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定安惊喜, 刚要迎上去, 忽的想见上次的不欢而散, 硬生生止了脚步, 连笑容也是矜持下来, “先生怎么来这儿?”谢司白没有回答,只将手上的一件绣兰纹白披风递给她, 定安接时, 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皱眉道:“怎么这样冷?”“不打紧。”定安说罢,又看了眼他身后, “绿芜呢?”“我让她在外面等着。”定安似笑非笑,看向谢司白,阴阳怪气道:“到底还是先生的人,先生说话自是比我更管用些。”谢司白清楚她在他面前自来一副小孩子心性,如今是拿捏着这些小事寻他不痛快。他倒也不恼,只将一样东西拿出来,不咸不淡问:“这可是你的?”谢司白手上拎着个红头鬼的面具。定安见之啊了一声,方是接过来:“这不是我那日戴着的,怎么到了先生那里去?”谢司白垂眸看她,眸中隐有着笑意:“你落下的,谁知道呢。”定安早忘了还有这样一件东西。她失之复得,有几分喜悦,背着身替自己戴上后,才是转过来,指着自己的脸问她先生:“怎么样,怕不怕?”谢司白神色未见半分波动,反是饶有兴致地盯着看。定安不觉无趣,方道:“这是我选了很久才挑到的一样,不觉得吓人吗?”谢司白不由失笑:“怎么喜欢这些东西。”“恶鬼见多了,自己也戴一个才安心。”定安摘下来,拿在手里端详着看了看。蓦地她心思一转,抬眼望着谢司白,将面具推给他,笑吟吟道,“不如先生戴着让我瞧一瞧,看好不好看?”谢司白没接,定安愈加笑起,眸中闪着狡黠:“先生莫不是怕了吧?”她故意这样挤兑他,眼见着还为着那日的事闹气,不过不明说罢了。其实她所思所想谢司白如何能一点都猜不到,但就像他同秋韵说的,真有那一日,千般万般,他也会亲自将她送走。于情他们有师徒的身份束着,于理他们在光天化日下从不可能有所交集。更何况他自活下来的那天起身上就不仅仅担着自己这一条命,哪怕是一辈孤独终老也不在意。但是定安不一样。打最初认下她做弟子的时候,他确实抱着利用她的心思,如今一切都变了。能不能助他一臂之力无所谓,能不能报仇雪恨无所谓,这一场是有来无回的战役,从来不是动动嘴皮就能得偿所愿的。这么多年的苦心筹谋,也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活不活着回来都不是定数。他是做好了打算,一步也不能回头。可是他早已不愿定安同他一样以身涉险,为这胜负未定的局徒劳辗转,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也是谢司白近年来有意将定安摘出去的原因,他让她等,哪怕等不到海晏河清的一日,至少也能平平安安活下去。定安对这些也不是完全不曾察觉。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正是因为自知,所以才早早无望。谢司白静静看着眼前的定安。小姑娘眉眼弯弯,望向他时的目光带了些挑衅,只道他不愿意戴。这样的意气风发,是少见的,却也极为好看。谢司白不着痕迹地敛起神色,重又一派的风轻云淡。他什么都没说,直接伸手从定安手中抽出那面具,给自己戴上后,方才抬眼看她:“怎么样,好看吗?”那獠牙的鬼面放在谢司白身上很是违和。定安看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却莫名有点难过。她止了笑,一本正经道:“不好看,这面具配不上先生的。”谢司白轻笑一声,不及多言,定安却踮起脚,抬手要帮着他取下。谢司白不等她捣乱,先是抓住了她的手,好整以暇:“要做什么?”“先生这就不识好人心了,我不过是想帮你摘下来罢了。”定安笑道,“真该让秋韵哥哥他们也来瞧瞧先生戴着面具的模样,可不更俊了。”谢司白自己取下给她,定安接过,小心翼翼收起来。她面上带着笑,可见心情好了大半。谢司白没有问她那日的事,她也就不再提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了,我的风铃呢?”定安想起什么来,“先生总不会是忘了吧。”谢司白早有应对,不紧不慢道:“已经送到了含章殿,你回去就能见到。”定安听他这样说,一时归心似箭,只恨自己被绊在了大觉寺不得立即回宫。“你的伤如何了?”谢司白看她一眼,问道。“已无大碍。”说着定安一顿,稍移开了视线,才又道,“多谢先生那日搭救之恩,还替着我敷了药,若不是先生……我怕是日后都不能走路了。”她还记挂着他那日的话。谢司白没有回答。隔了片刻,他才道:“这么晚你在这里做什么?”“夜观星象。”定安学着钦天监那些老学究的模样,“我料定明日会有大事发生。”谢司白听她开玩笑的语气,唇边隐带了笑。他负手而立,顺着定安的目光也向着天边看去,月明星稀,晌好的天气,哪来什么夜观星象之说。一时两人俱是无话,都只望着天边,是难得的岁月静好。不知过了多久,谢司白忽然开口:“定安。”定安眨眨眼,看向身边的人,不明所以:“先生?”“那日我说你以后不能走路的话。”谢司白淡淡道,“是哄你玩的。”定安:“……”小姑娘这才发现自己受了骗,一时间脸上青青紫紫的,异彩纷呈。末了定安只逞强说了句:“……我自是知道的。”谢司白弯了弯唇角,笑而不语。定安盯着谢司白的侧脸,见他笑起来,微微一怔。谢司白这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就算笑也是留着几分,即便是定安也很少见他这样毫无芥蒂笑着的模样。定安心头稍稍发涩,恼怒也淡了不少。她转过头来,面上稍带了几分笑意:“先生可知道这亭子叫什么名字?”“什么?”“观海亭。”定安一字一句念着,“‘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之意,我替它取的。”谢司白微蹙了眉,可见也是疑惑。“先生不是问我为何在这里吗?”定安又道,“其实往年来,我都会和皇姐到这儿待一待,因为这里的夜景是极美的,旁的地方都比不上,更别说是宫里的。”谢司白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今儿赶得不好,往年来,天上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海,若再有风,林中瑟瑟声响,可不是观海亭了。”定安笑着,颇为自得,“是不是很美?”谢司白回头,但见她笑意盎然,甚是明艳动人。“有机会,我也想去宫外看一看。”定安道,“说不准有更有趣的地方,是不是?”这话说完,又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站在亭子中,直到虫鸣声都静浅了的夜里,天淡银河垂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走吧。”谢司白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再不回去绿芜该担心你了。”定安点点头,略有点恋恋不舍。其实像这样能和先生谈谈心的日子并不常有。出了亭子是一段坑坑洼洼的山路,不比宫里就是后山都修得齐整。定安本就有伤,两人均未打灯,前路漆黑一片,更是不着道。她磕磕绊绊走了不远,谢司白停下来,略有些无奈:“上来,我背你。”定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谢司白已是将她背起。定安靠在谢司白身上,鼻息间满是他衣袖上好闻的味道。真希望这段路永远走不完。定安将下颌支在谢司白肩膀上,偏了脸看他,本就是如画的人,近了看眉眼更是温润如玉。“先生。”“嗯?”定安张了张嘴,有些话转了几遭却是迟迟说不出口。谢司白也不催促,只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时,他们快下了山,远远的看见绿芜打着灯等在那里。定安心里莫名有些哀戚,她笑了笑,若无其事道:“若是先生得空,不如替我捎来一包糖栗子吧。”“糖栗子?”定安点头,趴在他背上:“就是市面卖的那种,我要最大的,也要最甜的,必须顶顶好吃,有一个不好吃的都不做数。”*许是见到了谢司白,定安这一日睡得格外安稳,早上醒来浑浑噩噩的,只当昨天晚上是场梦。她心情好得很,翻着诗书也时常能笑出声。绿芜看得直犯疑:“殿下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吗?”定安搁下书册,笑道:“怎么了?”“我总觉得今日的殿下与往日不大一样。”定安似笑非笑:“那许是你看错了吧。”绿芜:“……”也不知是不是定安的愿望应了验,当天下午邵太后就传出话来,即日回宫。“怎么走得这样急。”定安奇怪,“我原以为还要再待上几日,难不成皇姐的婚事有着落了?”“谁知道呢,许是有什么变故吧。”绿芜道。她们即刻打点行妆,连绿芜都忙起来,只剩定安一个在庑廊下坐着,闲来无事赏赏花。正收拾着,绿芜从里间打帘子探出头来:“殿下可见着那方鹅黄的帕子去了哪儿?”定安起身,一面摇着扇,一面想着:“我昨天还带着的,没找见吗?”绿芜摇了摇头:“各处都找过了,没见着在什么地方。殿下好好想想可是落在了哪一处?”定安没什么头绪,见绿芜干着急,安慰她道:“不过一方帕子,丢了就丢了,不成大碍。”“哪能说得这样轻巧。”绿芜道,“那帕子上是绣了殿下的小字,若是落到了外人手里,如何成得体统。”定安只得是跟着绿芜一起找,趁着还有些时间,前前后后,把昨日去过的地儿都找了一遍,连观海亭都寻了个遍,仍是没有找见。“有没有可能落在哪一处,被扫地的僧人捡了去?”定安猜测。“我一早就派人问过了。”在这些事上绿芜比定安更细心些,“都说没见着过。”“许是被什么人捡去了吧。”绿芜叹了声。定安想起昨天那些事,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先生?”“不可能。”绿芜想都没想,“若真是公子,也应该来理会一声,没道理让我们干着急。”这话说得在理。眼见着近了要回去的时辰,绿芜越发急起来,生怕这一时不查惹出什么乱子。倒是定安这些年跟在谢司白身边什么风浪都见识过了,不以为意,反是劝慰绿芜:“事已至此丢了就丢了罢,若真惹出什么乱子,也是日后的事,那就留着日后再去考量也不迟。”绿芜怔怔,也算是得了些安慰:“殿下真是心大。”定安笑起来:“这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为着这一样就自己吓自己,还没由旁人惹来官司,倒先是吓得病倒了。横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怕。”回去时太后身上似是又不大安泰,独乘一舆,熙宁与定安跟在她后面的一架马车上。定安这几日也没与熙宁碰上几面,此时好不容易见了,只见她心神不宁的,总是魂不守舍。定安笑她:“姐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婚事定了?”熙宁回过神来,一面笑着一面作势要掌她嘴:“你又浑说什么,真真是没个体统的,赶明儿要叫母后指派个教习嬷嬷,好好整治整治你才罢。”定安用团扇抵在面前,笑说:“听听,我才说了有一句呢,姐姐倒早有了这么些等着,可不是被我说到点子上了吗?”定安牙尖嘴利,就是连熙宁都说不过她。熙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只有一搭没一搭打着扇,不再同她贫嘴。定安正经起来,问她:“姐姐有什么事不能说的,这样一副丧气的模样,叫母后看见又该发难你了。”“你先前猜得不差。”静默了片刻,熙宁才垂着眼开口,“虽还没定下来,总归八九不离十。”定安一怔,问道:“是哪家的人?”“宋家的长子。”说罢熙宁微微一顿,又补了句,“许是吧。”定安虽长于深宫,但对前朝的宋家亦是有所耳闻。宋家严格意义上讲并不算声名赫赫的簪缨世族,倒着往上数五代,最大的不过是个知县,哪想得宋家祖坟冒青烟,鲤鱼跃龙门,这一代的宋楚翊一朝秋闱得中探花,其后步步高升,一路坐到了现如今内阁首辅的位置上。这宋楚翊为官清廉,又颇具才华,在任上出了不少利国利民的新政,可惜遭到朝中保守一派的阻碍,有一些还没出世已是生生夭折。饶是如此他仍不失为世间清流,颇得世家赞誉。“是那位首辅大人的长子?”定安略有几分惊讶。熙宁点头。定安不禁想起往年的一桩事,那年熙宁才刚及笄,在京中向来是享有盛誉的,被赞为才貌双全,还不比现在总被催促着成婚。当时熙宁素日在诗会上撰下的笔墨不知怎么流传出去,几经转手,八皇子赵衷拿到一本,送进宫来给他妹妹看,上面除了熙宁的手笔另还有一段横批,说得句句在理,可见极为欣赏这作诗之人。若是定安没记错,那位署名宋冠的正是宋楚翊长子。定安心下有了七八分猜测,暗想怪不得宋家会主动和八竿子挨不着边的邵家结亲。熙宁贵为帝姬,虽在世家中都是炙手可热的,但对宋家其实并没有多大助益。毕竟宋家根基不稳,宋楚翊这些年扶摇直上已是眼红了不少人,没理由在这当头火上浇油,宋楚翊那样的人应当明白当退则退的道理。定安将这些按下不提,只道:“听闻那位公子同他父亲一样才华横溢,况且他父亲是当年的探花郎,他的相貌想来也是不差的,品行更挑不出错处。若真成了,或许不失为一段良缘。”熙宁却是不语,眉目浅浅淡淡,不大有精神。定安体恤她心思,笑问:“这样一位良婿放在世家也是难求的,姐姐可还有什么不满的?难不成良人所非心上人?”熙宁被说到了要害,握着团扇的手稍一用力,指节微微泛白,透着力道。定安见状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你不若与皇祖母说明了,何必纠结,说不定有转机呢?”熙宁垂着眼帘,语气无不哀婉:“若是能,我何尝不想。”不过是情非得已罢了。定安看她这样,不觉想起自己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去,劝慰的话就再出不了口。第44章 、44一回到含章殿, 定安就直入主题, 兴致勃勃地问道:“姑姑,先生送来的东西呢?”静竹还不及细细打量她, 就听她这么催促。静竹笑道:“殿下急什么, 横竖那东西也不会长脚跑了。”说着她打发身边的司琴去取过来。那是个一尺见方的描金团花锦匣,定安开心地接过来, 打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串玉征铎。定安取出来,把在手上看, 白玉质地通透,敲一敲,透着灵动的声响。静竹笑了:“铃铛人家都是买铜的银的, 怎么偏偏小公子送来个玉的给殿下。”定安笑道:“这姑姑就不懂了,玉的声音才好听, 且又好看。”说罢她将那串玉钲铎递给司琴, 让她挂在檐下。“好看好听便是了, 只可惜太容易碎。”静竹这么说了句。司琴手脚麻利, 很快是挂了上去。恰好起了阵风, 那铁马叮叮咚咚响起来,声音很是清越, 但不算大, 不至于太吵闹。定安迎风看着,很是满意。这当头静竹想起一样事:“对了,青云轩方才又送了东西来, 我差点给忘了。”定安回头:“什么东西?”静竹让人去取,是满满装了五纸袋的糖栗子,隔得老远都闻得到香气。定安不觉失笑:“这么多,怎么吃得完。”谢司白答应她的事总是做得足够周到,不仅早早办妥了,还把京中但凡能买得到的店家都依样买了一份来,保准够她细细尝的。定安其实不大喜欢吃这些零嘴。她见静竹她们挺感兴趣,就让人留下两袋子,其余则打包起来,准备派个小太监给俆才人送过去。静竹见她这样,忙是问道:“殿下可是要去找俆才人?”她说这话时略有些迟疑,定安看出端倪,问道:“有何不妥?”“……只怕殿下得等一等了。”静竹叹了口气。这才将定安这几日不在宫中发生的事告给她,“前几日静妃娘娘说是得了一丛极好看的红珊瑚,就邀了阖宫娘娘一同观赏。才人娘娘自也是去了的,但不知怎么惹了乱子,不小心将那丛红珊瑚打了个稀碎。静妃娘娘罚她这几日天一亮就到景阳宫抄经书,一直抄到傍晚,现下只怕还在那儿待着。”定安听罢皱起眉来:“抄了几日了?”“有三四日了。”静妃那样的手段,想想就知道徐湘这几日定然过得非常不好。“皇后呢?”定安问,“她没管这事?”静竹摇了摇头,叹了声:“其实也没法管,横竖是静妃占着理,就是陛下来了也没处说去。”定安却是冷笑:“相安无事的时候倒是设局要做好人,如今出了事,躲得比谁都快。”“……许是见那位才人娘娘没什么用处,也懒得再费心罢。”徐湘那性格放在那儿都是好的,为人爽利,也无甚私心杂念,唯独搁在人人都披着张假面的宫里要不得。定安不语,静竹小心翼翼揣度着她的想法:“殿下想帮她?”“总归再帮一次。”定安略有些头痛,“日后再怎么样就凭她自己本事了。经了这一趟事,她总不至于还以为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在后宫立足吧。”静竹踌躇起来,定安看她神色不定,问道:“姑姑怎么了?”“谢公子前不久才派人叮嘱过我,要我劝着殿下,不要参与进宫里这些事。”静竹道,“那位才人娘娘虽是可怜,但殿下也要为自个儿考量。”定安这些年跟着邵太后吃斋念佛,两耳不闻窗外事,才渐渐让邵皇后和静妃两处放下戒心来,不必总时时刻刻盯着她。若是现在出头,只怕先前的努力一概是付之东流。定安如何能不知这些。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拿定了主意:“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就是先生那边也怪不着你头上去。”语毕定安看向身边的绿芜,“从大觉寺捎回来的那几串佛珠可带着?”绿芜一怔,旋即点头:“带着。”“好。”定安心下隐隐有了盘算,“你去分好了,那佛珠是开了光的,皇后娘娘不是总嫌我懒在含章殿不大爱走动?今天就算好好敬一敬‘孝心’罢。”*过了晌午正热的当头,离傍晚的凉爽还有一段时日,空气热得发闷,离了冰釜还不成个样子。徐湘穿着件海棠红撒花刺绣纹交领小衫,月白缎裙,跪坐在紫檀案几前,一笔一划抄着佛经。她面色惨白,额角上沁着汗珠,后背也浸湿了些,手上动作却一刻不敢怠慢。正当头的美人椅上,静妃懒坐在上面,身边两个小宫女替她打着扇,手边还放了尊冰釜,同徐湘的狼狈是截然不同。静妃长日里也没什么事,就专来盯着她,哪怕有一笔写得不称心意就要从头来过。徐湘抄到“普照三千大千世界”一句,汗珠顺着她白皙如纸的脸颊跌落下来,在纸张上晕染开。静妃还没说什么,倒是侯在她身边的秋菊眼尖,先一步发现了。秋菊阴阳怪气道:“才人娘娘可是对我们娘娘有什么不满?这佛经抄来是要替娘娘祈福的,你滴了汗在上面,可不是对神佛大大的不敬。”徐湘是吃过一次亏,不敢用手去擦,只咬咬牙,委屈心酸打碎了往肚子里咽,诺诺道:“臣妾不敢。”秋菊见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越发是自得起来,皮笑肉不笑:“既如此,才人娘娘不若就重新誊一遍。反正陛下这些日子都不曾去过长乐宫,娘娘闲着也是无事。”她说得轻巧,徐湘好说歹说抄了这么些天,才堪堪抄完了一部,若是为了这个前功尽弃,指不定要抄到什么时候去。徐湘咬咬牙,沉默不语。倒是旁边的含烟听她们欺负得越发过分起来,一时护主心切,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当头跪下来,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只盼着自己的诚心能让高位的人有所动容:“静妃娘娘开开恩,我们小主,我们小主是怀着身孕的,她已是抄了整整一日,经不起这么折腾,再有什么明日……明日再接着抄也不迟啊。”静妃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戏。听到含烟说起“怀着身孕”四个字,她才是眼皮子抬了抬,似是而非地笑起,那笑直看得人发渗。秋菊察言观色,知道静妃这是不大爽快了,上前一脚将含烟踢倒在地,嘴里骂着:“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娘娘都没开口,岂容你这贱婢在此胡言乱语?”这一脚只踹到了含烟心窝上,含烟疼得跪倒在地,再说不出话来。秋菊再要上前,徐湘已是挡在含烟前面。徐湘再怎么样也是个主子,秋菊不好继续造次,只冷笑着,语带了威胁:“才人娘娘该好好管一管自己手下的人才是,若真的冲犯了我们娘娘,她这个连十个头都不够掉的。”徐湘心里不觉是哀戚。她是个不惯争抢的,从前在宫外,现在在宫里。她素无大志,家里也不要她帮着挣官爵,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在这深宫一隅与喜欢的人交交好,有宠承宠,无恩便是混吃等死。如何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徐湘跪下来,朝着静妃在的方向行礼。她伏在地上,迟迟没有起身:“臣妾御下无方,才令下人们有失体统,如若含烟冲撞了娘娘,惹得娘娘不快,还请娘娘责罚臣妾就是。”她这是要替含烟的失仪顶罪。从始至终一直都兴致缺缺的静妃这时才微微眯了眯眼,笑着打量徐湘,饶有兴致:“才人莫不是忘了你还欠我十部手抄经?你替她担了错,可就是错上加错,不再是抄经这么简单就能了得。”徐湘眉头都不皱一下,她斩钉截铁的,倒也爽利:“但凭娘娘责罚。”静妃笑了,一伸手,素心便是扶着她站起。她一步一步向着徐湘走来,每一步都故意走得很慢,饶是徐湘也不觉咽了口唾沫,当依旧铁了心挡在含烟面前,寸步不离。终于是走近了徐湘身边,静妃俯身,指尖划过徐湘如玉的面庞,有微麻的刺痛感,最后是落在了她的下巴上,稍一用力,就将徐湘的脸抬起来。其实在永平帝宠幸的这些女子中,独独徐湘长得最不像那个人,连梳妆打扮的品好都差了十万八千里。陈妃慕雅,穿戴一向素净,十六才是像极了她。但是俆才人却喜好金银,华光彩饰,正当大好的年华。但在这么多人里,她的性子却是最像陈妃的那一个。或者说像是未经种种变故前的陈妃。这是静妃最不能容忍的。皮囊易得。少女最美好的光景也就那两年,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得生厌,只要不专宠,她便容得下永平帝身边有这么些人。但是心性难移。静妃清楚,只要永平帝还惦念着陈妃一日,他就对徐湘永远撒不开手。绝对不能再出第二个颖嫔。徐湘被她这动作惊得毛骨悚然。静妃却只是慢条斯理端详着她,不咸不淡说了句:“好生俊俏的一张脸。”徐湘冷汗直流,仰头望着静妃,眼中不觉写满了惊惧。“才人多大了?”“……过了生日,虚岁该十九了。”静妃轻呵了一声,神色淡漠:“还这样小。”徐湘被她盯得通体发寒,一动不敢动。静妃是决心要好好给她个教训,未雨绸缪,让她再不敢动旁的心思,才有意这般故弄玄虚,就是迟迟不肯直入正题。静妃视线上移,对上徐湘的眼。好一双明澈的眼,一望就望到了底,什么都不藏着掩着,仿佛连私心都不存,阖宫上下绝对挑不出第二个有这样眼神的人。静妃笑起来:“你知道,若是本宫想,折磨人的方法多得很,一千种一万种,既不重样,还绝不教闹出人命来,也就不给旁人什么说辞。”徐湘闻言倍感绝望。她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只问:“娘娘……到底想怎样?”静妃凑近了她,似笑非笑,极具压迫感:“我想……”然而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这当头书房外头有仪驾的声音传来。负责通报的小太监嗓音尖细,却是响亮,屋里的人一个个都听得清楚。“十六帝姬到——”第45章 、45静妃松开了手, 直起身来, 与徐湘拉开了距离。她不咸不淡说了句:“十六怎么来了?”定安与熙宁交好,相比于静妃, 她更与坤宁宫相投, 平白无故怎么会来景阳宫。碍着徐才人在场,素心没有回话。静妃瞥了眼徐才人:“你先起来吧。”徐才人跪得时间有些久, 一时起不来身,静妃使了个眼色,素心忙是将她扶起。定安这时也走到了书房外头, 听人禀报一声,就将她迎进来。她穿着件月白暗花纹缎面长裙,墨蓝镶金绣月季纹腰束, 直将整个人腰身勾勒显现出,亭亭玉立, 一打眼倒像极了那年名动京师的陈家三姑娘。可惜是生在帝王家, 又是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处境, 若是放在宫外, 不定多少簪缨世族求娶。静妃立时换了副面孔, 笑意盈盈的。定安同她款款行过一礼,静妃执起定安的手, 甚是可亲, 同方才阴恻恻威胁徐才人的模样判若两人。“这当头的功夫怎么来了?你才刚回宫不久,可不要歇一歇才是。”静妃嘘寒问暖,倒像是同她多亲近似的。定安留意到她新染蔻丹, 娇艳欲滴得很是好看。定安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笑道:“皇祖母在大觉寺得了几串开过光的佛珠,让我给各宫的娘娘送过来,我是不打紧,若是打扰了娘娘就不安生了。”定安自来是跟在太后身边,她用这样的说辞,静妃不疑有他。定安说罢目光一转,才“不小心”看到了立于一侧的徐才人。她微微一怔,道,“才人娘娘也在。”静妃笑意不减,只风轻云淡扫了一眼那徐才人。徐才人低头行礼,方是自言道:“我长日里闲着也是无事,就来替娘娘抄抄经,诵诵佛,为自个儿和娘娘积些福气也是好的。”这话说得欲盖弥彰,没几个人听不出。静妃微蹙了下眉,眼中的阴翳转瞬即逝,重又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觑着看向徐湘。定安却只作不知,笑道:“才人娘娘有心了。不过我前不久才刚听闻娘娘怀有身孕,若真有这个心,也该仔细着自己的身子才是。”静妃听她这样的无心之言,知道这日多半是不能继续了,若是因此给人留了话柄反而得不偿失。况且是来日方长。静妃按下这些心思不提,只抬眼懒洋洋看了看徐才人:“帝姬说得是正理,妹妹该好好听一听。”徐才人不敢多言,但有着定安在,心思放下大半。至少是这一日能得了赦免。定安转过头,没再接着话茬。她让身后的绿芜将一串碧玺佛珠取来,静妃接过,谢了太后的恩典,命人去取了一件成色中上的翡翠玉镯来作还礼。定安没有接,道:“我不过受了皇祖母的恩托,娘娘不必谢我。”静妃却是笑起来:“平日总是不大常见你,难得来一遭,也算我一份心意。”定安只得是收下。其后将将是陪着静妃说了些话,定安告辞要走。徐才人还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定安道:“皇祖母念及才人娘娘有孕,特也命人供奉了一串璎珞送回来,好保佑娘娘母子平安。我先前急着来静妃娘娘这处,倒也没想着你在,若是才人娘娘得空,不如跟我去取一遭?也好过我再到处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