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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1 / 2)

等唐家几姊妹和老父亲赶到云安市医院时, 天已经黑透了。

老太太还没醒,睡梦里眉头微皱, 但呼吸平缓,医生也说没事了,众人这心可才终于放下来。

“嫂子,我来守,你们去吃饭吧。”让嫂子一个人来云安的事,丰梅愧疚极了。

“没事,我也懒得走动, 你们帮我随便带点回来就成。”

她也知道唐丰年要回大平地找公公, 他跑得快,县医院等着催钱, 谁也想不到会要临时转院……他赶不来不能怪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当妈了, 她有种感同身受的不舒服。

一个女人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在最需要儿女的时候, 他们却不在, 反倒让一个没血缘关系的人陪着渡过难关。

她也知道自己矫情了,但女人的不舒服……就是来得这么突然和莫名。

大姑红着眼对曼青说:“辛苦你了, 你们去吧, 我来守。”她终于又对弟媳妇有了改观, 今天还全亏她呢。

唐德旺也皱着眉坐床边,看着老太太叹气, 唐家今年是犯了什么灾星,丰年才好,老婆子又遭罪。

大家都争着要守病人,反倒把床上的人吵醒了。

罗翠珍悠悠叹口气,望着儿女和老伴说:“让你们爸留下吧,你们快吃饭去。”单独只对曼青笑了笑,眼里不乏安慰。

“那妈想吃什么?我们买进来。”唐丰年心内一痛。

老太太看着儿子,眼里掩饰不住的担忧和失望,啥也不说。

众人出去也只是随便吃点,给唐德旺带了一份蛋炒饭,老太太一碗稀饭和两袋豆奶粉。唐丰莲一勺一勺的喂她,一面问她可还有哪儿不舒服,一面说起白天的事来。

原来,白天老太太去卖菜,七月的天本来就热得水泥地冒烟,胸口闷得慌,因为菜价又和她旁边那人吵了几句嘴,气怒攻心就昏倒了。菜街众人吓住,赶紧又掐人中又呼救的,折腾过来也是迷迷糊糊,又走了几步就昏倒了。

所有人都只当她是中暑昏倒。

好在有两个年轻后生将她送到县医院,抢救过来了。

断断续续听了过程,姐弟几个全都松口气,还好今天遇到好心人,不然……哪怕迟了一分钟,都不敢想象。

李曼青也在心内感慨,二十年前有二十年前的好,至少老人倒了还有人敢扶。

“我没事了,你们先去找个招待所,明天再说。”老太太不知怎么的,不太想说话,儿女几个都有点不适应,只当她还没恢复过来,精神不济。

丰梅留下来守床,其他几人都出去住招待所。大姑姐两口子没有经历过白天的惊魂时刻,倒是觉着惊喜不已——弟弟“死而复生”,老太太也安然无恙,算双喜临门了。一会儿问弟弟在那边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辛不辛苦,一会儿又问还去不去,什么时候走,要不让大姐夫也跟着去。

毕竟一个月三百块钱,比在家种菜还赚得多呢!

李曼青就不一样了,白天又惊又怕还没注意,现在一歇下来,只觉着整个人都快垮了。

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白天动多了,到了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不想说话,只听着大姑姐的兴奋与欢喜,和明显不太想说话的唐丰年唠叨。

等两口子进了房间,曼青才确定他的不对劲。

不止老太太和她不想说话,连他也一言不发。

“你们取了多少现金来?”她只是不习惯这样沉闷的唐丰年,故意无话找话。

“八千。”顿了顿,又道:“县医院付了一千二。”主要是起搏器贵。

“也好,多取一点省得到时候不够还得来回跑。”

男人又沉默。

看着男人拿盆打水的背影,笔直得犹如一棵青松,曼青从侧面看见他腮帮子却咬得死紧……唉,他怕是愧疚今天这种时候自己不在婆婆身边吧?婆婆怪他也就算了,跟自己上辈子那些糊涂事比起来,她又哪里有立场怪他呢?

“你……也别多想了,妈好好的就行……她能理解你的难处。”虽然老太太的失落显而易见,在自己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不是亲儿女,而是她这个儿媳妇。

男人不出声,端着瓷盆的手臂却青筋暴起……有那么一瞬间,李曼青担心他会把半盆多的水连盆带水摔出去。

在这一刻,李曼青突然觉着,她越来越不了解唐丰年了。

“洗吧。”他丢下两个字,又问要毛巾吗,曼青看看那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红花绒线毛巾,赶紧摇头,怕他没看见,又出声说不要了。

因为肚子大,她洗脸也蹲不下去,男人默不作声的把盆端到床头柜上,又将靠柜子的床单铺盖掀开,免得水撒上头。

曼青随意洗过,看着他把水端出去倒掉,听见楼道里水龙头的“哗啦”声,还有他上厕所关门的声音……唯独没有人声。

白天出门急,哪里想得到要带换洗衣物,没有睡衣,肚子大了,胸脯也沉甸甸的难受,曼青只得把内衣解了单独脱下来,穿着里头的确良的衬衣躺床上。

唐丰年一进门就看见那件淡紫色带蕾丝花边的内衣,整整齐齐放在床旁的凳子上,尤其上头鼓起的两个包……眼神闪了闪,不自在的转过头。

见他只在床沿坐着,不脱衣服也不躺下,曼青道:“快躺下吧,明天还要早起呢,赶在查房前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唐丰年依然不出声,背对她看着木门出神,浑身气场低迷。

“别担心了,老人家好好的就成,快躺下吧。”她安慰得越来越有心无力。

“对了,你们来了,那芳菲怎么办?是回家还是在莲花村?二姐家有人去通知吗?”她私心里虽不喜欢二姑姐一家,但几姊妹同一个爹妈养的,重病时候不通知她也说不过去,再如何有恩怨有不和,那是他们小辈间的官司,于老太太而言,却都只是她的孩子,一视同仁的孩子。

“我明天就去自首。”

“嗯?!”李曼青一肚子宽慰的话就梗在喉头。

似是难以置信,她又问:“啥?我没听清。”

他仍然背对着她:“我明天就去自首。”

“是说去矿上吗?”她不死心的试探道。

“派出所。”

……

李曼青心头大惊,咽了口口水:”你的意思是……要去派出所报案……那赔偿金怎么办?”光今天取出来那八千,就够老唐家赔的,如果真定了罪,还得处罚金,不知道要赔多少。

赔钱都是小问题,他们害煤矿停工那么长时间,本来就是三人应付的代价。关键是——万一被判刑,怎么办?

“花了多少,该赔多少损失,我一定会赔上。”

唐丰年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神色,一字一顿问:“如果,我坐牢了,你会等我吗?”

李曼青怪道:“瞎说什么呢,哪里要坐牢了……”其实她也知道,坐牢的可能性几乎百分百了,以前在电视里看过一个骗保险的,金额才十几万,都被判了五年。唐家这三万六和八千块的农家院,四万四的财产,加一起算是金额巨大了。

她不敢想,如果罪名成立,会判几年。

“你会等我吗?”他不依不饶。

李曼青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拉了拉被子,想要将被子盖到胸上来,随即想到这被子也不知是多少人盖过的,又不自然的用脚勾下去一截儿。

“会等我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没看到她的小动作,只全神贯注等着她的答案。

她很想说肯定会啊,这还用问吗?

可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她自个儿心口也不舒服,重生一回的意义,难道就是看着唐丰年进监狱?可是不进监狱,这个事怎么了?

不止要进监狱,该赔的还得赔。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那些损失不可能因为坐牢就一笔勾销的。

“会吗?”他的神色已从最开始的一本正经,变得小心翼翼。

“你胡思乱想什么,你有自首情节,坐什么牢……”

他一把抓住她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住:“曼青,我只问你,会等我吗?”她从来没发现,他还有这么固执的时候,固执得像个孩子,为了得到大人的一句保证,左一遍右一遍的确认。

李曼青感觉他手心湿漉漉的,像洗了脸水气还没干透,又像夏日里热出的手汗……总之她为自己找借口,他的手心泛湿是正常的。

可是,什么样的孩子会反反复复需要大人的保证呢?要么是大人说话不算数,有食言而肥的黑历史和风险,要么是孩子没安全感,不确定这句承诺当不当真……尤其是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那两簇火光渐渐淡下去,她犹豫得越久,火苗就越淡,快接近熄灭。

更像一个孩子了。

“好,我会等你。”她嘴角含笑,鼻子却有点酸。她不是什么好女人,根本不值得他这么认真。

唐丰年手上一紧,曼青忍住那声即将出口的“痛”。

“真的?”他又要确认,嘴角已经慢慢翘起来。

“真的。”鼻子越来越酸了。

“会等我几年?”

李曼青扶额,这男人怎么回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尽想着自己坐牢了!也不知道是他想得太严重了,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一直等下去。”她重生的意义,就是要回来赎罪的。既然他能活下来,那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无论怎么样,她一定会坚守下去。

“你保证?”

李曼青笑得无奈:“真的,我保证,不等你等谁啊……”话未说完,就被男人一把抱住,自然也就没看见她眼里亮晶晶的湿润。

她略微不自在的动动身子,想要推开他,但又知道他能主动去自首,定是下了巨大决心的,给他抱抱,就当是鼓励他吧。

但抱抱也就抱抱吧,他居然还把头往她锁骨窝拱,拱得她又痒又难为情,怎么说他们也是二十年没见的人了,跟陌生人没差啊……

“曼青,媳妇,委屈你了。”他喃喃着,深深的吸了几口她身上的气味。曼青的头发是昨天才洗的,刚好到肩下两寸,编成半长不短的麻花辫拉到前头来,刚好露出碎碎的发梢……戳到他脸上,还带着洗发香波的气味。

他又贪婪的拱了拱:“我对不住你。”

曼青心内一痛,顿住身子,半晌才颤抖着声音说:“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眼泪快要忍不住了。

“不,是我对不住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要你们替我担心……以后,都不会了。”他紧紧抱住她。

也不知是抱得太紧了,还是孩子们终于肯给他面子了,居然使劲动了几下,他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大睁着眼睛问:“是他们在动吗?”

曼青不敢看他,怕眼泪会忍不住,只低着头嗯一声,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覆盖到肚子上:“你摸摸,他们知道爸爸妈妈在一起,可开心了!”说完立马后悔了,赶紧下意识的捂住嘴。

他好容易下的决心,本来就在担心看不到孩子,不能跟她在一起的事,她又提这茬,不就是扯他后腿吗?

唐丰年却抬头笑笑,拉下她的手:“没事,我会好好改造,争取在他们上学前……出来。”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一句寻常不过的话,李曼青却听出了一股生离死别的味道,早就强忍的眼泪再也绷不住,“吧嗒”掉下。

唐丰年王八蛋!

“说……说什么鬼话呢!别一天老想着坐牢,你肯定会好好的……”本来她天真的以为,只要把钱和房退回去就没事了,现在看来,唐丰年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他这么认真,那就真的很有可能了?

她明明对他没感情啊,为什么要哭?!她使劲吸了吸鼻子,想要捶他一顿,却手脚酸软,绷了一整天,还要说什么坐牢不坐牢的话,为啥要让她受这罪?晚上都睡不着了!

也不知道心里怎么了,她不断安慰自己,她对他没感情,他只是她二十年没见的陌生人……可眼泪却越掉越凶。

唐丰年心头软得不像话。他才回来一天,就把她惹哭了两回。

有那些一瞬间,唐丰年想要打退堂鼓了。

但,一想到老太太的失望,想到要让自己孩子不再重复他的命运,要让他们走出大山,他必须要站出去,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父亲!

他又咬了咬牙。

“别怕,我不会让人欺负你们的。谁都不可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他以为她哭是害怕,害怕家里没男人要被欺负。她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有多艰难,他不敢想象,还有年迈的父母,上学的丰梅,时不时要来打秋风的二姐……他们家的经有多难念,他比谁都清楚。

但,就让他自私一回吧。

他想堂堂正正和他们在一起,想走在阳光下送孩子上学,想在父母生病时光明正大的出头,担起一个男人的担子。

最重要的,他想和她在一起,做一个让她骄傲的丈夫,而不是阴沟里的老鼠。

“别哭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他拍拍她的背,有什么正从心里溢出来,顺着眼角滚落。

李曼青哪里还睡得着,满脑子都是他要去坐牢的事,一会儿是他两辈子的好,一会儿是家里老人的担忧,公婆和几个姑子的脸不断闪现……唯独没有孩子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担心是担心老人受不了这打击,心内却有股说不出的骄傲和安定。帮无辜的季老板减少损失,赔偿损失,再不用背负着心理包袱生活,换了谁都能安心的。

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惴惴不安,东躲西藏的恐惧。

至于孩子,她可以骄傲的告诉他们:“你们的爸爸很厉害,很有勇气,他正在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以后你们都不能学他做错事,他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最重要的一点,不管儿子还是闺女,她都想让他们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

至于怕被欺负?她也不是包子,谁敢欺负她的孩子,她第一个饶不了他!

想着,其实未来也不是那么让她恐惧的。

况且——“你在那边见过电话超市吗?”其实就是收费的公用电话,一部电话机支在一个独立的小隔间里,使用的人要说啥也可以不用顾忌,而且不会有人掐着线的催促。

“见过,我就是在那儿打的电话。”也算不上“超市”,就一个小卖部,安了部电话机,因为在工地旁,生意好得很。

曼青一直在想挣钱的事,现在经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了点念头,她肚子大,哪儿也去不了,但坐着就能守的生意,她却可以做啊。

“要不……咱们也开一个那样的吧?”以后,等他出来了,或者,如果,她是说如果啊,如果他判得

年头长了,等不到他出来,她就自己做面包,卖面包攒钱开,总要有个固定营生的。

她强迫自己多往积极的方面想,尽量“憧憬”未来的日子,说得旁若无人。唐丰年却心头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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