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才人让了座给她,定安顺手拿起旁边的绷子,她刚才见她绣得那么认真,只以为是个厉害的,却不想上面针脚歪歪斜斜,还比不得定安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绣得好。定安笑道:“怎么做起这些来?”徐才人伸来个懒腰,晒着太阳,好不惬意:“闲着也是无事,我想替肚子里这一个做几样玩意儿,虽不精巧,好歹算个心意。”她不说,定安都快忘了她还怀有身孕。定安瞧了她一样,她有孕还不足三月,仍未显怀,身姿轻盈,与从前相比没什么太大不同。定安笑着收回目光,说起另一番事:“你倒是心大。父皇这几日都不曾来过长乐宫,你也不怕失了同他的情分。”“我是看得开,什么宠不宠的,得了又如何?还不是被人算计来算计去。”徐才人不以为意。定安越发觉得她有趣,不似常人。她道:“皇后娘娘不曾说过你?”徐才人哂笑:“倒也说过。不过我自己不打紧,她也没办法。”好不容易得了趁手的棋子,偏偏是个胸无大志的,一点都不争不抢。邵皇后或许也纳闷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定安不觉失笑。她打量周遭一眼,殿中陈设算不上奢丽,但胜在新巧精致,是徐才人会有的风格。也没什么要紧事,定安略略坐了会儿就先走了。徐才人依依不舍,直是把她送到月洞门外,惹得定安笑她:“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是要去哪里,值得娘娘这样相送。”徐才人不好意思地绞着手中帕子:“你难得来一趟罢了。”定安从偏道回了含章殿。谢司白不在,宫里也相安无事,她得空的时日多。下午习过字,静竹端着描金黑漆案托进来,说道:“九王殿下来了。”定安停了笔。赵衷与赵承两个及冠后均是在年前出宫另立了府邸,就是入宫也见不得几面,渐渐疏远,不比幼时的亲近。“来找我的?可说是为了什么?”定安将笔搁下,敛了袖子起身。静竹摇头,也是不知。定安到了花厅,九皇子赵承负手临窗等在那里。定安迎过去,赵承回过头来,见得定安穿着件月白小衫,比半年前是长大不少,遂笑着问安:“十六妹妹好久不见。”定安让人去备茶点,赵承伸手止了,他看了看定安身边跟着的绿芜一等,只道:“我有些话想对妹妹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定安心感奇怪,不过还是让绿芜她们暂且先退到庑廊外。剩下他们两个,赵承开门见山:“我今日来不为别的,是想求妹妹一样事。”定安轻摇团扇,笑问:“九皇兄有什么事能求到我头上?”真要提起这事,赵承难得是支吾起来。他道:“这事不是别人,正是林祁。”定安动作慢了慢,心下隐约明了几分,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怎么了?”“我同妹妹讲,妹妹不要和其他提,免得传出去又生什么波澜。”赵承与静妃和清嘉不同,生性憨厚,是实打实为了林祁着想,“上次他进宫,见了十三妹妹。”这个定安当然知道。赵承含混其词:“我也不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这小子自那日起一蹶不振,他在家里待不住,就躲进宫来,整日在后山上头,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定安听得心有戚戚,也明白赵承为何来求她,她道:“皇兄是想让我代为看一看?”“正是。”赵承道,“我们几个自小一起长大,除了熙宁,只你同他最是要好。我不便说这些,清嘉那性子你也清楚,我都不敢和她提这事,思来想去也唯有你能劝一劝。”定安微蹙了下眉,不说话了。赵承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十六妹妹?”定安原是不想管的,但一想见林小世子平日待她不薄,又是心生不忍。思量片刻,她方才道:“我倒是能去看一看,至于顶不顶用就是两说了。”见她答应,赵承如释重负,拱手作了一揖:“那就有劳妹妹了。”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我最近就先不看评论了。感谢追文到现在的小天使们,谢谢。第38章 、38定安到后山时, 林祁正躺在树荫底下乘凉。头顶绿树枝叶繁茂, 遮天蔽日的,只有碎光照进来, 星星点点, 落在他脸上。定安让绿芜守在林子外头。她独自走上前去,林小世子穿着件白底黑缘的直缀, 衣襟上沾着草屑,胡子拉碴,不似往日精致齐整, 多了几分的颓唐。手边亦是放着几个空掉的酒壶,是一身的酒气,听到有人来就靠在树上, 也不抬眼。定安冷眼看着,也不劝阻, 只笑道:“小世子好兴致。”林祁这才动了动眼皮, 见是她, 更不在意了。“皇姐同你说了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定安敛着袖子建起地上的酒壶, 晃了晃, 大都是空的。林祁不答,闷头喝着酒。其实他并没有很醉, 只是不想说话罢了。定安挨着他坐下来, 近了才看到林祁手上握着一副白玉玉佩。定安收回视线,看着远处:“说一千道一万你也不是为了她一个人活着,你平素是个聪慧的, 怎么这当头就不明白了。”“话谁都会说,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林祁终于肯开口了。定安闻言嗤笑:“做不做的,也未必见得像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林祁瞥她一眼,无可奈何:“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损我的?”“可不是。”定安笑道,“难得见你这幅样子,当然要赶紧来瞧瞧,往日里要损还没得损呢。”林祁被她噎得胸口发闷,自艾自怨的情绪散了大半。他撇开头,冷声道:“你懂什么?”“我是不懂。”定安不恼,只居高临下觑着他,皮笑肉不笑,“小世子同我讲讲?怎么遭就你这一副样子了?”林祁气得连酒都不想喝了。他双手枕在脑后,仰天望着层层的枝叶,凤眸微黯。片刻,他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是打小的情谊。你许是不知道,我小时也在国礼院读过书,与熙宁是同个夫子,整日上下学的,总能和她碰到面。”过去也曾有过要好的时候,私下无人时她常会唤他祁哥哥,那是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她。他时常会送她些小玩意儿,她亦会拿些自己做的东西回敬他。有一朝她喜欢探花郎的诗,他就让人去将市面上但凡能收到的原籍都买下来,绝本的也去雕了版重刻。又一朝她喜欢清水道人的字,他便是辗转托人登门拜访,替她亲求了一副手笔。这些事一晃眼仿佛还是昨日,醒来却是到了眼前的局面,进不得亦退不得。“我不是个喜欢诗词笔墨的人。”林祁微眯了眼,细碎的光像是结了冰的冰渣,语中再无波澜,“从前附庸风雅,跟着她读过一些。每每读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一句总是心生欢喜,却不曾想见,诗里还有另外一句是‘士贰其行’。”定安听着,不觉稍稍失了神。他说得很平静,一时通透了,倒不像定安原先以为的那样郁结于心。可见他是真正心如死灰。许是大死过一回的人才会重新活过来。那原是定安曾经走过的,却万没想到步她后尘的竟会是林小世子。“我从前许了愿发了誓,要好好照顾她。”林祁一瞬不瞬望着头顶,“再没可能了吧。”定安闻言回过神来。她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说起风凉话:“从前左不过是从前,皇姐都拿得起放得下,怎么到你了就这样痴痴缠缠的,好叫人没趣。”林祁不说话了。他探手摸索着又要拿酒。定安先一步夺过来,不给他再自甘沉沦的机会。定安携着酒壶起了身,她拂去身上粘连的草屑,淡淡道:“走罢,你再伤神皇姐也是看不到,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做点旁的事,哪里就能活不下去了。”林祁闷道:“我也没说活不下去。”“那就回去罢。”定安才不会温声细语地劝慰他,一律是冷冷的,“少在这儿丢人现眼,倒叫旁人看了笑话。”林祁仍是无精打采,不过他还是跟在定安身后出了林子。到底还是自小长大的,定安再了解他不过。这人好言好语哄着没用,何况又是这些事。他们下了后山,一路上均是无言。行了没多久,但见个小宫女迎面而来,定安见她面熟,像是景阳宫的人。那小宫女近前对着定安行过礼,方才是同林祁道:“小少爷,大公子有事入了宫,娘娘派我来给您禀一遭。”小宫女口中的大公子是林祁的兄长林璟。早年间林夫人迟迟无孕,林咸就从同宗里过继了个来,大约比林祁年长五岁。关于这位林大公子的事定安并不清楚,只隐约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林璟与千恩万宠长大的林祁不同,毕竟是隔着一层。因而静妃时常召见林祁进宫小住,却自来对林璟不闻不问。定安还是头一次在宫里听到有人提起他。林祁酒醒了一大半,当即皱起眉头:“他来做什么?”“你几日不着家,倒是先问我起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小宫女还不及回答,早有一男子从拐角处踱步而出。小宫女噤声,慌忙退到一边,露出身后的人来。那男子身量很高,穿着件墨蓝团花常服,头戴玉冠,腰间的织金腰带镶着极为名贵的红宝石,手摇一柄山水画折扇,虽是生得相貌堂堂,气韵却无端给人一种阴鸷的观感。他笑意盈盈望着自家许久不见的弟弟,眼眸略一转,才瞥见他身边的小姑娘。定安仍穿着那件月白绣兰纹交领小衫,发上簪着珠花,除此之外别无旁饰,尽管是这样素净,却越发衬得清丽无双。林璟稍一怔,眸中不觉升起些惊艳之色。宫外对于宫内的传闻并不少,尤其有心朝政的,没几个不会盯着看。其中有意尚帝姬好走捷径的亦是不少。一来二去,坊间什么浑话都传了出来。其中最负盛名的十三帝姬,皆说她容貌艳极,才华横溢,旁的难比一二。现在看来,后一说不确定,前一说倒是打了水漂。林璟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模样初初长成,正是娉娉袅袅的年纪,可独一份的美貌却是无论放在哪里都拔得头筹的,就连名冠京城的十三帝姬尚不及她。定安还不到避嫌的年纪,但被这样看着,仍是不觉退后一步。林小世子蹙眉,下意识将定安挡在身后,客客气气道:“阿兄怎么来了?”“父亲有一趟差事,你不在,只好由我进宫来。”林璟这才慢悠悠收回了视线,仿似从未有过刚才的失礼。他打量了林祁一眼,见他是一身的酒气,笑起来,“你几时也学会喝酒了?”林祁话间带着疏离与冷淡:“索性也无事,就喝了两盅,不打紧。”仅是短短数语,就看得出林祁与他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并不投契,甚至还隐隐有些针锋相对的架势。定安对除了林小世子以外的林家人都没什么好感,况且她与林璟又不相熟,待着也没趣。她正打算告辞离去,林璟话锋一转,兜回到她身上:“不知这位是……”林祁看起来有些不大情愿,迟疑片刻,才道:“这位是十六帝姬。”林璟点了点头,却是没什么印象。不怪他孤陋寡闻,定安这些年有意低调行事,并不欲出风头,不说是他,就是世家中不交好的也很难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定安不想多留。她略略说过些场面话,就先行离开。林璟一直目送着佳人远去,才是敛回目光,意味深长道:“我倒说你成日往宫里跑,原以为是清嘉表妹,倒不曾想是另有其人。”林祁一向厌恶他兄长为人,不过当着旁人的面,总不至于恶语相向。谁想他现在提到了定安,还是这一副一贯如此的轻佻模样。林祁冷笑:“阿兄说这话也不怕被姑母听了去。”林璟哂笑一声,不以为意。林祁懒得再说什么,径直是越过他往景阳宫去了。林璟站在原地,望着林祁的背影,眸中悠悠转暗。良久他方是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的小宫女:“刚才是哪位帝姬?”剩下他们两个人,那小宫女不知为何对着林璟深感恐惧,身子止不住微微发抖,回答道:“是含章殿的十六帝姬。”“含章殿。”林璟慢吞吞念了这三个字,笑了笑,才是跟着离去。*定安全然不知这番周折。自那日后林小世子就离了宫,定安再没他消息。偶然从赵承那里听来,只说他好了起来,近日都躲在府中用功,不显颓像。定安方是稍感安慰。一切都在好转,就连邵太后的病也稍有起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谢司白仍未归京,不过他知定安记挂他,托着春日送来信笺,所言皆是路上的所见所闻。定安等得望眼欲穿,整日守在殿中,除了读书习字亦是无事可做,连先生送来的信都读了好几遍,甚至烂熟于心。在这样焦灼的等待中,转眼快到了盂兰会。大魏对佛教佳节向来看中,往年邵太后都要到大觉寺进香祭祖,定安与熙宁跟着,也能一道出去逛一逛。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先是邵太后生病未愈,再是熙宁同皇后闹得势如水火,不比往年松散,能不能出宫还不一定。倒是徐才人听说了这件事,私下来看定安时特意嘱咐道:“我横竖是出不去了,殿下若是得空,替我稍一些外头的糖栗子来,我最近馋得紧。”定安笑她:“你是个空长了副好相貌,怎么喜欢的东西一样比一样奇怪。”徐才人眼巴巴地望着她,那模样哪里像个快当娘的,就是定安也自觉比她沉稳许多。“罢了罢了。”定安被她缠得没法,只得道,“若今年能出去再说,出不去就另当别论。”徐才人喜不胜收:“那是自然。”等快到了日子,寿康宫终于传出动静。邵太后诚心礼佛,就算是身上不适也断然不肯懈怠,今年礼数一律照过,早早命人打点着。与此同时熙宁那边也派了人来,要请定安到坤宁宫小叙。定安有几日没见到熙宁。她不曾和她提过林小世子的事,熙宁亦然,仿佛很有默契。这一趟熙宁找她来,多半为的是盂兰会一事。“我是想出去,母后却不一定准。”熙宁幽幽叹道,“你是不知,近来她防我像是防贼一样,巴不得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懂得女红和嫁人就好了。”熙宁大倒苦水,她不是个习于卖惨的人,可见是真的被拘紧了。定安听着,明了她心思,笑问:“姐姐找我来,是想着我替你说说好话,让母后放你出宫?”熙宁微红了脸,攥着她的手,左摇右晃:“好妹妹,依了我吧,我如今在这宫中才是真真孤立无援,也只有你能体恤我心意。”定安不由好笑,被她晃得头晕。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是这般,且年岁还均是长她的。定安无奈道:“我姑且试一试,若是不行,姐姐就自求多福吧。”熙宁大喜,笑吟吟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应得虽是轻巧,做来却难。定安与皇后的关系一向不冷不热,就算她开口,也不一定能说得动。定安略略盘算了下,最后是曲线救国,替熙宁在太后面前说项求情。邵太后很是疼爱定安,还没听她七弯八绕地说完,就先笑道:“你个小滑头,几时学得这样了,当真以为我听不出?你不过是在替你皇姐求个好,让她出宫透透气。我说得可对?”定安也无意争辩什么,从善如流地应下来:“我就知道瞒不过皇祖母。皇祖母开开恩,皇姐她在宫里闷了这样久,您也知道她性子,再不出去转一转,只怕要闷坏了。”邵太后又叹又笑。当年随手的善举,虽没让定安与邵皇后亲近起来,却是剑走偏锋,成全了同熙宁的姐妹情分。邵太后略略踌躇:“你母后拘着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长你几岁,早该是稳重起来才对,如何还能跟着你整日无所事事地厮混。”定安笑道:“横竖也不过一日,哪里就那么严重了?”邵太后想了想倒也是。况且她与邵皇后不同,毕竟隔着一辈,对熙宁是疼惜大于厚望,尽管面上常常跟着皇后一起劝熙宁,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可怜她的。思及此邵太后顺理成章应承下来:“罢了罢了,只这一次,下不为例。”作者有话要说:重要配角终于出场了qaq下一章一定会写到先生的,我发四*今天收到几个雷,是为了上一章的作话安慰我吗(笑哭)不看评论没有别的意思,最近写文写到自闭,到了瓶颈期,很卡很卡(你们看我的更新速度就知道了)如果看评论的话,我会一直惦记着刷新数据,所以决定在瓶颈期突破前暂时不看了,专心闭关码文。见谅第39章 、39有了邵太后出面, 皇后不好说什么, 熙宁出宫的事暂且议定。熙宁原本不抱多大希望,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却没想见定安真的替她办成了。她头一次喜得失了素日的沉着冷静, 抱着定安道:“我就知道妹妹最好了。”定安拿她没办法,不由失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要谢你谢皇祖母去。”熙宁向来是闲不住的,又有多时没能出宫。她一得了皇后的口谕,当即就命人着手准备起来。自是不提。*另一边岭南的事暂有了眉目。告一段落后, 谢司白出发回京,到时还不至进宫,先在宫外偏安一隅的府邸歇下。秋韵替自家公子沏了茶, 谢司白没接,只听着春日将这几日的事一一汇报。及至他说到林咸专程派门下清客来游说他私下见面一事, 谢司白微微皱了皱眉。春日心思直率, 先是道:“总不会是鸿门宴吧?那些人总也不安好心。”“这倒不至于。”谢司白负手而立, “青云轩与他们素来没有瓜葛, 他们不会自找麻烦。”春日想不通其中曲折, 谢司白并未指点,只问:“说了什么时候?”春日答道:“他们好像知道公子这几日就要进京似的, 说若是得空, 就选了中元一日,在淇河上的画舫里。那日不曾宵禁,城里倒是管得松散些。”谢司白不语。这一年谢赞卸任, 青云轩易主,赵敬玄入京,四境连年大灾,南氐又有不安生的消息,注定了是多事之秋。就是不知林咸要见他是为的哪一样。谢司白略一思量,最后还是应了。说完正事,秋韵讲起宫里和青云轩的另一些琐事,相比于前朝的风起云涌,后宫却安宁得不正常,甚至比以往还要风平浪静,静妃拔得头筹,皇后闷声不响,太后身子乏困吃斋念佛,底下低位的妃嫔们安分守己,一时是连平素常见的加害之事都未尝有得。等说起定安,秋韵体察着谢司白的心思,问道:“可要我进宫去含章殿禀一趟?”谢司白点了下头,秋韵刚要动身,他却又忽然改了主意:“还是不必了。”秋韵一怔,停下来。谢司白垂着眼帘,打量着锦盒中一串白玉钲铎:“我今天进不了宫,等回去再说,免得她见不到我人心急。”一旁春日笑道:“公子好生为帝姬考量。”谢司白将盒子扣起,不以为意。*等正经到了盂兰会那一日,熙宁早早的就来催着定安动身。定安瞥了眼外头,天尚是灰蒙蒙的未得大亮,就道:“才几时,你急什么。”“我们早些去,晚些回来,能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熙宁的如意算盘是一早打好了的。定安只得让人替着自己梳妆。因着要去佛寺,她们两姐妹是一律的素净打扮,定安穿着件白底折枝绿萼襦裙,熙宁则是一身鹅黄撒花小衫搭着绸白中衣,两人站在一处,亭亭玉立,相得益彰。好不容易熬到了时辰出发,天色沉郁,隐有黑云压城的架势。熙宁看着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总不会下起雨来吧?”若下了雨,灯会办不成,她们也得提前回宫。为着这一样事熙宁忧心忡忡了一整路,及至大觉寺,日头高升,驱散了雾气,方是好转。熙宁舒展了眉头,这才放下心来。她们往年均是要跟着邵太后来寺里,早已轻车驾熟,不比头几次地界大了还会迷路。等进过香,熙宁与定安照旧在后院里各自按照定例系下经幡。就这样在寺中悠悠地挨到了下午,才求着邵太后准许出寺。以往熙宁和定安都会趁着这个机会出去逛一逛,不必时刻端着帝姬的架子,只如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只是她们到底长大了,邵太后看着她们出众惹眼的相貌,心下迟疑,没有立即应下来。熙宁心知她忧虑,哄道:“皇祖母且放心,横竖有御前门的人暗里护着,我与妹妹自来在外头玩惯了,知道哪些行哪些不行的,一向有分寸,这次也定然出不了什么岔子。”邵太后瞥她一眼,蹙着眉,还不及言,熙宁乘胜追击:“您就依了我吧,我自小这样大,还不曾求过您什么。”邵太后心软下来,踌躇半晌,最后叹口气,还是恩准了:“你们多留心些,早点回来。若带着你妹妹惹出什么乱子,我可是不饶的。”熙宁点头一一应下,心思早飞了出去,太后的叮嘱全成了耳旁风。她们乘了马车从后角门离寺,熙宁早是按捺不住,伸手打了帘子要往外看,被定安按住:“好歹过了这处,人多口杂的,若是被宫里的看去就糟了。”熙宁只得放下。盂兰会一日不宵禁,长夜里灯火通明。眼下天还没有完全变暗,黄昏时分,街市两道已是锦缎招展,抢占摊位的商贩也早早候着,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熙宁在宫外比在宫内自在得多,如鱼得水一般,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要试一试。她们本就与周遭不太相容,熙宁出手又阔绰,已是惹得旁人频频回顾。定安忙是劝她:“姐姐当心点,在外的哪个像你这样,莫要引来什么乱子。”熙宁哪里不知这一层,不过是好久没出来了,一时得意忘形。她稍稍收敛了些,只沿路挑拣着好玩的小玩意儿买。不多时天色彻底昏下来,路两边华灯初上,街市上的人也是多起来,远远望去人潮涌动。熙宁找到一处卖面具的摊贩,比别处做得精致不少,有青面獠牙作鬼的,也有张牙舞爪哄人的。熙宁笑吟吟拿起一个朝着定安比划:“妹妹要不要戴着玩一玩?”定安再怎么心性稳重,说起年纪却还不怎么大,童心未泯,也是新奇起来。她们挨着在摊贩边挑选相看,最后定安选了个红头鬼脸,自顾自替自己戴上,拍了拍身边的熙宁。熙宁回头,冷不丁吓一跳,笑她:“怎么喜欢这么吓人的。”“吓人吗?”定安自己看不到,只能摸了摸,“那就这一个吧。”她们各自选好了心仪的才再往前走。夜幕降临,当下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夹在人群里拥挤不堪。且大多是平日不常出门的女子,各色脂粉凑在一处,馥郁芬芳,呛得人直打喷嚏。人实在是太多,她们被裹挟着顺流而下,等到回神,熙宁已是不见了踪影。定安被推搡着也不好调头去找,好不容易过了这一段,她从人堆里出来,稍偏僻些,没了花灯,黑漆漆只接着道上的光线才勉强能看见些。远一些地方支着酒棚,净是些三教九流的闲散客,不见有多少看花灯的姑娘小姐。定安不比熙宁时常出来,已是摸不清身在何处。面具戴着遮挡视线,定安摘下来。这一摘误了事,她生得唇红齿白极是好看,只不过往日在宫中,美人如云,自己也不觉着什么,可放在这样的市井之地又是两说。定安拣着人少的小道往回走,暗中却早已被人盯上。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定安迷了路,越来越是人迹罕至,别说回去,连人声都没了耳闻,只隐隐约约的照见不远处的一片灯海。定安不觉是心慌,她沉着气向着有光的地方走,身后悉悉索索有些声响,定安装作没听到,只加快了步伐。但她一个闺阁女子,又不习武,脚程再快能快到哪里去。未及她回到正路上,身后那人已是拍着她肩膀拦住她。定安心下一沉,面上倒还兀自镇定。她回头,身后一高大魁梧的大汉,借着光隐隐看得见他穿着身灰色短打,嘴上衔着根草,生得五大三粗,可见是常年做体力的活计。他笑眯眯看着定安,问说:“这位姑娘可是迷了道?要不要我替你指一指?”定安不觉是后退一步,不等他继续说,拔腿就跑。她慌得失了章法,心里只有个念想要往人多的地方去。那男子三两步追上她,嘴里念念有词:“你这小姑娘怎么恁地不懂礼貌。”定安才不管他说什么,心下突突的,这黑灯瞎火,保不准她遇见了人牙子。这样的事定安小时候听静竹讲她家乡的故事没少听闻,只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到她头上。定安一门心思只顾着跑,脚下没留意,一朝踩空了,摔在地上。那大汉这才慢悠悠踱步至她身边,笑着蹲下来:“怎么不跑了?你家是哪儿的?告诉我,我送你回去。”定安抬起头,强作镇定,冷冷觑着他:“你最好不要把主意打到我头上。”谁知那大汉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小姑娘还挺有意思,我打你主意做什么,倒是你只身跑来这里,你可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定安当然不知,她绷着根弦,满是戒备望着他。大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面寻思着自己真有那么可怕,一面是伸过手来。定安也不及看他要做什么,下意识闭上眼,正是这当头,有一柄未出鞘的剑袭来,直直朝着大汉的手腕。大汉反应算快的,霎时收回手,眉心一皱,向着旁边看去,等看清了出手的是什么人之后,微微一怔。定安紧闭着眼,却迟迟不见这人有什么动静。她小心翼翼地睁开,那大汉仍未回神,她也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哪见得迎着不远处的灯火,有人立在当头,一袭白衣,面容冷峻,在摇曳华灯的映照下,明明灭灭阴晴不定。“先生!”定安大喜。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尽量把昨天的字数补上尽量……第40章 、40“谢公子。”那大汉直起身来, 也是认出站在那里的人。他遥遥朝着谢司白拱手一礼, 看起来像是相识。定安一头雾水,看了看谢司白, 又看了看面前的人, 怎么也不能将他们联系到一处。谢司白认清那大汉的面容,方才消减了周身的杀意, 重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大汉将他的佩剑拾起,双手奉上, 可见极是敬畏他。定安适才吓得不轻,眼下只是望着谢司白,又叫了他一句:“先生。”大汉这次听清了定安的话, 他摸着头,嘿嘿笑着:“原来姑娘与公子认识。”谢司白扶着定安站起来, 见她灰头土脸的, 略一皱眉, 才问那人:“参将在这里做什么?”“我方才是在酒舍同人吃酒, 这小姑娘乱闯进来, 王瞎子一伙人盯上她,若不是我, 她现在只怕早是身在画舫上。”说着, 大汉回头对着定安装模作样地作一揖,“在下徐猛,小姑娘莫要怪罪, 我也不是诚心想吓你的,不过长了这样一张脸,做起好事来也让人担惊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