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话咗听唔明你讲乜嘢意思, 你去问人啦!”“我不是就在问你吗?你们船上其他人都不搭理我!”“吓?怪我罗,我都唔知?”傅行简坐在一间舱室的木板床上,和对面木板床上的阿文大眼瞪小眼。他盘腿坐着, 原本用左手支撑着下巴, 此时瞪着阿文, 他不动声色的换了右手。阿文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吃自己盘子里的螃蟹。傅行简看了一眼那螃蟹道:“吃的不错呀!你能不能找个舢板把我送回去?”小广东笑了起来, 把一条蟹腿夹着给他看:“好香呀, 唔畀你食。”傅行简瞪着他那条螃蟹腿:“你说你们朝奉是不是跟那边的人说什么了?为什么那边都不来接我?”小广东低下头继续吃螃蟹:“你真系唔食呀?傻佬。算算啦,我自己食。”傅行简终于崩溃了, 腾的一下站起来, 低矮的仓板把他的脑袋磕的咚的一声。他忍着疼痛大喊:“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们船上倒是来个人搭理我一声啊!”他推开舱门气呼呼的出去了。段慕鸿的甲板上跑满了人。刚刚吃过午饭, 大家都懒洋洋的靠在桅杆旁和甲板上晒太阳。见傅行简出来了,众人俱是一愣,旋即一齐对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干嘛啊你们,笑得那么阴森·······”傅行简浑身不自在的看着这些人,同时肚子不争气的咕噜了一声。桅杆旁的两个伙计忍不住笑出了声, 捂着嘴拼命抑制。傅行简走近他们一点道:“你们朝奉方才走之前到底跟你们说了什么了?就把我带上来之后?我怎么觉得你们都对我图谋不轨?”众人都看了看他,只是笑, 不说话——嗨, 方才他们也这样。所以逼的傅行简不得不进屋去和小广东鸡同鸭讲, 恨不得让自己回到几个月前的广州好好学学广东话。“行罢,哥们儿们不跟我说话也行, 可好歹给我点儿吃的啊, 我这都饿了一上午了。”傅行简皱起眉头望着领头的水手。他想了想,从自己腰间摘下一块玉佩举在那些水手面前:“你们给我找点儿东西吃,我给你们这个。”水手们又是神秘而不失尴尬的一笑, 继续不搭理他。“或者你们派个人弄条舢板把我送对面去啊!不是,你们,哎!别走啊!”哗啦啦啦,甲板上的人顷刻间走的一干二净,只留下傅行简一个人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转过身去困惑又生气的望着舱室的方向,小广东正倚在门口,嘴角叼着一条螃蟹腿。“好香呀,你食唔食?”这次傅行简听懂了。但他对小广东横眉竖眼的吼了一句:“吃个鬼!”接着像个斗鸡似的气鼓鼓的耸着肩膀走了。一直到日落西斜,段慕鸿才醉醺醺的从对面船上回来了。有顺扶着,坐着舢板——来福划的。彼时傅行简已经饿了一天,饿的肚子都是瘪的,躺在阿文对面的床板上有气无力的哼哼。“你睇我都话咗畀你食蟹,你唔食,你呢个人真系傻。”阿文围着他转,想给他嘴里塞一点螃蟹肉。被傅行简螃蟹吐泡泡似的吐出来了。阿文也不生气,似乎觉得这个半死不活的北边客挺有意思的。蹲在他床板前孜孜不倦的劝他吃螃蟹——用他听不懂的广东话。“哗啦——”一声,阿文的舱室门被打开了。傅行简死气咧咧的闭着眼睛,也不看外头。倒是阿文咦了一声,用很标准的北边官话喊了一句“有顺!”有顺把脑袋伸进了舱室,笑嘻嘻的看看阿文,又看看半死不活的傅行简。看到后者时发出一声怪叫。“他今天一天都在这儿啊?没吃东西吗?还是病了这是?”“一日都喺呢度,冇食嘢。病唔病,唔知噶。”有顺挠了挠头,钻进舱室来拍了拍傅行简的脸:“醒醒,傅朝奉,醒醒!”傅行简睁开一只眼睛,恶声恶气又虚弱的发狠:“没死!活着呢!你们段朝奉从哪儿学了这么刻薄的待客之道?她人呢?她给船上的人交代什么了?我要见她!她得管我饭!”有顺继续挠头:“呃·······那个·······我们朝奉刚刚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在床上躺着呢。您要是非想跟她说话也行。不过她听不听得见就不知道了。”第127章 真心有顺把傅行简带到段慕鸿的舱室里时, 傅行简本以为他会看到一副“海棠春睡图”之类的香艳场景。结果他一进门,迎面就扔过来一块布,直通通的拍在他脸上, 把他给拍蒙了。“·······“傅行简无言的取下了脸上的布看了看, 发现是一块类似枕头巾一类的东西。他盯着手里的布笑了一声道:”不是, 你这——““扑——”的一声,一只靴子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他鼻子上。傅行简彻底怒了。被关了一天, 没饭吃, 没水喝,没人陪, 连个吃螃蟹腿子的水手都嘲笑他!眼下他本来准备想来瞧瞧这个醉鬼怎么样, 结果一进门就接二连三的挨打?!“还有没有天理啊?!”他发出怒吼。另一只靴子也直冲着他面门飞了过来。傅行简此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于是发挥眼疾手快的特长,一伸手揪住了那靴子。他向里头暗处的床上定睛一看,发现段慕鸿正趴在床上,后背衣袍皱皱巴巴。半拉身子已经蹭到了地下。两只脚光着,袜子一只穿着一只没穿——没穿的那只挂在她对面墙上的一根钉子上, 还在微微的晃。“段慕鸿!段慕鸿!起来!起来!我饿了!你得管我饭!”傅行简冲到段慕鸿身边嚷嚷。段慕鸿还在睡着,眼睛都不睁, 还不耐烦的砸吧了一下嘴巴。傅行简于是蹲下身去拿手指戳她的脸:“醒醒, 醒醒!我快饿扁了, 你把我软禁在你的船上,你得管我饭!”段慕鸿总算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睛。然而打量着傅行, 她却傻乎乎的笑了起来。“呀······是你——”她大着舌头说。喝多了之后没心思掩藏声音, 声线是低哑中混着小女孩儿式的惫懒。段慕鸿笑着慢慢闭上眼睛,嘴里慢吞吞的说:“你这个王——王八蛋·······你——你还知道来瞧——瞧我呀?”傅行简吃了一惊,看着她因为酗酒而红彤彤的脸蛋儿, 忽然很想哭。“我不是一直去找你吗?是你不肯见我,不肯给我机会好好儿谈谈。你现在,反倒来怪我啦?”他趴在床边,低声对迷迷糊糊的段慕鸿说话。有顺一看这架势,知道自己不该留在这儿继续碍眼了——段慕鸿没有直接对他承认过自己的女儿身。但榕榕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诚儿少爷是四爷生的。四爷其实是一位小姐。所以眼下看看傅行简同段慕鸿这幅光景,乖觉如有顺,立刻就知趣的退出去了。还贴心帮忙他们把门关好。段慕鸿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噙着点笑趴在床上。嘴里咕咕哝哝的不值得在说什么。傅行简凑近了去听,才听见他说的是:“傅行简,王八蛋,混账玩意儿,傻逼二百五,八百张,七百六,三百九·······”“前面王八蛋二百五就算了,这七百六三百九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又用手戳戳段慕鸿的脸。“还有,上次喝多了占我便宜说你是我爹,这次又骂我二百五——怎么原来一喝多就骂人啊?”“三千二······两千八······九千七······一万三······两千两······三万双·······”段慕鸿还在继续嘀咕,可嘀咕着嘀咕着声音就越来越愤怒了,到了最后几乎是怒不可遏,闭着眼睛趴在床上翻腾:“傅行简,王八蛋,混账羔子不要脸········”“得,我又不要脸了。”傅行简说。他像煎鱼似的把段慕鸿翻了个面儿,让她脸朝上躺着。段慕鸿张牙舞爪的挥舞着胳膊不让他翻。傅行简只好压低声音轻轻安抚她:“乖乖乖,听话听话听话,不是要害你,就是给你翻个面儿,给鱼翻个面儿·······哎!翻过来了!你看,我没打算害你吧?”他把段慕鸿放好,见她的手条件反射的放在肚子上,怕她呕吐吐一身,于是又把她两只手拉到一旁放在身体两侧。这时候,段慕鸿突然睁开眼睛,眼神又亮又全神贯注,像是突然酒醒了似的。她扭着脖子看向傅行简,目光灼灼的把傅行简吓了一跳,忍不住“啊呀!”了一声。段慕鸿呆呆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哎?是你?你怎么来了?”她坐起身来,姿态颇为豪放的一把将胳膊搭在傅行简肩膀上:“你从海外回——回来啦?琉球——球好玩吗——吗?”傅行简听出来了,这大舌头,还是醉着呢。可段慕鸿为什么说琉球?见他不回答,段慕鸿好像生气了,一抬手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指头,把傅行简弹的忍不住“呃”了一声。对面的段慕鸿却又笑了,一边笑一边凑过来道:“你老——老实交——交代,去琉球,有没有——给我·······我带什么礼——礼物啊?”她喷了傅行简一脸的酒气,于是傅行终于简隐约想起来她说的去琉球是什么意思了。他试探着道:“你还记着我在西樵镇把你的簪子弄坏的事儿啊?”段慕鸿的脸贴着他的脸颊一侧吃吃吃的笑,像个傻子似的。笑了半天,最后她才说:“可——可不是,那簪子多好看呢,你非——非说是假······假的········我看就很真——真嘛·······”她又把身子缩回去,打了个嗝,努力坐直身子一本正经的看着傅行简——虽然脸上的酡红和一双笑弯弯的眼睛把她给卖了。傅行简心想,清醒的段慕鸿绝不会这样。清醒的段慕鸿是犀利的,刻薄的,机敏的睚眦必报的冷若冰霜的。但绝不是这样。迷迷糊糊的,傻傻瓜瓜的。可可爱爱的。“你把我的簪——簪子给弄——弄坏了,你不是说要从——从外头给我弄一只新的·······好的········绝好的吗——吗?你簪——簪子呢?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撕——撕巴了你·····”段慕鸿一边说一边打嗝儿,小孩子似的。她盘腿坐在床板上,比坐在地上的傅行简高点儿,此时脸上就露出一些得意神气来。傅行简看她可爱又好笑,心里就很想逗逗她。于是也坐直身子一本正经道:“怎么叫撕吧?你给我演示演示什么叫撕吧?”段慕鸿鼓起脸颊斜着眼睛鄙视他,用糊里糊涂的语气说:“撕吧你都——都不知道?撕吧就是·······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撕吧,于是困惑的举目四望,又翻身坐起到处翻腾:“我的撕吧呢·······”傅行简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段慕鸿不高兴了,回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虽然这愤怒因为脸颊上的酡红而打折扣不少。她生气的推了傅行简的肩膀一把道:“你笑——笑什么笑?”傅行简用上目线看着她笑:“我笑——笑你啊笑。”段慕鸿对他呲出一口白牙:“你学我说话!”傅行简也学着她的样子龇牙:“我就学你说话!”段慕鸿安静了下来。她看看傅行简,眼睛很迷蒙,眼神很迷离,还是没醒酒的样子。然而突然扁了扁嘴,转过脸去不搭理傅行简了。傅行简心细如尘,忙凑上去笑道:“怎么啦?生气啦?”段慕鸿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管——管我·······”“我就管你,”傅行简笑道。“你刚才不是还问我要簪子?现在就说不让我管了?你这人忒也霸道。哪儿有这样的道理?”段慕鸿傻乎乎的看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傻不傻——傻呀?”傅行简挑挑眉道:“我怎么傻了?”段慕鸿继续叹道:“他们逼我娶——娶亲嘛········我也没——没法子,我就去——去金龙寺求签,求的签说········说········说·······”“说什么?!”傅行简猛地抓住段慕鸿的手,差点把她抓痛了。“你弄疼我了,”她可怜巴巴的望着傅行简。傅行简连忙把手握的松了一些,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你求的签上怎么说?“段慕鸿看了他一眼,忽然羞赧的低下头:”说——说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傅行简重复道。“什么事在人为?”段慕鸿笑了起来,瞧着更傻了。“事在人为就是——就是说事在人为嘛,事在人为嘛!哪儿有那么多为——为什么?”傅行简也笑,他心想原来她当初去求过签,原来她心里不是没有他,原来她也曾经想过和他在一起,原来他这么多年不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独角戏。“那然后呢?”他问。“事在人为,然后呢?”段慕鸿望着她,忽而对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点。傅行简连忙凑近些。段慕鸿小心翼翼的趴到他耳边,仿佛不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而是要向他展示一场梦。“然后呀········你要是给了我簪子,我就回去同他们——同他们说,说我不娶妻啦,我是女孩儿,我要嫁给傅行简,我要做傅家的少奶奶·······我——”她没说完,因为傅行简突然张开双臂把她抱进了怀里。他抱的很紧很紧,几乎要把她箍的喘不上来气。可是傅行简觉得她多轻盈飘渺啊,她就像他的一个梦似的。他若是不把她抱紧点儿,他害怕她下一秒就要绝情又决绝的飞走了。“傻雁希,”他哽咽着说,“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去扛这些啊?”“废——废话·······”段慕鸿被他抱在怀里闷闷地说,然而声音还是直冒傻气:“因为老子爱你啊。”第128章 大风暴段慕鸿从来没有喝醉过, 因为她不敢。可这次在海上,她没想到王提举的十八年陈酿绍兴女儿红这么醉人,竟然三杯把她喝成这样。醉酒之后是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之后是倒头就睡。段慕鸿这一睡, 一下子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说日上三竿其实也不准确, 因为这一天,海上起风了。段慕鸿揉着眼睛坐起来, 宿醉带来的头痛让她脑袋几乎要裂开。浑浑噩噩的扭过头去, 她一睁眼就对上了傅行简亮晶晶的一双大眼睛。段慕鸿吓得打了个哆嗦“啊呀”了一声,一气儿的往后退。结果一不小心退太狠了, 咕咚一下从床板上翻了下去。段慕鸿:”········“费劲巴拉的把自己收拾好, 她又揉了揉眼睛, 板起面孔瞪着敞开前襟露出一大片胸膛的傅行简道:”你怎么在这儿?”傅行简贱兮兮的看了她一眼,做作的哀叹一声道:“你把人家关在你房里不让走,又把人家困在你床上一整夜,你还问人家怎么在这儿?段朝奉,你怎么那么没良心啊?”“众所周知, 我没有心。”段慕鸿说。她一边换了件外袍一边看了傅行简一眼:“这话我没记错的话,还是阁下说的。”“啧, 又来了, 我跟你讲, 你一醒酒就变得特无聊,还不如醉着。”傅行简说着, 灵巧的一翻身坐起来。顺手把自己前襟拢上。“哎, 我可是一个老爷们儿站在这儿,你就这么换了件外袍,你不别扭?”段慕鸿又看了他一眼:“心外无物, 心不见则眼不见。”傅行简认栽的点点头:“行行行,您伶牙俐齿——心学学的真不错·······哎哎哎!雁希你等等我,我腰带还没系上呢!”段慕鸿洗漱整理完毕,走到甲板上。她眯起眼睛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口中喃喃道:“这马上就是一场大暴雨啊·······”“是啊,阿文他们一大早就开始为躲避风暴做准备了。他们有经验,咱们这船也不大。大爷不用担心。”有顺从后面走过来道。一边递给段慕鸿一块干粮。段慕鸿也不挑剔,拿过干巴巴的饼子啃着,一边手搭凉棚向远处看去,同时问有顺:“船现在走到哪儿了?”“阿文说是到了一个叫什么鬼眼礁的地方。过了这个地方,去暹罗的船和去吕宋的船就不能同行了。他们得偏一下船往西走。咱们得南下。”“他经验丰富,听他的。那这样的话,得赶快把傅朝奉送回他的船上了。不然咱们把人家的老板扣留,可不是待客之道。”主意已定,段慕鸿便掉头回舱室去找傅行简,要让阿布划舢板送他回那边船上去。然而,傅行简却是耍起了赖。“你把门关上,我有话对你说。”傅行简道。段慕鸿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正经,于是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去把身后的舱门关好,回过头来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傅行简却道:“你离近点儿,我嗓子哑了声音小。”段慕鸿又走的离他近了一些,然而依旧充满警惕。傅行简抬头望着她苍白的脸,忽然一伸手把她拉过来抱了个满怀。他把脸埋进段慕鸿的衣服里,声音闷闷的道:”雁希,我今儿这一走,是不是又要好久都见不上你了?“段慕鸿本来想把他推开,可是一听他这语气可怜巴巴,她又不忍心了。于是叹口气,抬手摸了摸傅行简的头顶道:“见我做什么,见我气我吗?”傅行简把头抬起来仰望着她诚恳的说:“我以后再也不气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雁希,以前是我混账,总想着自己,总觉得自己在咱俩的问题上受委屈,却从来没为你考虑过什么。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段慕鸿皱了皱眉,低头看看傅行简,又仰起头想了想,最后望着傅行简道:“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好,现在我重申一下,我喝醉时说的一切都不算数,都是假的,你别当真了。咱们就像先前那样,挺好的。”傅行简又把头埋进她衣服里:“你又开始胡说八道。”段慕鸿承认自己是在胡说八道。在她的人生中,她遇上过很多问题。可在这成堆成堆的问题里,绝对有一道她永远无解的题,叫做傅行简。傅行简永远都能一举打碎她精心构建好的硬壳,闯进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无论她躲得多远,把壳堆的多厚,他总能打破它们,冲进来,然后把一切都搞得五颜六色。段慕鸿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她应该躲开傅行简的。为了那些麻烦,那些背叛,那些不诚实。她也确实努力躲开。然而事与愿违。傅行简不仅仅是她面前的一道题,还是一个咒,一个也许诅咒她终生不幸,也许诅咒她平安喜乐的咒。“我没有胡说八道,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段慕鸿冷静地说。“再不走,你们的船就开了。你难道准备留在我们船上当船工吗?我不会多给你的碗里放一只螃蟹。”“我愿意在你的船上当船工。”傅行简把脑袋在她的衣服里蹭来蹭去,像只什么霸道又忠诚的小兽。“只要你让我留着,我可以帮你的。你不是要去吕宋吗?吕宋很远,我可以陪你!”段慕鸿不说话了。傅行简忐忑的望着她,怀疑她在思考。然而过了半晌,她还是说:“不行,船上的物资不够多带一个人吃饭。”傅行简简直要欲哭无泪。他变成了深陷在床上的一颗白萝卜,同拔萝卜的段慕鸿之间展开激烈斗争。斗到最后,拔萝卜的人很累,萝卜也很累。于是拔萝卜的人走出舱去,让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人们进来把傅行简抬走了。“你不能这么对我!”傅行简冲着段慕鸿嚷嚷。“我是来你的船上做客的!你不能这样!”“事实上,我能。”段慕鸿真是好冷酷无情一女的。她挥挥手让众人把傅行简推上舢板。然而傅行简扒拉着舢板不肯松手。他指了指浩渺的大海:“让我过去可以,那你陪我回我的船上去!不然我就跳下去!”他终于赢了。段慕鸿板着脸陪他坐上了舢板,在一片风雨欲来中划向了他的船。随即,天空中炸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巨雷来!“轰隆——”“快!快让船掉头!是大漩涡!”一声如撕裂般凄厉的叫喊声在段慕鸿的船上响起。与此同时,段慕鸿刚刚同傅行简一齐踏上傅行简那艘大船的甲板。“是有顺的声音!”段慕鸿惊叫道。她冲到甲板上正要查看那边的情况,就听见她身后傅行简船上的广东水手也发出一声大喝:”快屈尾十!大风暴大漩涡就要嚟喇!“水手的声音还未落,就有铺天盖地的暴雨如同天上泼下了滚水,一股脑儿兜头冲着两艘船上的人们砸了下来。海上的雨水滴子格外大,噼噼啪啪砸在惊惶逃窜的人们头上时,它如同恶魔的嘶吼。段慕鸿在一片巨大的雨幕中被砸的睁不开眼睛,只透过眼睛眯起来的缝隙看到甲板上到处都是乱窜的人,努力调整船帆的人,还有在暴雨中无助哭泣的声音。“快!雁希!躲开!”傅行简忽然扑倒在了段慕鸿身上,把她砸的狠狠摔倒在地。他用自己宽大的袖子盖住段慕鸿的头,在她耳边焦急又冷静地说:“不用睁眼,跟着我,慢慢往船舱里趴。巨浪马上就要——”他那个要字刚说出口,段慕鸿的后背就被一股又热又凶猛的水流击中了。巨浪如同大海咆哮着向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甩出来的鞭子,凶残又不留余地的击打在人们身上。段慕鸿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这股子浪潮推动着向前滑了十几米,什么东西“砰”的一下撞在了甲板上。与此同时她头顶上方响起一声闷哼,傅行简吃痛。段慕鸿连忙低声问:“你没事儿吧?”又一股巨浪拍击在他们身上,傅行简用自己的身体替段慕鸿遮住了那重重的一击,他在吃痛的间隙中嘶声说:“只要你没事儿,我就没事儿。雁希,别慌,继续往船舱方向爬!”他们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搀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甲板上艰难的向前匍匐着。然而大灾在前,人人都忙着逃命,没人注意到他们奇怪的行为。傅行简推着段慕鸿在一浪又一浪的拍击中爬向船舱,最后当他们终于爬进舱室时,颠簸的大船被海浪狂欢般的抛上风口浪尖,于是下一秒,暴风雨中的甲板被巨大的海浪砸了个窟窿。“糟糕!要进水!”傅行简满脸满身的水,抹了一把脸,他隔着舱门的缝隙瞪着外面,忧心忡忡。段慕鸿从他身后爬起来,和他一并挤在舱门旁喃喃道:“不知道我的船逃脱了没有········”段慕鸿的船是否逃脱,他们无从得知。但他们可以清楚的看到,傅行简的船由于船体过大不好调头,在发现大漩涡时已经来不及逃离,被大漩涡捕捉后牢牢抓在了它的手心里!鬼眼礁之所以叫鬼眼礁,就是因为在这一带经常出现大漩涡,而当极端天气时,漩涡的吸力和威力又会成倍递增。往往令经过此处的船只被瞬间吞没,卷入漩涡之中粉身碎骨!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之间,傅行简的巨船就如同漩涡和海浪手里的小小玩具,被它们恶劣的戏弄着,玩弄着,翻来覆去的在巨浪之间被抛来抛去。巨大的桅杆被风暴折断了,大船此时就像个单薄的小纸包儿,在风浪不断的大海中生死莫测。而船里随着浪涛颠簸而惊心动魄的人们,就如同小纸包儿里放着的小豆子,被上上下下的折腾甩的七荤八素。之所以没有狂呕,是因为太过紧张到不容许他们干呕。“咔擦——”一声,甲板上又一处被打的破了洞。船舱里开始有人大声哭嚎。念经祷告的,哭天抹泪的,心如死灰的········众生皆苦的众生相,在这生死边缘被展现的淋漓尽致。傅行简抱着段慕鸿躲在舱室的一角,他用自己的衣袍把她裹到自己怀里,船舱的蜡烛随着船儿的颠簸半明半暗的,傅行简在明明昧昧的光线下轻轻亲了段慕鸿一下。段慕鸿耳朵发烧,她听见傅行简在她耳边轻声说:“筝儿你知道吗?虽然这个时候了,可我一点儿也不怕死!因为我跟你在一起,我特别心满意足,真的!”段慕鸿转过脸去看他,同时耳听着他们身后的人们开始发出尖叫——舱室的角角落落被海水攻破,开始进水了。这艘船离沉没已经不远。“虽然我当时是喝多了说的醉话,虽然你是个混帐,好罢,虽然我也不是好人。但·········但我想说········”她颤抖着流下热泪:“傅行简,你说得对,姑奶奶爱你,死前的最后一刻也总算能跟你在一起了·······那——死就死!怕个屁!”“啪擦——”他们身边的船舱一角被大水冲开,青白透明的海水汹涌奔入。顷刻间灌满了整个舱室。人们的惊叫声还未来得及塞回喉咙里就已经被灌了一肚子海水。而傅行简在船体彻底碎裂的那一瞬间吻住了段慕鸿,他们紧紧相拥,被不断涌动的海水托起,在水中缓缓飘了起来。作者有话要说:放心放心,不会死的哈哈哈~第129章 荒岛“哗啦——哗啦——”段慕鸿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动了一动,感觉自己浑身酸痛。她的耳边是阵阵涛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唯独身下尖锐膈人的触感依稀告诉她她此时正身处一块陆地之上。段慕鸿猜测, 她大约是被海浪冲到了一处海滩边?可是眼前又什么都看不见, 直让段慕鸿怀疑难不成她被海水冲进了海底下的什么洞里。某种活物忽然从一旁摸摸索索的溜了过来。段慕鸿屏住呼吸, 不知是敌是友。那活物很安静的摸索着,同不知什么东西相触碰发出了轻微的“咔擦”声。段慕鸿头皮发麻, 心说该不会是什么野外来的野兽毒蛇吧?正这样想着, 那活物忽然从天而降,轻轻落在了她肩头。试试探探的抓了一抓。段慕鸿吃痛, 心里又气, 于是大喝一声反手将那活物压在了身子底下, 同时不管不顾的下意识对着活物狠狠咬了一口!“啊!!!!!”一声惨叫,把段慕鸿吓了一跳。不过这叫声依稀听得出是人声。段慕鸿放心了一半,连忙松开口冒冒失失的问道:“你——你是谁?”“你男人!”暴风雨刚刚过去时,海上的天气是很糟糕的。阴云浓重的夜空中别说月亮,连半颗星子都无。段慕鸿和傅行简两个人像两张摊开的大饼, 躺在这处遍布乱石的海滩上直躺了一个多时辰,东方的天空中才总算泛起鱼肚白, 一丝微光冲破黑暗落在了他们彼此的眼中。傅行简艰难的侧过脸来望着头发凌乱鼻青脸肿的段慕鸿道:“雁希, 你没事儿吧?”“我没事儿·······”有了光, 段慕鸿终于敢挣扎着坐起来了。她伸出手拉过傅行简那条被她咬了的胳膊看了看,蹙起眉头道:“还好我没有下死口咬。不然你这条胳膊非掉一块肉不可。”傅行简却笑了。笑嘻嘻的低下头去看看自己那被段慕鸿咬出血痕的胳膊, 他半开玩笑道:“可以, 防人之心不可无,媳妇你做的对!”段慕鸿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媳妇!”起身没好气的走开了。他们二人的衣服都被海水泡的湿淋淋的贴在身上。被风吹了这一阵子,总算半干不湿。只是段慕鸿的衣摆, 傅行简的袖子都被这一路海里的冲刷弄得破破烂烂了。傅行简索性把自己那条破袖筒给撕掉,本想把料子扔了,想了想团成一团塞进衣服里留着备用。他从海滩的乱石上站起身来追着段慕鸿跑去,口中大喊道:“雁希!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