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没听清,抬眼道:“什么?”林祁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没什么。你只说想不想就是了。”“能去的话当然想。”林祁冷哼:“那就闭嘴,不许再说旁的。”不管怎么样,林祁在这方面向来很靠谱。很快他就让人从涣衣局偷来一套干净的内侍衣衫,让她假扮成内侍跟着自己混出去。定安看着那身衣服,满脸嫌弃:“都是旁人穿过的,我还怎么穿。”“旁人穿得,你如何就穿不得。”林祁哼了一声,强塞进她手里,“将就着吧。”定安气恼地瞪他一眼,林祁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将目光撇到一边,得意洋洋的,却就是不肯看她。定安冷眼旁观,说了句:“你莫不是故意的吧?”横竖是林祁占着上风,他才不怕她,只道:“你还想不想去了?”定安:“……”那衣服虽不是全新的,好歹才是浆洗过。定安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她一把夺过林祁手上的衣服,咬牙切齿:“多谢小世子。”“你快些找个地方换上,过一会儿前头散了,就什么都看不成了。”林祁叮嘱她。含章殿离得不远,定安回去换好了衣服,带着绿芜从后角门溜出来。绿芜不大放心,压低声音劝道:“殿下这也太冒险了,若是被人认出来就糟了。”定安虽然不是那等墨守成规之人,但这样叛经离道的事还是没做过几遭,心里也不大有底。不过想着能去见见世面,她还是道:“不怕,外头认识我的没几个,只要不出什么乱子,一切好说。”绿芜还是不放心,想跟着同去。定安道:“你在这里等着接应我,若不然我一会儿该进不来了。”绿芜想想所言有理,只得是应声,巴巴目送着定安离开。定安如约到了地方,林祁一早在等着了。他打量她一眼,定安眉清目秀,穿着这身衣裳,若不细看倒还真像是个生得俊秀些的小太监。林祁颇为惊叹:“没想到还挺适合你。”定安冷笑:“世子爷损谁呢?”林祁知她心气不顺,懒得理会。林祁带着定安出了角门。他素来在宫中横行惯了,无人不晓,没几个敢上来找不痛快。定安靠着大树好乘凉,不觉也是稍稍放开些。林祁看得好笑:“你放心,就你这样的也没人会怀疑什么。”定安冷哼:“我如何,不劳小世子费心。”可见还在生他的气。林祁暗里看她一眼,怏怏着没再说话。近前,已是隐隐约约听闻些声响。到了月门边上,林祁止住脚步:“就在这儿看罢,再往前若是遇着我家里人就遭了。”定安没怎么听他说话,一门心思放在不远处的祭祀高台。永平帝身着大裘衮服,头戴垂有十二旒的冕,除了手捧礼器的内侍,身边另有一人在。那人面色如玉,衣白胜雪,迎风立在这当头,手捧着玉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遗世独立间,不失半分从容。定安心思寂寂,不觉是出神。林祁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望着前方,好心同她说:“看到了吗?观月台上的那位就是这一任国师,名叫谢司白,青云轩谢司白。”作者有话要说:卡文qaq第36章 、36定安没留神, 随口答说:“我知道。”林祁奇怪, 转眸瞥她一眼:“你怎么知道,难不成在宫里遇见过他?”定安这才反应过来。她倒是不惊慌, 不紧不慢道:“昔年颖嫔娘娘一案, 父皇曾命青云轩接手,不过一面之缘罢了。”林小世子点了点头, 不疑有他。谢司白站在丹樨之上。他伸手敬过礼器,正式得授,阶下群臣俯拜。定安被身边的林小世子轻扯了衣衫, 才也是跟着下跪。礼过三声,方是起身。衣服不合身,官靴也大了一程, 定安起来时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他们不在祭台正下头,未得引人注目。头上青绉纱官帽快滑下来, 定安伸手扶了扶, 抬头时高台之上的谢司白不经意往她在的方向扫了一眼, 一时间不察, 定安正好同他四目相对。定安一怔, 谢司白似乎是蹙了下眉,离得有点远看的不大清楚。定安惊得慌忙低下头来, 心久不归神。她知道先生定然是认出她来了。定安缓了好一会儿, 才又悄悄往高台看了眼。观月台上谢司白已是敛了目光,并没再往着这处瞧。定安松了口气,心存了几分侥幸, 隔着这么些人,先生没看出是她也说不准。林祁这时倒是发现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日头晒,无事。”定安心不在焉地回答。林祁看她一眼,略感奇怪。定安还想继续观礼,林祁却是在下头望见自己老子。他压低声音道:“横竖也快散了,我们回去吧,过一会儿被人碰到就不好了。”定安点头,跟着他在礼散前先是离开。进了角楼,外头和里头浑然像是两个世界。定安诚心诚意道:“今日多谢你了。”林小世子并不领情,嗤笑一声:“你倒是别光动嘴,以后少气我才是正经的。”定安笑着嗯了声,至于日后应不应的就是两说。定安要从后角门回去,林小世子要送她,定安推拒:“我本来就不好进去,再有你这么个显眼的,只怕要凶多吉少。”林祁倒是不在意:“横竖一起走过这一段罢。我不能在宫中过夜,回去就直接走了,也不定什么时候能再进来。”角楼前这一带地处偏僻,走过也不见有多少人。临了到歧路正要分开,远远的倒是遇见了熙宁。熙宁穿着件粉紫暗花缎面小衫,执着丝绢扇。看到他们在,她脚步慢了慢,还是迎上来,笑吟吟对定安道:“我说怎么到哪儿也没找见你,原来在这里。”定安讪讪:“十三姐姐。”熙宁似笑非笑打量她一眼,见她这身装扮,说道:“你可好,跑出去玩,算是被我逮到了吧。”定安尴尬,解释道:“我不过听着前面祭典新奇,就出去看了看。”“我刚才到含章殿找你,不见人,静竹姑姑也不知你到了那里去,没成想倒是在这里被我碰见了。”熙宁轻笑说道,全然顾着定安一人,只晾着小世子在一边惴惴难安,就像是不曾有他这么人一样。倒是定安留神着林祁,觉得他可怜,替他辩解几句:“我一个人出去不方便,也难为小世子陪着我一道,他原是不大想去的。”定安将话题自然引到林祁身上,熙宁眼波流转,仿佛这时才发现了还有他在。她看向他,笑意清减了些:“小世子好久不见,我原以为你躲在家用功呢。”她语气听不出好坏,林祁却像是受宠若惊,答道:“正是……不过今日父兄参礼,才让我进宫看看。”定安听他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暗叹一声,不觉撇开了眼。熙宁却是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既如此,世子好好在宫里逛一逛,明年要及秋闱,只怕没多少时日了。”她和他打官腔,既不出错,也不承情,客客气气仿佛两人才刚认识没几日。林祁自也是听出话中的疏离,稍有点僵硬,应起声来显得尤为不自然。叙过这些闲话,熙宁看向定安,又亲热起来:“你无事了罢?我那儿有几个花样子,不如一同去瞧瞧。”定安还没吱声,一旁的林小世子也看向她,眸中隐带哀求。定安起了恻隐之心,况且今日多亏着林小世子她才能见着先生,遂道:“晚上还有些国礼院的功课没做完,不如改日吧。”熙宁倒不强求:“也好。”定安又看了眼林小世子,给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找机会留下他们两个在,方才道别离去。定安自后角门回到含章殿。路上倒是没被人认出来,甫一进右梢间,倒是见得静竹在里面做着针黹活。定安脚步略微一顿,绿芜站在里头,不住地和她使眼色。静竹听到些声响,一抬头,见定安怏怏地站在门口,没忍住笑出来:“殿下好生俊俏,没留神倒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定安讨饶:“姑姑就莫要打趣我了。”静竹见她先伏小做低,也生不出气来,不觉是摇了摇头,又气又笑:“殿下也知道自己这番是僭越了?”定安将发上的青绉纱官帽摘下来,随手搁在一边,笑吟吟的:“我错了还不成?姑姑饶我这一次,我也不过是想去见识见识外头的场面罢了。”她先说了这些,静竹也不好再抓着不放,只略略询问了她一二,见没出大乱子,才堪堪松下一口气。定安心里惦记着她先生,又害怕熙宁一会儿来含章殿找她,就派了人过去看看情况。闻说熙宁与林祁别后回了坤宁宫,才准备着往青云轩去了。到时不见谢司白,只见秋韵在修剪着暖阁里的花花草草。定安道:“秋韵哥哥。”秋韵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是定安,笑起来:“殿下今儿来得好早。”“毕竟是轩里的大日子,我也想凑一凑热闹。”说罢定安一顿,“先生还没回来吗?”“许还有些事耽搁着……”他话没说完忽的停下来,定安奇怪,就听到后头有人道:“定安。”定安回头,惊喜道:“先生。”谢司白负手而立,仍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不过站在暮色中,与下午天大明时有些区别,像是从云端雾里落了地,不再一味地曲高和寡,多少带了些烟火气。他垂着眼眸看她,风清月白的,不见有任何的疲惫之色。秋韵行礼后自觉与身后的春日冬雪两个先退出去了。一时剩下他二人,谢司白隐带了笑,觑她一眼:“今天可玩得尽兴?”他果然还是认出她来了。定安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道:“不尽兴,离得太远,也没看清什么。”谢司白轻笑一声,懒得理她,只身先进了书房。定安跟在他身后,仔细留意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了句:“先生可是怪我胡来?”“何必怪你?”谢司白不以为意。只是定安说着这些,他不觉又想起下午在观月台上见她的样子,那时离得远,她身边另有一些人在,看得不是很仔细,仅是远远照见她穿着身不合体的云肩贴里,越发衬得瘦瘦小小,倒像谁家的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似的。思及此,谢司白抬眼看她:“你若是想看,同我一早说就是。由着我来安排,倒免得横生枝节。”定安听着这话就像得了什么承诺,很是开心,面上也不掩饰,托着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说话算话?”谢司白头也不抬:“我几时骗过你?”定安兀自笑着,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案上燃了一半落下的香灰。半晌她转了话题:“我倒还有一事要说。”“何事?”谢司白这几日忙着,宫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情,定安一一讲与他听。事无巨细,谢司白听得认真。语毕,定安并不出声,端看着谢司白,先等他发话。谢司白闲闲扫她一眼:“怎么不说了?你如何看?”“弟子愚见,不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她这时倒谦虚起来。谢司白知她不过是托词,话中有话罢了。他道:“说就是,若有什么不对我再指正。”定安得了这话,方才道:“静妃娘娘在后宫自来是头一个的,连皇后也比不得她,就算是一家子,也没道理这当头找个人来替自己分宠,所以我觉得……”定安这话条理清晰,思路明见。谢司白不觉多了几分欣赏:“觉得什么?”“林家表面上如日中天,实则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定安说这话时无不嘲讽,“登了顶,可不就该往下走。她林家仗着恩宠好了这些年,君恩寡淡是大忌,也因此静妃才会不顾体面搞出这为人耻笑的戏码来,毕竟多一份恩宠,林家才多一样保证。”“所言有理。”谢司白垂眸看她,不动声色,却是饶有意味,“还看出什么?”“不过就这些了。”定安想了想,不是很确定的补了句,“还有一样是我的猜想,照理说林家这些年应该也掌了不少实权,就算君恩不再也没必要突然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这样行事,可见是着急了,至于为何着急……”她一顿,抬眼对上谢司白,眸中通透明澈:“或许是外头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为了避免东窗事发被父皇厌弃,才慌不择路出此下策。”她说完,谢司白却只是静静望着她,并不言语。定安被他看着慌了,笑道:“可是我说错了?”“不。”谢司白淡淡道,“你说得在理。就是秋韵他们也不及你所思一二。”定安头一遭得了如此高的评价,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道:“先生谬赞了。”“唯一可惜的是你被深拘宫中,不得外出,否则不止这点造诣。”谢司白转着手里的杯盏,语气中有着淡淡的遗憾。定安才智不下男子,缺的只是见识,若是男儿身,只怕早有一番功绩。定安捧着脸:“先生再夸我,我就要飘得下不来了。”谢司白觉得好笑:“我说的是实话,你如何就先受不起了。”玩笑归玩笑,谢司白将茶盏放下,敛神道:“你猜的确实没错,昔年中山王曾留过一些线索给我,林家在外恶名昭著,做得全是偷天换日的事,光我查到的就不止一件,只是林咸从不自己出面,底下转了几道,要直接找到他的证据并不容易。”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这些年才假装偃旗息鼓举兵不动,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釜底抽薪。定安这才理解了些谢司白的心思:“所以先生才同我说时机不到?”谢司白点头,稍移开目光,望向庑廊外的丛丛竹林:“他能到今天的位置,不光靠着媚上欺下,若是我们先耐不住性子轻举妄动,只能是因小失大。”定安怔怔:“那这一次……”“林家近来确实动向有异,暗中不知在填补着什么,但我还没能查到。”谢司白道,“他们搞了这么大声势迎新人入宫,确实有你说的那一层意思。”定安默默想着,没有说话。“宫中凶险,你现在看到的还只是浮面一角,还记得我上次同你说过的话?”谢司白说着重又看向定安,眸中深不见底,漆黑一片,“先顾全好你自己,旁的倒在其次。”定安不甘心被这样小看:“可是先生也曾说过,要我帮你……”“那也得留着命才能来帮我。”谢司白不容分说地打断她的话。定安还是头一遭见他这么强势。这些年她是过得风平浪静,其实多少明枪暗箭都被谢司白替她筹谋着挡了去,只是他从未说过罢了。定安不觉是退后一步,怏怏应了声:“是。”“至于那位才人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其中。”谢司白接着道,“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摘出来,你自己别再跳进去。”定安嘴唇翕动,却没有出声。谢司白转眸瞧她,悉知她心意:“怎么?”定安喃喃:“那位才人娘娘心底单纯,我不过觉着她有点可怜罢了。”最不想争斗的人被迫卷入这些尔虞我诈中,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谢司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是抬起眼帘:“你自己注意着分寸就是。”他这话已是默许,定安闻言露出些许笑意,眉眼弯弯道:“先生放心,我自有打算,保准不让您替我为难。”谢司白略感无可奈何。现在这么说,出了事又是另一番境况。他没再继续这茬,只是冷不丁转了话,问她:“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定安一愣:“好端端怎么这样问?”谢司白神色平常:“我过两日要离京一趟。”定安怔了下,神色浅寂下来:“先生要去哪儿?”“岭南。”谢司白道,“年前朝廷下放了赈灾粮,前些天有人告状告到了御前,说那笔款子有贪墨之嫌,皇上让我私下去一趟。”既然是为着公事,定安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无精打采道:“先生要早去早回。”谢司白看她一眼,声音不觉是放缓:“想要什么?我尽量带回来给你。”这些年但凡是好玩的有趣的谢司白都送过了一遍,定安冥思苦想,片刻笑道:“先生不用费心,此次南下,若是在路上遇到零散的摊贩,替我买一串钲铎回来就行,样式不必奇特,寻常就好。”谢司白失笑:“你要那个做什么?”“那玩意儿遇风有声,送给我好挂在檐下,下次先生再走,好时刻提醒着,免得你去的太久,我都要忘了有先生这么个人。”定安说得煞有其事。说来说去还是催促他早些回来。谢司白似笑非笑:“好,我记下了。”第37章 、37谢司白定了出发的日子, 即刻便是动身。国礼院放了假, 陡然空闲下来,无事的时候定安就懒在含章殿看看诗话读读戏本子。她在这宫中除了与熙宁交好, 同其他人倒是没多大来往, 如今熙宁被拘在坤宁宫出不来,含章殿清静得很, 也剩下徐才人会时不时来探望定安。不过这是私底下的事,她们来往多是避人耳目,倒免得被旁人察觉。处得久了, 定安越发喜欢起徐才人的性子,略有几分交心,自是不在话下。而徐才人得了定安的提点, 于德妃面前周转着假装承意,免得惹祸上身。德妃自以为事成, 不日便是找了个由头替她惩治过在药里下毒的蒋美人, 并将她代为引荐给皇后。“果真是皇后。”定安垂着眼睛, 一点也不意外。倒是徐才人不可置信, 她怎么也没想到平素温婉贤淑的邵皇后竟还有这样一面, 痴痴傻傻了两天,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又几日, 皇后下了懿旨, 司礼监拟下定章,正式迎林悠歌进宫。皇上对她是极为宠爱的,不仅赐了封号宸, 还打算僻一处离乾清宫近的院子给她。最后还是静妃开口截下,说住在景阳宫就是,姑侄二人也好做个伴儿。永平帝闻言应允下来。入宫当日永平帝亲自去迎。他态度如此,底下人就算心怀不满也不敢有所怨言,依着礼数均是到场了。正阳殿外皇后与皇上并肩而立,一干嫔妃等在一侧。定安原不想来凑这个热闹,熙宁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硬生生将她拖着一道来了。永平帝自迷恋丹药之后除了召见妃嫔,久不踏足后宫,连太后的寿康宫也没去几遭,更不提宫里的皇子帝姬们。他见了熙宁与定安,微微怔了下,才是反应过来。他看着定安,和颜悦色道:“看着长大不少,在寺里的日子可还习惯?”听了这话还是熙宁先笑出声:“妹妹从寺里回来已有两个多月,父皇这话问得实在是太晚了些。”永平帝一愣,也是笑起,他看向熙宁,相比定安更是多了几分宠爱:“你也别犟嘴,你的几宗罪过你母后列的清清楚楚,只想找着我发难,你先顾好自己吧。”自然说得还是她的婚事。熙宁神色讪讪,不再多言。这当头仪门外传来仪驾的声音,由着御前门侍卫护驾两侧,凤鸾章舆近前来。永平帝敛眸,只淡笑着望向不远处的人。宸婕妤着大衫霞帔,发上戴着厚重华贵的九翟冠,压花珠翠,珠光累累,相比定安那日见她更添娇艳。按理说宸婕妤的品阶与身份配不上这样的大礼,但皇上抬爱,也不顾她受不受得起,一早下令同皇妃制。这着实眼红了不少人。皇后立于玉阶前,仪态万千,笑容温婉,眼下的憔悴用脂粉遮盖的彻底,齐整得挑不出丝毫不尽人意的错处。只是底下谁不知道永平帝抬举林悠歌进宫是生生往她心上捅刀子,半点不顾全她六宫之主的颜面。一旁的静妃倒是闲散多了,面上至始至终带着似是而非的笑,让人猜测不得。她这一番做法虽在世家之中失了人心拥戴,得到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不为着一个宸婕妤,永平帝又将一样要紧的外务交到了林家手上。在场众人心怀鬼胎,面子功夫却一个比一个做得齐全。定安洞若观火,只觉得没意思,冷眼旁观他们一个个惺惺作态。宸婕妤向着邵皇后与永平帝行过大礼,方是入殿。阖宫嫔妃林林总总也跟着入内观礼,定安索然无趣,不觉落到了最后。人散开些,定安看到同样孑然一身的徐才人。她脚步慢了慢,徐才人到她身边,面上笑容盎然:“那位婕妤娘娘真好看。”这话说得不见半点私心,完全不介意她的到来抢走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恩宠。定安瞥她一眼,笑道:“才人娘娘才是心性敞亮。”徐才人以为她在夸她,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殿下谬赞了。”定安又往大殿中看了看,不打算跟进去。徐才人看她要走,问道:“殿下要去哪儿?”“这里人多,又闹腾,何况我也不是必须在的。”定安说着闲闲移开目光,“倒是娘娘快些进去吧,若是怠慢了,被什么人抓到错处就不好了。”定安自正阳殿出来就往寿康宫去。前头的热闹归热闹,邵太后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邵太后自回宫后身上懒懒的总是不大好,因而也不怎么见人,后宫的事全权交由皇后去处置,也是图个清闲自在。定安到的时候邵太后正躺在榻子上闭目养神。定安以为她是睡着了,正打算候着,邵太后就抬了抬眼帘,瞧见是她,倒笑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定安也笑起来:“不过闲着无事,来看看皇祖母。”邵太后托着习秋的手起了身,看起来稍有点吃力。习秋取来一青缎引枕垫在她身后,邵太后坐直了身子,方是道:“难为你有心,整日来探望我这个病恹恹的老婆子。你父皇母后都不见得像你这么上心。”“我是一介闲人,自是不比父皇母后有那么些事须得操心。”邵太后笑了笑,瞥了眼外头,忽的想起什么来。她支着额角问说:“前些天我听闻你母后说起静妃家的那个侄女不日入宫,今天早上倒是听到了外头的响静,可是今日?”定安应声:“正是今日。”邵太后面色一沉,冷冷地说了句:“实在是荒唐。”定安细抚着手上的团扇,静默不语。这些年永平帝愈发恣意妄为,邵太后都懒得去管了。这一次宸婕妤之事,永平帝来寿康宫探望她老人家时说起,邵太后也未像以往大加劝阻,反是破罐破摔,并不多加理会。邵太后不想再提这些烂事,她打量着定安,实在是喜欢她得紧,笑问:“这么常日里穿得这样素净,又不比先前在寺里,你这个年纪,合该穿得鲜艳些。”定安笑道:“习惯罢了,也不碍着什么。”她在长辈面前自来是极有分寸的,闻言邵太后不觉怜惜起她。之后祖孙二人絮絮说了些家常话,有的没的,聊以打发时日。将近正午,定安先回去了。她走后,邵太后才问:“再有半年,定安这孩子也该及笄了吧。”习秋道:“还有几个月。”邵太后点点头:“我近来总是不大安泰,这事就交给你去斟酌衡量。她是个没娘的,我要不操持,只怕草草也就过了。你且多上个心,替她大办,有什么出了仪制的,就拿我的体己去贴补,倒不算辜负这孩子与我好了这些日子。”习秋诺诺应下,不必多言。*宸婕妤新入宫中,君恩大过天,永平帝接连几日在景阳宫留宿,夜夜笙歌,管弦丝竹之乐骤然不断。这已是静妃这处好久不曾有过的光景。静妃虽是得宠,但年岁大了,自然不比聊底下年轻貌美的小宫嫔们,一月中翻牌子至多不过两三次。她这是一步当初决意要下的时候就自知是险棋,做得好是体恤君心,做不好就是秽.乱后宫。结果证明她终究还是走对了。入夜又至掌灯时分,静妃倚在香几上,打量着自己新染的丹蔻。外头的宫人来回禀,今夜永平帝又在宸婕妤的清音阁歇下。静妃闻言没有太大反应,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那宫人躬身行礼才是退出去。殿中只剩下近边照料的几个心腹在。到底还是素心长年累月跟在静妃身边,最是谅解她心意。她近前扶着静妃起身到妆镜前,替她打散了发髻,用犀角梳梳着长发,方是试探着问道:“娘娘可是不高兴?”静妃笑了,懒懒扫了眼镜中的自己。她保养得一向好,可眼角还是不知何时起了皱纹,她姿容又向来算不上美绝,早是失去了让永平帝为之驻足的资本。她抚着自己的面容,语气薄凉得紧:“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她得宠,我自然该感到欣慰。”话是这么说,可有哪一个女子是心甘情愿替着自己的夫君张罗这些事,何况还是真心爱慕过的。静妃伸手替自己摘下一顶华胜,意兴阑珊:“这么多年了,虽然没再出一个颖嫔,陛下真心所爱的还是那一类人,或是容貌,或是性情,从来没有不同。”素心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敢多言。静妃抬眸看着镜中的自己,容颜不在,光阴易老,脂粉上得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难遮掩面上的倦容。她望着这样一个自己,忽的笑出声:“你觉得若是陈妃还在,也如本宫一般的样子,皇上还会不会这么执着于她?”素心不说话,只是专注地替她篦着发。隔了片刻,静妃稍敛起心思,接过旁边小宫女端来的红参茶。她随口问了句:“外头有递信儿进来?”小宫女答道:“将军大人托人备了礼进来,说是犒劳娘娘的。”静妃冷哼一声,话中透着嫌恶:“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横竖又不是没有。他若是能安生几日不至于再出什么岔子就是烧高香了。”素心道:“大人也是一番好意。”“什么好意,若真是好意,旁人家都是想着替自己妹妹挣诰命,怎么偏他还得由着我来处理这些不干不净的后事。”静妃语带嘲讽,说着微微一顿,话间陡然沉重下来,“若是父亲还在就好了,阿兄他这样没轻没重的如何能成事。”素心不好劝慰,索性不言。“动什么不好,他喜欢那些僮儿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低调些也不妨大碍。偏偏是要掺和进去,现下又动了笔款子来周转。”提起这些静妃就不住地头疼,“满朝上下都盯着他看呢,又不比父亲在时,他也是骄横惯了不知收敛。”一说落起自个儿的兄长林咸,静妃就停不下来。她呷了口茶,略止了声:“我唯一还觉着欣慰的只有林祁那孩子罢了。”素心接话:“真是呢。小少爷是个正经人,又得娘娘栽培,前途大好是指日可待。”“他与他父兄不一样,是个知事明理的。”静妃道,不免叹了声,“若是阿兄安分些,等祁儿长大能担住事,我林家或还有的指望。”*因着宸婕妤恩宠盛及,永平帝鲜少踏足其他宫,几个曾得宠的庭前皆是门可罗雀。徐才人也不例外,不过她本不是个多想承宠,不仅不在意,还乐得自在。相比之下,永平帝倒也还算体恤她,虽不常来,仍是时不时差人送些体己。正午时分日头高上。屋子里亮亮堂堂,徐才人坐在杌子上做着针黹活,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见是定安,遂笑起来,心下生起欢喜:“这大热天你怎么来了?也不早点派个人来说,我好让含烟给你去小厨房凉一碗甜枣羹。”“不必,我不爱吃那些。”定安不与她客气,她也是今日刚好有事路过长乐宫,顺带着进来歇歇脚。这些时日永平帝几乎没怎么出过景阳宫,整日在园里同宸婕妤听戏玩乐,阖宫上下怨声载道,尤其是没个依仗的低位宫嫔,巴巴盼着能得召见,各个心急如焚望眼欲穿。徐才人倒好,不仅是一点也不着急,反而颇有闲情逸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