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湘知道定安是在帮她,忙不迭应了一声。打着太后的名号,静妃倒不阻挠,笑着说:“正好天色也不早了,徐妹妹随着帝姬先去,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也不迟。”徐湘听出话里的意思。她垂下头,行过礼后方是跟在定安身后离开。静妃懒倚在软榻上,从槅扇窗看着她们的身影远去,才是收回目光。定安与徐湘沿着庑廊离去,日头一点点下移,仍有余温,但不比先前闷得发热。她们两个一言不发,直至出了景阳宫,又走了好远一段,过了拐角至无人的地方,徐湘才略红了眼眶。这几日对她来说就像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噩梦,想一想都不觉寒颤。徐湘吸了吸鼻子,稍一拂身:“殿下的大恩,我做牛做马来日再报。”定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眼绿芜。绿芜会意,离身出外看着,以防有什么人打这边经过。等绿芜走后,定安才看了看徐湘。明明是怀有身孕的人,几日未见却是消瘦了一圈。“我能帮得了你一次,帮不了你第二次。”徐湘轻叹一声,微微失神:“我从不曾动过加害旁人的心。”相比之下定安得语气就平静得多:“这宫里,从来不是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的地方。”徐湘颇为垂头丧气。她是个懒怠的人,未入宫前连针黹都不尝做,至于笔墨书画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几日由着静妃“督促”,她指尖都磨出了一层细茧来。“今日算是暂且地搁过了,明日如何,后日如何,没有人能保证。”定安道,“她身居高位,有心要折辱你,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徐湘心有戚戚,头一次感到这当头的阴森可怖。她不免怔怔,只觉前途未明:“我该如何是好。”定安见状心下也是微叹一声,不过面上却不显分毫。她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枝桠从宫墙里斜逸出来,伸到了外头,显然是宫人偷懒还未经过修剪,“从前我同你说过两条路。你当时选了第一条,现在是走不成了。若是想活下去,只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徐湘还清清楚楚记得定安说过的话,闻言当即反应过来,不觉心头一凛:“殿下是要我……”“嘘。”定安伸手握住了徐湘的手,她手心的温度很是真切,是徐湘在深宫寂寥之中唯有的安慰,“我与你都是身不由己,谁也护不得谁。你既然知道我想说什么,就好自保重。”她话里留了几分,徐湘不蠢,当然听得出来。她目光游离,闷闷了半晌,才道:“谁不是清清白白的来,又想清清白白的走,可若真到了这一日,又有什么是真的割舍不下的。”定安听到她下了决心,知道她十有八.九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替她担心。她们并肩而立,又是默默地待了片刻,周遭虫鸣乱叫,就快终了。徐湘向定安:“无论如何,殿下大恩我来日定当要报。”定安笑起来:“那我便等着。”定安要去的地方并不与长乐宫顺路,分别后,她们各自离去。直到这时旁边的一道树丛才动了动,从中走出个着一身墨蓝长衫的男子,束着镶金白玉腰带,手持折扇,只望着定安离去的方向看,面容有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这一带原是芳园重修时剩出来的,虽也有宫人定期来打理,但并不怎么勤快,毕竟地界偏,又没什么人来。哪想得这一日是个例外。“少爷,林姑娘……”偏偏有人跑出来煞风景。小太监从芳园角门出来,正要回话,林璟将折扇合起,硬生生让那小太监止住了话头。“我知道了。”林璟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让她随你来见我,做得隐秘些,不必让不相干的人看到。”*既然打了送佛珠的名义,定安只得是受累又往德妃淑妃娴妃并皇后处去了一趟。她到坤宁宫时熙宁也在正殿里,皇后正与她说着事,见定安来也不避讳。邵皇后语气亲切,笑着问定安:“听熙宁说你受了伤?怎么也不好好歇着。”定安行了礼,浅浅一笑:“在寺中求了些佛珠,才过了中元节,就给各宫的娘娘送一些。”“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个心,还亲自跑一趟。”邵皇后将她叫来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过,才是道,“再过几个月也该你笄礼,马上操持完你姐姐的事,也该留意着你的。我们定安一晃眼也是个大姑娘了,生得模样好看,性子也温婉,不定有多少人来求呢。我总归养你一场,一下送走两个闺女,想一想这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定安害羞起来,心下却是发笑。皇后好端端和她演一出母女情深的戏码,大概还拿她当孩子哄。“定安还小,母后就饶她几年吧。”熙宁替着定安说话。“定安可不比你是个没规矩的。”邵皇后无奈地瞪了一眼熙宁,才又是看向定安,“我知道你年纪尚小,说起这样的事总难免有些开不了口。不过当着母后的面,也不需要有那么多顾忌,若是真的有中意的人,只管同我提。”中意的人。定安心头微动。她不着痕迹低下头,诺诺应了一声。“说来再过两月也是千秋宴。你平素不大爱见人,倒可以趁着这次好好同那些世家贵女们打打交道。”许是熙宁这一样大事终于尘埃落定,邵皇后对着定安也是格外热心起来,“这也是你皇祖母的意思。”说着这些有的没的,定安在坤宁宫待了待,便也告辞离去。定安才刚回宫,腿伤未愈,又是四下奔忙了一圈,回去的路上早已是懒得动弹。进到含章殿,静竹迎上来,定安问:“徐才人回去了?”静竹点点头。“让人把糖栗子给她送过去。”说完,定安想到什么,又是补了一句,“且嘱咐她一声,这两日不必再来同我见面,若是被静妃知道她同我有来往,反倒徒惹是非。”静竹应了是,她见定安一身的疲惫,一面让人去将小厨房炖着的银耳莲子羹拿来,一面道:“事情都办妥了不成?”“也不算。”定安道,“静妃暂时是放过她了,但过了今朝还有明日,有些话我不能明说,只看她个人造化了。”*入夜,坤宁宫。邵皇后坐在菱花镜前,白露替着她卸下厚重的头饰,拿着玉梳替她梳着长发。徐才人跪在她旁边,看得出这几日她过得不好,人也憔悴了些许。邵皇后看她一眼,笑道:“跪着作甚,起来吧。”徐才人不敢妄动,一言一语说得极为实诚:“臣妾有事相求,不敢不行大礼。”邵皇后在她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丝毫不感意外,从善如流道:“有什么事能求到本宫这里来?难不成是先前红珊瑚一事?”她是明知故问。徐才人道:“那珊瑚并非臣妾打碎的……”邵皇后笑了笑,不以为意。她抬手制止了白露,才转过身扶起徐才人来,好一副亲切的模样:“好妹妹,你争辩这些理没有什么用,谁管是不是你打碎的,只要做的像是你打碎的,要搓扁捏圆,还不是由着她们糟践?”徐才人咬牙不语。邵皇后不动声色打量着她的神情,心中略有些觉得讽刺。拿捏着装清高的时候懵懵懂懂,好言好语劝着不听,非要等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肯迷途知返。“若要我帮着你也不是不行。”邵皇后不着痕迹瞥了眼徐才人尚且平坦的小腹,不紧不慢道,“只是平白与静妃交恶不值当,本宫自己横竖还有一门子烦心事化解不开。”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只笑吟吟盯着她。徐才人知道这是要自己作保证了,搁在早几日前,她都不曾想过自己终归还是要走上这一条路。徐才人不觉是有些悲切,但这份悲切一出口就成了头脑发热。她学着戏文里唱过的话,无不壮气凌云:“臣妾肝脑涂地,定当为娘娘效劳。”饶是邵皇后也没忍住,脸上完美无缺的笑容瞬间有了几分裂纹。她撇过眼,不咸不淡道:“说得那么吓人,我也不求你杀人放火,不必学着逼上梁山。”徐才人讪讪。邵皇后又重新叮嘱她几句,方才让她离开。徐才人心知事成一半,不比来时负着重担,但也好不到哪去,投了诚,再想像从前一样相安无事是不可能了,日后只会一步比一步更凶险。徐湘走后,白露接着替邵皇后梳发,方是迟疑着问道:“娘娘前不久不是才说过这位才人娘娘是个不大中用的……怎么如今倒又要笼络起她来了,为了这样一个人同静妃周旋,实属不值当。”邵皇后嗤笑一声,面上没了平易近人的笑容:“她原先不中用,是因为没那个心思,随遇而安罢了。现在真真切切尝到了受人嗟磨得滋味,自然是不一样了。”白露怔了怔,心想是这个理。邵皇后垂下眼帘,眸中带着冷笑与嘲弄:“我正愁无人可堪重用,静妃就替咱们送来了,无论旁的,她倒是喜欢替别人作嫁衣裳。”第46章 、46当夜下过一场雨, 第二日早起仍然是缠绵不绝。这一年的夏旱得尽, 总是闷着的当头,已是许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下一场。定安不用去国礼院, 就直接去了寿康宫探望邵太后。一进入正殿, 就闻得浓郁的艾香气。定安蹙了下眉,看到小宫女急急打了热水进来, 拦住她问道:“这是怎么了?”小宫女双手占着,也不好动作,只能堪堪拂了拂身子, 算作见礼:“昨儿回宫,老祖宗又犯病了,头晕恶心, 吐了一晚上,现下这不是又高热起来了。”定安听竟然这样严重, 不免急切起来:“可是请过太医了?”小宫女点头:“请过了, 许院判来把的脉, 开了副方子, 赶早喝下了, 倒好了一些。”定安随着小宫女一同进了外间,习秋在旁侍疾, 身上还穿着昨日回来时的那一身天青色宫装, 忙前忙后的,见定安来也赶不上同她细细问好,刚试了水温, 当即又要人去备些易克化的吃食,真真脚不沾地。定安也不打扰她,独自一个轻手轻脚入了里间。殿中紫金瑞兽纹炉里供着安神香,盖过了火烧火燎的艾香味。邵太后躺在床榻上,原已是一年一年岁数大了,有没有华服掩饰,倒见得有几分的憔悴苍老。定安原想着看一看太后情况就走,哪想得还没走近,榻上的邵太后就先睁开了眼。她眼中浑浊,不甚清明,但意识尚在。看到近前的是定安,邵太后勉强笑了笑,朝她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过来坐吧。”定安看她这样一副一病不起的模样,心头微涩,坐过去后方是道:“才一天不见,皇祖母怎么就这一副样子了。”习秋正好打帘子进来,她手上抱着一瓷盅,听得定安这么问,回说道:“可不是呢。先前回宫来就没好利索,非要赶着中元那一日进寺上香,一来一回的,就更严重了。”这话也只有习秋说得,旁人说不得。邵太后抬了抬眼皮,都懒得理她,可见真是病得不轻。习秋伺候着邵太后用膳,定安就坐在一旁。邵太后勉强吃下些,有了些气力,才看向定安:“来得这么早,用过膳没?”“用过了。”邵太后点点头,习秋要扶着她躺下歇着,邵太后抬了下手,止住了:“昨个儿回来一直躺着,让我坐一会儿,不打紧。”习秋只得照办,从旁取了一青金绣洪福齐天软枕垫在她腰间。邵太后捧着茶,茶盖子敲在杯壁上铮铮作响。定安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临了说起近来筹备的千秋宴,邵太后提起和前朝皇后一般的话:“你也是一日日大了,该学着怎么同人打点关系,以后去了夫家,好得心应手些,不必再从头学起。”定安道:“横竖还有几年不是,也不急着。”邵太后拿她没办法,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哪一样都好,就是不爱见生人,也不爱声扬。你皇姐在你这个年纪,世家贵女中没有几个她不知晓的。”定安但笑不语。邵太后倒是望着她,眼中有着昏昏的神色,直看不分明。小姑娘尚且是无知无觉,怎么能体察到以后的事。“定安。”邵太后敛了心思,只握起她的手,不知怎么语气陡然沉郁下来,“皇祖母也是活一日没一日的人了,再也帮不得你什么,你要早点挑个称心如意的夫君,不要顶好的,最重要是能护着你。护着你,平平安安的,万一我日后有个什么闪失……”定安越听这话越是心里难受,不等说完,她已是出言打断:“皇祖母平白说这些话做什么,眼见着都要到您六十大寿了,欢欢喜喜的,哪能一副没了以后的做派。”邵太后笑了笑,许是吃斋念佛这么多年,自己反而更看得开:“这有什么说不得,不过是迟早的事,再活又能活多少年。”不管邵太后当年将定安带在身边的初心是什么,这些年的相处祖孙两个都是动了真感情的。邵太后事事为着定安考量,如今不作什么要她帮一帮邵家的心思,只盼她安安稳稳度此余生。定安神色有几分哀恸,邵太后见好就收,也没再说下去。定安又陪着她坐了会儿,看她稍有些精力不济,才是请辞离去。定安走后习秋方是道:“老祖宗这话和谁说也不该和殿下说,谁不知道殿下最同您要好,您将这话可不往着殿下心里捅刀子。”“你们也不必哄着我,我清楚是没几日了。这天下哪有好不了的病,一直好不起来,可见是要到头了。”邵太后由习秋扶着躺下,双眼直直盯着床沿精细雕刻打磨的祥瑞图纹,“我活到这一把年纪,什么都是看淡了的,连皇后那边也能撂手不管。唯独这心尖尖上的小可人儿,她是陪了我这些年,不比谁尽孝道,我只放心不下她。”习秋一面替邵太后揉着额角,一面不觉是红了眼睛:“娘娘既然放心不下,更不该说这样的话。您可要长命百岁的,才能好好护佑我们的小帝姬,免得旁人打她主意不是。”*邵太后这里是不好受,定安也好不到哪去。一路上她都沉默寡言,轿撵路过花树下,雨过天晴,已到了凋零的日子,又风吹雨打的,落英纷纷扬扬铺满一地。这样的景象熟悉得仿佛是几十年如一日。宫里待久了许是这样,同样的路,同样的景,直叫人疑心天长地久的,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定安仰头看着,等过了那地儿才收回视线。她回到含章殿,倒是听闻了这两日难得舒心些的消息。这日静妃照常是让人传唤徐才人,却不想一直作壁上观的邵皇后插了手,借口徐才人怀有身孕,不仅免了徐才人的礼数,更是话里话外好说一通静妃。这倒有了些六宫之主的威仪在。定安终于是露出些笑意来:“可见她还是个聪明的,自己想到了这一步。”这话说的是徐湘。静竹道:“只是皇后娘娘有些不大寻常,往年再怎么着也是面和心不和,像这样直言斥责还是头一次。”“许是这些年和气得过了头,都忍着吧。”定安不以为意,“况且先前宸婕妤那事,皇后碍于父皇不便说什么,心里只怕要恨毒了静妃,能忍到现在才发作也是不容易。”邵皇后这一番整治立竿见影,平日里就有不少位份低微的宫嫔私下诟病邵皇后虽位至中宫,但处处被静妃压着一头,如今倒没人再说这话了,一个个翘首以盼,只等着看戏,却不想这一次是静妃先退让一步,竟没再追究下去。宫里表面上未免平静过了头,其下却是暗潮涌动。这当头有几件好事传出来,先是十一帝姬和熙宁的婚事商定下,永平帝下了诏,让司礼监拟定章程日期,最后是定在了来年开春,算一算时日也差不多,将将够做准备。既然商榷了婚期,十一帝姬和十三帝姬的封号和邑地也由着司礼监拟出来。永平帝果真疼爱熙宁,同她选得都是最好的,最后是定下乐平二字。另一件则是由着邵皇后加持,原本君恩转淡的徐才人复又得了恩宠。不得不说到底是多年夫妻,邵皇后多少还是清楚永平帝的品好,一拿一个准。徐才人不仅被晋位婕妤之位,更是移居主殿,一时风头无两,只有景阳宫的宸婕妤可堪一比。宫中已是好久不曾这样热闹,唯独有一件事不大好。邵太后自大觉寺回宫后,一日比一日病得严重,相较之前还要严重些,成日里昏睡不醒,清醒的时候屈指可数。永平帝不论这些年怎么胡来,到底还是颇有孝顺的名声在。他常常来寿康宫探望太后,竟是连景阳宫和长乐宫也去的少了。按照定例这时应由着宫中其他嫔妃留守寿康宫侍疾,只是邵皇后忙着操持不久之后的千秋宴并两位帝姬的婚事,分身乏术,很是周转不开;静妃又素来不得太后喜欢,来了也只能是相看两相厌;剩下几个妃位不必说,更有各的事要忙;底下的小宫嫔们倒是清闲,但多是打着见永平帝的心思来,邵太后也是不喜,索性就免了这些礼数,只留着定安一个人常待在身边。定安与永平帝时时能在太后这处碰见。永平帝对定安和颜悦色,同早几年的光景全然不同。这其中有谢司白帮着筹谋的缘故,也是定安自己的功劳。她性子喜静,同永平帝钟爱的熙宁清嘉不一样,且又聪明伶俐,相处得久了,反叫人觉出这一样的好。再加上永平帝对陈妃自来是有愧疚的,从前那些年一来是赌气,二来是为着隐伤不敢,才放任着不去理会,因而如今相处起来,他对定安是好极了,连熙宁也隐隐有所不及。但是这好同对着熙宁时单纯的宠爱不一样,是隔了层欣赏在,有些话邵太后劝着没用,定安说一说还能往他心里去。只不过这几年永平帝不大踏足后宫,见得少罢了。相较之下定安的态度却与过去没有什么太大不同。永平帝天天来寿康宫陪着邵太后和定安小叙。邵太后这些年心思淡了,不再见面总是劝谏他。而定安被谢司白教养得知书达理,论事颇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连永平帝听着也不觉得趣。这样清清静静的日子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了。这日叙着闲话,不知怎么提起熙宁,永平帝端起青白冰纹茶盏,看向定安:“你皇姐她们离了宫,眼见着就该是你了。”定安笑道:“横竖不还有十五姐姐在我前头,怎么都急着我这一遭。”“岂是一样的。”永平帝用茶盖撇去浮沫,“清嘉有她母妃帮着操持,若是你母妃还在……”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永平帝抬头看了看定安,定安却只静静回望着他,眸中沉寂,不起波澜。经了这么些事,她现在连过问的心思都不想有了。永平帝心头却是百转千回,久久不得平复。他不着痕迹地低头吃茶,掩盖过自己难得的失态。邵太后则全程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半阖着眼,只同旁边的习秋道:“你去取个软枕来,到底年纪大了,坐这么一会儿都不得劲。”永平帝知道邵太后这是给他台阶下,便是顺着先起身告退了。定安等他走后也是离开,自是不提*立秋,天气渐渐转凉,一并连冰釜竹簟之物都收了起来,换上了软烟帐。处暑之后即是皇后的千秋宴。大魏的千秋宴自来是有讲究的,不仅相宜年纪的姑娘入宫赴宴,亦是有不少年轻男子。这一日早起,定安去太后宫里请安,太后懒倚在罗汉床上,垂眸打量着她:“可见你是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一佳节盛宴,旁人都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独你一个穿戴得这般素净。”定安笑了笑:“习惯罢了,况且又不是出风头的时候。”邵太后早知定安这副性子,一早是暗里让习秋替她打点下衣裙首饰,当即让人去给她换上。定安无法,见邵太后病重,不想忤逆她心意,只得跟着去了。习秋准备的是件石榴红暗纹浅金长裙,又有一套金饰头面,穿戴上珠光彩饰的,不觉是灿若明珠,熠熠生辉,况且小姑娘生得本就惹眼,现下更是明眸皓齿,美艳动人。习秋看得很是惊艳,她引着定安回到殿里,邵太后也是眼前一亮,笑道:“这不就对了,生得这样好看,正该是打扮呢,你却遮遮掩掩的,净穿些不起眼的衣饰。”反倒是定安不习惯,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俨然是换了个人似的,甚是光彩夺目。“你还要同你母后问安,早些去吧,我也就不留你了。”邵太后叮嘱她,“若是有什么合心意的人,不便同你母后讲,就来找我说。”定安无奈,笑盈盈应了是,方才告退。第47章 、47这一日是好一番的热闹。未至时辰, 坤宁宫已是候着一干妃嫔命妇, 只等着朝拜皇后。坤宁宫旁边的玉兰堂重新打点出来,并着芳园一同开放, 雕栏玉砌, 亭台水榭,又是处处花团锦簇, 各类有名目的都有,这个时节原是该凋谢殆尽了,大多是从暖阁供了来的, 专为这一日使。定安见过邵皇后,从坤宁宫一出来竟碰到许久不见的清嘉。清嘉穿着身海棠红绣西番莲衣衫,毕竟年纪还小, 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但同定安凑在一处就不够看了, 且二人又穿着差不多颜色的衣裙, 比较之下, 清嘉相形见绌。清嘉望着定安迎面而来, 本来还同身边人有说有笑的, 立时就又不好了。近前,定安循着礼数问了安, 清嘉微微眯着眼打量她, 见她身上的衣裙是用香云纱缝制的,脸色愈加难看。这香云纱本就耗时耗力,尤其罕见, 一年也难出几成,更何况这两年四处闹灾荒,进贡的份例又是少了许多,静妃那处今年也才得了一匹,清嘉原想要来给自己做衣服,可惜静妃顾全大局,最后是给了宸婕妤。清嘉向来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喜欢旁人得去,见状不免是心头泛酸,冷笑起来:“妹妹今日穿戴得甚是隆重,可见这样的场合,没几个不打着旁的心思来的。”话里好一通夹枪带棒。定安哪还是当初那个任打任骂不还手的小女孩,她也是笑着,轻轻柔柔,却半点不落下风:“皇姐也不逞多让,毕竟十三姐姐的事定下来,横竖也该到姐姐了不是。对了,我听闻今日林二哥哥也会进宫,不知你见着他了没?”林祁从那日过后就再没进过宫,一来许是同熙宁最终有个了断,不想再纠缠不清,二来明年的秋闱也不剩多少时候,他被家里逼得紧,再怎么着也得用用功。而清嘉对林祁的心思在后宫自来不是什么秘密,连定安都有所耳闻,据传清嘉是屡次三番求着静妃想出宫到林家小住,静妃没有同意罢了。清嘉的心意昭然若揭,但向来不准旁人提的。现在定安大大方方讲出来,清嘉被戳中心伤,面红耳赤的,当即炸了毛。可惜她口才比不过定安,恼怒了两声“你,你”,就是要抬起手来故技重施。她身边跟着的人眼皮子一跳,尚来不及阻拦,倒是定安先拿住她的手腕。定安微扬着脸,笑意盈盈:“我并非仪门之时的我,皇姐亦非仪门之时的皇姐,今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我劝姐姐安生一些,免得到时候惹得静妃娘娘没意思,姐姐也不好过。”事实证明静妃这两年有意拘着清嘉在殿中是对的,就她这样一副一点就炸的性子,放出来不定要如何惹是生非。清嘉被定安拿捏着手腕,一时想抽回也动弹不得。定安似笑非笑觑着清嘉,话却是对清嘉身边宫女说的:“好生看着点你们主子 ,这一日由着她再惹出从前那样的乱子来,仔细谁都没脸面。”她是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帝女架势,远比清嘉纸糊一样的装腔作势来得强硬。那两个小宫女后脊发寒,也不管清嘉如何,就忙忙应了是。定安这才松开了清嘉的手,她敛了笑,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清嘉气呼呼站在原地半晌,由人好说歹说哄着,才进了殿。绿芜并不知早年间仪门掌掴之事,走远了才低声道:“十五帝姬被静妃教养了这么久,还真是一点也没学到,哪有人挑拨几句就沉不住气的。”定安不以为然:“她是安生日子过惯了,如何知道有句话叫‘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她自以为外家得权,母妃得宠,就不想得还有没有以后。”方才的事全然不曾影响到定安。定安独自入了玉兰堂,依着定例将绿芜留在外面。玉兰堂还是他们小时候开诗会的地方,去年修缮过一次,改造了些许,自打赵衷赵承先后离宫,诗社散了,定安有一阵不曾来过,走在其间都快认不出原本的模样。要说一丝怅然全无是不可能的,遥想一年前的光景,与如今已是今非昔比。熙宁同林祁好好的一双璧人走到了末路,熙宁婚事有了着落,林祁也一心放在了功名上,至于赵承赵衷两个年岁渐长,东宫未立,就算他们不想,也要被身边筹谋算计的人推得渐行渐远,再回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定安想着自己的心事,哪想她一踏足堂中就成了瞩目所在。除了她姿容着实出众的缘由,还有更实际的一样,适龄的十一和十三帝姬都定了人家,若要尚帝女,再往下数可不就数着了清嘉和熙宁。林家是树大招风,真论及起来并不如熙宁得世家青睐,定安虽有她母妃尴尬的一层身份在,但那早是过去的事,且她素得皇上和太后喜欢,品貌又在清嘉之上,因而倒是比清嘉更得人意些。定安不喜周旋这些人情世故,真要来了也不是个不会应对的。她处事大方得体,不过不及熙宁那样平易近人,这份得体是带了些疏离在的。那些命妇宗妇尚且不论,光是这些世家贵女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见她不远不近的,心下皆有一番考量在。定安好不容易从这些打量中脱身。她自顾自寻了个安静的水榭,尚未好好歇一歇,就听人叫自己:“定安?”定安回头,见是林小世子,笑了:“你怎么也跑来这处,躲清闲不是?”相比于他表妹清嘉,林祁是更受欢迎的,定安觉得这其中一大半原因出自他那张脸——美人谁不喜欢看呢。果然,林祁习惯性皱起了眉头,话中无不抱怨:“我就说不必进宫了,早知有这些烦心事。”定安了解林祁,就像林祁了解定安一样,若不然两人当年也不会一块迷了路。定安笑着摇摇头。林祁在她旁边坐下。水榭旁连着一锦鲤池,红白相间的锦鲤游在底端,甚是艳丽。“皇姐婚事定下来了。”定安先说起这话,她抬眸打量林祁一眼,见他神色平平无奇,也不知是真放下了还是假放下了。林祁淡淡道:“嗯,我知道。”定安收回视线,心里多少放心了他,遂是居功自傲:“可见是我那日的话起了作用,小世子长进不少。”林祁听她这话不由是气笑了:“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不是?你除了损我,没见有几句正经劝的。”“正经劝谁不会啊,都是些老生常谈的道理,你想听?”定安斜睨他一眼。林祁再度被堵得哑口无言。末了他只闷闷说了句:“这倒是。”定安轻笑不语。一时静静的,林祁转头看了定安一眼,半是调侃半是打趣:“你仔细着当心自己吧,及了笄,眼见不是小孩子了。外头打你主意的人不少。”定安听着新奇:“怎么就打我主意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林祁嗤笑:“这还能让你知道了不成?单说我阿娘,都有考虑替阿兄来求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