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一事, 永平帝又陆续交代了些旁的, 才让谢司白退下。谢司白沿着回廊往外走,秋韵在前打着灯, 出了内仪门,见得有一人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看到谢司白出来, 才忙是去请了自家老爷。这天一日日热了起来,园子里头早有蚊虫,定南王为了堵他甘心在这里等这样久, 也算他本事。定南王整了整衣襟,款步而出, 朝着谢司白一拱手, 客客气气的, 就像刚好遇见一般。定南王笑道:“巧了, 谢大人。”谢司白静静望着他, 不说话也不笑,清清冷冷,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接近的。幸而定南王早有京中人递信, 清楚这位皇上身前的红人是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性子,也不觉得被轻待,仍是赔笑说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 想必累坏了,今日好不容易得空,理应好好犒劳一番才是。本王这地界虽比不得京中,好酒好菜还是有的,不如大人随我去,也好解解乏。”谢司白想也不想即是淡漠回拒:“王爷有何事直言便是,夜已深,不必多扰。”他拒绝得这样果断,饶是定南王也险些挂不住笑,他轻轻咳了一声,稍缓解了尴尬,才道:“国师大人不喜奢张浪费,情有可原,只是我要说的这事……同京中的林大人有关。”谢司白微眯了下眼,不动声色。定南王压低声音:“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谢司白不语,定南王心知这是默认,便躬身请他往旁边的芷风楼去,全无一朝王爷应有的架子。诚如他所言,芷风楼上焚着斗香风烛,美酒佳肴,又有两位穿着单薄衣衫的美人持扇跪在两边,替着斟酒夹菜。谢司白微蹙了眉,眼里有厌烦转瞬即逝。老定南王与白家曾是有过交情的,武将出身的大族,性情自来比文士直率,哪想得到了现在这一辈,尽是些膏粱子弟,丢了祖上的风骨,全无气节。谢司白道:“不必这些,撤下去吧。”“大人莫不是怕传到陛下那里去?”定南王自以为很了解谢司白的心思,甚是善解人意,“大人不必担心,芷风楼外有专人把守,楼上发生的情状皆不会往外流出半个字,尽可放心。”谢司白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意思却明显。定南王接连吃了闭门斋,暗道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只得悻悻打发歌姬退下。旁人走后,定南王才开口:“早听林大人说起国师大人少年才俊,如今一见才道是此言不虚。谢老前辈已是人中豪杰,谢大人亦是不逞多让。”无论资历还是辈分,定南王都高过谢司白,可他做小伏低说起这些话倒不见面红耳热。想想也是,定南王府早没了实权,不过靠着祖荫过日子,底气还不如普通京官来得足。谢司白是林咸见面都要让三分的人,他这般礼待算不得过分。谢司白不搭腔,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定南王莫名紧张起来,他一面用袖子拭汗,一面磕磕绊绊道:“林大人曾言国师是位直爽人,我也不多言他,直当点说了罢。林大人有一事嘱托我,这事倒不难,只是需请得大人通融一二,方是好办。”他话一出口,谢司白已明了为的是什么,林咸在等这个时机,却不想他亦是在等这个机会。谢司白敛眸,示意定南王接着往下说。果不其然,定南王接着道:“十六帝姬远道而来,十足劳顿,若再回去,怕是又横生枝节。林大人的意思是……不如将帝姬留在这里罢。”定安还算不上是林咸的心病,但到底是个隐患,且她日渐生势,在宫中多处辖制静妃,拔不掉也不能为己所用,难免要思前想后顾虑许多。此次南下是个好主意,谢司白早知他们定然会有所动作,没想到却是假借定南王之手。谢司白早知其中纠葛,却只当不清楚。他轻蹙起好看的眉,似是不解:“何意?”定南王心道这位还真是不通人情世故,不过面上仍是笑着,进一步解释:“我二子弱冠之年,正当定下终身大事,若是能尚帝姬,成就一段佳缘,自是再好不过。且局时帝姬远嫁,何不是解了林大人一桩心事。”谢司白“哦”了一声,兴致缺缺的模样,仿佛不怎么提得起精神。定南王小心翼翼,留意着对方的神色:“国师大人觉得如何?”谢司白漫不经心,指尖轻扣着香几,半晌才淡淡道:“倒也无妨。”林咸一早在信笺中提点过定南王,得这回答,定南王知他算是应了。定南王心头重担卸下,面有喜色,他正要人上筵,谢司白已是起身,定南王一愣:“谢大人……”谢司白不等他再说客气话,语气淡漠:“夜既已深,话说完,我不便多留。”定南王自是不敢再不识好歹地挽留,忙也起身相送。谢司白走后,定南王方才是堪堪松下一口气,不知为何,在这人身边总让他感到莫名的压迫感。智多近妖,许是如此。身边小厮问:“王爷觉得那位小国师心性如何?”“怪。”定南王注视着谢司白离去的方向,这样评价,“是个怪人,比他师父还要让人猜不透。”*永平帝留在黎州城没二日,即动身赶往并州去,定安则被留下来,暂住定南王府。定南王惯会享乐,府中缔造得恍若人间仙境,单定安住的锦绣阁,帷幔流苏,重重掩映,又有许多奇木异石,古董珍宝,以及诸多失传已久的善本藏本,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有市无价的宝物。定安看着好笑,同绿芜道:“这定南王也是个有意思的,沿途这一路,人人都知道对着君王要藏富藏拙,他倒好,全都直白白露出来,父皇不过挂心着南面的事无暇理会罢了,真要回过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绿芜虽见多识广,头次见这屋中显贵陈设,仍不免咋舌。听了帝姬这话,她赞同地点了点头,一面绞干帕子搭起来:“说不准也是气数到了,若身边能稍有个肯说真话的,如何想不到这个理儿。”话是这么说,定安不过暂住于此,总之也不关她的事。她用过早膳,去了书房习字一二,日中接到京中密信,是林璟派人送来的,信中先是琐碎云云,又讲了定安先前曾交付于他的事,最末格外警醒地添了句,要她在外多加小心。林璟没有明说,定安大致猜得出是林家要打算对付她了。表面上看她一介闺阁女子,掀不起大浪,但毕竟是静妃心头的一根刺,总时不时扎一下也够心烦意乱。定安早知会如此,只是没想到静妃能忍到现在。她看完信,就着让绿芜点了火盆烧去。看着火光跃动,定安想起什么,问绿芜:“这几日总也不见先生。”“公子这几日不在府中,想必有事去忙了。”定安点头,道:“派人去看看,若是回来告我一声,我有事要同他讲。”绿芜应下,定安方才去了房中。帝姬身份贵重,旁人没得命令不敢擅自叨扰,因而除了头两日,定安几乎没怎么见到王府中人。不过绿芜是个谨慎的,早早打听清楚了王府的诸多纠葛,一一禀给定安。定南王府着实气数落败,现在的定南王早无功名在身,娶的姬妾不少,子嗣却不算多。三子三女,大儿子早夭,大女儿远嫁,现在府中的二公子弱冠之年,据说风流成性,常年流连花街柳巷,以狎.妓为乐,实非良善之辈;五公子年纪尚小,尚无听闻可说;三姑娘正当婚嫁的年纪,可惜她生母早逝,又不受王妃待见,行事素来低调;四姑娘和定安一般年纪,王妃所出,又被定南王视作掌上明珠,自是与三姑娘境遇天差地别,且陈四姑娘人前人后风评都不错,在这样的地方实属难得。日头渐渐西斜,谢司白仍没有回来。定安读书读厌了,想出去透透气。未免冲撞帝姬,她住的院子周围只留着京中带来的人,王府之人一概不得入内,因而定安也不避讳什么,只带了绿芜在附近小径转悠。走着走着,她看见天上飘着两盏纸鸢,一盏蝴蝶,一盏鸿鹄,隔得老远也瞧得出做工精细,怕是宫中也难企及。定安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怎么这时候都有放风筝的。”“算算日子,其实也不差了。”绿芜道,“殿下可也想放着玩一玩?”定安摇了摇头,蓦地想起些陈年旧事,因笑道:“这倒罢了,我也有几年不曾动过这些,且又不是小时候,这样大人,再玩闹怕是要被笑话。”绿芜则道:“如何能。倒是殿下这些年处处过得压抑,半点不敢声张,现今到了外面,还管劳什子旁人,合该自己开心开心才是。殿下若想要,我让人去取两样来,横竖不多费功夫。”定安被她说得不免动心,正要应,天上的一盏忽然晃晃悠悠就落了下来。定安失笑:“飞的这样低就已经断了。”“纸鸢不过借势的玩意儿,风不及,总归差一点。”绿芜也有点可惜。她们站定在当头,看着那纸鸢打了几个旋飘落,定安看得饶有兴致,方道:“你猜猜,那纸鸢会落在何处?”她话音刚落,还不及绿芜回答,恰有一阵风过,带着那无主的纸鸢慢悠悠飘转过来,只一声响,就挂在了面前的树梢上。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八月真的太忙了,□□乏术。今天恢复更新。因为有三次元的工作要忙,再加上目前处于瓶颈期总是卡文,暂定一周三更。第81章 、81“这下不用猜, 竟是落到咱们这里来了。”绿芜为这巧合笑起来。定安也笑, 她看着枝丫上挂着的纸鸢,道:“收起来罢, 过会儿定然有人要来问。”绿芜应声, 方是上前将纸鸢取下来。逛了这会子,定安累了, 也不想着再放风筝。她回去歇着,刚一盏茶的功夫,外头有了声响。定安看绿芜一眼, 绿芜会意,起身迎出去,果真是来寻纸鸢儿的人。绿芜让人取来将才的纸鸢, 又拿了两屉酥糖,一并交给两个小丫鬟。小丫鬟收了糖, 规规矩矩道了谢, 却是迟迟不走。绿芜心里讶异, 面上却不显, 仍旧笑吟吟一副和善模样, 问她们还有何事。其中一个小丫鬟还不及说,就被另一个抢了话, 道:“我们家姑娘说, 若是纸鸢落在了这一处,惊扰了帝姬,定要亲自见面赔礼道歉才是。”绿芜略有些无奈, 失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如此。”小丫鬟仍是不肯走,执拗地想见帝姬一面。绿芜心知有异,打量她们一眼,暂且留了人,自己先进中堂找定安。定安原是在看书,闻言来了兴致。她掩卷笑道:“也是怪了,这府中人同我向来避之不及,竟还有专程想来见我的?”绿芜无不忧心,只觉此事有异,委婉提醒:“那两个小丫鬟奇怪得很,依奴婢看,索性不见的好。”“这倒不至于。”定安将书卷放回原位,“我与定南王府素无瓜葛,何况就算他们有所图谋,也不会做得这般明目张胆。”绿芜不好再劝,定安随着她一道去,远远见着两个小丫鬟在花厅。一个垂着头兢兢战战,似是不安;另一个则要活泼许多,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打量厅中陈设。定安微眯了下眼,心中有几分衡量。她踏进花厅,小丫鬟们闻声纷纷跪下行礼。活泼的那个想要偷偷抬眼,被旁边的悄悄扯了扯衣袖制止住。定安让她们起来。两人稀稀落落地起身,后者的动作不太规整,似是不常作为。定安敛眸,似笑非笑:“你们姑娘是何人?”小丫鬟看着眼前人险些呆住,幸得旁边还有一个拽着她袖口,她忙是回神,嗫喏着回到:“是西院的四姑娘宝珍。”四姑娘。定安哦了一声,明了是怎么一回事,不觉无趣起来。定安养尊处优惯了,不是刻意也有上位者的威仪所在,是以小丫鬟们不敢再造次,慌慌张张道了谢,方是拿着纸鸢走了。她们离去后,绿芜忧心忡忡:“殿下以为如何?”绿芜常年跟在谢司白身边,总要比常人深思一层,再加上宫中明枪暗箭,从来不肯轻易怠慢,遇着事难免会往不好的地方想。定安不以为意:“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估计是小孩子心性,等个一日,自会有人来替她赔礼。”绿芜一愣,没想明白,定安没有继续解释。等到第二日,用过早膳不多时,果真有人来了。定南王妃侯在花厅,打扮得齐整,又不敢太出挑。定安在宫中一战成名,远在边关的定南王府也有所耳闻,因而自打第一日见过面,王妃就不大敢来叨扰这位鼎鼎大名的十六帝姬,生怕哪里做的不到得罪了贵人。可如今自家小女儿犯难造业,是不来也得来。定南王妃谨小慎微,连笑都不大笑得太过。定安倒是无妨,横竖她落了个什么名声,不想嫁出去,也就不成大碍。她坦坦荡荡的,看了眼定南王妃,又一扫她身边垂头丧气的小女孩,心知自己昨日猜测□□不离十。定南王妃带着小女儿行过礼,定安赐座,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不见有刁难之意,这与定南王妃原本预料的有所出入。饶是如此,定南王妃仍是不敢怠慢分毫,接过茶,她僵硬地笑了笑,坐立不安。定安不开口,静等着她先提。定南王妃兢兢战战赔罪道:“昨日小儿胡为,冲撞了帝姬。她年纪虽小,做事很不成体统,还请殿下责罚。”说着推了一把身边的小姑娘,很是怨恼她这番行事。定安早知情况,并不意外,绿芜却是一头雾水,听了这话更为不解。正巧定南王妃身边的陈四姑娘偷偷抬眼打量定安,被绿芜抓了个正着,绿芜方始恍然大悟——这小姑娘不就是昨天跟着来取风筝的小丫鬟吗。绿芜后知后觉自家小殿下昨日的话是什么意思,便不再做声。定安拿捏着分寸,处事得体,既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又不至于让对方小瞧了去。定南王妃看着上座的小姑娘,论起来只比她小女儿年长两三岁,心性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免暗叹是个厉害人物,越发不敢轻慢。赔过罪,王妃不敢多耽搁,只携着小姑娘起身告退。陈四姑娘在她母亲身边乖巧不少,丝毫不见昨日鬼头精脑的模样。等到旁人散去,定安捧起茶盏,绿芜道:“那位四姑娘是昨日……”定安略一颔首,肯定了绿芜未说完的话。绿芜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又打量一眼,似有些大惑不解。定安知她所想,道:“何须担心。”绿芜愁眉苦脸:“毕竟出门在外,若是……”定安放下茶盏,懒洋洋的,不以为意:“不管那位四姑娘是真的想要见见我,还是另有所图,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会比在京中更难一些。”绿芜听她这样说,也只好暂敛了自己的忧虑。定安不拿这事太当回事,转而提起另外一茬:“先生他回来了吗?”绿芜摇头:“公子两日不曾进府了。”定安这时的反应倒更大一点,她敲着青瓷盏边沿,闷闷不乐:“如何能这样忙,在京中也不见他这样。”*“见到人了?”“见到了。”陈四姑娘圆圆脸,因为贪嘴爱吃各种零碎,身量倒比一边同她差不多高的三姑娘略略壮实。她托着脸,笑起来时肉嘟嘟的脸颊上有小酒窝若隐若现,“那位帝姬果真同她们说的一样,我若是能同她一起顽,再被母妃责骂也不碍事。”手上做着针黹活的三姑娘闻言笑着觑她一眼:“你想得美,那位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父亲都要小心三分,你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可仔细着自己的脑袋。伴君如伴虎,你可曾听过?”四姑娘果然被这恐吓吓到,她摸摸后脊,稍觉发凉。“况且我听说那位十六帝姬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三姑娘的笑容浅下去,她盯着手中的绣绷,说不上是对这话题更感兴趣,还是对自己的活计更为在意。四姑娘是个好奇的,听了这话赶忙追问:“这是何意?”“你没听母妃提过吗?”三姑娘是个冷淡性子,少见她这么积极主动。四姑娘倒是没多想,巴巴地睁着大眼睛等她回答。三姑娘笑道:“我还是不说了,万一传到母妃跟前,倒该说我这个当姐姐的带坏你。”三姑娘并非王妃亲生,与四姑娘的待遇自来天差地别,她说这话虽是迂回之词,多少是有些心酸。四姑娘不疑有他,抱着三姑娘的胳膊晃了晃:“不会的,三姐姐告给我,我不说给旁人就是了。”四姑娘斜眼看她,似是不相信:“当真?”“真真真,比真金还真。”四姑娘忙是应道,“三姐姐快讲给我听听。”三姑娘这才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绣绷。她知道的不过还是宫里边边角角传出来的事,只是传得这样久又这样远,真相早已模糊在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中,存留的添油加醋,早不复最初。四姑娘听完这些真真假假不着边际的传闻,大感失望。三姑娘瞥她一眼,却是不紧不慢继续捧起先前的绣绷。四姑娘蹙着秀气的眉想了想,犹犹豫豫道:“可我瞧着不大像,十六帝姬生得那样好看,应该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三姑娘嗤笑出声,什么都没说。四姑娘虽是嫡出,府中上上下下捧着护着,却是打小害怕她三姐姐,见此情状,亦是不再多言。反是三姑娘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你若不信,不如自己去见识见识,见识到就知是真是假了。”四姑娘眨眨眼,还没领略过这话里的意思,三姑娘已是说起旁的,将这茬一笔带过。第82章 、82青苔绿松掩映间, 无名山上无名寺, 半隐雾中,旁人难寻, 却实是千年古刹, 来来往往间香火不断,早是黎州城一景。无名寺后院为寺僧修行之地, 清远寂静,少有人至。这日寺后长亭,席间一老一少, 老为僧人,芒鞋僧衣,少则一袭白衫, 神色冷清,端看之下不近人情。僧人盯着棋盘残弈, 白子棋风内敛, 一如其主, 但到底年轻气盛, 沉稳之下亦有暗锋, 透着杀伐决断的凛意,黑子则谦和, 以守为攻, 看似处于下风,实则不然。僧人凝视良久,终现破绽, 轻笑着摇了摇头,将黑子落定:“还是输了。”黑子连点成线,一转原先防守之势,反将白子的杀意半道阻截,齐腰斩断,虽还不至满盘皆输,但已走至绝路,再难转圜。谢司白看出颓势,将白子放下,愿赌服输。“不过相较他年,你进步许多,看来这些年你师父将你教导得很好。”僧人笑道。“到底差前辈一着。”谢司白道。僧人笑了笑,将盘上棋子一一拾起放入藤盒,转了话题:“这些年你随你师父远赴上京,我虽不多过问,却知其情。你眼下来黎城,是为何事?”面对着这位忘年之交,谢司白不多周旋,直言不讳道:“并州兵变,前辈可知?”“自然。”“前辈如何看?”僧人闻言动作一顿,才不疾不徐将最后一枚棋子收入藤盒:“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时势已变,京中再不得安生,即便你师父留下,也无济于事。”僧人话之中肯,连一丝犹豫也无,怕是早两年就得端倪。谢司白不言。大魏在永平帝手上达到鼎盛,也是在他手上步入颓败。与其说成也萧何败萧何,不如说世事不由人。僧人见他不说话,抬眸看他一眼:“昭明可有感?”谢司白淡淡道:“父亲在时曾以天下为己任,明知时局凶险,任一意孤行。如若当初肯听师父一言,退隐朝堂暂避风头,白家不至于此。”白家倾覆正值大魏国力鼎盛之时,人人沉迷莺歌燕舞的盛世太平,仅有世家不以为然,深知居安思危之理,可惜上人蒙蔽,一心只听得进歌功颂德。今日南下之乱,便是当年埋下的祸根。僧人笑道:“昭明自己也不一样,总也一意孤行,为不可为之事,何须此言。”“不。”谢司白垂眸,隐去其间郁色,“我从不为不可为之事。昭昭天理,晚辈不过是在顺应天道而行。”僧人一愣。“溯本清源,当今圣上之位本来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德不配位。”谢司白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僧人端看他一阵,心下暗叹。“那你今日上山来,又为何事?”僧人接着问道。“我想请前辈替我看顾一人。”僧人来了兴致,笑望他:“何人?”这次反是轮到谢司白微微一怔,他一时语塞,片刻才不紧不慢道:“晚辈珍重之人。”“珍重之人?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僧人道,“让我猜猜,莫不是宫中由你拂照的那位小殿下?”谢司白轻蹙了眉,正要问他缘何会知内情,那僧人先笑道:“你师父云游四海第一处便来此地,这些琐事我若不想知也难。”谢司白:“……”僧人见好就收,不再难为他,清了清嗓子,重回德高望重的形象:“你师父曾与我提过她。”谢司白略一挑眉:“如何说?”“小姑娘心性坚韧,且敏而好学,若得男身,当为将相之才。”谢赞对定安的评价向来甚高,听得此言,谢司白并不意外。“只是困局在你。昭明处事自来当断则断,却在这一事上诸多牵绊。你师父曾言,怕你失其本心,一错再错,终是积重难返。”僧人徐徐补完后半句。谢司白微拧了眉,不过旋即恢复常态。僧人打量他神色:“你犹豫,可是因为杀父之仇?”“不。”谢司白否认得干脆,“她尚属陈家之人,当年之事与她何干。”“那昭明何惧?”谢司白不言,一时两人无话,只听得鸟雀嘲哳,梵音自清远而来。“我原不想累她进入此局。”谢司白慢慢道,“但现在看来,已无他法。”时值黄昏,暮色四合,远处日落苍山,磅礴渺远,寺中虫鸣鸟叫,均是归家。谢司白将嘱托的事交代完,便起身告辞。走时那位老僧在他身后轻轻说了句:“昭明,前路凶恶,当放就放不失为过。”谢司白身影稍一顿,却没有回头。老僧眼看着他远去,心知各人应有各人缘法,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遂不再多言。*谢司白回王府时天色早已完全黑下来,又落了冷雨,淅淅沥沥,小道也变得泥泞不堪。秋韵在二门上接下谢司白,打了伞在他身侧引路,一面向他汇报些白日间无关紧要的琐事。听他提到近日王府四姑娘总是跑来同小殿下打交道,谢司白神色微微冷了一瞬。映着夜色,秋韵倒没注意到这些。他絮絮说完定安,正要说其他,谢司白打断他,漫不经心问:“她歇下了吗?”“许是吧,毕竟这样晚了。”秋韵说着回头看了谢司白一眼,少年半张脸映着灯笼明灭的暗光,有些分别不清他的神色,“公子可要去见小殿下?小殿下前几日还常常派人来问你,这几日倒不来了。”谢司白轻笑一声,仿佛已想到定安气得快要炸毛的模样,眉眼不觉变得温和起来:“她怕是气坏了吧。”秋韵道:“可不是,在京中公子应得好好的,要当她同盟,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反倒自己一个人连着几日不见踪影。若我是小殿下,只怕这辈子都不想理你了。”谢司白扫他一眼,秋韵笑起来:“实话罢了,公子换位替殿下想想,可不如此?”谢司白笑着摇摇头,不再与他说笑,暗忖起旁的事。将至谢司白就寝的凤鸣苑,外院许是下雨不曾点灯,里院倒是灯火通明。谢司白慢了一慢停下来,眼眸闪了闪,旋即恢复如常。秋韵亦是跟着顿足,他打量一眼,心里明了了七八分,回道:“怕是那位定南王爷来了。公子可是不想见他?要不要……”秋韵话未说完,谢司白打断他,语气平波无澜:“不必。进去吧。”秋韵噤声,安静跟在谢司白身后。果然是定南王侯在花厅。一见得谢司白回来,他忙是起身来迎。谢司白这几日在外办差,听说是永平帝的意思,定南王并不敢多问,但又惦记着那日所言之事,因而一闻说谢司白回府,忙是赶来求见。只不过这一次除他之外,另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女子二八之龄,年轻貌美,身着鹅黄梅花暗纹长裙,发上不多旁饰,只簪着一朵栀子,却是清丽出尘。她跟在定南王身后行礼,至始至终低眉垂目,尤为温婉可人。谢司白明了几分定南王用意,轻蹙了眉,即刻恢复如常。定南王出言慰问,多是关切之意。谢司白不咸不淡地应承,不算落他面子,但也热切不起来。客套话言尽,定南王捻着手中佛珠,慢悠悠话锋一转,方才不经意提起身边人:“宝妍是我三女,林某教导无方,宠她太过,不喜女工,专侍弄些文纸笔墨,听闻大人书法京中一绝,自是心生仰慕。我拗不过她,只好带她来拜见大人,算还心愿。”定南王这样的龌龊买卖做得多,自然得心应手,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仿佛真的一段佳缘,全无旁意。那黄衣女子应言用扇子遮面,望了望谢司白,秋水翦瞳,不胜娇羞。林三姑娘自幼得定南王栽培,不与四姑娘一般宠爱,为的不过是做大用途。定南王风月场人,向来自恃眼光独到,他心知宝妍这等女子,天下能拒者不出一二。谢司白闻言略一挑眉。定南王洞悉其反应,深以为然,正待得意,却听他淡淡道:“怕是让三姑娘失望,谢某书法并不精通,三姑娘念的,许是我师父罢。”第83章 、83这话一出, 房中气氛罕见地凝滞片刻。谢司白继任国师之位并不久, 又同他师父一般都姓谢,定南王费时费力去打听消息, 哪知跑岔了路, 打听到前一个身上。定南王笑笑,到底老江湖, 转瞬有了托词:“既如此,大人同谢老先生有师徒之谊,老先生骨风, 自见得大人身上。”谢司白不冷不热,甚至连敷衍都懒得敷衍:“我同师父相差甚远,多谢王爷抬爱, 只怕承付不起。”定南王尴尬,勉强扯着唇角, 一副想笑笑不出的模样。他好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 平生所见, 实属这位小国师是个硬骨头, 着实难以下嘴。三姑娘咬了下唇, 似有不甘,但在这种场合, 也不好直言什么。谢司白看他:“王爷可还有事?”“自是。”定南王也不和他周转这些场面功夫了, 挥退了三姑娘和一应人等,“还是上次提的那事,我知大人公务繁忙, 只是眼看着时日不多,若再不动手,怕是错过机会。”谢司白垂眸:“王爷以为如何?”定南王缓缓道:“我小女宝珍这些时日同小帝姬甚有来往,择日浴佛,城中女眷一应要上无名寺祭拜祈福,若是大人应允,我让小女带着帝姬一并凑个热闹。离了这府,再要动手倒也方便些。”谢司白略一挑眉,漆黑眼眸看不出情绪:“当如何?”定南王笑了下,胸有成竹:“南边灾民暴乱,黎州城虽是暂且安然无恙,但总保不准误入几个漏网之鱼。浴佛节乃陛下钦定的节日,人多拥挤,如若发生一些意外,实是天意,即便陛下知晓,亦能体恤。”他弯弯绕绕说了这些,谢司白一语点中正题:“王爷要借难民之手?”“不错。”定南王背着手,面上笑容得意,“难民一来,我儿既出。这女子的心意国师不懂,我却深知透彻。花前月下,英雄救美。试问哪个女子能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