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噤若寒蝉。静竹先前一直以为定安在房中用功,后来发觉不见了,司琴同她说殿下去了坤宁宫,她也就没在意,等到快要用膳,派人去问,才得知这是假话。定安就这样悄无声息失了踪影。偏偏这事还没法张扬,免得惊动太后,倒叫太后对定安生了看法,因而静竹也只能是暗地里派人去寻,可寻了这样久,仍是迟迟不见消息。静竹失了往日的冷静,她心底发沉,头昏脑涨的,只觉得天要塌下来。这当头她忽然想起什么,忙是叫来司琴:“快,去将景轩门的吴用请来,我有事要求他。”司琴诺诺应声,也不去嘱咐旁人,只仗着自己脚程快,连伞都不及打就往景轩门去了。静竹主意全无,这种时候唯一能想到帮一把的人只有那位谢小公子。经了这种种的事端,她清楚谢司白并不是空口白话,他既应了做小殿下的师父,就是实打实地全力相护。不多时吴用赶来了,即便戴着斗笠,还是淋湿了一身。静竹不等他作虚礼,先声道:“谢公子何在?我有事要见他一面。”吴用愣了愣,方道:“公子不在宫中,外头三司会审出了些岔子,公子被陛下派出去查视。”静竹心下一沉:“那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给他递个信?”吴用看静竹脸上的焦灼不似作假,心知有什么大事发生,也是不敢怠慢:“姑姑写个条子给我,我当是尽力而为。”静竹不识字,就让吴用为之代笔。写过后,静竹拜了三拜,恳切道:“事关小殿下,或及性命之忧。你若是能见着公子,替我补这一句。”吴用应下,将这一句添在字笺上,方才细细折起。他戴起斗笠,转身从后门离去,重又消失在雨幕之中。*大殿里着实冷得发紧。定安靠在供台的石壁上,寒意袭人,外头是淅淅沥沥延绵不绝的雨声。她衣着单薄,又在这样至阴的地方,手脚冷得失了知觉,只是全身发抖。先前定安从玉阳宫出来,一路跑着,也没个去路,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大昭寺中。因着这几天替颖嫔超度法事,寺中并无多少人在。后适逢大雨,她就找了这么个地方先躲起来。一想起陈妃,定安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淌。如今能记起的大都是些琐碎。比如她母妃不大爱熏香,身上自来是一股淡淡的药味;再比如他母妃最爱的是在傍晚到倚香楼,凭栏望远,眼中的愁思是定安从前看不透的,而今懂了,才知是怎样沉重。定安又想起香尘来,想起她临走前说的话。她说殿下记得就好,一样一样来,不要着急。那话定安原先并不明了,现在才是真正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不要忘,不要着急,这些仇恨一样一样的,来日方长。定安咬咬牙,她强迫自己不要哭,却怎么也停不住。外间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分外清晰。不一会儿又是电闪雷鸣起来,轰隆隆轰隆隆的,仿佛要以雷霆之势粉碎万物。定安吓得捂住了耳朵,那声音久仍不绝,她只得在心里默念起烂熟于心的快雪时晴帖,那帖子是先生交给她的,是她母妃错付一生的见证。帖间二十八字,字字啼血,写满了她的恨意。周遭越发是冷起来,定安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外面的雷声也更大了,铺天盖地的,无处可逃。隐约间定安听到了些许动静,她害怕起来,靠着石碑想往里躲,这当头忽然有人掀开供台的帷幔,定安还来不及失声尖叫,外间先闪下一道雷,白光中照见了眼前的人。那人穿着艾青衣衫,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现下他只望着她,素无悲喜的眸中隐有暗光,似是暗潮涌动。“定安。”他朝着她伸过手,语气温和,“出来吧。”定安怔怔望着面前的人,一时间一切都仿佛远去,恍惚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先生。”她喃喃着,说道。第28章 、28小姑娘将手递出去。谢司白扶她起来, 她的手指冰凉, 全无温度。定安止不住地抽噎,委委屈屈的模样, 一面用手背擦去眼泪, 一面道:“先生。”谢司白看着她,神色微动, 却是良久无言。半晌,他只是摸摸她的头,轻声道:“回去吧。”他话中的平静通透, 就像早已悉知她所经历的一切。定安鼻子一酸, 心下涩然。她强忍着不哭,眼中却是积着层水雾, 视线一片模糊。旁边的秋韵一早备了厚衣裳,谢司白取过, 替她仔细地披好,才问:“可以自己走吗?”定安不语,只是摇了摇头。谢司白这才发现她崴了脚, 怪不得躲在这里出不来。他没多说, 直接将她抱起。小姑娘瘦瘦小小,重量比想象中还要更轻一些。定安埋头在他怀里,先生身上有着好闻的皂角味, 那仿佛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干净所在。定安趴在他肩头,慢慢地,慢慢地, 才哽咽着哭出了声。泪水顺着落在谢司白衣襟,他这样爱干净的人,平日都不肯与人多接触,如今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浑然不觉一般,只由着秋韵撑伞,安静走向寺外。定安越哭越伤心,抽抽搭搭的,怎么也停不下来。寺檐外的雨仍是连绵不绝,如今却像是与他们相隔阂开,自成了另外的天地。定安靠在谢司白身上,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是哭累了。她缩在他怀中,一睡不起般,沉沉睡去。含章殿后角门,静竹掌着宫灯,司琴在旁撑伞,一早是候着。远远的,静竹见到有人影朝着含章殿来,近了才看到是谢司白他们。静竹慌忙迎上前,接过他怀中的小姑娘,正要谢恩,谢司白先道:“不必了。你且安心照顾帝姬。”静竹仍是道了谢。她看着可怜兮兮的小殿下,迟疑片刻,正要问,谢司白已先猜到她的话,隐晦地提点了一句:“她今天下午去了玉阳宫一趟,许是见了什么人,听了些什么话罢。”静竹想起前些天定安旁敲侧击问她的那些问题,直到这时才是恍然大悟。她面色一白,心提起来,久不落地。谢司白看了眼静竹怀里的定安,微蹙一下眉头,话在嘴边转了几转还是没有说出口,末了只道:“若有什么事,派人再去找吴用就是。”静竹应了声。谢司白敛回目光,背过身去,面上的神色也一并消散。他又成了那一副清清冷冷分外不近人情的模样:“有些话姑姑不必多言,等帝姬醒来,由着我同她讲。”静竹清楚谢司白指的是什么,心下泛着苦涩,再次点了点头。谢司白最后再看了看定安,即是离去。他走后静竹赶忙将定安带到偏殿安置下。定安脸颊发烫,呼吸也略显沉重。静竹蓦地心一沉,预感不大好,她探手摸了摸定安额头,果真是发了高烧。定安一病不起。她这一次生病不比陈妃刚去时,虽处境艰难,但好歹心里有个念想,硬撑着也就熬过来了。现如今境况改观,得知她病了,不仅是太后派了人来,皇后亦送了不少的珍贵补品。可饶是如此,太医来来去去地换了两三拨,药方吃了不下三四副,定安仍是迟迟不见好。静竹心急如焚,整日整夜地陪在定安身边。定安高热不退,一天里清醒的次数屈指可数。邵太后都被惊动了,专程踏足含章殿探望定安。静竹涕泪不已,只能是跪着谢恩。邵太后疑道:“这孩子素来不是个体弱多病的,如何好端端的就一病不起了?”静竹不敢将当日的事告给邵太后,只说:“许是变了天,殿下夜里没留神凉着了,都是奴婢失职。”邵太后让习秋扶着自己近些看看定安,静竹阻拦,害怕过了病气。邵太后道:“本宫这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能不知道的?你照顾她多时也没见发作,可见不是会沾连的,你放心,自是过不了的。”静竹无法,打起帘子,邵太后就着坐在定安床榻边。定安原先还稍稍有点婴儿肥,这一病瘦了一圈,下颌尖尖的,再加上病中面色苍白,越发惹人怜惜起来。邵太后摸了摸定安的额头,听她口里模模糊糊喊着娘亲,竟有几分可怜。邵太后心生怜悯,吩咐道:“你们好生待着帝姬,有什么她想吃的喝的,都尽管打发了人去做,不得怠慢。”静竹领命。邵太后又陪着定安待了会儿才是离去。*一连下了几天的雨,玉阳宫常年失于修缮,殿里常会有檐上的积水渗下来,滴滴答答,永无宁日。周嫔因病浅眠,喝了药好歹睡了会儿,不至入夜又是咳醒。黄嬷嬷扶住她,让犯懒的小宫女去外头打些热水来,小宫女不满被她这样指派,懒懒散散的不大情愿,黄嬷嬷赶了她两三次才赶出去。黄嬷嬷气愤不已,一边扶着周嫔起来,一边数落着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宫女。周嫔不以为然,冷笑道:“墙倒众人推,人之常情罢了。”她病容惨白,很难看出当年意气风发时的美貌。当年盛景,陈妃之下,只数得上她最花容月貌,深蒙帝恩。周嫔再睡不着了,索性让黄嬷嬷剔亮了灯。她伸手从置在床榻的香几上取过一黑漆描金妆奁,打开了,里面还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乌漆盒子。周嫔摸着其上的纹路,忽的心生怀念。盒子上有个搭扣,她轻轻一摁盒子便弹开,其间放着另外半个玉镯,隔得这样久了,一晃神仿佛还是昨日。“帝姬带来的那半个,你可是收起来了?”周嫔没有抬头,只是问道。黄嬷嬷从怀中取出一个绣云纹秋香色绸布荷包,递给周嫔。周嫔将荷包中裹起来的玉镯拿出来,因着咳嗽,她的手微微颤抖,不怎么能拿得稳。周嫔将两个合在一处,可到底是断了的,裂缝彰明,再也不是浑然一体。“这镯子,还是当年我入宫时阿姐给我的。”周嫔盯着那镯子,神情恍惚,“原来都过去这样久了。”黄嬷嬷自来照料周嫔身边,同样清楚从前的事情。她盯着那镯子,略一失神,忽然想起什么:“这半个镯子……怎么到了彩云手里?”周嫔意兴阑珊:“谁知道呢。”“……她为何要让那位小殿下来找娘娘?”想到当日定安离去时的神情,饶是黄嬷嬷也有些于心不忍。“许是她死的不甘心吧。”周嫔攥着那副玉镯,仰头仔细瞧着,“这宫里又有几个是甘心的呢?”黄嬷嬷不语。“她临了了想着借我的手,把皇后拖下水。左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那位小殿下何德何能。”“娘娘既然知道如此,何必……何必……”黄嬷嬷不知该怎么相劝。“可就算明知是无用之功,也要试一试。”灯罩没来得及合上,烛光的摇曳间,周嫔眉目也变得含混不清,“我和她,没有什么不同。”黄嬷嬷眼眶一酸。周嫔说得平静,只有她才知道她心里是有多苦。玉阳宫与宫中隔绝,周嫔虽身居嫔位,只怕连皇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吃穿用度何等艰难,多亏着黄嬷嬷手巧,夜夜熬灯做些拿手的针黹活,托人送去宫外卖了换钱买粮,勉强度日而已。这样的境况,同当年云泥之别。娘娘说的对,见过了云端的景象,她怎么会甘心。周嫔又是咳嗽起来,先前让打热水来的那小宫女仍是迟迟不见踪影。黄嬷嬷气急,人不在跟前也说不得什么,只能自己去倒了些温水来。黄嬷嬷服侍着周嫔吃过茶,周嫔摆摆手,让黄嬷嬷将自己扶着坐在了案几旁,红漆木的香几,用了这些年,蹭掉不少漆,愈发显得面目可憎。“云心,你信不信神鬼之说?”周嫔望着窗外,目光幽寂,忽然怔怔地问了这一句。黄嬷嬷吓了一跳:“娘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这些……”周嫔没有回神,只是打断她,自顾自道:“我原是不信的,如今倒信了。”她说着,缓缓闭上眼睛,依靠在后面的引枕上:“我近来时常梦见回到了过去。二表哥替阿姐支了架秋千,她坐在上面,我就在后面推着,秋千摇摇晃晃,碰到矮树枝头,花落了我们一身。”黄嬷嬷听她提起从前,心下黯然,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我记得在入宫前,阿姐待我是极好。我与她虽是表姊妹,她待我,却比对陈家另外几个姐姐还要好。”想起这些,周嫔微弯了嘴角,但那笑容却是夹杂着苦涩,“可惜啊,可惜。我不该贪图得不到的东西,亦不该艳羡她所拥有的荣华富贵。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对不起她。如今生不如死,这便是我的报应了罢。”“娘娘……”“嘘。”她轻呵一声,并没有睁眼,只是语气低落下来,“你听。”黄嬷嬷噤了声,留神去听,除了外头连绵不绝的雨声外,什么也听不出来。周嫔却是热泪盈眶,她倏地睁开眼,愣愣望着窗外,分不清是臆想还是现实:“我似是听到阿姐同我说话,我近来总是常常能听到的。”黄嬷嬷眼皮子跳了跳,心慌不已:“娘娘……”“我怕是时日无多了吧。”周嫔手上还攥着那终于合在一起的碎玉镯。窗外风声渐大,雨水敲打着窗沿,久久不休,注定了是个不安分的夜晚。“这样也好。”她喃喃着,兀自道。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卡文kkk下一章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第二卷 就正式开启定安和谢司白的复(jian)仇(qing)之路了感谢所有投喂的小伙伴,感谢第29章 、29雨仍是下着, 大半个月不见晴天。定安好歹退了烧, 但仍是没有大好起来,整日里昏昏沉沉。静竹私下问了大夫, 大夫道:“看小殿下的脉象, 应是无碍才对。”“那缘何还这样没精神?整日不见她清醒。”那大夫静默了下,方才说:“这就要问问殿下自己了。”静竹一怔, 转瞬明白过来。是定安自己不愿意好起来罢了。定安一睡睡了有几日,时常做梦,梦里断断续续不成篇章, 只有一次她记得清楚, 她又是梦到了最后见母妃那天的梦,不过这次她听清了母妃说的话, 母妃说“定安,这里的桐花开得好看极了, 你若得空,也随我一道来看看。”定安忙问“这里是哪里?”陈妃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着离去, 此情此景一如当时。定安去追, 却还是没能抓到她母妃的手。定安醒过来。正是傍晚,在浓稠不开的暮色中,她恍惚间有种大梦初醒的错觉。静竹见定安终于是醒来, 忙上前问道:“殿下可好些?”定安眨了眨眼,听着眼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是不大清醒。她声音喑哑:“几时了?”“约莫申时。”“我睡了几日?”“有七八日了。”定安不说话了。静竹见她这幅样子, 心疼得简直要落下泪来。她一面替定安倒了盏茶服侍她用下,一面絮絮说些闲话,想要逗她开心:“殿下这次还是多亏了谢公子。是谢公子找了位大夫来,一副方子下去就见了效。可见宫里那几位太医都是吃干饭的,折腾了这几日……”定安心头一动:“先生?”“正是谢小公子。”静竹并不明白定安心中所想,将一红漆提盒取来,“谢公子这两日有事不在宫中,但也记挂着殿下,有的没的托人从外面带回些小玩意儿。殿下看看,可有喜欢的?”定安望着那些零散的小玩物,有泥塑的小人儿,描着花鸟纹的陶勋,还有风葫芦九连环一应之物,大约是想哄她开心点。定安随手碰了碰那些东西,这才想起自己病倒前是谢司白将她带回来的。她微微失神:“先生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她话跳得太远,静竹住了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先生知道我去了玉阳宫?”定安又问。静竹一直有意避及谈到这事,冷不防定安先提出来,她慌了神,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应对。定安却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她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雕花长窗上的棂花纹,从前的那些事突然间她似乎全都明白了。定安喃喃道:“母妃当初叫我去寻先生……会不会早就料到了有这一日。”静竹一愣:“殿下?”定安没有回应,只是道:“我想见先生。”“可是……”“我必须要见到他。”定安抬眼,眸中清寂,“有些事,或许只有先生才能告诉我。”静竹被她眼中的坚定所震撼到,她还从来没见过小殿下这副模样。沉默半晌,她只能是应了句:“好。”静竹派人去了景轩门,不久即得了信。定安尚在病中,不过入了夏,再凉凉不到哪里去,只给她穿了件月白底子宝蓝镶边的薄披风。定安怏怏无力,仅由着静竹引路,一路沉默,不大爱讲话。谢司白并不在青云轩,定安头一次比他来得早。她坐在花厅中,春日替她看茶。定安心不在焉,糯糯道了声谢。春日走后,她就默默盯着墙上的一副字帖看着,那是先生的手笔,她自是认的。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庑廊外终于有了动静。定安起身回头。已至掌灯时分,月色如练,清泠泠的,比宫灯还要亮眼,从雕花长窗一直照进了中堂。屋子里暑气渐渐重了,放冰釜还不到时候,只系起了帘子,月光便再无遮拦地落在厅中。定安望向不远处的谢司白,他穿着件织金云纹白衣,长身玉立,月色之中尤为的清冷而与世隔绝,直叫人担心这画里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消失了。“先生。”谢司白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秋韵剔了剔灯芯,向定安见礼后即是退下。一时只剩下谢司白和定安两个人在。“你好些了?”谢司白问,语中平波无澜,就好像这只是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定安没有说话,仅是点了点头。谢司白却是看出她的心神不宁,话里明见着不真切,心下明白她有事而来。谢司白踏足厅里,月光陡然一转从他身上而过,留在了外面。“坐罢,同我不必拘礼。”定安不动。谢司白看她一眼:“有什么话直说吧。”“先生……”许是在病中,定安说这话有些喉咙发干,有些艰涩,“先生一早就清楚我母妃从前的事,对不对?”正因如此,谢司白与她见面时,才会三番两次隐晦地提及过往。陈妃当年盛宠,永平帝千金博得佳人一笑,还有快雪时晴帖。细细想来都是谢司白告给她的。谢司白并不否认:“对。”“母妃曾说……她同您有旧恩,是怎样的旧恩?”谢司白不说话了。他抬眸,一派的风轻云淡:“这对帝姬来说,很重要吗?”定安不见退让:“很重要。”谢司白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稍敛起袖子,定安先前的那盏茶早凉了,他替她重新斟过一盏。“先生。”“昔年教坊司,陈妃娘娘救我一命。”谢司白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目光只专注在青花纹的茶盏上,语气淡漠得如同再说旁人的事。“……教坊司?”定安年纪还小,尚不能完全理解,但也清楚往日宴上的舞姬乐手皆来自教坊司,那里全是女子。“先生怎么会……”谢司白垂眸,并无言语。定安见他这副神情,后知后觉是个忌讳,慌忙住了口。“抱歉……”“你猜得没错。”谢司白没有抬头,只是打断她,“我不仅清楚,还置身其中。”“置身其中?”定安一僵,“我母妃的事?”“你母妃只是其中的一环,并非全局。”谢司白不疾不徐接着道,“皇上骗了陈妃不假,他要的不单是陈家的支持,而是一早做打算,要在上位后清洗其余几家势力。”定安愣愣的,她困在宫中,到底见识浅,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是非曲折。谢司白这时才抬头,他看着定安,眸中清明:“先帝时外戚乱国,后有世家分庭抗礼,声势渐渐壮大,在民间的声望亦是高过皇族。功高震主,这是君王最不能容忍的。你母妃在的陈家正是其中之一。”说着他略一停顿,收回了目光,“当时陈妃娘娘恩宠盛极,你父皇不见得完全没有过真心,你母妃并非输在情爱,而是输在了身份。”情浓时她的身份是将心上人送上高位的利器,情淡后,却成了一剂毒药,她就这样吃了这么些年。定安没了气力,俨然垮了一样:“原来如此……”周嫔到底是居于一隅,眼界有限,这些事她也只能看到一二,并不完全悉知内情。谢司白说完这些,定安才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从前的恩恩怨怨,鲜明如昨日。静默片刻,定安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吗?”谢司白自来时就这一副模样,置身事外一般,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定安问了这一句,他才神色微动,看向定安时眸中隐有波澜:“为何这么问?”定安没有回答,自顾自道:“先生可是……白家的人?”谢司白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微蹙下眉头,看着定安的眼神稍有些冷冽。定安心知自己猜对了。她其实并不清楚这些,不过是从周嫔那里听来一个白家,直觉而已。“我从前姓白。”良久谢司白先敛回视线,重又变得刀枪不入,悲喜不明,“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定安见状不再多言。谢司白看她一眼,声音平静:“要问的都问完了?”定安摇了摇头,相比于刚来的时候,她更要坚毅不少:“我还有一事。”“什么?”“先生苦心为我谋划多时,悉心提点教化,许是一开始就另有目的吧?”定安说得不卑不亢,并不因此徒生芥蒂。谢司白不禁对她又高看几分,他微眯了下眼:“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曾几何时在青云轩,谢司白确实问过她“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一语。定安点头:“……当时我说‘先生帮我,是要我帮你’。我还记得。”“对。”谢司白看着她,“我要你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定安微微一愣。“宫外我自来不缺人手。”谢司白道,“隐患在宫内,唯独这里我插不了手,所以需要一个人代为周旋。”“我是最合适的,对不对?”陈妃去了,她在宫中无依无靠,是帝姬,又是陈家的人,方方面面来说,都再合适不过。谢司白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轻轻嗯了一声。“原来先生是要我做你手里的一柄剑。”所以才这样费心栽培她。“算是。”谢司白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就算到了今天,选择仍然在你自己手上。你但凡还有半点于心不忍,不愿走上这一步路,不如就趁此做个了断,你仍做回你的帝姬去,从前种种,一概不作数。”定安怔怔。“开弓没有回头箭。”谢司白神色淡漠,“你仔仔细细想清楚。”定安静默不语,片刻她才起身,向着谢司白恭恭敬敬行过大礼:“母妃的仇,我不得不报。”谢司白问:“想好了?”定安不觉越过谢司白肩头看向院外,月光沉沉浮浮,横斜庭院里,映得地上水光斑驳。“想好了。”她道。当夜,又是下过一场大雨。那是夏至前的最后一场,滂泼着几乎淹了半座宫城。院中的泡桐彻底过了花期,紫白的花朵零零碎碎落满一地,顺着水流,终于是不知飘向了何处。仅三月后,河内遭大灾,京中下发赈灾粮,时年十一月,将近年关,又遭逢雪灾。在国师谢赞代为持礼下,永平帝下罪己诏,正式改年号为建明。同年,周嫔病死玉阳宫,无人问津。卷一完第30章 、30卷二风波起*建明五年夏, 六月当头的时节, 天气热得发闷。邵太后靠在一鸦青织金绣云纹引枕上,身边立着两个穿宫装的小宫女, 一左一右地轻轻打着扇。太后前不久才从普济寺祈福回宫, 路上紧赶慢赶,由着周遭各府衙调度冰用, 就这样还是热着了,一连几天病恹恹的有气无力。定安坐在邵太后塌下矮椅上,同她念着手里的经文。太后如今越发上了年纪, 旁的事一概不理, 只一心礼佛。定安跟在她身边这样久,也是深习佛法。闲时太后最喜欢这样听她诵经, 常常听着听着就是一个下午。定安正讲到心不染一法那段,外头有人打起了悬在门边的天青明纱帐子, 塌上的太后抬了抬眼皮,瞥见是习秋。习秋手里还托着个景泰蓝的陶瓮,她进了里面, 将瓮放下, 身后宫女端着托盏上前来,习秋这才揭开瓮盖,从中舀了碗粥羹。定安听到声响, 停了诵经。习秋托着那粥羹过来:“这是小厨房新送过来的,娘娘不如尝几口?”太后嫌恶地蹙了下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几日着实没胃口, 闻了那些粥的羹的,只觉着反胃恶心。”她自回来就落了这病,太医署的方子吃了几副,不见多好,这些天几乎没怎么进食。习秋道:“娘娘还没听我把这话说完,这粥羹用的是桂花和银耳,又是用冰块降凉了才送来的,清爽可口,很是开胃。娘娘尝一尝就知这好处了。”她这么一说,邵太后来了些兴致:“用桂花入了银耳羹?这法子听着新奇。”习秋与定安默契地相视一笑。定安起了身,给习秋腾出空位来。宫女扶着太后坐起身来,习秋服侍着她用过几口,见邵太后没再说什么,因笑道:“娘娘觉着可还行?这当头倒不要我拿走了。”邵太后笑着觑她一眼:“都这一把年纪了,讲话还这么滑头。行行行,本宫就夸一夸你费心了,找了这好玩意儿来。”习秋又笑了:“娘娘可夸错人了,这法子可不是奴婢想出来的。”邵太后奇道:“不是你又是谁?总不会是你逮着那个小宫女硬要人家出的主意。”她话一出,旁边两个小宫女俱是抿嘴低头,定安眼中也隐有了笑意。这缘由还是在普济寺的时候,习秋见寺中素斋做得好,太后爱吃,走前专门去问灶上的大和尚要了食谱。太后听了这一说,又气又笑:“旁人来寺中斋戒祈福,都为着佛理,独你一个是打着人家膳食的主意。可真叫我怎么说你好。”习秋知邵太后在调侃自己,也不介意当着小宫女的面当了笑料,只摇了摇头,笑说:“娘娘这就猜不对了。这法子是十六殿下说给我的,她见娘娘几日不进膳,是急坏了的,不知从哪儿得了这么个宝贝,就让奴婢试着给娘娘做一做,到不想还真合了娘娘胃口。”邵太后倒是没想见,她看着后面的定安,甚感安慰。这几年定安时时跟在她身边,感情深了,渐渐是连熙宁都比不上的。熙宁她还有着皇后皇上那两处,定安却只有太后,亲疏因而生了分别。邵太后道:“好孩子,你费心了。这话也不早点说,若说了我是看在你的份上也要尝一尝的。”习秋道:“这可不是。谁不知道娘娘最疼殿下,若知道有这个缘故,就算不爱吃定也是要硬吃下半盏。奴婢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正该治一治您这食不下咽的毛病,倒是殿下不愿屈着您,因而才向奴婢叮嘱了,不许提她这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