安那孩子接到身边。”邵太后不语。皇后语带哀戚:“那孩子像极了陈妃,当真是像极了。皇上日日见着她,就是日日地想起旧年往事来。这不啻于往儿臣心窝上捅刀子。”“这就是你的浅薄了。”邵太后看她这样不争气,也是无法,只冷了神色,“你当她不在,她就真的不在了?陈妃去后皇上一句也没提起过,心里却未必不想你将那孩子接过来的。况且我留着她,还不是为了你和熙宁作打算?你若误解了我这份心,才是真真要生了隔阂。”皇后不明所以,邵太后只得把话再说得明白点:“陈妃失势,宫中自来是什么局面?”“……静妃与儿臣平分秋色,两不相让。”皇后答道。“这两人的局是最难破的。”太后道,“你们明里暗里地互相较量,都想致对方于死地,虽然偶尔会有颖嫔之辈稍作调和,你与静妃之间的坎却是跨不过的。宫里这么些的皇子帝姬,最出众的也不过是你的熙宁与衷儿,她的清嘉与承儿。我把定安带在身边,让熙宁同她交好,日后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说话的分量可不轻。”皇后眨了眨眼,看向邵太后:“皇上自来不喜她,如何肯听她的话。”“不喜?”太后嗤笑一声,“等真的遇到事,你就知道喜不喜了。”皇后到底还年轻,火候不够,所思所想不如太后那样透彻。她静静想着这些话,隐约间明白了点什么。“况且那孩子当真是个通透的。”太后说着,不觉轻叹。她抬举定安,不全无私心,但多少也是真的怜惜她。年幼不得宠,又失了母妃,性子寡静,在这虎狼之地,若不是她来周全,不定受多少的蹉磨。“同你说了这么些话,我也乏了。能讲的都讲了,你还不理解,那也就理解不了了。”太后说着起身,皇后赶忙扶住她,“你也早些歇下。明儿那些妃嫔来请安,不定多少是来看好戏的,你面子里子做全了,不至于这种时候给她们把柄。”邵皇后心绪稍平,诺诺应了声,才恭送太后离开。熙宁被送回长秋殿,皇上下了令要她好生休养,她去不了皇后的主殿,只能暗自替她担心。定安也在殿里陪着她。熙宁抓住她的手,方寸大乱,再不是一向胸有成竹的她。她眼眶微红,盯着案上绣兰纹灯盏,喃喃自语:“可见那经幡是不灵验的,我才求了大好,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定安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她,只好讲些陈词滥调:“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事的。”她话刚说完,外头急急的有着粉蓝宫装的宫女来报,说是皇上已经撤了令,太后亦来了坤宁宫。熙宁闻言大喜,正要出去,那宫女拦下她,道:“太后娘娘说殿下跟着劳神一日,不必过去问安了,早点歇着就是。”熙宁聪慧,知道太后这是有话要同她母后讲,也不闹着要过去。太后来了,她这一颗心也沉沉落了地,不再七上八下悬在半空。定安也是替她高兴。熙宁定了神,方才想起自己刚刚的不周到,拭了泪,和定安说:“我虚长你几岁,可见都是白长了的,还不如你稳重些。”定安道:“情急之下,姐姐如此也情有可原。”熙宁又是叹又是笑的,多少恢复了些。她说:“刚才那一下多亏你替我挡了,如若不然我和父皇才是生分了。”熙宁虽是意气用事,仔细想一想,她未必无错。当时情形之下,她硬碰硬,丝毫不给她父皇面子,挨打总归事小,若要因她牵连了什么,才是事大。定安不知熙宁心中所想,略略安慰她几句。将到了就寝时分,定安不便多留,和熙宁说了些体己话就乘着轿撵回含章殿去了。这一日经的事太多,入了夜反倒昏头涨脑的。静竹伺候着她梳洗完,定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晚上在庑廊下的事,想起了永平帝看她时的眼神,错综复杂,又是暗潮涌动。定安从榻子上爬下来,静竹“诶”了声,还不及阻拦,定安先从她躺椅上翻出一页字笺,上面二十八个字,正是先生让她习得《快雪时晴帖》。定安将帖子给静竹看:“姑姑可是知道这个?”静竹接来看了看,笑说:“殿下这就难为奴婢了,我虽习得几个字,文理却是不大通的。殿下这是怎么了?”定安摇了摇头。她不过是想起先生曾说过的有关这帖子的逸闻,盛宠之时千金难买一笑,到头了临死也不能来送一遭。定安眨眨眼睛,转眸看向静竹:“我长得像母妃吗?”静竹一愣,才答道:“自然是像的。殿下为何这么问?”定安又摇了摇头,心里起了些悲戚:“我只觉着,或许父皇……对母妃并非完全无情。”静竹安抚她:“横竖也是上一辈人的事,殿下何必这样费心。”“……也是。”定安说着,将那字笺收起。夜半时分下了场雨,萧萧索索的,第二日天仍是阴沉沉。昨晚的事惊动了六宫,皇后还未起身,等在外头的妃嫔们悄悄议论起这事,几个小的差不多和颖嫔同时晋位,往日一向不对头,如今反倒说起了好话:“昨儿都去了大觉寺,晚上回来我才听宫里的说起,颖嫔可真是惨,不仅没了龙胎,下头流了好些血,过鬼门关还要遭这一趟罪,真真是可怜。也怨不得皇上忤逆太后的心意硬是留在了毓庆宫。”“她素来是个警醒的,在外头连水都不沾一口,皇上宠着她,毓庆宫里外都是她自己的人手,怎么会遭了这个劫?”“听说有人在她常佩的荷包里加了异香,经年累月的闻着,可不是要落胎。何况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缘故。”这话一出大都唏嘘不已的,连往日素来与她不合的也闭了嘴,只有一两个小声说了句:“这能怨得了谁,出头的橼子先烂,是她往日仗着得宠太嚣张了点。”“说归说,她是被谁陷害了去的?这一招太阴损了些,毓庆宫难道没个说头?”讲话的是个进宫的小才人,消息不够灵通,能问的出这话来,显而易见还没听说昨晚上的一波三折。大她些的宫嫔们全都住了嘴,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正是这尴尬的当头,仪门外有随驾的声音,是静妃来了。位份低的小宫嫔们噤了声,纷纷躬身行礼。静妃穿着件绛紫绣万寿菊纹袄衫,珠翠盈头,这样的时候也不肯稍敛风头。静妃目不斜视,径直走过这些小宫嫔们,在德妃身边落座。德妃年岁是宫中最长,亦是永平帝潜邸之中最先册封的侧妃。她有儿有女,算不上得宠,也早就歇了争宠的心,素来远离是非,不参与宫中任何争端,这么些年倒过得风平浪静,同谁也交好,同谁也不算交好。“我今天起晚了些,想着是要迟了,怎么皇后娘娘倒比我还怠慢了。”静妃闲闲道。德妃知道静妃这是拿自己当个话头,不接她这茬,只风轻云淡:“春日迟迟,不说娘娘,我也是整日地起不来身。”她这话说得谁都不得罪。静妃不以为意,笑了下:“春困事小,找个太医来开副方子调理调理也就好起来了,若娘娘是为了昨夜的事伤了感情,那才是自找不痛快了。”旁人说这话三三两两的多少有个遮掩,只有她大喇喇说出来,丝毫不避嫌。德妃在宫中多年,早习惯了静妃的处事作风,耳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底下的就更不敢说话了,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波及自身。静妃觉着无趣。早年间还没有既定成规,人人都想顺着高枝往上爬,一言一语见足了机锋。如今头一批入宫的要不坐了高位,自恃身份不再轻举妄动,要不下了黄泉,没机会再生波澜。新来的大都没什么胆量,想争不敢争,多是平庸之辈。这一点上静妃倒是佩服起颖嫔来,就是可惜死得太早了些。静妃闲闲坐了会儿,上好的庐山云雾喝了一盏,仍不见有人出来。静妃等得不耐烦,正要起身,里间终于有了动静——两个内侍先行开道,打千跪在地上。其后才是由白露扶着的邵皇后。她大衫霞帔,发上鸾凤金钗,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往日如何,今日仍是如何,并不乱了分毫。殿中妃嫔起身行礼,邵皇后款款而出,仪态万千。静妃看着好笑:“娘娘精神看着不错,我原想着昨天晚上下了雨,娘娘该睡不好了。”皇后不为所动,唇边亦是噙着抹笑:“如何就能睡不好呢?横竖又没淋着雨,总是那些没伞打的才该心烦罢。”她们各自打着哑谜,余下之人不敢言语。静妃但笑不语,末了才风轻云淡提到正题:“颖嫔一事臣妾皆有耳闻。不知详情如何?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去就去了?”皇后眉心一跳,面上却不显,只叹道:“你说的可是,前几日见她她还生龙活虎的,谁想的几日已是阴阳之隔。”皇后不接茬,静妃也不恼,她把玩着茶盏,慢条斯理的:“这事太阴毒了些,多少也该给的交代才是,免得人人自危。倒不知昨夜陛下是如何说的,娘娘不如警醒下,也好体谅体谅我们这些人。”“这事皇上交给司礼监查办,本宫插不得手。”皇后拨着茶盏中的浮沫,皮笑肉不笑觑了眼静妃,“事实如何,也得等司礼监给出个结果出来再论是非。你说是不是?”*颖嫔落胎一事全权交由司礼监去查办,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事,却是几日无果,僵持在当头。皇上对这件事很是上心,听闻司礼监的人来报,气得连砸了几样新得的绿地剔红砚台笔筒,险些连秉笔太监的差都撤了。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生怕不当心就触了这位的霉头。这事兜兜转转,闹了好一阵,最后竟落在了完全不相干的青云轩头上。“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竟派了轩里处置这档子事,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素来是与宫中不通往来的,司礼监办事不利,横竖不还有那御前门吗?”春日一面替谢司白研着磨,一面发着牢骚。谢赞近些时日越来越偷闲,时不时就出宫各处云游,青云轩的事几乎都落在谢司白身上。他替着青云轩应下这个差事,辛劳的反是他们这些人。谢司白不语。这又是春日的浅显之处了。往日皇上只肯交派些外头的差事,终是不交心。在外他们比不过资历深厚的御前门,在内比不过心腹多年的司礼监。外头眼见青云轩如日中天,实际却是如履薄冰,一旦君恩不在,他们势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是谢司白千方百计要在宫中安插自己人手的原因。而现在皇上肯把颖嫔的案子交给他们,是个极难得的机会,也是谢赞口中的时机所在。谢司白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个字临完,方才将笔搁下。春日将案上的纸张收好递给身边的人,服侍着谢司白洗手。谢司白用帕子擦净,淡声道:“走罢。”春日愣了一愣,没大反应过来。一旁的秋韵是个机警的,不比春日的急躁,这里面的道理他隐隐约约想得见几分,因而先一步跟着谢司白出去了。司礼监将案佚交由青云轩,上面记载的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问话。颖嫔虽得皇上看重,到底是宫女出身,无权无势,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他们定然不肯全力而为。谢司白翻看几页,蹙起眉,将案佚扔在一边。秋韵一怔:“公子?”“全是些废话,他们有意瞒着,不必去看了。”谢司白简单解释了几句。永平帝对这件事看重,给了青云轩在宫中走动的方便。谢司白在司礼监的案佚找不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亲自去了颖嫔的毓庆宫。主位娘娘丧葬,皇上赐了她体面,以贵妃仪制下葬。尸首刚刚入殓,还没合棺,摆在主殿里,四周支着幔帐,一应设有礼器祭品。有几个宫人穿着丧服跪在一边守灵。放的日子久了,阖殿透着死人的腐朽气息,即便用檀香掩着还是没能掩盖住。这些人中并不见有其他妃嫔,可想而知这位主位娘娘生前都多不招人待见。谢司白让人在花厅里设了座,毓庆宫的宫人挨个传过去问话。之前司礼监已经问过一遭,有了经验,宫人们对答如流。谢司白办案不比司礼监的掌事,他不多话,喜怒不形于色,反倒这样让人心里没底,直看得心里惴惴不安。问完近身侍奉的几个人,谢司白让他们先下去。秋韵奉了茶,谢司白没接,他盯着冬藏简单誊下的笔录,轻轻敲了敲,不知道想着什么。秋韵见状不敢多打扰。抄手游廊外种着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木扶疏,枝繁叶茂,风骤起,一阵阵的,刮得飒飒作响。方才风大不觉,如今小了,听得树上悉悉索索的有响静。谢司白身边人也各个都自小习武,哪能听不出这动静。秋韵正要说话,谢司白抬手制止了他。他起身,缓步走到梧桐树下,那声音停了,风也停了,一时很安静。“何人在此?”谢司白盯着树梢,淡淡问了句。半晌不见人回答。谢司白也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着,不多时树头动了动,有人将枝叶拨开,露出了真身。“……先生。”定安坐在枝桠上,像做错了事,不大敢看底下的人。谢司白也没想见会是她,他眸中的惊讶转瞬即逝,即刻恢复如常。“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我想来瞧一瞧颖嫔娘娘。”“那怎么在树上?”这说来话长。“我是见了先生。”定安声音软软糯糯的,“可先生不是说了约法三章,我怕先生责罚我,就……”她巴巴望着谢司白,眼神可怜兮兮的,像极了春日闲来无事收养的那条小黄。谢司白失笑,他看着她:“怎么上去的?”“……爬上来的。”谢司白略讶异:“你自己?”定安点点头。往年间她被闲养在含章殿,不能出去找其他姐姐妹妹,就一个人玩,爬树爬墙的事做惯了。直至陈妃去后她才收了性子。谢司白道:“现在没有旁人,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下来吧。”定安有点尴尬。“下不来了?”“也不是。”定安抱在树头,往下瞥了眼。她爬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可比含章殿的树高多了。定安迟疑着不敢动。谢司白看出她是在逞强,略有几分无奈。他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定安一怔。“你不信我?”定安当即摇摇头:“我当然相信先生……”她不信她自己罢了。定安踌躇不定,谢司白并不催促。定安咬咬牙终于是鼓起勇气,她闭着眼松开了手,心怦怦直跳着往上蹿,只以为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却不想还没落地,她就被人抱在了怀中,那人衣袖染着淡淡的熏香,还有浆洗过的皂角味。谢司白看她吓得面无血色,觉得好笑:“没摔着,放心。”定安听到声音才睁开眼。谢司白将她放下来:“既然怕高,就不该上去。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害怕见我往旁边躲就是了,何必要往树上去。”“我,我怕被其他人发现。”定安局促不安,“我是偷偷跑进来的。”“为何?”定安嗫喏,片刻才道:“姑姑不让我来。”颖嫔一事牵连甚多,邵皇后也涉事其中,定安才得了邵太后的恩宠,于礼不该在这当头来。静竹确实心思缜密,多为定安做打算。谢司白垂眸看她,枝叶横斜的影子投在他面容上,半明半暗:“那你又为何要来?”定安垂下头。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模样,是少见有忤逆他人心思的时候,更何况那是静竹的话。她低声道:“我和颖嫔娘娘也算相识一场,我想来……送她一程。”谢司白看着她,忽的心头一动。他敛了目光,只往上瞥了眼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没有说话。定安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问:“……颖嫔娘娘是怎么去的?为何父皇会怪罪母后?”谢司白眸中不起波澜:“大抵是被人害的吧。”定安愣了下,她支吾着,欲言又止。谢司白见她久久不出声,看她一眼:“怎么了?”“害她的人……”定安怔怔的,声音很轻,“……是皇后娘娘吗?”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rutolxh、loooooon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5章 、25定安对皇后的印象不差, 且她又是熙宁母后。她问这话时心里突突的很没底, 既想知道真相,又似乎并不想。谢司白没有回答, 盯着她发上, 忽然伸手过去。定安微怔,谢司白却只是取下她发间不小心挂上的叶子。定安“啊”了声, 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头。谢司白看着那片叶子,不知道想见什么,微蹙一下眉, 转身进了花亭。定安跟在他身后。谢司白重新将案佚翻出来看, 秋韵给定安上了茶,定安捧着青釉冰纹盏, 屏气凝神,生怕打扰了先生。终于谢司白在其中一页停下, 他扫视一遍,没有抬头,只问:“当日替颖嫔诊脉的是哪位太医?”秋韵记性好:“应当是太医院的刘院判。”谢司白将案佚扣下, 这才抬眼:“他与林家有什么关系?”他问得突然, 秋韵稍一愣,才道:“是医学里升补上来的,并非为人举荐, 没听说与林家有什么来往。”这又是秋韵一宗厉害的地方,对朝中大小官吏了若指掌,根本不经想, 就侃侃对答。定安看着很是佩服。先生身边的人也都好厉害。谢司白却仍是拧着眉头。秋韵迟疑:“可有什么问题?”谢司白摇了下头:“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现有的证据着实指向坤宁宫的那位,但是以谢司白对她的了解,邵皇后不是个做事鲁莽的人,没道理留下这样显而易见的证据。谢司白看向定安:“你和这位颖嫔娘娘来往可多?”定安摇头:“我只与她在坤宁宫遇到过几次。”“坤宁宫?”定安点了点头,心下不安起来。谢司白让定安将她仅有几次见颖嫔的事详细告给他。定安尽量往细处讲,谢司白始终一言不发,只静静听着。讲到最后一次见面,他才打断她:“坤宁宫的花开得很好?”“比园子里头的还好,花香馥郁,我隔着老远都闻得到。”定安对那日记忆犹新,“……会不会是那香有问题?”颖嫔的档案中着实有过花疹的记载,出事前两三月,皇后也频繁召见过颖嫔。无论最后是不是她下了黑手,总归不清白。定安小心翼翼:“先生?”谢司白回过神来:“怎么了?”“颖嫔娘娘她……和我说的事有关吗?”谢司白看她一眼,垂下眼眸:“你好像很害怕这件事与皇后有所牵连。”定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她讷讷道:“……我只是觉得皇后娘娘是好人。”“好人?”谢司白轻笑一声,未置可否。“……先生不觉得?”谢司白似想和她说什么,但盯着她看了良久,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罢了,这些事不该由他来说。“也不早了,你再不回去,你那位姑姑该担心了。”谢司白敛了神色,这样说道。和先生待在一起的时间稍纵即逝,总是过得格外快。她点点头,正发愁该怎么回去,谢司白先替她拿了主意:“我让春日从后门送你。”“可是……”“放心,我既然答应送你,就不会让其他人看到。”一旁的春日领命,方看向定安:“殿下。”定安跟着春日准备离开,她回头看时,谢司白仍拿着案佚,先生做起事来总是这样,认真到旁若无人。“先生。”定安唤他一声。谢司白循声看来,眸中清明,未见任何情绪。“若是先生查到了究竟,还劳烦告诉我一声。”谢司白看着她,没有问为何,只道:“好。”*天昏沉沉阴着,乌云压在一端,无由来的让人胸闷气短。定安自国礼院出来,一上午都不大有精神。轿撵路过芳园,远远看着泡桐开了花,满树满树的紫白。定安一怔,想起前不久桂花树下的事。短短几日物是人非。一路无言,近了含章殿,有个小宫女在照壁外探头探脑,轿撵冷不防从长街的拐角拐进来,她吓了一跳,慌忙跑开,甚至还不等人叫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定安很是奇怪,司琴道:“不定是从哪个嬷嬷手底下跑出来的,怕被人看到责罚罢。”定安点头,也以为如此。定安早早做完了功课,临了会儿帖子,稍晚些熙宁来含章殿找定安闲话。含章殿没有主位娘娘,比旁的地方松散不少,熙宁往日有事没事总爱来寻她,这几天来得少了些,多是因为先前的事。熙宁神色怏怏的,和往日里那个总是声色夺目的少女大相径庭。定安知她心事,问道:“姐姐还在为着母后伤神?”熙宁这一晚上都心神不宁的,原先她还绷着不肯说,定安这样一问,她略略迟疑一下,道:“你可听说前几天宫里来了人?”定安当然知道。“他们是父皇派来的,为了颖嫔娘娘的事。”熙宁紧锁着眉头,心烦意乱的模样。定安自与她亲近还没见她这样过,熙宁得天独厚,处事又得体,无论什么繁琐的难关,在她手里都化解得游刃有余。时间一久倒叫人忘了,她不过是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定安安慰她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是有这样一说吗?”谁知熙宁不但没有被宽慰,反而垂下长睫,淡漠道:“若是身不正呢?”她说话的声音极低极低,定安一怔,恍惚间以为自己的听错了。熙宁也自知失言,笑了下,驱走眉间的阴郁:“我不过是开玩笑,妹妹别往心里去。我是……我是烦多了的,才说话没个分寸了。”定安定定的,心里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划过。有些事不能细想,有些话也不能当真,她年纪小却也是知道这个理的。定安懵懵懂懂点了点头:“我知道姐姐心情烦闷。”熙宁强打起精神:“我是心情不好才来找你玩,没得让你也跟着我一块心情不好了。”书房里放着架新置的紫檀彩绘棋盘,是前不久太后赏给定安的,熙宁让人拿了黑白子来,同定安一前一后围坐着玩起来。两人一时无话,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灯罩灯芯子哔剥声响。熬得稍晚些熙宁才回去,走前她落了一串璎珞没带。定安早已是困得睁不开眼,想着明日见了面再给她。梳洗时定安才听静竹说起:“十三殿下是同皇后娘娘吵了一架才过来的。”定安愣了愣:“怪不得。”第二日是赵衷他们例行的诗会。定安想着浴佛节发生了那样的事,熙宁近来意兴阑珊,应当去不了,而定安念着颖嫔一事,更是不做打算。没想到第二日反是熙宁派了人来寻她,软磨硬泡的,终于累得定安陪她一趟。诗会还在之前的玉兰堂,这里在太祖时据说是宴请群臣的地方,后来芳园新建起,一度荒废,只有宫中盛宴才会启用,索性被赵衷他们据为己用。前不久的事或多或少都有耳闻,来者一个个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熙宁不痛快。熙宁反而笑意盈盈,一扫前几日的低落,言谈举止恢复如常。清嘉自上次出丑之后就再没露过面,定安坐回原先的位置,夹在那林小世子和熙宁中间。林小世子很是担忧熙宁的状况,时不时会朝着她张望一眼,熙宁则仿似全无知觉,诗词过了几轮,她一眼也没看他。定安年纪小,除了觉得林小世子有点奇怪,还拆解不透其中的隐情。几轮之后诗会散去,熙宁没像以往那样同定安一道走,她左顾右盼的,似是心不在焉,只道:“我还有些事想与阿兄说,妹妹不如先回去罢。”定安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出了玉兰堂,路上走到一半,定安突然道:“对了,皇姐的璎珞可是带来了?”司琴也是想起这一茬。这是昨天夜里十三帝姬落在含章殿的,走前静竹才叮嘱过,一忙起来倒忘了还有这事。定安让人折道返回。玉兰堂里外早没了人,只剩些宫人在洒扫尘除。定安让司琴陪着自己进去里面,转过一道,进了后园子,花期刚过,园子里的花七零八落的,不比芳园凑趣。走近了她隐约听到人声,像是熙宁在说话。定安正要喊她,却是被旁边的司琴急急拽住。定安不解,司琴朝着熙宁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定安再看去,才发现除了她皇姐,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着玉青衣衫,腰间配玉,可不正是方才席上的林小世子。定安眨了眨眼,眸中澄净,没反应过来。他们声音不算大,具体说了什么定安没听清,只见熙宁言笑晏晏,眉梢眼角流光溢彩,比往日还要好看上几分。林小世子这时倒不敢看她了,眼睛撇着一旁,脸颊微染着红晕,似笑非笑的。熙宁同他说了句话,将一样东西递给他……私相授受。这四个字冷不防窜了出来,定安这才后知后觉,她面红耳赤,再也看不下去了,低着头悄悄扯了扯司琴的袖子,两个人悄悄离去。刚出来,好巧不巧遇着熙宁身边碧春,碧春惶恐着迎上来:“小殿下怎么来了?”碧春随主,自来从容镇静,少见她像这样神色慌张。不等司琴开口,定安先道:“我来送还姐姐昨天落下的璎珞,进去转了趟,可惜园子太大了,半天没寻到,你可知道十三姐姐去了哪儿?”碧春闻说她们没见到人,不动声色打量着定安,看她神色稀松平常,才暗自松了口气。碧春笑道:“殿下也知我们帝姬闲不住,又不让人跟着,总归是去哪里赏花顽耍了吧。殿下不若将那东西给奴婢,奴婢转交给帝姬就是。”定安正是求之不得,她让司琴将璎珞留给碧春,同她寒暄了几句,才往回走。皇姐,林小世子。出了玉兰堂,定安遥遥回顾一眼,心绪复杂不定。她怎么也没想到话本子里的事有一天也会成了真,从前现在模糊成一片,她懵懵懂懂的,头一次开了窍。定安心不在焉地往含章殿去,近了又见到前几天见过的那个小宫女,她仍是一听到声音就跑开了,这一次定安看清了,她身上穿着丧服。“是毓庆宫的人。”定安道,“是来找我的吗?”司琴也不明所以:“许是不小心路过的罢,若真有什么事,怎么见了人反倒跑了,不该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