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攥着手里的锦帕,面色不好看。她怕吗?听了先生那些话,要说一点都不怕是不可能的,但叫她就此弃绝也断然是不甘心的。她有多想亲自手刃仇人,决心不下于谢司白。可谢司白从前见识了种种,又是断然不肯让她再重蹈覆辙的。他们步入了僵局,两相牵制,谁也不让谁称心如意。绿芜见着定安神色阴郁,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劝慰,定安先已是定下心神,面无表情道:“谢司白呢?我要见他。”“殿下……”定安冷声道:“派人去找他,就说他若不来,我便是不夜不眠不寝不食,他咒我‘旧疾复发’,我怎能不合了他心意。”定安是真的动了气,绿芜不好相劝,只得派了个机警些的小太监去了。不多时那小太监回来,禀说谢公子得了信,让殿下等他一等,即刻就到。相比于前些天有意避之不见,这一次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小太监传过话还不等半柱香的功夫,就听到有人来了。不过来的不光是谢司白,还有秋韵并几个青云轩的小厮,抱着好几叠卷宗,累累赘赘的。只有谢司白一人是两手空空,月白风清,丝毫不折气度。定安和绿芜都怔住了。秋韵指派着他们将卷宗案牒放进长秋殿的书房,又说不能错乱了次序,又说是堆叠整齐。谢司白站在一边,神色淡淡的,并不插.手。定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待她勉强回过神来,是连生气都忘了,只抬眼看向谢司白:“这是怎么回事?”谢司白长身玉立,看着他们搬进搬出,却不看她。他的语气平波无澜:“臣惊闻殿下要‘不夜不眠不寝不食’,惶恐至极,为免殿下折损自己,这一段时日只好近身看顾,好护得周全。”定安:“……”这分明就是在嘲讽她的威胁太没有说服力了。定安脸色青青紫紫的,好不精彩。半晌,她才咬牙切齿道:“果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父皇一走,行宫上下要如何可不由着国师一句话就做了主。莫不是你日后都与我同寝同食了不成?”谢司白懒洋洋看她一眼,不仅不介意她的冷嘲热讽,反而是从善如流:“有何不可?为了殿下安危着想,自当如此。”定安所思所学全都是谢司白亲自教导出来的,她往日里威风,打遍天下无敌手,可若要真论起歪理来,哪里是能说得过他这个先生的。定安心气不顺,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眸一转,拿着其他人开刀:“你们不准往里面搬,这里到底还是长秋殿,岂由着你们随意乱做主?”秋韵是左右为难,只好装作听不到。定安气急,要上前去,谢司白却先抓住了她的手腕。他不着痕迹瞥了眼绿芜,绿芜躬身退下。谢司白不咸不淡道:“帝姬放心,我既然有本事留帝姬于此,就有本事替帝姬做主。”定安简直要恨死他了。谢司白却是清清冷冷的,完全不为所动。定安想要抽回手,谢司白转开眸,不肯放开。等到一切安置妥当,谢司白方才松了手。被他握过的地方温温热热,温柔得险些让人心生不舍。定安咬了下唇,别过头,冷冷道:“我要回宫。”“不准。”谢司白看也不看她,回答完这一句,就先进了书房里。定安站定片刻,亦是跟着一道进去了。他人虽不在朝堂之上,要处理的公文却不减。秋韵将东西安置好,方是退了下去。一时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定安气恼道:“你能困得了我一时,难不成能困得了我一世?”谢司白不语。他当然清楚,这样的做法无异于掩耳盗铃。再怎么拖下去,定安终是会回到宫中,局时她想做什么,根本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他心神一晃,面上却寂寂,不让她看出丝毫端倪:“那又怎样?帝姬一日不改变心意,就同我一日困在这里罢。”“谢司白!”定安是当真气急了,直言不讳,“我最想要做的不过是两件事,两件事却都是毁在你手上。你不要我和你在一起,那便算了,为何我想替自己报仇都不能做到?若只因从前你的旧恩就得受制于此,那我还给你便是了。”相较定安,谢司白情绪平稳多了,不像昨日那样失态。他冷眼看她:“还?帝姬拿什么还。”定安望着他:“你想要什么?”谢司白垂眸,声音淡漠:“我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定安点头:“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谢司白静静看着她,定安亦不退让,同样迎视着他。“那我就要你好好活下去,不要在与这些事有任何牵连。”良久,他移开眼,说了这一句。兜兜转转又是回到了原点。定安泄气,心知要让谢司白改变主意难如登天。她委屈至极,眼眶红起来。谢司白不想看她哭,他悄悄攥紧了手,到最后却还是松开。他不动声色瞥向一旁。定安道:“先生如果不想把我牵连其中,早该从一开始就同我划清界限才是。当初先生拿到我的手牌,就该当做不知情,何必告给了我真相,现在却又要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已是有一段时日不曾这样称呼过他,谢司白心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轻轻柔柔的,毫无征兆陷落许多。谢司白没有说话,也没法说。以前是拿她作棋子,要她在宫里替自己当个眼线,用得顺手也不生愧疚。可如今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谢司白从前不怕的,现在却怕了。定安得不到回答,灰心丧气。她忽的抓住他的胳膊,不等他反应,就是堵着气一口咬了下去。她发了狠,咬得足够用力,像是要将自己全部的失落伤心通过这种方式告知给他。谢司白轻蹙了下眉,任凭她咬着,并不阻止。定安咬着咬着却是眼泪落下来,沾满他衣袖。他明明是最想她好的一个人,却总是惹她哭,多像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迷局,每个置身其中的人俱是迫不得已。直至隐约闻见些血腥味,定安回过神来,才是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她吓得放了手,谢司白却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平静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定安怔怔望着他,想要问他疼不疼,但怎么都开不了口。末了她终是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重,逃也似的转身跑了出去。她走后,谢司白缓缓看向将才的伤口,白衣之下隐有血色透出,浅浅的并不深重。谢司白静默良久,方是抬手轻轻抚过去,眼中不期然划过些许的眷恋与隐忍。那里仿佛还留着她的气息在。作者有话要说:愉快的同居(划掉)生活————明天视情况而定会休息一天第62章 、62谢司白是说到做到, 同食同寝算不上, 就隔着一道墙罢了,平日定安在院子里看书, 都能听得到他在书房里和人说话的声音。他不是个急躁的人, 少有发脾气的时候,无论什么突发情况均是从容不迫, 仿佛任何事到了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定安跟在谢司白身边快六年,还是头一次离他离得这么近。这原是她梦寐以求的,现在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这日子若过下去也算美好, 但其实是连这点奢望都不能有的,不过全是朝不保夕的镜月水花。定安起先决意绝食相争。谢司白比她更狠,听闻她要绝食直接让殿里的宫人将一切细碎的零嘴小吃都收了起来。定安身在长秋殿, 却是完全被架空,徒有帝姬的名头罢了。就连绿芜有心相帮, 但在谢司白眼皮子底下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因为没有两天定安就受不了了。她自小锦衣玉食长大, 就算有心, 身子却先承受不起。明着对抗不成, 定安转到了私底下。她沉住气静等时机, 暗里打点好一切,终于是趁着白日里谢司白忙得脱不开身, 悄悄换好了托绿芜找来的内侍衣衫。月白襕纹贴里, 金玉宫绦,蹬着双白色麂皮靴。她穿戴好了,唇红齿白, 足见像个小少年,比宫装更俏丽三分。定安原打算偷偷溜出去,不管旁的,使计先寻到林璟。好歹他也算她半个盟友不是?先把她从行宫折腾出去再说。她做好了完全的打算。怎么同林璟解释,怎么将谢司白摘出来,怎么回宫,里里外外都考量得周全。哪想她刚带着牙牌到了仪门,谢司白就先一步来了。定安只埋首顾着走路,眼前挡了个人,她就绕着走,她一绕,那人就接着挡,这样一来一回三两次,定安方知不对,一抬头,对上一双素来不起波澜的眼。谢司白垂眸望着她,无悲无喜,不生情愫:“我原不知帝姬喜欢这身打扮,穿得可合身?要不要叫尚衣局的人替帝姬赶制两身,横竖这是在行宫,帝姬穿着玩也不碍什么事。”算来这已经是第二次。头一次定安穿戴这样出格,是为了溜去看他加封国师之职。定安哪里能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她无言以对,撇撇嘴,低下头。事败垂成,只得是认输。旁人不知,秋韵哪能不知自家公子现下的心思,他屏退了其余人等,自己也跟着离开了。定安自己没趣,又不想听谢司白训她,转身就要走。谢司白却从身后抓住她手腕,隔着衣袖,算不得十分僭越。定安道:“短短几日,旁的不说,国师强人之难愈发练得顺手。”谢司白不理会她张牙舞爪的挑衅。没了外人在,他语气变得不大好,蹙眉问她:“你穿着一身是要去何处?难不成真要找林璟帮你?”定安撇过眼:“有何不可。至少他肯听我的意愿,是要帮我的。”谢司白拧眉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松解开。他放了手,亦是看向别处,冷冷道:“帝姬既然宁愿信他也不肯信我,那么就如帝姬所愿。日后莫说行宫,连长秋殿也别想再出去,帝姬就待在殿中好生‘养病’吧。”定安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谢司白不为所动,淡淡道:“帝姬,请吧。”定安当即挥袖而去。谢司白动作很快,不出一二日,长秋殿上下人手都换过一边,定安往日的心腹全被隔了出去,近身边全是谢司白信得过的人。最后只留了绿芜一个在,不过绿芜被谢司白敲打过,再不敢帮着定安贸然行事。这就是谢司白的可怕之处了。他对定安比对自己还了解,她一起坏心,还没想出个辄来,他倒先有应对的法子。定安如今也算是见识到了谢司白的手段。她是彻底没了办法,且又与外头断了联系,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最后她自暴自弃,只能是安慰自己,他再会算计又如何,到了预定的时日,总不能再继续困着她。没成想……还真能。又一月,谢司白向上回禀,帝姬病症轻缓不少,只时值年关将近,御医嘱托天寒不易行路,万一再复感恐伤根底,等来年开春再入宫去也不迟。其间附上御医的折子,永平帝听了这话原想着抽空来行宫探望定安,到底快到了年关,朝堂后宫要忙的事不胜枚举,且开春后又有熙宁采薇的婚事要办,着实□□乏术,谢司白一力承担,确保照顾好帝姬云云,永平帝本就信任他,如此更是不多怀疑什么,反而主动替他清减了一些公事,当务之急只要他好生顾全好帝姬,莫要再出岔子。这简直羊入虎口。定安听到这个消息心凉了大半,她仰躺在罗汉床上,用帕子遮住半张脸:“先生这回是来真的。”天气一日日冷起来了,由着青云轩周转,京中物资一早就运来,足备齐全。绿芜让人将地龙烧得再热些,才回头道:“殿下不该早知如此吗?费了这一番周章,公子绝不可能空手而归的,定然是连之后的事也想到了。”他既然决心要将她困在这里,就做好了万全之策。今日是天寒不易赶路,明儿打了春不知又能编什么由头出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天长日久的,直困着她到了该出嫁的年岁再回去也不迟。功亏一篑,定安死了心,连呼吸都觉着困难。绿芜见定安无精打采的,开口劝道:“殿下听公子的话有什么不好呢?这仇谁报不是报的,您安安心心做您的帝姬,这些脏事累事全交由公子,何必非要将自己搅和进去。”听了这话,定安将帕子慢慢移下来,露出眼睛。她盯着直花窗棂的纹路,稍稍失了神。半晌,她喃喃着说了一句:“我又何尝不愿意。”绿芜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奇道:“殿下?”定安微眯了下眼,随即撇开头,凉凉道:“可他的意思,是叫我从今以后远了他,远了青云轩,是要一步一步将我送出去的。我如果再不替着自己争一争,只怕才真的要从此陌路了。”绿芜稍一怔,听出她这话里些许的伤感来。绿芜原以为定安死活要做成这一件事,全为着和谢司白赌一口气,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原因在。绿芜一时不说话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定安转眸看她,问道:“若是你,你选哪样?”绿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不假思索道:“若是我,自然是走公子给定好的这一条路去。安稳日子谁不想过呢?殿下多是被保护的太好了,没经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才不觉着这种日子有多可贵。您总觉着公子不体恤,其实他早已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您。”定安一时怔怔。绿芜的话她从前是没想到过的。她自以为委屈,明明将自己的心意拆解到了底捧去那人面前,结果还是被推开了。或许也只有亡命天涯的人才能知道平静的生活有多难得。他们之间从不是谁对谁错,只是她想要的,和他想给的不一样罢了。定安心神沉寂下来,静默不语。过了片刻,她看向绿芜,换了话题:“你自来到我身边,我还不曾同你好好聊过。你从前在哪生活?怎么就入了宫,还替着先生做事?”绿芜拭着白瓷瓶,将修剪好的红梅放进去,回说:“奴婢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白家的门子,自然是要替公子做事。”定安一愣。“殿下也知道过去发生了些什么。”绿芜望向定安,顺手替着她整了整衣衫,“当年遭了难,连老爷夫人他们都不得幸免,更别提我们底下人。我那时还小,爹娘前后跟着老爷他们去了,我就被送到了牙婆手上,卖给一户人家做下人。您别看我这样,以前在府里吃穿用度虽然比不得姑娘们,但夫人心慈,给得也都是极好的,还特准我们跟着姑娘一起玩耍作伴。哪想到了那户人家,吃不饱穿不暖,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做事。小门小户都是这样的气性,买我不过用了几吊钱,就生怕吃亏似的,非得把人往死里用才甘心。”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绿芜神色不觉是黯淡下来。白家事发那年她算来也将七八岁,见识过了世家景况,冷不丁被送到那种地方,还经受着非人的待遇折磨,没疯倒算是造化了。定安听着心酸,伸手握了握她的手。绿芜笑起来,摇了摇头:“殿下不必可怜奴婢。那种日子也就过了一两年,后来公子找到了我,就派人将我赎了出来。其实奴婢不算惨的,苦是苦了点,好歹留了条命在,夫人和姑娘她们……”说到这儿,绿芜生生止住了话茬,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些惊惧与痛苦。可想她们的下场有多惨。定安想起谢司白那日曾对她说过的话。连绿芜都尚且是久久不能释怀,他所承受的只会是更多。定安心下像是刀片滚过一样,隐隐作痛。她轻叹一声,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问道:“那先生他……”“公子如何?”定安顿了顿,踌躇一二,方是继续问下去:“你可知道,白府被抄家后……他是怎么活下来的?”绿芜一惊,忙瞥了眼门口,见没人,才堪堪松下一口气。她道:“这事是大忌,从不让提的,我也并不清楚……殿下千万别再同旁人问起。”定安当然知道这事轻易问不得。从前她刚进青云轩,秋韵就同她提过,在谢司白面前什么都说得,唯独过去是大忌。无论如何都不能问他曾经的事。定安点了点头,没有多言。绿芜眼看着定安很是失落,岔开话,又是说回了前面提及的。她慢悠悠道:“要奴婢说,殿下还是收收心。人生也不过这几年,何苦非要折损进去。过去公子牵扯您进去,奴婢反倒觉着您可怜。现在公子有心要您走,大好的机会,何不顺水推舟应下来呢?您是帝姬,何等尊贵,想过什么好日子过不得?又有公子从中替您周旋着,明枪暗箭得全由他防了,最是舒心呢。吃喝玩乐,再不济您就是想养面首,公子也定然会帮着您瞒天过海的。”她越说越没边儿,有意要讲些轻松的话逗她发趣。定安听着想笑,却一时半会儿又难过得笑不出。她默默将视线移到一旁,低声道:“如果能丢开,固然是好的。可是我……”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是停下来。绿芜纳闷:“殿下?”定安垂着长睫,眸中是始终拆解不透的情绪,暗潮汹涌,将她眉梢眼角也染上了郁色。所谓郁郁不得志,大抵如此。“可是我舍不得。”她道。第63章 、63与正殿一墙之隔的东厢书房中, 谢司白伏案处理着手边公文, 一旁秋韵禀报着公事,时不时得他一二句提点, 可谓三心二用, 几乎不得闲章。秋韵拣着最要紧的说完,临了提到圣旨一事, 谢司白住了笔,问道:“她知道了吗?”“绿芜应当告给殿下了。”谢司白略一颔首,没有多言。秋韵打量着谢司白神色, 委婉道:“有什么话是拆解开说不得的,更何况您二人有多年的默契在?小殿下也不是不明事理,若公子当真不愿让她参与, 好好说亦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秋韵看得太简单, 却不明白其中最要紧的才不是表面这一样事, 定安想的, 谢司白想的, 旁人统统不甚明了。谢司白并不解释, 只头也不抬道:“你觉得她是肯听话的人吗?”如果她肯听话,就再没行宫这一出了。秋韵一愣, 不说话了。谢司白问:“九砚那边如何了?”“上一次打草惊蛇, 对面迟迟不再动作,且又至年关,须得等一阵子再看情况了。”秋韵道。谢司白微微蹙眉, 难免有点心浮气躁。他原本的打算是先经由这一事处理了林家,局时将定安放出来,木已成舟,由不得她再造作。可惜就可惜在,每样事情的时机都不对。谢司白将最后一份公文处理完,递给秋韵,方是起身。秋韵接过,稍一怔:“公子?”谢司白道:“我去看看她。”上一次旨意刚传回来,定安气得都妄图以绝食相抗,这一次还不定如何。谢司白敛起心神,他出了书房,正殿阶前守着几个宫女,全是谢司白安排的人手。她们见他来,纷纷要跪下行礼,却被谢司白止住了,只让她们下去作罢。宫人离去后,谢司白驻足在庑廊下。隔着道帘子往里看去,定安倚在殿中央的雕龙凤呈祥纹罗汉床上,阖着眼,像是睡着了。绿芜跟她在殿中,手上拿着把掸子一面扫着灰一面还在喋喋不休说这话。这倒让谢司白有些意外。她听了这消息没再发难,可见是真的折腾累了。谢司白脚步迟了迟,走进去。绿芜闻得声音,回头见是谢司白,吓一跳。她刚要行礼,谢司白瞥了眼定安,绿芜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小殿下竟是睡着了。“她没再闹?”谢司白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绿芜摇头。谢司白颔首,她自觉地退下去,直走出殿门才回首望一眼,谢司白仍站在原地没动,着实拆解不透他的心意。绿芜暗叹一声,离去了。谢司白原想着看看定安就作罢,真的来了,反有点挪不动腿离去。他站了片刻,走近前,少女静静睡着的模样是极美的,大到线条轮廓,小到鼻梁眉眼,谢司白没忍住抬手,从她的额上开始,一路轻轻划过,最后在她脖颈处停落。迷迷糊糊昏睡中的小姑娘不知情,微蹙下眉,很快散开。无忧无虑的模样,许是在她梦中才能见到。谢司白没法讲什么,如今即便讲了也显得苍白。自打说过了那些让人寒心的话,他就没再像这样与她好好地待在一处过。从前的日子远得遥不可及,有时醒来都不知今夕是何夕。谢司白在定安身边静待了片刻,才替她盖上被衾。殿里地龙烧得旺,不冷,只是怕她当了风。谢司白做好这些才是离去。他一走,绕过门扉,罗汉床上的人才缓缓地睁开眼,并不带着睡意。许是经了前些天的失败,定安变得安生很多,没再想歪招闹着要回去。行宫的日子比宫中好熬多了,没有那么多礼数,亦没有那么多复杂人心。行宫之中谢司白老大她老二,想玩什么吃什么穿什么没人会管,亦不成定数。没过几日定安喜欢上去厨房折腾,她好端端一个金贵玉贵的帝姬,放着琴棋书画不操持,整日学着做点心。谢司白观察了两三次,见她是真心想学着玩,索性纵着她,只让旁人留心看顾,免得她伤到了自己。国师不说什么,更是没人敢闲言碎语。一时长秋殿多了不少吃不完的点心,烧糊的,糖放多了的,把盐巴当糖使的。定安捧了一屉去见谢司白,不唤他先生,只笑吟吟道:“国师尝尝,我亲手做的。”她对他是许久不曾这样和颜悦色,谢司白稍有点受宠若惊,他看她一眼,垂眸盯着她取出的掐丝青玉碟,上面放着的点心模样不成模样,形状不成形状的,一看就没什么食欲。秋韵正好在书房替着谢司白处理公务,探头看了看,定安同他道:“秋韵哥哥也来尝一尝罢。”秋韵被无辜波及,但看着定安一脸的期待,推诿的话说不出口。他看向谢司白,谢司白也是盯着那团焦黑的东西,陷入沉默。定安道:“你们别看这东西长得不好,吃起来是两样呢。国师莫不是怕我下毒害你?怎么能呢,若害死了你,只怕我连行宫的门都出不去了。”她越说越可疑。秋韵迟迟下不去手,他端量着自家公子,谢司白静默片刻,伸手取了一块,秋韵也只好跟着效仿。才刚吃进去一口,秋韵就差点吐出来。什么玩意儿。齁甜齁甜,腻得直冲人天灵盖。秋韵苦着脸看向谢司白,但见后者不动声色,一口一口吃着,面上一如既往不曾有任何波动。所以说,到底是公子呢。忍耐的功夫同他们这些凡人不可同日而语。定安见谢司白风轻云淡的,稍稍有点失望。她打起精神来看秋韵,见他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笑眯眯问道:“我的点心,不合秋韵哥哥的胃口吗?”秋韵被她盯着,后脊一寒。定安话音一落,谢司白也是看过来,秋韵直被两个人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硬往嘴里塞了一口:“怎么会,小殿下的手艺自是好的。”话是这么说,苦水都往肚子里咽。定安折腾够他们才是提着食盒走了。她一出了门,秋韵就火急火燎找了茶漱口,谢司白也好不到哪去,但总不想他这么外露,只是取过茶盏不紧不慢吃了两口,这姿态风度,不知情的倒以为哪家的公子在吃闲茶,悠哉得很。等去了嘴里甜腻过头的苦味,秋韵才道:“小殿下这是转性了吗?知道折腾自己没用,就反过头来折腾我们。”谢司白不以为意:“她是不开心,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消遣,由着她去罢。”话说得轻巧,秋韵是吃一堑长一智,自打这日过后,见了定安就调头走,生怕再被抓住。反而是他家公子,每次都老老实实被逮着尝点心。秋韵原本还可怜他,直到有一次定安都因着他这么配合不好意思起来,难得良心发现,喃喃说了句:“这么难吃国师倒真的能吃下去。”谢司白却是面不改色道:“殿下的手艺不差,不必妄自菲薄,只臣一人用未免可惜,倒不如恩泽并济,也让其他人尝尝。”秋韵:“……”不过抛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节(……),谢司白和定安两人的相处较于之前和睦许多,时不时还能一起坐着吃吃茶赏赏月。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有关朝堂后宫和林家的事,仿佛不提就不存在。日子骤然平静,秋韵反倒有些不习惯,私下他问:“小殿下难不成真的死了心?若她决意不搅这趟浑水,公子也没必要再困着她了。”谢司白不语。静默片刻他敛眸道:“再等等看。”很快京中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宫中有人私下里托人运了物资来,去盘问,原是长乐宫的那位婕妤娘娘,不过现今已是晋位至嫔,赐了封号乐。徐湘不知道定安与谢司白的关系,只想着她孤身在外,又身染风寒,害怕外头的人不当紧,处处怠慢她,所以悄悄托着人送了银碳檀香被褥冬衣一应之物,足见用心。与物资一道来的还有一封信笺,是徐湘所写,所言无非宫中的一些情况和对她的慰问,又云很想念她之类的话,希望她早些将身子养好回宫,末了又写邵太后本就在病中不得好,因着迟迟不见她更添忧思。定安看得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她提笔当即要回复,谢司白却先是按住她的手,漫不经心道:“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帝姬心里应当有数。”定安撇撇嘴,冷哼道:“国师不用提醒,我若是写了什么不能写的,还不是会被你扣下不发。”谢司白微皱了下眉,旋即移开眼。等着定安写好要交给谢司白替自己暗地里送去长乐宫,谢司白当着她的面看过,确认无误,才是折起来。定安突然想到什么,道:“我昨日才新做了栗子糕,阿湘最喜欢栗子不过,你若要托人进宫,不如帮我顺便捎一些过去吧。”谢司白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闻言蹙眉,可见是不赞同。定安清楚他所想,笑道:“国师不必在这当头疑心我,我自也不知她会在今天来信,即便要在点心里动手脚也没那个功夫不是?”说罢她让人取来一屉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食盒,清点好了数量要交给谢司白。谢司白打量着她的神色,没有收下。定安略一挑眉,道:“国师若不信,可以一个一个掰开了细细查看,就是这掰开的点心送过去不齐整,也不知道阿湘会不会再吃。”谢司白看了她良久,接过那食盒:“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既然帝姬要我信你,那我便信你。”定安一哂,不着痕迹地错开了眼。谢司白当即就让人将这些东西发回了宫中。定安无事一身轻,许是心情好,也不再要谢司白品尝自己的手艺。她背转了身子,若无其事问道:“今日落了雪,我曾听闻民间有落雪日办庙会的习俗,不知今晚可有?”谢司白不以为意:“许是有罢。”“我想去看一看。”定安说完也不等谢司白回答,先是回眸看向他,“国师不必担心,我知道国师的人手遍天下,早就不想着去找什么人了,只是长日待在这一处难免烦闷,想出去走走。你若担心出什么岔子,跟着我一道就是了。”谢司白不语,定安信誓旦旦望着他,难得服了软,可怜兮兮的:“我当真是想出去走一走,国师每天都要出宫,自然体会不到一直留在这里是个什么心情,再待下去怕是要闷得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