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虽然早就知道当年的惨状不下于今日林家,可亲眼见到这漫山遍野的衣冠冢,还是相当震撼。谢司白拨开荒草先跳了下去,他回头把手递给定安,定安扶着他,还没怎么用力,谢司白直接将她抱了下来。在下面看又同上面的感受不一样,置身其中,仿佛被数不清的墓碑吞没。谢司白往前走,定安攥住他的衣袖紧跟其后。她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起初还有些怕,但一一将碑上拓的字看过去,反而渐觉感伤起来。每路过一座,便是一个人的人生。当年冤死之人大多见不得光,大名怕被看破,只能以小字代之。他们也曾有血有肉地活在世间,不单单是一方衣冠冢。甚至其间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受到株连,如今故人已逝,可即使是被生者凭吊,也不得光明正大。穿过半个义庄,谢司白在两道墓碑前停下。他抬手指尖轻拂过碑壁,明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定安却能看出他竭力隐忍的悲伤。其中一道上面写着平奴。“平奴是我阿弟的小名。”谢司白微眯了下眼,淡淡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及总角之年,才刚刚五岁。小时候他爱缠着我同他玩,我那时却总嫌他烦人。”谢司白讲到这里,稍稍顿住。后来就算想让他烦,也再没了机会。这是未说出口的话。“他爱吃琥珀糖,牙都没长齐全,我阿娘总不让。”谢司白道,“所以每年来见他们,我总会替他多带一些来。”定安顺着看去,心下恻然。另一道上则题着瑾瑜二字。那是他的阿姐,定安还记得谢司白曾提起过她,于谁来说都是一段沉重的过往。谢司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移开眼,又瞥向旁边的一座。定安也注意到了,那是一座独特的坟墓,石椁空着,还未被填上。她看向石碑,上面刻着“阿阙”二字。“我小名叫阿阙。”谢司白说着,似是想起从前的事,他唇角微弯,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定安抬头看他。这最后一座,正是留给他自己的。“先生……”“义庄的墓,多年前就为我留下了。”谢司白道,“这些年间我走得如履薄冰,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成为这碑下魂。”前路凶险,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定安攥紧了手,不知该讲什么。谢司白笑着觑她一眼:“怕什么,人总有一死。”定安惶惶不安,她轻轻抱住了谢司白,谢司白反手拥住,垂眸看她:“定安,今日带你来,就是想要在你回宫前告诉你,这里是我唯有的退路。从今以后,怕也是你的退路。”定安点头,仰着脸瞧他,笑起来:“你也替我备一座罢。我不怕,万一日后……同你死在一起也是好的。”谢司白被她逗笑了,他掐了掐她的脸:“好,那我身边这个位置,就留给你。”第105章 、105从城外回来, 夜已至深, 谢司白将定安送到院中。“明日……”定安才提起这两个字,心头就沉甸甸的, 她抿了下唇, 才接着道,“你会来送我吗?”“我会一路送你入宫。”定安点点头, 仍是开心不起来。谢司白也难得不掩饰,眸中的晦涩情绪一览无余。他盯着她看好一会儿,错开眼:“时候不早, 早些歇着罢。”定安却不肯。她攥住他袖子,不愿放他离开。谢司白略有些无奈,他抚过她脸颊, 道:“那不若我在外头守着你,你何时睡着了, 我再何时走。”定安抬眸瞧他:“当真?”谢司白拍拍她的头:“当真。”定安这才肯松了手。她一步一回头地跟着绿芜去梳洗。将要歇下, 定安支开窗子往外看, 谢司白果然还在外面。月色似水, 清光照在他身上, 映得他皎如玉树。定安看得眼眶发涩。也是她任性,他这么一个人, 何曾这样过。定安唤了绿芜来, 同她小声道:“你去禀先生一句,就说……就说我睡下了。”绿芜提着灯盏出了门,定安仍旧从窗沿缝隙瞧去。谢司白听了绿芜的话, 转头朝着窗棂看来。定安心头一动,忙往后一躲。不知过了多久,门扉轻启。“先生他……走了吗?”“走了。”绿芜道,“不过公子留了句话。”“他说什么?”“他让殿下且安心入宫,总有一日,他会亲自带殿下回来。”*第二日天一早,定安便起身更衣梳妆,她重又换上许久未穿的宫装,发上簪钗,珠翠盈光,稍作打扮便是明艳不可方物。一切打点完,外头还没有动静。定安端坐在妆奁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言不发。终于到了时候,司礼监的掌印公公如约而至,侯着人等在庭阁,恭迎定安。“殿下。”绿芜在她耳边轻唤。定安垂下长睫,任由绿芜扶着自己起身。出了房门,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不舍,将至月门前,定安回头望了一眼深处的院落,不舍溢满心头。宫里来的内侍在前引路,至中堂,掌印并一众宫人躬身见礼。谢司白也在,定安怔怔望向他,被旁边的绿芜轻扯了下衣袖,才是回神。谢司白亦是许久不见定安这样盛装打扮的模样,他眼中有不易察觉的笑意流转,方敛眸道:“殿下。”定安微欠了欠身,尽量语气疏离:“承蒙国师拂照,国师大德,本宫诚然不忘大人救命之恩。”谢司白眉宇之间风轻云淡:“自不敢当。”言罢谢司白伸手,定安把手递给他,由着扶上了车。她的视线至始至终不敢落在他身上,生怕这一下看过去,就再也收不回。择吉时,帝姬车鸾起驾。正值盛夏,暑气当头,唯恐路上热着,前后两辆车运着冰釜,马车里也放了冰块消暑。这一番是好大阵仗,近卫军开道,青云轩御前门各居一侧沿路护送,上了官路。定安知道谢司白就跟在马车旁,她几次想要掀开帘幕去看,却只能硬生生忍下。他们之间仅隔着一道厢壁,同昨日景况已是天壤地别。回宫的一路又漫长又短暂,终于抵达六院仪门,定安下马车换乘肩舆,谢司白已经不在了。定安回眸看了眼,怅然若失。道旁所经皆是旧时之景,再见到却像是隔了多年。肩舆在坤宁宫停住。永平帝与邵皇后一早就等着她了。定安屈膝,款款行礼。“好孩子,好孩子。”邵皇后像是刚哭过一通,眼睛红红的,见着她,又是情难自禁地用帕子拭泪,执起她手来,“幸好你没事,我还当真以为你在黎州……在黎州……”说着她哽咽一声,讲不下去。旁边的德妃适时道:“你母后担心你担心得紧,当日听闻你黎州遇难,哭了好一阵,索性殿下福大命大的,终是无恙。”“让母后如此担忧,实属儿臣不孝。”好一出母慈子孝的大戏,在场的却只有永平帝一人肯当真。“十六妹妹才回宫,舟车劳驾的,当着日头又晒得紧,母后再有什么话,也合盖进去坐下好好说。”正当时,邵皇后身边熙宁开了口。定安循声看去。自熙宁出嫁,定安就没再见过她,她比尚在闺阁时稍丰腴了些,肤白貌美,珠圆玉润,眯着眼笑起时懒洋洋的,似与从前不同,但又具体说不上来是何不同。熙宁看待定安亦是如此。几月不见,她稚气既脱,不光身量稍长,五官亦是长开,正当最好的年纪,一时艳丽无双,独独站在那里,竟就将在场的所有人比了下去。熙宁望着这样的定安,心下滋味繁复,有庆幸,有欣慰,亦有某种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晦暗情绪在。低位的嫔妃见过后方各自散去,仅剩下坤宁宫的人在。迎进内殿,几上放着鎏金瑞兽纹香炉,燃的沉香,素有安神之效,是邵太后尚在宫闱时最爱的一种。定安常年跟在邵太后身边,一闻就闻了出来。她不得不暗叹邵皇后好心思好手段,每一样能利用的东西都发挥到极致,远非曾经的静妃可比。一家人坐下,永平帝略问了问定安近况,便也无话。邵皇后讲得多,掏心窝子说着体己话,若是不知情的人,只当她同定安感情如何深重。熙宁居于下首位,手捧着茶盏,时不时含笑看定安一眼,话同样不多。小厨房早备了消暑的银耳莲子羹,邵皇后命人端上来,定安顾着面子尝了一两口,熙宁见她渐露疲色,道:“十六妹妹才刚回来,说了这会子话,想必也倦怠了。晚上还要赴宴,母后体恤,不若让她先回去歇着。离京这些日子,怕她也想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了。”邵皇后自是恩准。熙宁起身送定安一程,殿内剩下永平帝和邵皇后。永平帝呷了口茶,想起什么,便道:“十六去年已是及笄,这两年她婚事当紧,你且多留着心,替她选个好人家。”邵皇后放下莲子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十六从小养在母后膝下,臣妾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待她就同熙宁一样,这些事如何能不操心着,只不过……”永平帝抬眼:“不过什么?”“不过她上头还有个皇姐。”邵皇后稍稍敛声,回道,“要是越了她,怕是于礼不合。”邵皇后指的自然是清嘉。要是以往,清嘉有她母妃和外家在,本不该由她费心,可现下林家出了这样的事,谋逆案既定,林咸被判了下月问斩,着实不是考量这些的时候。永平帝皱了下眉,没有说话。林咸出事后,静妃便被幽禁在景阳宫。按照当朝律令,静妃与宸婕妤均应受此案牵连,可永平帝念着往日的情分,免了她们死罪,但却是命她们终身不可再迈出宫门一步,要她如此自绝于世,俨然如同当年的陈妃。可以说今日之景阳宫,恰如昨日之含章殿。有时邵皇后都觉着心惊,几次午夜梦回,她多想问一问永平帝可是在替陈妃报仇,所以才要让静妃也尝一尝当年陈妃尝过的滋味。这分明不是开恩,这是杀人诛心。“清嘉到底还是朕的女儿。”沉吟良久,永平帝道,“她母妃与外家的事,都与她无碍。况且你才是她正经的母亲,静妃不入玉牒,无论如何,清嘉犯不着为她平白耽误了自己。”邵皇后诺诺应下。“倒要辛苦梓童了。”对着邵皇后,永平帝神色才稍有好转。邵皇后低眉顺目,柔声道:“臣妾愧不敢当。”*熙宁一路将定安送回含章殿,阔别几月,含章殿稍作修缮,永平帝于她进宫前夕赏赐不少,架上案上摆着的一应名贵之物。司琴久等着定安,听闻外头有传报,忙是放下手中掸子,恭身迎出去,在看到定安的一刻,她没能忍住,立时落下泪来:“殿下!”定安笑吟吟将她接起:“哭什么,不是回来了吗?”司琴自知失态,忙忙把泪拭去。熙宁也笑道:“你主子回来,你该笑才是,怎么哭上了。”司琴闻言不好意思,想扯出个笑,却硬是扯不出来。“皇姐莫要难为她了。”定安解了围,才又对着司琴道,“这几个月有劳你操持殿中琐事。”司琴不敢当。她心挂碍着静竹姑姑,但因着熙宁也在,不好开口问,只得暂按下心思,引着两位帝姬入了偏殿。定安与熙宁已长久不曾这样坐在一起闲聊,再相见,彼此心境早相去甚远,且还有种种事端隔在中间,纵是想要恢复过去的亲密也无法。话过,两人心头都隐着遗憾,熙宁告退含章殿。熙宁前脚走,徐湘后脚接踵而至。她是派人守着定安这一处,一等着回禀含章殿无人叨扰了,方是赶来。定安同徐湘要比同熙宁关系简单得多,故而感情也更为真挚。徐湘抱着她又哭又笑好一阵,待情绪平复,才有心情说起正事。“你不在宫中这几月,着实发生不少大事。”徐湘说罢,浅浅笑起,语带了调侃,“不过有谢公子在,纵使我不说,你也大多听闻过。”定安伸手点点她额头,颇为无奈。徐湘把着茶盏,徐徐道:“此次事变,青云轩出了不少力,谢公子名头本就不小,如今更多了去,他正当嫁娶之年,宫里宫外打他主意的不在少数,你且万要当心。”第106章 、106“我才不当心。”定安托着脸, 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盏中的茶叶, “他若连这些都应付不了,那才是奇闻。”“就算你不当紧谢公子, 也该当紧自己。”徐湘掐掐她的脸, “你也到了年纪,再拖顶多能拖个一年半载, 有些事还是早些从长计议为好。”徐湘并不知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亦不知谢司白早做了打算。事关紧要,定安不好详细告给她这些, 只能违着心,草草应声。她将话头转到别处:“我的事还不打紧,倒是你, 有了女儿又封了昭仪之位,正该是春风得意。”“有什么好得意的。”讲到自己的事, 徐湘骤然厌倦起来, 她意兴阑珊放下青瓷杯盏, “当不当这昭仪娘娘, 我着实不在意。”定安清楚徐湘的心思,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半晌生硬地挤出一句:“总归是在宫中立住了, 也是好事一桩。”徐湘摇了摇头, 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帝姬可取了小字?”“司礼监拟了名字来,陛下选了真如二字。”“真如。”定安念了念,“好名字。”“是啊, 宫中帝姬皇子的名字,取的一个比一个寓意美好,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徐湘抬眼望着窗棂,怔怔道。定安不语。“老实讲,我到现在都感觉好不真切,仿佛明明昨日还在因惹我阿娘生气罚做女红,一睁眼却已为人妇,为人母。”徐湘道,“不瞒你说,我对真如,原先并没有多少感情。连含烟有时都会这样讲。直至林家逼宫那日,我慌得很,心里才冒出个念头,若真被他们得了手,要死也是我死在前头,绝不会先动着真如。可也就到此为止了,你问我要再多,不剩什么。”徐湘自己理不清,定安却是理解她的矛盾之处。徐湘毕竟和陈妃不同。陈妃当年待永平帝是有情的,后经种种,心如死灰,对人世早没了留恋,定安就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的指望。而徐湘初来时懵懵懂懂,甚至连出人头地的想法也没有,稀里糊涂成了宠妃有了孩子,偏偏在这时,她才遇到了那个会让她有所心动之人。根源既不在徐湘亦不在真如,而在那位王颜渊王先生。但这话没法讲清楚。定安敛眸,徐湘也知失态,笑道:“你才回来我就同你讲这些,怪没趣儿的。”“这不打紧。”徐湘笑着摇摇头:“还是不说我了,讲讲你,此次南下,可有听到什么趣闻?快讲与我听听……”*时值戌时,轩阁之中灯火通明。秋韵替着谢司白换了盏茶,正待出去,春日启门而入:“公子,御前来了消息,陛下召您觐见。”谢司白停住笔端:“现在?”“现在。”宫宴刚结束不久,今日朝堂之上亦没有大事发生,挑在这个时候见他,十有□□是有关林咸的事。谢司白心下有了思量,方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春日出去,秋韵替着谢司白更衣,谢司白问起含章殿,秋韵道:“一切都好。上午昭仪娘娘去见了小殿下,旁的也就陆续送了些体己略表心意,许是皇后娘娘提前嘱咐过,未敢叨扰。”谢司白点了点头:“今时不同往日,盯着她的人多了,打她主意的也多了,你且小心行事,莫要让人抓到把柄。”秋韵应下。谢司白到乾清宫时,正逢内侍端着用过了的鳝羹出来。内侍朝着谢司白见礼,谢司白淡淡问道:“殿中可还有旁人在?”“只有陛下,并无旁人。”那想来是了。永平帝端着一册书在看,谢司白进殿行礼,永平帝方才回过神。他看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的:“昭明来了。”谢司白静等着指示。永平帝将书册合上,随手搁置案头,起身道:“此次林家谋逆一案,你立下不少功劳。”“臣不敢当。”“有何不敢当,赏罚分明,朕还是懂的。”永平帝说着,话锋一转,“只青云轩不入官制,给不了更多,朕知昭明不在意这些,可难保底下人不会介意。”永平帝明着表彰,暗着敲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谢司白习以为常。他自表一二句,才令永平帝堪堪放心。言罢,永平帝说起正事:“林咸如何了?”“林大人暂被羁押在大理寺,等朝审过后,拟了刑期,再移交刑部。”永平帝略一颔首,他屈指轻敲了敲案几,沉默片刻后道:“你去安排一下,朕要见他一面。”这本是谢司白意料之中的事。“这件事做得低调些,就不必让旁人知道了。”永平帝若无其事地又补了一句。谢司白即刻命人备车,并让春日先行一步,提前打点好大理寺的往返。他办事效率极高,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便是一切协调妥当。马车从西南角小侧门而出,宵禁时分,四下寂静,不多时,即抵大理寺天牢外。下马车时,永平帝虚浮身形一晃,没踩实脚蹬,被在旁的谢司白险险扶住。“不打紧。”永平帝道,“许是将才宫宴高兴,多吃了几盏酒。”谢司白松开手,退至他身后。天牢狱卒在前掌灯引路,拾级而下,牢狱森然,甫一进入,便有湿腐气味袭来。林咸被关在尽头处,狱卒开了三道锁,方解大门。林咸囚禁于此已有两月,数次提审查审耗竭他心力,已然至麻木,听到有人来,他躺在墙角,却是一动不动。谢司白扫了眼身后的狱卒,狱卒近前,俯身探手,尚得气息。他摇了林咸两下,后者只是略略掀了掀眼皮,没有动静。“把他叫醒。”永平帝沉声下令。听到熟悉的声音,林咸才倏地睁眼。仅仅两月有余,他俨然从威风堂堂的兵部尚书兼建威将军沦落至此。阶下囚的日子并不好过,明眼见着他消瘦一圈,落魄不已。永平帝心也不是铁打的,这些年林咸虽与他离心离德,到底还是当年的情谊在。他稍错开眼,不忍直视他如今面貌。谢司白命人备了座,便是退下,仅留君臣二人于此。林咸早等这一天多时,他不妄想能得皇上宽赦,毕竟这样的罪行,最不为帝王所容。但永平帝肯来见他,意味着折磨终于到头。“……陛下。”林咸哆哆嗦嗦地躬身一拜。“虚礼免了罢。”林咸却是长跪不起,永平帝见状也不劝他,只道:“朕今日来,是送你最后一程。你是朕潜邸时就跟在身边的人,虽罪无可恕,但该走还是要让你体面些走。”林咸心下明了。他当然知道永平帝不会这么好心,所谓“体面”,不过是同他做最后一笔交易。饶是如此,林咸还是顺着他的话:“谢陛下大恩。”永平帝嗯了一声,觑着他开门见山:“昔年之案,你手里握着的东西,怕是不少。”林咸替永平帝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要握有把柄,不是件难事。他是将死之人,要说也无用,可永平帝生性多疑,还是不肯放心。林咸低着头:“要说有,全藏在画舫之中,画舫焚毁那一日,已是悉数殆尽。”永平帝面色阴晴不定,显然不信他。林咸紧抿着唇不愿再说。永平帝摸摸手上的扳指,徐徐出声:“林祁那孩子也算朕看着长大的。你虽暂将他送往别处,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朕一心要他的命,不是不可为。”林咸咬着牙。永平帝抬眼:“但只要你肯言明,朕同你担保,永生永世不再追究他去向。林家留后与否,皆在你一念之间。”林咸等的就是他这一句保证,他是孑然一身,再无翻身的余地,留着那些东西没什么用,若能最后换林祁一命,已算物尽其用。“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自是信得过。”林咸叩首,“罪臣还留有当年的两份文书,藏匿于城郊宅子暗格之处。”闻言,永平帝脸色方是好转:“没了?”“没了。”“当真?”“当真。”永平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无异状,才彻底放下心。“起来吧,最后一面,不必再顾虚礼。”永平帝道。林咸这才起身。“你扪心自问,朕这些年可曾有亏欠你,亏欠静妃的地方?”事发这样久,永平帝才有机会问出这一句。林咸热泪盈眶,无颜面圣:“是罪臣不知好歹。”“当年你为我出生入死,几遭身陷囹圄,自救不得,我从不曾忘。”讲起当年的事,永平帝稍缓和下神色,但须臾,便又一脸的冷意,“可是你!欺上罔下,一手遮天,竟不顾朕如此。想想你这些年所做的事,可有一件是能对得起朕,对得起天下众生?”林咸不敢言语。永平帝指着他鼻子好一通骂,直至将自己心头这些年积压的怨气发泄完才停下。林咸一夕之间变得好生苍老,佝偻着背,头仿似沉得抬不起来,万钧之力压在他背上,不堪负重。永平帝心底自有怜悯,但同时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快感在。他叹了一口气,忽然就索然寡味。他不想再去看他:“如今再提这些也是晚了,若你不曾骗朕,朕答应你的事自是会作数。”林咸再拜。这一次永平帝没叫他起身:“朕会让人赐你一杯鸩酒,你体体面面地自行了断,毕竟身首异处的场面不好看,就当是这些年你同我最后的情分。”第107章 、107林咸叩首恭送, 永平帝却再没回头看他一眼。将剩下的事交托给谢司白后, 永平帝就先离开。长夜的路不好走,谢司白站在原地一路目送马车远去, 方才收回视线。春日将一早备下的毒酒端来, 谢司白命人留守天牢外。牢狱底端阴风阵阵,悬挂两侧的火把也随风摇曳, 映出诡谲奇异的幽光。林咸倚墙坐在地上,垂着头,枯草一般的乱发遮住眼, 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春日将托盏放下,退在栅门外,身形隐在暗处。一时之间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林咸慢慢抬头, 火光映在谢司白身上,忽明忽暗。林咸头一次见他那年, 他才十五六岁, 跟着谢赞入了宫。那时的他还很不成气候, 有着谢赞在旁, 任凭是谁也注意不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一晃七八年过去, 少年的青涩之气尽褪,初见锋芒, 有时想想, 竟像是隔了很久。“动手吧。”林咸嘴唇翕动,眼神空洞麻木,已然是接受注定的命运。谢司白却未动, 他噙着一抹笑,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狼狈落魄的死囚,眼眸深处是不见底的冷漠:“真想不到,林大人竟也有这一日。”闻言林咸眼中才泛起几分波澜,他咬牙切齿:“你是什么东西,我林咸再不济,也曾有过万人之上的光景。区区青云轩,连官制都不入,替他做尽腌臜事,却是走狗都算不上,也胆敢讲这样的话!”林咸骂得难听,谢司白却不为所动。他笑了笑,四两拨千斤:“走狗的名号,晚辈自是不敢与前辈相争。”林咸攥紧了拳头:“你!”谢司白风轻云淡:“我今日,除了送前辈一程,还要清算清算这些年我们之间的旧账。”林咸哈哈笑了两声,笑里带着恨意:“我自来没有同你们青云轩过不去,一直都是你同我过不去,我林咸落拓至此,有你青云轩一大半的功劳,竖子当道,你还有脸同我讲?!”“不错,前辈至此,多半皆是青云轩所为。”谢司白笑道,“当年你同氐族有所来往,是我托人引荐的。若不然,前辈与氐族打了多年的仗,早是生死之敌,他们的人如何心甘情愿听任前辈差遣?”林咸原本指的是谢司白查办他多年罪证一事,却不想他一出口竟是这样一桩惊天秘闻。林咸大惊,一口气吊上来:“你……”谢司白垂下眸,接着道:“国库也是我故意让人在你面前放出了漏子。我原以为要很费一番功夫才能让前辈上钩,却不想前辈这些年胃口大得很,一见着银子竟是命也不顾了。还有画舫与逼宫一事……”谢司白笑着看他:“那应当是茂先生的功劳。”徐茂也是他的人!一阵头晕目眩,林咸差点当场被气昏过去。他指着谢司白:“你我何冤何愁?如此费尽心思,竟是多年布下的局!”“这句话前辈该问自己才是。”谢司白敛了笑,冷冷觑着他,“十二年前我曾同你说过,只要我还活着,总有一天,必在你身上讨要回我曾失去的东西。”十二年前?十二年前!东宫谋逆案,陈白两家人。只有一个可能。林咸不可置信:“你,你是白家的那个……”“前辈好记性。既如此,应当还记着,我阿姐是如何死在你手里,而我又是如何被你送去了教坊司。”谢司白说这话眉头都不皱一下,火光照在他面容,摇曳中晦暗不明,宛若地狱归来的修罗,却浑身不染血迹。林咸当然还记得,十二年前是他带兵去抄了陈白二府,白家当属世家首位,他们姐弟是如白相一般风流倜傥的美人胚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未再见过一个能在相貌上比过他们的人。白家的女儿,正当最好的年纪,死在他和手下人身下。至于那个小孩子,他将他带回府中,原想仔细调.教过留在身边,却被陈妃向皇上求情开恩,林咸一气之下,索性将他送往了教坊司中任人折辱。再后来那孩子死讯传来,他还为此感叹一番,觉得可惜,不多久就忘在了脑后。林咸死死盯着谢司白的脸,那个白家的孩子生得极美,比现在的谢司白还要好看,且两者的气质更是天差地别,林咸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谢司白看出他心思,似笑非笑:“不换一张脸,怎好进京面圣。”林咸说不出话来。他平生作恶多端,早不知愧疚二字为何物,亦不信天道轮回,只道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他冷声道:“你苦心谋划这么些年,究竟为的是什么?”林咸还有点脑子在,知道若是谢司白只为他一人而来,根本不必费这么些工夫,他一定是想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我想要的,大人已经替我得到了。”谢司白慢慢道,“中山王曾言,当年先皇后悔废太子,曾下过一道旨意,命收回成令,但那道圣旨却是被人半路劫去偷梁换柱,致使东宫太子命丧九泉,先皇一直清楚是谁的人悖逆此大德,但既已被得手,恐江山不稳,才只好隐忍不发。”林咸瞪大了眼睛。谢司白稍稍近身:“我知当年是陛下派你做了这件事。陛下以为你早已将先皇手谕付之一炬,而你唯恐落得走狗烹的境地,故而偷偷私留下来,这些年一直放在身边,悉心保管。”事情一件件都被谢司白说了中,林咸隐有不好的预感。“纵使……纵使你知道了又若何?手谕藏在何处我连徐老三也没有告诉过,那会随着我的死成为永远的秘密,你就算知晓,也得不到!”他已是强弩之末,却硬是挺着口气。谢司白把着酒盏,笑他:“谁说我得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