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花调好馅,抽空往灶下看一眼:“火小了,把火拨大些。”虎妹嘴里鼓鼓的,悄悄把手里的鱼刺扔进灶膛毁尸灭迹,顺手给绕着灶台转悠的小二黑塞一块——这神出鬼没的小黑猫一闻到鱼味准保一刻钟之内现身,最后才拿柴火棒捅了捅灶眼,亮堂堂的灶火映得她眼睛也亮晶晶的。这段时间,吴桂花做啥事都拉着虎妹跟她一道做,想说啥不管她回不回应,自己个儿都能聊起来。虎妹从一开始的爱理不理,到现在不管她说点什么都有点反应,也就是几天的功夫。老辈人有老辈人的生活智慧,吴桂花坚定地认为,人不做事就废了一半。人的手一勤快,脑子也跟着转得快。这不,至少虎妹现在想说什么的时候,吴桂花不用再连蒙带猜地半天不得其所。对自己的几个孩子,吴桂花都没有这么耗过心力。她有点怀疑,这姑娘或许不是那么笨,她是被养傻的。她手里拈着包子皮,觉得刘八珠这人就像包子里的萝卜馅一样,乍看来丁是丁卯是卯,咬一口才发现,萝卜馅只是表象,里头包了什么,还需要细细尝过。她琢磨着刘八珠其人,一时入了神。醒过味来,灶台上只剩下一盘鱼骨头,虎妹悄悄在围裙上蹭她的小油手。小二黑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伸着舌头,正意犹未尽地舔盘子。她拍了下虎妹的脑袋,笑骂一声:“怎么吃什么都这么馋,以前你姑没给你吃饱饭吗?还有你,吃我的鱼给饭钱了吗?”小二黑“喵嗷”一声,拿爪子遮了下脸,仿佛真给她打趣羞了。虎妹原本笑嘻嘻的挺得意,听了她那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小脸突然一黯,肩膀也塌下来,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吴桂花皱了下眉头,没来得及问她,那些侍卫们就上门了。圆脸侍卫吴进一个人站在门外,手上提着一大二小三袋东西,跟吴桂花道:“上回说好给姑姑的面粉,我带了一袋子来,姑姑看着做,多少我都要。这一袋黄豆和黍子就送给姑姑了。”说着,打开口袋给她看。以吴桂花的眼光,这些米面虽然比不上后世用现代农业技术培育出来的品相,但颗颗分明,大小匀称,没有多少杂质,也是上品。这两袋杂粮每袋少说有一斤,这个便宜她自然不能占,因此极力推辞。吴进自然也不肯要,最后说:“姑姑,宫里不许夹带东西,我这可是冒了风险的。你让我再拿回去,也得我有地方藏吧?”吴桂花一怔,她倒没想到这一点。吴进又说:“这两袋粮食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大伙吃了姑姑你那么些馒头,一人抓一把黄豆抵饭资,我们还觉得占了大便宜呢。你就收着吧,兄弟们没几个成家的,这些米面我们留着也吃不完。”话说到这里,再往外推就没意思了。吴桂花也干脆,收了东西,跟吴进说:“那好,改明儿我用这黄豆发豆芽给你们做小菜吃。你的那些兄弟们呢?”“我脚程快先来了一步,他们还有几条宫道要巡查。姑姑你的齑菜可做得了?今天有馒头吃吗?”“早得了。今天不吃馒头,我包了包子。你等会儿我这就给你拿。”吴桂花去厨房把面口袋腾出来,正好第一笼萝卜包子熟了,全部拣出来放进口袋里,又另择了一盘子齑菜一道端出去给他。吴进抱着一大口袋包子,不顾烫地抄起一个就往嘴里塞:“这个也好吃,姑姑你刚说这是什么什么子来着?”“萝卜馅包子。”“包子?馒头?姑姑咋做的都是我没听说过的东西?这里头放的不止是萝卜吧?”吴桂花笑:“舌头怪灵,我还放了些笋和菌子。要是知道你今天来,我就多弄些来了。”前晚摸着黑,她只在林子里找到了一根适合入口的嫩笋,昨天吃了大半根,今天把剩下的那点跟萝卜一起剁碎,又加了一朵菌子增鲜。吴进一口腌菜嚼得嘎嘣响:“姑姑这些东西都是在正定门买的吧?竹笋和菌子这些鲜货可不便宜。”吴桂花微微一笑,这些东西的来历可不好随便说出去。吴进以为她是默认,几口干掉一个包子,挺不好意思:“又是我占了姑姑的便宜。宫里度日不容易,想做点啥事都不容易。下回别买了,姑姑手上还须有些银子傍身才是。”吴桂花不好接话,灵机一动:“几口笋子值当什么。我初来乍到的,整个宫里又只有我一个人,很多事都不懂,小哥多提点我几句也是一样。”“也好。你想知道什么?”吃人嘴短,吴进相当爽快。“这附近的宫室除了重华宫,都有些什么人在守着?”“你附近不就是鸣翠馆,风荷苑,长信宫三座宫室吗?这一片到西掖廷之间的宫室都是前朝荒废下来的,本朝自立国开始,几回说要修,一直没有修,这一片就只有你们重华宫来来去去住过人……”吴进嘴头很快,到他那一队侍卫巡视过来时,吴桂花已经知道其他宫室都荒僻已久,只有司苑局每隔几天会来人做一下除尘,入冬后营造监会进行常规修检,除此之外,就是他们侍卫平时路过得最多。“这么说,除了重华宫,附近没有其他人驻守吗?”吴桂花心中一喜。“是。”“为什么?”吴进抓抓头:“这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我进宫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别看吴进长得显嫩,他今年虚岁已经二十。他说他家以前也是有爵位的世族大家,只是传到他祖父这一代已是最后一代。他父亲不会钻营去得又早,去世前只来得及安排大儿子补了个侍卫职。幸好他大儿子是个有本事的,自己甚得上官赏识,才得着机会把弟弟也安排进了金吾卫当差。只是如他们这等没落下来的世家,像东门,御前侍卫这些容易出头露脸的好位置肯定是轮不上的,吴进哥哥各方使力,也只在去年把弟弟补进了永安门的金吾卫。但金吾卫戍守的宫城九门中,因为永安门远离宫城中心,又紧临野狐落,平时多为宫奴下人出入,管理是除了正定门之外最混乱的。就连侍卫的福利,吴进说膳食用水,按例他们每天应该有一荤三素,可上下克扣下来,粗面饼子能管饱都要谢天谢地了,时常去晚了连口饼渣都落不着。要不怎么说,他们会把俸禄里的禄米留在更不提其他大小难受处,吴进一开口,便忍不住大倒苦水。吴桂花灵机一闪:“吴小哥,你是说,像你们这样,经常错过饭点,只能饿着肚子上差的人还有不少?”“没错,姑姑问这些做什么?”“那你说,他们会不会也喜欢吃我这馒头?”吴进本就不是个笨人,吴桂花又说得这样明白,他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姑姑是想我介绍我的同僚们来买你的馒头?不行啊,膳食所要是知道你抢他们的生意,定不会与你甘休的。”吴桂花已经弄明白这里头的道理,把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吴小哥你别误会,我可没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们若是赶得上饭点,就吃膳食所的饭,若是赶不上,偶尔一顿两顿的,就到我这吃,想必那些大人们也不至于跟我计较这两个馒头吧。”吴进思考了一下,笑道:“也是,你这里离永安门可远,我们也只能巡逻时遇上了吃个两回。每月若我们还照例把粮食给他们,那些人肯定不会管,说不定还巴不得我们自己到旁处找吃的,好把那些粮食省下来卖出去。大伙都传膳食所的黄太监这么抠,是因为他贪了不少我们的粮食。”“那这不正好。我不抢他们的生意。何况我也是为了让侍卫兄弟们有两顿饱饭吃好养足力气办差,这主意还不好吗?”见吴进还在沉思,吴桂花苦了脸道:“宫中度日艰难,那点月例哪里够用。我也是没办法,要是吴兄弟肯帮我多领几个人来吃饭,我给你抽成。”吴进咽了下口水,显然意动,只是没等说话,宫道拐角处就传来了有规律的踏步声,一队卫兵转了过来。两人都默契地咽下了后面的话。第二日,吴进又一个人偷偷地到了重华宫,果真与吴桂花议定此事。两人说好,吴桂花每卖十个馒头出去,须免费送他一个,或是一小碟腌菜。这要求不过分,吴桂花郑重应下来,并要吴进弄来纸笔写下来订成契约。为了这生意长久做下去,她还弄来个小本子改成了帐本准备记帐。吴桂花原也奇怪,照说吴进一个世家子弟,便是破落了,也不至于为了一个馒头跟她合伙做买卖,后头跟他熟悉了,她才知道,原来吴进大哥为了将他补进金吾卫,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家底,以至于他大哥说好了的亲事连聘礼都凑不出来,他自己则连媳妇的影都还摸不到。吴进早想去旁处寻些油水,但永安门本就是最穷的地方,他又没有根基,去哪里找油水?这都是后面的事了,先说现在。两人一拍即合,吴桂花第二天就用吴进送来的面粉和杂粮不光做了馒头,还做了耐放的黄米糕,分中午和晚上两次,都卖给了吴进的同僚们。至于皇宫许不许人卖馒头,如果那些侍卫口风不紧为她惹来麻烦怎么办,目前全不在她考虑范围里。一个寡妇能在饥荒年月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不想干坑蒙拐骗坏良心的事,就只能去投机倒把偷摸做点小生意。那时候她一拖四都敢冒着蹲大牢的风险豁出去,没道理活了一辈子,还比不上年轻的时候敢闯敢做。皇宫里一万多人呢,要是没一点不法的事,正定门前的小集市是怎么开上的?在挨过饿的人心里,再大的事,都没有吃饱饭重要。第13章时间忽忽,转眼进入六月中旬。离吴桂花借尸还魂的那天也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段日子以来,她逃出皇宫的计划尚无头绪,秘密发展起来的小生意倒是越发有声有色。永安门常驻侍卫有二百多人,每天分三班,每班八队在皇宫中日夜巡视。吴进从相熟的同僚开始,给吴桂花发展了三十多个客户。这些侍卫客户们都是把粮食寄存到她这由她做成易储存的食物,他们拿来最多的是面粉,也有粟米等杂粮。一般一斤粮食她做五个大馒头,四个还回去,剩下的那个就是她的报酬。为了减少麻烦,他们从来不用现银交易。吴桂花觉得这样也不错,反正银子在她手里也没用,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也不容易引来人眼馋。吴桂花渐渐摸清他们来取食物的规律,有时候他们会天不亮就来——那是值夜下巡的一班,有时候他们会中午过了午时后才来——这是上午那一班,有时候他们会在晚上过了戌时才来——那是下午的那一班。吴桂花一般会把这些粮食做成耐存放好携带的馒头,但她知道,想把这些客户留下来,并带来更多的客户,只有没滋没味的馒头是不够的。反正这一带人还没有猫狐等野物多,吴桂花弄明白附近的情况,重华宫南边竹林里的竹笋和西边人工湖的鱼便全遭了她的毒手。她分好几次把林子摸了一遍,除了采到数筐竹笋之外,有时候还能找到一些木耳,菌子,野葱野姜等小菜。值得一提的是,她有一次还找到了几颗辣椒秧,被她如获至宝地挖出来移栽到了重华宫后面带着的那个小园子里。这小园子已经被吴桂花用偷偷挖出来的塘泥上过了一次肥,现在种了豆角,空心菜,南瓜等蔬菜,还在角落里点了几粒甜瓜种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熟的那天。这些菜种全是她找吴进一点点淘换来的,除了换来的这些菜种,她也种了些好养活的野菜。正定门的黑市她没再去,能不能吃到新鲜菜,就指望她这新开出来的小菜园子了。据那些侍卫们说,这座叫兴庆宫的皇宫占地超过千顷,只算像重华宫那么大的宫殿都有三十多座。整座皇宫比她前世逛过的故宫至少大十倍,这么大的宫廷,有个这么大的林子和湖泊也就很好理解了。整一个月,吴桂花就没闲下来过。这附近人再少,也不是她能随便挖随便逛的。她抓紧时间将整个林子的竹笋都挖出来,把一部分竹笋泡成酸笋,另一部分晒干了存起来,又把钓到的鱼用小火焙了做成鱼松存放起来,这段时间补充营养就靠它们了。她倒是想晒干鱼,可现在天太热,不等鱼晒干就臭了。何况家里还有虎妹和小二黑一大一小两只馋猫,有他们在,什么好吃的都别想守住。就连鱼松,她都趁小二黑不在偷偷藏起来,不敢叫它知道了。忙完所有的活,吴桂花看看躺在树荫底下,热得像狗一样伸舌头的虎妹,又想起来一件事:“虎妹跟我上后面去扛竹子。”虎妹欢呼一声来了精神,跳起来冲到她前面,一气儿冲到了后院。吴桂花失笑:这丫头咋跟驴似的,要她干活非得串根胡萝卜吊在她脑门上?一个月前,吴桂花偷摸在竹林砍了一颗竹子,说是给虎妹做凉席,从此叫她记上了心。可凉席哪是说做就做的?砍下来少说要晾一个月杀青,这一个月里,虎妹没少往后院跑,问她为什么把竹子放到太阳下面就能杀。吴桂花少不得给她解释并科普了一遍做凉席的流程,虎妹颇有实践精神,这段时间,后院的那根竹子被她劈成几块,每隔几天都不忘翻弄一回。吴桂花敲了敲,看竹子全部都褪下了青皮,小心地用刀把竹肉刮下来,只留外面那层米黄还泛青的篾片,再招呼虎妹拿着块石头,把蔑片全部敲平整。这活虎妹爱做,她力气大,又能沉下心,尽管手上的工具不甚趁手,还是赶在中午吃饭前将所有的蔑片照吴桂花的嘱咐改成了细长条。“做得真不错。”吴桂花握着一条条等长等宽的篾片不吝赞赏:“看不出来,虎妹的手也这么巧。”虎妹昂着头,握着拳头一字一顿:“虎妹能干!”这话她不能更同意!不防怀里被塞进一块粗布:“既然这么能干,下午把篾片也打磨出来吧。记得表面和棱角要磨得没有一点竹刺。这可是给你睡的,磨得不好被扎了可怪不着别人。”这活计席子做好了也能干,可这丫头现在越发活泼,不给她找点事做,她准保要闹点岔子。虎妹胸膛挺得高高的:“扎不着!”她抱着麻布和篾片,搬了个木墩子,坐在树下,一条条开始耐心地打磨了起来。吴桂花看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前两天几个侍卫给她送来几斤蚕豆,她当天泡了一些,准备晾干了做兰花豆。天太热不好吃得太干,她有时候会煮些粥给他们,兰花豆容易保存,佐饭也香。吴进中午来的时候果然很喜欢,就连他那个姓江的什长吃饭的时候也多挟了几颗。吴桂花待人一向大方,临走前给几人抓了一大把:“饿了留在路上吃。”吴进倒是不客气,笑嘻嘻地接过来,还顺便帮江什长包好:“什长拿着吧,喝酒的时候嚼点这个可香。”江什长有些不自在地掏了掏荷包:“不能白吃你的……”吴桂花知道他不喜欢占人便宜,想了想,说道:“这一把半把的我也不好跟您算帐。不如这样,江什长若是喜欢,不妨再带半斤一斤回去,下回随便拿些米面给我抵钱就是。”江什长这回没再推辞,吴桂花给他包蚕豆时叹道:“要是有花椒和辣椒就好了,味道会更丰富。”她移到小菜园的辣椒苗长得不错,可想它结果子,少说还要等两三个月,这几个月没辣椒吃,嘴里都觉得没味。“辣椒?那又是什么?”吴进插了句嘴。吴桂花已经知道,原先她司空见惯的很多东西,这个年代的人或许听都没听说过。她没多纠结,给吴进描述了一下辣椒的美味以及它的功用,这个嘴馋的年轻人就已经心急得不得了:“姑姑总说这些好吃的馋我,这回该不是家乡特产,京城里没有的东西了吧?”吴桂花提起这事就是想托他有空打听一二的,说道:“这我也不知,只是前两日我在竹林里看到过两株野生的辣椒秧苗。想来别处肯定也有的,若是进哥儿你在哪看见了,我想托你帮我弄些种子来,只有两株顶不了用。”吴进满口答应,随口道:“姑姑以前家境肯定很好,连花椒都吃过。我还是小时候我爹在的时候家里来客人时才舍得拿一点出来泡茶用。”吴桂花:“……”不就是个花椒么?干啥这么稀奇?拿花椒泡茶,你们这些人可真会想!她忍着一肚子话把两人送出门,回头去了后院,虎妹的蔑片敲得差不多了。她便用小刀开始抽丝。这是个很考验经验的细活,吴桂花还是年轻那会儿为了养孩子抽过。这些年不编席子,她一开始手有些生,到后面越来越顺手,抽出来的丝几乎一般长短。其间虎妹蹲坐在她旁边,聚精绘神地盯着她动作,不知道有多上心,还几次跃跃欲试,想从她手里抢过来自己弄。吴桂花却不能把这活交给她做,前些天她偷摸砍过竹子之后,过了两天吴进跟她来讲八卦,说这些天看竹林的张太监到处乱骂,诅咒偷竹子的人不得好死,还派了他的小徒弟日夜在林子里守着等着捉那贼。她这才知道,别看这些林子湖泊平时没人来,可只要有产出的地方就有人盯着。京城有竹林的地方不多,竹子又是见风长的东西,林子总共这点地方肯定不能放着它长。于是,每年就有一些老竹被砍下来运出宫卖掉,卖下来的钱自然就到了张太监手里。吴桂花比张太监好就好在她住在竹林旁边,趁着没人薅两把不会有什么事,但砍竹子留碗大个疤在那,这不是明摆着留证据给人么?万一叫看守的人逮个正着,十成十完蛋。因此,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敢往那去。她就纳闷,既然他们知道卖竹子换钱,怎么不知道卖竹笋更挣钱?净逮着那又重又不值钱的竹子守,这不是买椟还珠吗?她想着心事,又想到酸笋不知道泡得怎么样,赶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把竹丝抽好,招呼虎妹一起抱到了厨房里。为了竹席不被虫蛀,抽完丝后还需放在锅里煮一天,直到竹丝完全变色。于是吴桂花又晾又煮的料理好那些竹丝,直到三天后,虎妹的竹席才在千呼万唤中终于成型。她的酸笋也到了开坛的日子。第14章京城,石厂巷江洪下了马,看这会儿饭铺人多,也不要人招呼,自去柜上端碗酒浆,找个空桌子坐下,仰脖干掉一大碗,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老板忙里偷闲看见他,叫了声:“江大哥,你忘拿花生了。”江洪正好取出袖袋中的蚕豆,向老板扬一扬:“不必,我今日吃这个。”他家里就他一个单身汉,他懒得开火,宫里上值只包两顿饭,下值后的那顿他一向在家门口的这间饭铺里解决。老板忙完一圈,快手炒了两盘时鲜菜,再切一碟子红烧羊肉给江洪。就手拈起面前的蚕豆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这蚕豆炸得真好,江大哥你在哪买的?”“是同僚送的。”老板巴巴看他:“是哪个同僚?哎哟江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成天围着来给你说媒的长舌妇,我就想问问您家同僚这蚕豆是咋炸的,也忒香忒脆了。”江洪跟这老板不是一两天的交情,知道他开这个饭铺一是为生计,二是为兴趣,偏出身所限,寻不到好师父,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不就是几颗蚕豆吗?跟别的蚕豆味道不是差不多?下锅炸就是了,用得着专门向人家请教?”老板罗老二又拈了两颗丢进嘴里,享受地眯起了眼:“江大哥不知道,都是开火做菜,做菜跟做菜可不一样。就拿这蚕豆来说,这些豆子有大有小,有老有嫩,其中千差万别不可细述。要将它们炸得一样又好看又酥脆,可显功夫。叫我自己摸索,不知道要浪费几锅豆子,还不一定炸得出这味。江大哥……”江洪叫罗老二拉着说了一肚子的豆子经,临走得了个请托:拜托他问问炸蚕豆的方子。吴桂花第二天是听江洪这么说的:“……我也是却不过人情来问问,就算他愿意付银子买方子,可你在宫里又有哪里用得着银子?若是你觉得有为难之处,就当我没问过。”吴桂花哪能把上门的好处往外推?赶忙道:“江什长开口,这忙我定是要帮的,只你也说得对,我这方子虽不值钱,万一人家知道是不要钱得来的,还不得什么人都来打听?这样吧,银子就免了,你让他看见有什么没见过的调味料给我捎点进宫,若是没有,给我送几斤盐也行。”江洪便是再不懂,也知道吴桂花只是意思意思要了点东西。这事本就是他提起来的,哪里会嫌她提的这点要求麻烦?有江洪做中人,吴桂花也不怕那人赖帐,当即把心得说了出来。秘诀很简单,泡水的时候加点盐,炸制之前再把清理干爽的蚕豆放在油里泡半天,油温怎么掌握,她只能说个大概让那人自己去摸索就是了。这世上很多本事本来就是说出来容易,可没人领路,想戳破那层牛皮纸,难着呢!不然都知道匠人们收徒弟都当牛马使,怎么还有那么些人挤破脑袋也要送自己的儿女去当人牛马?真正的本事,拿钱买别人都不会教!罗老二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按照吴桂花的秘诀,他自己试了两锅,就炸出了差不离的味道,虽然比不上江洪吃的原版,但找对了方向,追上原版只是时间问题。他很痛快地付了帐,考虑到江洪不便携带,体贴地把盐换成了三斤饴糖。这年头糖比盐贵多了,尤其他还买的上好的白饴糖——这一斤顶三斤粗盐呢!不过他当手艺人的,明白比起人家的方子,他还是占了大便宜,又托江洪捎话:“不知道你同僚家缺什么,有不少要到药铺里寻。你让他说个大概出来,到时候我帮他留神。”吴桂花缺的东西多,可她哪能让江洪当搬运工来回跑?好不容易跟江什长搭上更深的关系,她不愿意轻易放弃,开玩笑说:“你那个朋友要是能找到花椒种也行,反正我这有地,先种上,说不定三年后我种出来还能做出麻辣味的炸蚕豆呢。”花椒种要长成能结果的花椒树,少说需要三年。过几天江什长再来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你看这些种子能用吗?”吴桂花有点发傻:枯黑的枝条上一粒粒黑色的籽,他还真弄来了花椒种!现在吴桂花什么东西都缺,尤其是种子。她心里虽觉得三年后说不定她早逃出宫去了,可老年间落下的爱囤东西的老毛病让她爱不释手地翻看这些小宝贝:“我先试试,不用等三年,要是秋天这些种子能成功抽芽,我再教他炸蟹黄蚕豆作谢礼。”蟹黄蚕豆?江洪深深看她一眼,那些贵人们有赏菊吃蟹的传统,听说螃蟹就数母蟹的蟹黄最是美味,她一个小小宫女,如果住在河边,有机会尝新,知道这些不稀奇,可用蟹黄做菜,这一听就是对食物的性味很了解,她从何得知这些东西?吴桂花就像是新得了宝贝的守财奴一样,她小心地把这几粒种子浸泡在热水里育种,又想到初种的花椒籽不能用肥力太高,太黏稠的土,院子里没有合适的土地,她望了眼竹林的方向,蠢蠢欲动。她跟吴进几次打交道下来,发现彼此脾性甚投,又是同一个姓,索性开始姐弟相称,有了这层名份在,很多话也说得开了。吴进告诉她,只要她不砍大竹子,那些枝枝桠桠的,张太监肯定不会计较,这一片竹林有好几亩,每年掉在地上的枝桠数都数不过来,怎么可能真会看得这么严?吴桂花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屋里憋了这几天,早难受得浑身发痒。如今有了正经理由,立刻坐不住了。就在江什长送来花椒种子的当天晚上,吴桂花顶着满天黄蒙蒙的星光再一次出了门。她准备再去采几根竹子,编个竹篓子,筛些松软干燥的沙土来种花椒。反正又不能出门转悠,时间多的是,够她下足心力在那些宝贝庄稼上了。虎妹也扛着锄头跟着去了,这孩子除了在吃喝上有点难伺候,其他方面特别听话,是个很好哄的孩子。吴桂花出门不带她,她也没意见,就每次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她不声不响,弄得她怪心虚的,所以这回对她耳提面命半天,还是把她带了出去。她先警告小二黑:“你可得给我好好放哨,要是我被人抓住,以后你就没这么好吃的烤鱼吃了,知道不?”小二黑回头撩她一眼,转身蹿进了林子。吴桂花就当它听懂,招呼虎妹跟在它后头也一头扎了进去。竹子这东西长得快,几天没来,吴桂花就感觉地上又发了一大片竹笋。她蹲下身子,熟练地摸索着竹笋的个头,半趴在地上掰了一个又一个。反正天这么黑,她看不清好赖,只要摸着能吃的东西,就一股脑的往带来的袋子里扔。等回去了慢慢挑,吃不了的就晾在后院,晒干了当柴禾烧也不错。扔着扔着,她仿佛听见不远处有不一样的声音,有人在说话。其实这地方晚上热闹得很,竹林里风一吹,到处都在沙沙响,还有不远处各种各样动物的叫声。这么多声音里,最不该出现的,就是人类的声音。吴桂花缓缓站起来,看见小二黑回身看她一眼,往说话的地方跳了过去。她有点怕小二黑真的胡闹到收不了场,赶紧拽着虎妹追了过去。说话的地方离她最多十来米,虎妹跑得快,她跃过两个灌木丛,虎妹已经快撵上小二黑,那说话的声音越发清晰:“我,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你,你你——”“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听见,你别瞎说!”“旁边就是重华宫,听说那里闹鬼闹得凶,你说会不会是吴贵妃觉得自己死得冤,不肯走?”听见“吴贵妃”三个字,吴桂花不觉顿住脚步,听另外一人道:“你少吓唬人,重华宫传说闹鬼多少年了,吴贵妃才住进去多长时间?何况我听说重华宫那有了新人驻守,若真是闹鬼,怎么新人没事?还有还有,以前守在那的刘太监不也没事吗?听说他这回因祸得福,还去了酒醋局当差,听说还是个肥缺呢!要是闹鬼能闹出个肥缺来,我也情愿去闹一闹。”“那说不定是那鬼专缠女人呢?不是说前些天金波湖里发现一具女尸,正是吴贵妃身边的琉璃吗?你说说,吴贵妃才死了多久,跟她最亲近的琉璃也死在湖里,多邪性哪!”“要是专缠女人的话,你还怕什么?你又不是女人。再说了,这宫里邪性的事多了,指不定琉璃的死有什么猫腻在。就说吴贵妃,她有三皇子在,又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你觉得她肯真的去死?”“嘿嘿嘿,你自己说得这么有理,倒是别抖啊。”“我,我——谁!”吴桂花正听得入神,一道黑影突然蹿了起来,一双绿眼睛在她眼前一闪而逝!虎妹跟着往上扑了过去!“呜哇!”恰在此时,一声怪叫不知从哪响起。连吴桂花都是一惊,另外两人更是哇哇叫着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鬼啊!娘呀,鬼啊!”吴桂花静静地望向另外一头,看那双绿眼睛像幽灵一样地尾随着两人,直到把他们撵出林子。“你这也叫放哨?”吴桂花好一阵无语。再看虎妹,刚出门时的兴奋劲早不知道哪去了。她刚才跟在小二黑屁股后头一阵乱闯,估计把那俩人人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