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放在寻常人身上许是行得通,但定安……谢司白已经能想到她满脸不耐的模样。还真是前有林璟,后有陈二公子,都往这一处想了。谢司白眼里多了些笑意,不过转瞬即逝。定南王自得完,还不忘恭敬请示一句:“大人以为如何?”“王爷自己的主意,当然可行。”定南王没听出他话中深意,笑起来,志得意满:“林大人向来对国师大人赞不绝口,既然大人也以为尚可,那边依计而行。只还有一事……”“何事?”“帝姬身边有青云轩的人把守,实是刀枪不入,浴佛那日,还望国师记得通融一二。”谢司白敛眸,不再看他:“自然如此,王爷不必担心。”这事说定,定南王心上高悬不下的石头落下。十六帝姬虽然比不得另几位身世显赫的帝姬,好歹深得永平帝心意,单是陪嫁就少不了,若婚事能成,定南王府多少有所依仗。言罢,谢司白不再说话。定南王悉知这位小国师的古怪脾气,没敢继续叨扰,即是告退。陈三姑娘侯在月门外,听到里院响静,迎上去:“父亲。”“怎么还没走?”定南王对着三姑娘立时又恢复了往日家主的威严,“罢了罢了,这位国师大人不喜女色,你我再耗着纠缠,怕是吃力不讨好。”陈三姑娘暗自攥紧了手,指尖嵌到肉里,生疼生疼。生在这样一个家,上比不得她二兄是男儿身,下比不得她四妹有嫡母照看。姨娘很久就告诫她,若不然攀高枝离得远远的,若不然任凭府中摆布,零落成泥碾作尘,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她一早就知道定南王对她的打算,不过是笼络人心的工具,或早或晚而已。永平帝初来王府,定南王原是打算将她送去,但京中那位林大人不允,谁不知道林家靠静妃起家,自然不想被让他人平步后尘。定南王这才转而退其次,将主意打到了那位谢小国师身上。谢小国师在朝堂又不在朝堂,他远离官衔爵位之外,却又自拥泼天权势,青云轩名满帝京,哪怕父亲惧怕的那位林大人也待之颇为重视。三姑娘虽不懂官场之事,亦是清楚这位是不得了的人物。姨娘说:“是个男人就有弱点,你如若笼络住他的心,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也就不能再让他们作践。”谁知道下一次被推出去又是为了什么人?瞎眼的富商,丧妻的鳏夫,好色的公子哥。与其被动做选择,这是她难得的机会。因而初初听闻定南王有这打算,陈三姑娘已是暗下决心。可惜谢小国师是个大忙人,几日不着府,眼巴巴盼着回来了,见了面却连一句话都没说就被打发出来。三姑娘按下心思,全一副为了定南王着想的模样,款款道:“父亲甚是看好那位国师大人,岂可就这样白白错过……”“闭嘴。”定南王见她毫不避讳说出这样的话,吓得呵她一声。谢氏靠的是青云轩起势,青云轩对外称作国师道观,修身养性之用,实则暗中替永平帝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阴私之事,极大削弱了对林家的倚仗。这事几乎人人皆知,面上不提罢了。定南王环视四周,仍惴惴不安,放不下心:“这话你休要再提。谢大人乃上客,不是你我能轻慢得起,他既无心,我劝你也少做乱子,安心顾好旁的事吧。”定南王对这个女儿实在没多少感情,言尽于此,他便是先走了,也不等她一起。陈三姑娘在他身后停留半晌,回头张望了一眼院落,灯火通明却把守森严,没有定南王在,她怕是进也进不去。为今之计只好另做打算。陈三姑娘眸中映着夜中灯火,跳跃不休。她稍稍调整过心绪,才面不改色同身后侍女道:“走吧。”*谢司白回来时定安已打算就寝,消息传来,绿芜替她拆下花簪的手微微一停,似是不知如何是好。定安却只望向菱花镜,动也不动。绿芜在她耳边问:“殿下可要去见公子?”“不必了。”定安冷冷拒绝。绿芜仍是迟疑,定安见她不动作,自己一把摘下那花簪,似是赌气一般塞进锦盒之中,“天色这样晚,见了又能如何,横竖人家也不想见咱们。”这话明摆着怨怼不已。定安少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绿芜好笑又不大敢表现出来,哄她道:“公子许是有事罢,才搁置了这几天。殿下若不愿见他,那等等明天也好,如今也着实是晚了。”定安正赌着一口气,由着绿芜这么一劝,上不去下不来的,郁结心中。在京中应得好好的,要她做他同盟,一到了这地界反而将她一个人抛下,竟是四五日不见踪影。定安气恼地戳了戳那花簪,仍由着绿芜替自己卸下华饰。绿芜一言不发,妥善安置定安歇去,挑灭灯芯正要出去,帷帐之中传来声音,叫住了她:“绿芜。”绿芜早知如此,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她给自家小帝姬找台阶下:“殿下可是越不过这口气?我听秋韵说公子还没歇下,倒不如早些去说开了好,他如此怠慢,当真该罚。”定安被她的话逗笑了:“好话坏话都让你一人说尽了。”绿芜笑着替她穿好衣服。夜深露重,外头仍有些凉意,绿芜又给她披了件银白莲花暗纹薄斗篷,好挡挡风。她们与谢司白明面上不热络,因而见面要躲着府中眼线。绿芜和定安都是警醒的,自是早做打算,让人暗里清了条小路,才低调前往。将到时,绿芜瞥见不远处有人影晃动,灯盏点点,及时止步,停在一头。“怕是有人刚从公子那里出来,等他们过了,我们再去。”定安不语,只静静注视着那人身影,由远及近。直至从她们身边经过,即便不打灯也能看出为首的是一女子,身段婀娜,身着单衣,好个盈盈佳人。走得近了,隐隐约约听见她们的话:“……明日刚这个给大人送去。”绿芜脸色变了变,没敢吱声,心道这其中怕有误会。反是定安眸中一片细碎寒冰,神情却舒展开了,笑吟吟的,语调颇有几分玩世不恭在:“看来先生当真是忙,怪不得我连见他一面都碰不着。罢了吧。”“殿下……”定安本来就一肚子气,虽然她也清楚依先生那副冷淡的性子,多半不可能有越界之事,但还是觉得愤懑,因而不等绿芜宽慰,先是转身回去。绿芜忙给旁边的小侍女使了个眼色,才匆匆跟上前。第84章 、84定安一走, 小侍女转头就向秋韵报了信。秋韵不敢多耽搁, 转头禀了谢司白。谢司白听罢不觉有他,只停住笔端, 平静道:“以她的心思, 何会因而误解,不过是寻个由头发作。”秋韵叹一声, 也是这样想的:“小殿下在这高墙深院待得太久。”谢司白挂记定安,只此时非同往时,纵使他人手充裕, 奈何身处王府,处处都是定南王的眼线,正是多事关头, 牵一发动全身,是他也不便轻举妄动。“无碍, 也快了。”半晌敛眸, 谢司白只说了这一句。定安新仇旧恨地怨怼起来, 隔天大早没等来谢司白, 倒又闻他出了府。事已至此, 连气也懒怠生起。使性子归使性子,她不是个没脑子的, 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比谁清楚?她忿忿不平的, 始终是他将她独自留在府邸之中罢了。是谁当初说要同她结盟?骗子。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定安整日除了读书也干不成旁的。定南王妃虽是不敢多来打扰定安,倒是时刻洞悉着帝姬的动向。估摸着听了什么话, 她开始源源不断往院里送各式各样有趣的巧物,留着让帝姬解闷。王府四姑娘亦时不时地来求见,定安并不是个多计较的,且她对四姑娘印象不错,不觉得有什么打紧。绿芜一开始多是留心着,以防事有万一,后来见这位陈四姑娘傻乎乎着实不像个工于心计之人,才放松警惕。看得出陈四姑娘是真的喜欢定安。初时她同她交好,许是不熟,还扭扭捏捏有些害羞,一二日熟了些,简直恨不得将自己昔年收着的宝贝一样样全送去给定安。要绿芜说,陈四姑娘脑子算不上很灵光,不像在这深宅大院生养长大的,反而真率诚恳,怨不得在这是非地都少有恶言。绿芜私下同定安偷偷道:“殿下瞧着那四姑娘像不像一个人?”“何人?”绿芜不假思索:“自然是乐嫔娘娘。”定安起初还没觉得,有了绿芜这话,再与陈四姑娘相处起来,越来越觉得如此。绿芜调侃她:“要我说是殿下心善,才累得总有这样的人觉得殿下亲切,乐嫔娘娘这般,陈四姑娘也是这般。”细想定安确实招这一类人喜欢,无论林祁,徐湘还是现在的陈宝珍。“这话你同我说说便罢了,莫要传出去,叫旁人听到反是不好。”定安叮嘱了句。绿芜自是知道分寸,且她调侃归调侃,对不谙世事的陈四姑娘并无恶感,反倒多点喜欢,犯不着同别人拿她说笑。这日陈四姑娘送来座小琉璃塔,塔身小巧精致,雕刻得巧夺天工,塔上二层还有跪拜的小人,亦是做得栩栩如生,连定安都不免啧啧称奇,更不必说其他人。这定南王府果真是个宝地,稀世之珍,比比皆是。陈四姑娘全无避讳,一心要同定安分享。她这番举动,不说绿芜,连定安都看不过去。定安按住陈四姑娘的手,看了一眼绿芜,绿芜忙是打发旁余人退下。留着她们两个,定安方是收回手,委婉提点她:“我知你心意,只是这些东西就不必拿出来了。”陈四姑娘仿若迎头兜了一盆冷水,寒意霎时窜上心头。十六帝姬并非传言之中,反倒是个十分容易相处的人,宝珍是真的喜欢她,竟是得意忘形起来,连三姐姐的警告都抛之脑后。宝珍不敢造次,小心打量着定安,嗫喏道:“殿下莫不是……莫不是不喜欢?”定安知她是误会了,但又懒得多嘴解释,只道:“不是不喜欢,只是这样的东西,拿出来未免太惹眼。”陈四姑娘一愣。定安同她萍水相逢,尽管喜她性情,却还不至于因着她就掺和到王府一摊子烂事中,更何况个人有个人的命,提点这一句已是僭越。定安话过不提,陈四姑娘还没理清其中关卡,怔怔收起来。二人说起旁的,四姑娘总担心定安生气,一时拘谨起来,不敢再同前几日一般。定安见了只作不知,平日如何现在仍是如何。偏巧这时绿芜从外进来,神色似是有事要说。定安将茶盏放下,陈四姑娘素来不懂看人眼色,也不知该避一避为好。定安略一颔首,绿芜只得近前来,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殿下,公子派了人来。”这还是入王府后谢司白头一次主动来找她。定安虽有怨言,但也明白这当口不是发作的时候。离了京中,搏得就是背水一战,忍耐了这样久,这个机会只怕是要来了。定安不动声色,稍稍垂眸,示意自己知道了。绿芜退下之后,定安又与四姑娘闲闲聊过几句,便借口休息挥退了她。陈四姑娘为人单纯,没有看出端倪,尤其她心中装着事,听罢此言,当即起身告退。陈四一走,绿芜又进屋中,身后跟着谢司白的人。定安问说何事,那人将密函交予她手上,拆开来看,寥寥几语,题眼在浴佛节三字,除此之外别无他言。定安一头雾水。她将信合起,问道:“除了这话,可还有别的?”“公子只让我交到殿下手中,说殿下日后自然会懂,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定安又看了片刻,着实不见深意,就将信给了绿芜,让她看完拿去火盆烧了,万一日后有事,不必留人手柄。谢司白的人先行退去。绿芜留下,边替定安斟茶,边低声问:“公子这是何意?”定安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知。她手托着下颌,思忖片刻,方道:“他既然不说明,大约是时机不到,时机到了自是彰显,先生不会费无用的心思。”绿芜听她这话,心放下一多半。这些日子公子不在附中,小殿下自那日之后再没有开口提过他,绿芜原想着这坎是过不去了,如今看来倒也还好。定安不知绿芜所想,心思全放在字条上,她手捧着茶盏:“不过……”绿芜心又悬起:“不过什么?”“无甚。”定安默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回答,“我只是有种感觉,这样的太平日子,怕不剩几多了。”*定安的预感没有错。谢司白送来信笺没几天,前头并州就传来不好的消息。并州的形势比原先所想还要糟糕,不仅仅是难民成群,绿林横道,连临近一带相安无事多年的氐族亦浑水摸鱼趁乱参与其中。有他族势力渗透,当初的府衙攻占一事恐怕另有隐情,不如最初估计得那么简单。当务之急是先要担保永平帝的安危。据言近卫军已经掩护着圣上退离并州,几日即返。路上永平帝发作一顿,直言脸面尽失,养出这么一帮废物。暴.乱一事发生这样久,并州官员除了逃命,竟是连情况都没有彻查清楚。此去幸而近卫军护驾有功,如若不然,只怕江山易主。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永平帝初到黎城发落并州官员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如今怒气而归,指不准又有何人遭殃。定南王不敢多耽搁,派了府兵同黎州驻留的军队前去接应。这事还没有定夺,转眼先到了浴佛节。定南王妃专程在前一日来见定安。十六帝姬虽是年幼,但却给人以一种难言的压迫感。这些日子她身在府邸,王妃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处处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地方冲撞了贵人,可以说是能不见则不见。这次因定南王之命,迫不得已才来。王妃先是端着笑脸与定安寒暄,言辞之间颇见谨慎,生怕有一字之错,连绿芜这个局外人看着都替她心累。王妃在找机会进入正题,定安则按兵不动等着她先表来意,两人谁都不先接茬,兜兜转转好半天,眼见无法,定南王妃才只好硬着头皮道:“明日即是浴佛节,早听闻殿下昔年跟着太后娘娘悉心礼佛,不知殿下是何打算?还请殿下告知于我,也好让人提早准备,免得礼待不周。”定安早猜到这一出,心中有数,听她终于提及,轻笑着回道:“王妃娘娘不必如此。我在此处,便是为客,客随主便,一切还当按着你们来。”定南王有过交待,十六帝姬这边早由那位谢大人提前打点好了,王妃清楚说这些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但饶是如此,王妃仍不觉紧张起来。她诺诺应声,大致说了黎州浴佛一日的习规,定安有一搭没一搭听进一些。临了,定下卯末时从王府出发。正事言罢,王妃额头上已是密密布了层薄汗,她绞着帕子也不敢去擦,躬身告退后,便带着自己的人疾步离去。看着定南王妃仓皇逃走的身影,定安懒洋洋拨着茶盖:“看来我这名声当真是不好了。”绿芜轻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定安并不在意这个。经历往年种种,她深知恶名总比任人鱼肉好,至少打她主意前得再三思量,总不敢再同以前一般被人轻易怠慢。“今晚好好歇着。”定安敛了神色,回归正题,“明日怕有一场恶战,还得提前应对才是。”第85章 、85第二日天晴, 无风。卯末时大明, 定南王妃不敢怠慢,早早便在二门外侯着。王妃与同行的三姑娘四姑娘一辆马车, 定安独一辆, 另还有两辆,载着缘路布施的米粥, 齐上无名寺烧香祈福。定安虽离了京,总还受着过去的影响,衣衫多喜素色, 不大爱张扬。尤其今日去寺中,她衣着愈加简净,发上仅簪着一镶金累丝玉兰珠花。偏是这样的打扮, 越衬得她容颜姣好,清丽无双。定南王妃忙忙带着两个女儿行了礼。四姑娘这些日子来找定安, 与她相惯, 见礼亦是笑嘻嘻的, 累得定南王妃暗暗捏把冷汗, 唯恐一个不小心十六帝姬就降罪于人。位置稍靠后些的三姑娘定安却是头一次见。那三姑娘宝妍也穿得素雅, 白底绿萼纹长裙,发簪栀子, 弱柳扶风, 纤腰盈盈,这副不胜娇弱的模样,有几分像远在深宫的林悠歌。三姑娘见礼的动作比四姑娘标准得多, 相比娇憨不怎么藏得住事情的四姑娘更上得台面。定安原只是一瞥,并无想法,但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她停住,目光重又投向三姑娘。三姑娘定力极佳,仍半伏下身子,不为所动。微风拂过她衣袖,簌簌飘起。定安微微眯了下眼,看着她,似笑非笑。定南王妃见她突然停下,一头雾水,又不好贸贸然打扰,小心翼翼发问道:“可是不合殿下心意?”“并无。”定安看够了,才慢慢收回目光,“只是觉着三姑娘有些眼熟罢了,想来是我认错了人。”言罢定安走至马车旁,绿芜扶着她上去。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定南王妃揣测不出是何用意,她诚惶诚恐送着定安上了车,对着左右随侍车驾的下人叮嘱一二,做好万全的准备。回到马车上,没有外人在,王妃才松了口气。三姑娘惯会体恤人,将厨房备好的莲子银耳羹端给母亲。定南王妃恹恹地招招手:“免了吧,等会儿路上颠簸,吃进去倒让我搅得慌。”定南王妃在十六帝姬面前做小伏低受了气,反撒在她这个庶女身上。三姑娘不动声色,只当没听到她话中的意思。她将莲子羹放回提盒,拿了出去,命侍女放后头温着。四姑娘正忙着吃案几上备好的芙蓉酥。未免耽误时辰,她今天起了个大早,来不及进食在门外候着帝姬,已是饿得饥肠辘辘。王妃不理睬三姑娘的关心,倒是心肝宝贝地疼惜起四姑娘来:“瞧瞧你这吃相,噎着了如何是好?快让人备些茶水进来。”四姑娘在自家人面前不甚讲究,也不顾吃得满嘴渣碎,道:“不打紧,母妃和三姐姐也多吃点,进了寺里,可就没这样好的吃食了。”王妃被这小活宝逗得发笑:“你啊你,除了吃还会什么。”四姑娘乐呵呵的,并不因这话生气。三姑娘用帕子掩唇笑道:“三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合盖多吃些才是。”车厢里的气氛因着四姑娘缓和些许。王妃歪在榻子上,轻揉着额角,她想起重要的事,说道:“城中近日不太平,你们两个进了寺中且当紧点。往日玩啊闹啊的,我也就不说你们了,如今可不许再淘气。”四姑娘不以为意。她年纪小,不知家里的打算,三姑娘却是清楚的。王妃转向三姑娘,不咸不淡的:“且看着你妹妹。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个通情理的。”她的话明听是嘱咐,实则是提醒。三姑娘诺诺应下,未再多言。这边在讲,前头那辆也不落安生。甫一入厢,绿芜伺候着定安坐下,定安便笑吟吟道:“你瞧那王府的三姑娘,可曾在哪里见过?我看着面善。”绿芜笑着叹口气,替定安斟了茶。定安把着青白玉璧的茶盏,觑着看她,笑道:“扯上你主子,你倒又不讲话了,诚心护着他。”绿芜哪是那么容易被套话的:“奴婢是来伺候殿下的,何来第二个主子。”定安撇撇嘴,不同绿芜打趣了。她转着茶盏,语气常常,听不出情绪:“原来先生喜欢这样的。”绿芜跟在定安多时,哪能不知这是新账旧怨一起算上了。她看她一眼,轻笑出声:“陈酿的醋未免太酸了些,殿下还是少吃为妙。”定安被这话说得羞红了脸。自她成人,少见这样局促的时候。她将茶盏放下,目光移向别处,嗔道:“你越发不成个样子,都不知被谁惯的。”“当然是殿下惯的,如若不然,何至于此。”绿芜笑着接下她的话,“不过奴婢虽不中用,有些事还是拎得清。那日的情形我早去问过秋韵了,殿下迟迟不让提,便是不敢说。”定安听她这话,心里起了意,想问个清楚,却又拉不下面子。正踌躇间,绿芜看出她心思,也不难为她,她压低声音,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定安听完略一扬眉:“荒唐。先生是御前的人,即便娶亲生子,也应由着父皇做定数。他区区一个王爷,怎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绿芜道:“定南王府从里到外一早就烂透了,如今的定南王不过是个草包,流连花街柳巷之辈,大约也只能想到用这样下三烂的手段。他知道公子是御前的人,不敢打他正妻的主意,往他后院里塞个人还是可行的。”定安冷笑:“那三姑娘倒是个可怜人。她虽不是正妻之子,好歹也是王府的正经姑娘,怎么嫁嫁不到正妻之位?何至于白白被辱没。这定南王当真心狠之人。”论正理府中来了外客,内眷多是躲着不见,就这么巴巴送上去,还真是头一遭见。绿芜和定安想得差不多:“可不是。”定安虽然对陈三姑娘至始至终都没有过敌意,但见识过那晚的情景,总归也不是全无芥蒂。不过听完绿芜这些话,她倒对她起了些怜悯之意。这样夹缝中艰难求生的人,再苛责他们手段不干净,那才是真的苛求。*不多时车队行至无名山下。无名山山势陡峭,道路蜿蜒曲折,王府内眷一应下车,换作轿子往山顶上去。浴佛一日山上香客众多,丝毫不受这些日子南下贼人之乱。王妃乃寺中贵客,小沙弥引入禅堂,面见主持。诵经毕,主持以五色水灌佛顶。再诵经。结束后已至正午,斋饭备至中堂。早在来之前四姑娘就曾向定安抱怨过斋饭难吃,王妃诚心礼佛,一月总要带着她上山一次。定安倒觉得尚可,没有油水,再变也变不出花样,比不上普济寺,但如此已属难得。用完斋,王妃留在殿中与主持对谈,听闻佛理。定安待过片刻,稍觉乏味。王妃见她意兴阑珊,心想帝姬到底年岁轻,听不惯这些东西,便主动提议陪她出去走动。以前在京中,左右都是眼线,一举一动不可怠慢。出了京,没那么多讲究,定安也就不再拘着自己。她承下王妃好意,不过只言三姑娘四姑娘陪着就是,让王妃仍留在殿中。定南王妃怕礼数不周惹来祸端,不敢轻易应下,定安推辞几次,她方才放了心。无名山风景一绝,佳木成荫,周边环绕皆山,独此凹于下,在定安跟着邵太后去过的寺庙中仅此一地,令人称奇。领路的小沙弥看上去十一二,知定安身份贵重,讲话都不利落。好在定安不与他计较,简单带着逛了逛,定安让绿芜赏了他,叫他一旁待命。四姑娘早就忍得不耐烦。她生性活泼,并无佛缘,最烦听和尚念经,好容易躲过一劫,可算高兴了,一时口无遮拦起来:“这地界要吃的没吃的,要玩的没玩的,还要闷在屋子里听人讲那什劳子玄说,真真无趣。”她话一出口,三姑娘心一惊,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十六帝姬。定安却仿佛没听到她这僭越之说,反笑起来:“你当紧,在人家的地盘,说人家的坏话,小心扣在这里走不了了。”四姑娘吐吐舌头,与定安玩笑起来。三姑娘同定安不熟,不敢随意接话,只从旁默默看着。这位十六帝姬与传言中的倒不尽相同,一点未见飞扬跋扈,反算得上是平易近人。但这种平易近人与四姑娘宝珍的平易近人却不一样。宝珍傻乎乎,脑子缺根弦,待人真挚诚恳,而十六帝姬更像是懒得计较。三姑娘不觉对定安改观,愈发不敢小瞧她。她隐隐有种预感,觉得今日的计划恐怕不会如她父兄所想那般顺利。正盘算着,身边的侍女轻轻推了她一下,三姑娘回过神来,发现是十六帝姬在同她讲话。三姑娘赶忙赔罪。定安挥挥手免了,仍旧笑着问她:“我曾听王妃说,三姑娘琴棋书画皆有心得,那姑娘可曾也写诗?”三姑娘并不知小帝姬与那位国师大人的隐情,她和王妃一样不明所以,不免心下惴惴:“不过是闹着玩的,不成大器。”定安笑了一声,道:“三姑娘有才情。不像我,幼时同国礼院的夫子学作诗,却总也七七八八成不了句子。”第86章 、86三姑娘揣测不出定安用意, 轻笑着, 不敢随意作答。定安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下去。越往后堂, 越得清静。定安瞧见远处半山腰一方凉亭建在丛林中, 心感好奇,唤了先前那小沙弥, 问他:“寻常人家建亭子先砌路,这头没有路,如何能进亭子?”小沙弥看了眼, 方低头道:“那是师公常待的去处,师公不喜人打搅,顾有意不让铺路。”定安听了, 心觉是个怪人,没有多问。直到傍晚, 该诵的经诵过, 该施的粥施过, 暮色四合, 请示了帝姬, 准备返回城中。四姑娘与定安谈得愉快,回去时定安特准她同自己同一乘, 四姑娘自是高兴, 忙不迭应下,倒是定南王妃踌躇不决,想拦不敢拦的, 犹犹豫豫眼见着四姑娘跟在定安身后上了马车。下了山,返城间有段官道,路途平坦,慢悠悠行着。四姑娘和三姑娘不同,自幼跟着兄长进了族学,定安虽也进过国礼院,到底和寻常府中的景致不同。她问起学里的事,四姑娘一一回答,绞尽脑汁寻些逗趣的事讲,直把定安笑得前俯后合。车厢中一派祥和。车队路过郊外的园林,隐有暗香浮动。四姑娘按捺不住好奇心,且她在定安这儿不拘着礼数,只顾着轻撩起帘子一角,见得路边花树繁茂盛开,一树一树,风一动落满一地。已是四月之景。四姑娘但见此景,喃喃念了句“真美”。定安合起茶盏放下,顺着也看去一眼。正当时,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连带着案几都差点被掀翻。绿芜忙是扶住了定安,定安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绿芜安顿好定安,才上前掀起帷幔道:“何事?”然而话未说完,她就顿住。马车前围着数十人,手持刀剑,而他们的身边,则遍地是随行护卫的尸体,有些死相可怖,过目难忘。她们甚至都没有听到打斗的声音,已是另外一个世界。饶是绿芜也不觉失声尖叫,她腿一软,摔在车辕上。*王府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转眼之间血流成河。剩余女眷均被驱赶下车,带与一处。劫道的人身份不明,听口音应是南人,结合并州形势,若不是四处逃窜的叛军,就是趁机作乱的绿林好汉。无论哪一种情况她们的下场都不会好。定安尽量稳下心神,猜不透眼前这一幕到底是先生有意安排还是出了意外。定南王妃更加慌张,不长的路程险些跌倒几次。这与王爷先前讲好的并不相同,原先商议好的,是伪装难民劫车,二公子恰好赶到,来一出英雄救美。现在这伙人一上来就动真刀真枪,若是王爷派来的,未免太像了些,哪有自己人杀自己人的道理,如若不是……难不成她们是真的落入贼人手中?一想到后一种可能,定南王妃愈发气虚起来,面色煞白,因为跟不上旁人的步子,又是踉跄一下。负责押送他们的士兵呵斥道:“你这老妇快些走,别磨磨蹭蹭的。”定南王妃虽在王爷和定安前做小伏低,但也还不是能让人随意欺辱的身份。她又气又恼,偏偏不敢反驳,只好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