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要活着,我等你!”安娜泪眼模糊。“还有,如果我不在了,你要看看宗平和若柔还能不能过下去,如果他们过不下去,宗平还喜欢你,你就嫁给他。我这个弟弟,性格有些温懦,做事也不果断,但没多少坏心眼,就是做错了一件事,着了若柔的道。我知道他很后悔。”安娜只是摇着头哭,感觉像听他遗言似的,“你不能死——”“万一呢?”戴宗山一点也不避讳生死,“如果宗平和若柔还能过下去,你不要停留,要往前走,不要等任何男人,去找丁一。”安娜睫毛上挂着泪珠,一时怔怔望着他。戴宗山眼神温和,平静的眼眸里没任何妒忌之情,倒像一个父亲,在安排女儿的身后事一样,安静,安详,充满了爱意和理性。“丁一还活着,我们在上海开战时见过面,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是过命的兄弟。我曾让他来找你,估计他没找到。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去找他,他人品不错,值得你托付终身。安娜——”,男人拿起她的手,她则哭得抬不起头来,“我很爱你,这辈子已不够了,下辈子希望我还能找到你。”戴宗山头也不回地上了军车,车门关上。车子启动了,他忍痛悄然回头,看到安娜在追着车跑,跑出好远,他看到她停下来掩面哭泣。安娜是看着车远远的,眼睛再也不够不着了,才停下脚步喘口气,泪如泉涌。他的伤很重,这一去,也许真的凶多吉少。她真想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车轮印子到达远方的某战地医院,这世上她还有谁可想念和指望呢?只有他了,他成了她的世界,成了她的主心骨。她不去找他还能做什么呢?但一双小脚丫出现在她指缝前,拦住了她。她知道,她走不了了,小虎子那双可怜兮兮又惊恐不安的大眼睛正注视着她。她知道了自己另有责任,于是擦干眼泪,领着孩子回去了。又回到以前安宁平静的日子,有一忽儿安娜觉得像一场梦,戴宗山从没来过,只是给她送来一个团圆般的梦境。只是他随手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和火柴盒提醒她,他来过,给她带来了爱和圆满。下午,过于安静的夏日蝉鸣中,她会无意识地把火柴盒打开,看着里面那一排黑色火柴头,想象着他派头十足抽雪茄吐出烟圈的样子,他越来越像她心中最理想的男人,成熟,稳重,有担当,让她一个灰姑娘的梦想成真,得到了一个男人的所有和最终的爱。晚上,漫长的夜,在床上,安娜会用意念想象他的存在,想象在一起的样子,以让孤寂的自己得到爱情的力量和心理的安慰。她在梦中还觉得自己怀孕了,自己终于为他留下了些什么。为此,她激动地从梦中醒来,不知用什么方式告诉他。她知道他想念自己时,会看什么。她在第一天洗他的衣服时,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估计打开的次数太多,纸都不白了。上面是自己的素描,应该是丁一画的,是当时自己在外滩码头上回头微笑的模样,很甜美。纸不是方正折叠的,那样会折了自己的脸或腰身。他折叠得恰到好处,从裙摆处向上折,打开就能看到自己甜美的笑脸。他离开时,她悄悄又把这张素描塞进了他口袋里。希望自己能陪着他,如果他展开看,会看到下面自己新加的一行小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自己曾对他说不喜欢他摘录古诗词,只是不喜欢经江云柚的手提供给他的罢了。自己当然喜欢。不久,天上又像麻雀般飞过去一片片飞机,大地轰轰作响。不过没炸小县城,也许像宗山说的,炸弹很贵,炸平民不值的吧。那飞机一定是追着部队去轰炸了。安娜就很揪心,不知道戴宗山的手术如何了,可否躲过这场空袭?那天晚上,她睡不着,跑进教堂,祈祷圣母玛丽亚。第二天,当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给孩子们上课时,突然感觉到下面淋漓,马上意识到怎么回事,同时心也碎了,自己没怀孕,没趁这个时机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为此,她一晚上痛苦得没有睡好,一直眼睁睁看着窗台上的白月光,想着他用温暖眼神凝望自己的样子,想着他咧开嘴露出洁白微笑的样子,想着他看到自己安静的面容而受宠若惊的样子......乱世之年,除了为他留一个孩子,她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回报他了。但这次月事,也与往常不太一样,更像大出血,一天就没事了。搞得她不知所措。但安娜依然失望,开始天天牵肠挂肚。很快病了,当躺在床上,看着小虎子像个成熟的大人要照顾自己,给自己端半杯水都晃出去一半时,很快明白了自己病不起。这个年代,需要坚强的灵魂,需要存活下去的人,需要内心强大的人。她决定尽快好起来,不要陷入没完没了的思念和小儿女情中不能自拔。好在,在艰难时刻,不用为吃什么着急,重庆那边定时会送来各种鱼蛋米面,营养倒跟得上。倒是小虎子很让人刮目相看,他竟会烧饭了,让娘俩有了热乎饭可吃,有了热茶可喝。只是他裤子破了时,需要安娜一双灵巧的手给缝补上。有时安娜一边缝补一边想着戴宗山现在到了哪里,他的病一定好些了吧。这种挂念像蛇钻进了心里,让她经常做着某件事时心里就困顿起来。不久,戴宗平过来看她。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对她有一种无形的畏惧。安娜直接问:“宗山的手术怎么样?”“我就见了他一面,他转另一家医院了。”宗平倒很平静。“你没守着他做手术吗?”“重庆这边也很忙。本来我是请了假守着他做手术的,只是他...在这里耽误了一周。”安娜也自责起来,觉得自己拖了宗山病情的后腿。“他现在究竟在哪里?我可以去照顾他。”“你不要去,你身体也不好,照顾好自己就行了。”然后他犹豫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有人照顾他。”安娜一愣,觉察出异样,脸也摆起来了,“谁?你告诉我!”宗平踌躇了一下,“江云柚。”安娜心里格登一下,“怎么是她?”“她从来到重庆后,就做了从军护士。你不知道吗?”当然不知道,又没人告诉自己。安娜沉默。按说有江云柚照顾他,自己是能放心的,但又心里泛酸,等于把胡萝卜放在兔子嘴边了。宗平也默默地看着她,似有话说,他想知道,万一大哥不治,她对自己是否还有想法?他已经知道了丁一的存在。他不能把安娜放到丁一手里,轮也轮不到他。但安娜特意回避了他的目光和期待,故意淡淡的,没有理会他。※※在安娜身体刚痊愈时,若柔竟带着他满地跑的儿子戴小平过来了,顺便也带了一堆吃的。现在钱财不稀罕,吃食才稀罕。小虎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恨不得天天不停嘴。于是他和小平,也一见如故般,一起趴在桌子上边吃边笑得哈哈的。若柔对两个孩子相处很满意,到安娜床边来,和颜悦色的。“姐,和你商量个事。”她一脸自家姐妹的亲切劲儿。“你说吧。”安娜觉得,两姐妹应该弃尽前嫌了。自己来到这里后,她在重庆虽端着戴家二太太的身份,但对自己也蛮照顾的,这些天来,都是她来安排为自己送吃的穿的用的,尽了心。“明后天,我想跟着宗平去出差,听说路过一家野战医院,我想看看大哥在没在那里。”安娜一听就上心,“我正担心呢,你一定要帮我看看。不过你去?平平呢?他这么小,不能跟着你东奔西跑吧。”“不带他,我想把平平留在这里,你帮我照看一些日子呗。”若柔就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让安娜吓一跳。“你能放心?不行,照看孩子这事太重大了。现在走在路上,到处都是逃亡的人,天上又时不时掉炸弹,万一平平在我手里出什么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万一真有炸弹在头上扔下来,不用你负责任,天意!我也不会怪你。”孩子妈愣是顽固地把小孩叫过来,往前一推,“明天起,交给你了,像小虎子那样给吃给喝就行。”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意思,还向前一趴,准备上床。“你是真出差帮宗平,还是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连儿子都不要了?”安娜就觉得不对劲。若柔一笑,“确实是放不下宗平。我怀疑他在外面搞事情,他好多天没回来了,我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事缠上身上,连我们娘俩也不顾了?”果然不是一起出差,是发神经找人。“你到处乱找,万一找不到呢?”“不会找不到,只要他活着,跑到任何地方,我都能找着;要么他死了。他死在哪里,我也得知道。”面对她坚决的眼神,安娜沉默了,“你这么在意他?”若柔捋了捋孩子打成结的头发,“要少在意他一点儿,他早跑路了。我就靠这样不要命的厚脸皮,往上贴,他才不得不留下来。”安娜脸上一烫,想起上次私奔一事,小声,“我以前,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不要往心里去。”“以前的不用再说了,要说对不住,也是我先对不住你。”若柔回身把孩子从床上捉下来,用湿毛给他擦脸,擦脖子,“这些年,也只靠这个儿子,和拼命更爱他,才显示出我更该得到他。我也累,还好,累得心甘情愿。我就是贱,浑身冒贱气,没办法。”“以后——”安娜觉得要说点什么了,也算自嘲一下,“我和宗平,不会有以后了。这个你可以放心。”“现在我信了。以前不信。”“因为我有了戴宗山。”“我也是看到你为大哥的事,真的操心了——你可能不会再在我和宗平的事上,不甘心了。”“的确,我再混蛋,就对不起宗山了。”若柔突然轻松起来,“你就是灯下黑,你和戴宗山才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宗山对你多好啊,我都眼热得要命,象老婆,象女儿,象公主,男人对一个女人该怎么好,他都全了。你要和宗平在一起,你可得不到这种待遇,你就像老婆、佣人、丫头、厨娘,还得时时忍受他的白眼。他其实有时挺白眼狼的,别以为只对我白眼狼,他对谁都有可能。当然,我家孩子爹不是个坏人,他生就这脾性。”安娜笑了一下,想说:他是不爱你,才这样。一旦爱上你,也会生出忠犬气质。却说:“你比我更了解他。真的,我以前对你那样,就是不甘心。”“其实吧,你也一直挺瞧不起我的。”说完,若柔松了口气,这话在心里压了多少年了。“呃?”安娜有点吓一跳,很想解释,但又没法多说,这也是过去的实情。只是眼下的战争,把一切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的部分炸粉碎了。所有人都成了难民,流民。“也没关系,我也不会生气了。毕竟你是正妻生的,我是后妻带来的拖油瓶,来到安家,吃别人家饭的,自然讨人嫌。我也知道我讨人嫌,不过有时也心急,想翻身,谁愿意老看你们安家人一个接一个的白眼啊。”呵,安娜笑,“所以,吃了我们姐妹这么多白眼,你就选择了报复我?”“你选择的门路多呀,我哪有选择?”若柔也有些自嘲,“当时,我就气急败坏了点,觉得你要嫁给了戴宗平,这辈子我都休想再赶上你的生活水准了。要是戴宗山能看上我,那时我未必看得上宗平这个小白脸呢。”“连你也知道宗山对我有意思?”“我姆妈早看出来了,早告诉我了。否则,你以为我真能抢得过来宗平啊?”安娜吓一跳,小心求证,“你和宗山故意拆开我和宗平的?”“那倒不是。戴宗山那样的人,愿意和我合谋?人家才看不上我。宗山其实心里蛮希望你在宗平这里吃闭门羹,你走投无路了,才会去找他,他不就正好英雄救美了?但你要没走投无路,他也心烦。我这儿,不过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爱上宗平,姑奶奶上刀山下火海,都要认了,他以后变成什么样,我都要他!我都让他跑不了,无论做泼妇,做毒妇,做什么都无所谓。我就豁出去了,下了重本!”安娜叹气,“爱情,婚姻,就应该如你这样的,要疯狂,要不惜一切,否则哪有什么姻缘。”“宗山何尝不是像我这样做的?”安娜内心叹息一声,甚好,他这样做,成了最好的宿命。若柔是第二天一早离开的,星辰还挂在天空。平平也没醒,否则,她就走不顺当了。安娜送到她门口,兀地愣着,自己为什么没有这勇气去找宗山呢?她发现自己并不像若柔放心不下宗平一样放不下宗山,自己竟还幻想着哪天仗打完了,无论嬴了还是输了,他能回来找自己。这样说来,自己爱宗山,终是比不上若柔爱宗平。宗平和她在一起,也算得着了。也希望宗山不要心有遗憾,得着了自己,他也得认命。想想,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么?有点,只有戴宗山这么付出,自己才肯爱上他。他要哪里出了叉子,劲没用足,自己今天恐怕都不会如此想念他的。正如宗平对若柔吧。忽然想起《道德经》中有一句话来:损有余而补不足。☆、怀孕因为附近地区持续的轰炸, 不断有难民涌入平时安静的小县城。安娜第二天去教堂上课时,吓得书本都从手里脱落了,从眼前小街上, 到过道里, 直至教堂院子里, 竟躺着、坐着、蹲着一片片的面黄肌瘦的难民,以老人、孩子, 妇人居多。大家都满脸愁苦, 窃窃私语,拿着碗和瓢直接舀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咕咚咕咚喝。教堂里的管事人,也就是神父,急忙走过来对安娜说:“现在这情况不用上课了,也没法上了, 教室都被难民和伤员占满了。现在缺药,西药我们也搞不到, 听说山里有草药, 我们得去采摘一些应急。”教堂提供采草药的小篮子。安娜就和两个修女带着一帮孩子进山了。孩子们最高兴,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手绘的图画, 上面画着所需草药的样子, 像一枝黄花、益母草等。对不认识草药的人, 可以简单地按图所骥。安娜从小就接触西医,对中药持磨棱两可的态度,但也积极采摘, 毕竟这是她能做的。不是连江云柚都去做从军护士了么,连戴宗山这样视法律规则如无物的所谓大佬流氓都拿起枪保卫城市了,况且那些在轰炸中受伤的多是无辜的妇孺和老人,自己的父亲那么自私的人,都留在上海了,他们在身体力行地爱这个国家,守护自己的城市。她也总不能拖累大义太多,不能太自私。戴小平走不了多远的路,安娜就背着小家伙,也跟着走。沿途不断碰到大量的流民和失去家园的人,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来,大家都面孔呈菜叶色,心怀恐惧,走走停停,充满不知何处是家园的茫然。还有人受了伤,用很原始的那种木轮车拉着。安娜忽然意识到,这场战争带来的灾难要比听到的、看到的要深广的多。这让她突然悲观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心情不好,眼神也不行了,看山里的草总感觉很相似,找了半天,也就挖了一些能炒着吃的野菜,顺手摘了一些能充饥的山果。小孩子容易饿,当娘仨在头顶头分吃一堆小果子时,安娜突然发现自己极爱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着了魔似的,非吃不可,连小虎子和平平特意丢掉的没熟的苦涩青果也捡起来,津津有味吃了。那天傍晚他们一行采摘队伍回来时,就安娜篮子里的草药最少,但野菜野果最多,也拿出来给了教堂,让教堂炒了菜,分给大家。回到家,安娜就累得不能动了,上呕下吐。小虎子自动担起责任,帮小姨做饭。安娜忍着呕,把咸鱼蒸上,让兄弟俩烧火。自己跑到门前,就吐得直不起腰来。还是小虎子突然说了一句,“小姨,你是不是有宝宝了?”安娜怔了一下,“你说什么?”“神父说,漂亮女人有宝宝了会吐很久的,像喝醉酒一样。”安娜瞬间呆了一下,离宗山走,已一个多月了,难道真是——下次重庆再来人给她送米面肉食时,安娜特意拿了一块腊肉,用荷叶包好,塞给他,说:“麻烦你回去后找一下戴宗平,直接找他,不用告诉别人,让他带个擅长治女人病的医生过来。”第三天,戴宗平就带着一个女大夫过来了。女大夫很有经验,对安娜先望闻、诊脉一番,又仔细听了她现在的症状和感觉,说了句让安娜喜极而泣的话,“十有八/九是有了。”像一束光照下来。是不是苍天有眼?倒是戴宗平有些发蒙,他显然没想到。“有机会通知你哥,让他高兴一下。”安娜说完,又反悔,“先不要说这么早,稳定一下,再告诉他。”像上次,孩子流产,没保住,不就是空欢喜一场嘛。突然有了宝宝,安娜精神大振,人也乐观了起来。她马上把眼下的生活盘算了一下,不能再在这小院里住了,随着外来的难民越涌越多,这里的食物会匮乏,治安会恶化,为了孩子们,她要离开。去重庆!有名无实转移来重庆了,却差最后一百公里。安娜现在为了自己,什么也不在乎,上个宝宝如果遇到好些的医生,说不定孩子能保住。重庆的医院和医生总比这个小县城里的强吧。即使日军更有意愿轰炸重庆市,但重庆的地下防空也比这里做的出色。“宗平,麻烦你回去给我收拾个住的地方,能挨着医院最好。我需要安全有保障的地方。”她很认真地对小叔子兼前男友下了指令,很理直气壮,“不要拿我冒险。”戴宗平就窒了一下,看她的脸,对自己都没有愠怒之色了。难道她心里真的放下了?安娜以前就支使他,安家的小姐没有省心的。对此,戴宗平也有点习惯了。但现在,她显然以戴太太的口气支使的,让他心里有些酸楚,像遭了报应般不得劲。宗平没有违背她。现在他在重庆代表大哥,说了算,有很多资源供他调配,什么事都是可以做成的。很快离一所综合医院不远的一幢院落被租了下来,里面什么设施都齐全。第二天就派车来帮戴太太搬家了。安娜在离开前,把剩下的米面鱼蛋一一分给了平时给予自己帮助的左邻右舍,腊肉送到了教堂,给那里的女人孩子改善一下伙食。她就带了几件衣服和两个孩子,空着手到了新家。安娜很清楚,这里的一切不仅戴宗平说了算,自己也是说了算的,作为戴宗山的太太,其实有时候比宗平更有话语权,毕竟自己的男人还活着。她来重庆,也不是争夺话语权的,仅仅想自私一些,努力保住自己和孩子。对于戴小平,安娜让宗平带走,让若柔自己养。她发现这个妹妹有时挺鸡贼的,把孩子丢给自己,也不接回去了,怕不是又缠着宗平生老二吧。她那种嘴,信她才见了鬼了。很快,继母黄太太就过来了,一是来看看安娜,二是领回小外孙。在重庆这一段时间她竟养尊处优,变得白白胖胖了。真是有人在战乱中受苦,有人在战乱中享福。黄澜玉带着一盒樱桃,特意喜滋滋地告诉继女一个好消息:“这次咱们家要双喜临门了,我觉得若柔恐怕也是害喜了,特爱吃这个,我买了两盒,不偏不倚,一人一盒,吃完我再去买。你们俩呀,加加油,明年每人生个男孩或女孩,都好!但最好你生个儿子,宗山肯定更喜欢儿子。若柔有儿子了,压力就没你这么大了。”安娜一边吃樱桃,一边有些膈应,心说生儿生女是自己能决定的么?自己男人还没挑剔呢,你倒要先吹风了?不是无形中给自己压力嘛。也就没怎么理她,午饭都没留。黄澜玉表面笑嘻嘻,背地颇烦恼地把平平带回家,面对在床上病恹恹的若柔,叹了口气,“这节骨眼上,她也怀上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不是在打仗吗?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有空生孩子?”若柔吃着樱桃,没有作声。母女互相对望了一眼,非常明白,要是安娜没有孩子,就凭戴宗山的病情,将来那座山倒了,肯定是戴小平来继承戴家庞大的家业了。就像曾经的安太太没有生出儿子,安家那两幢小楼就属于高顺详了。也怪中间戴宗山横插了一杠子,否则安家的两个工厂都会是下一代男丁的,怎么可能真被女儿们拿走陪嫁?现在戴家能不能上演曾经安家的剧情,就看安娜有没有生儿子的命。安娜眼下的妊娠反应轻多了,饭量却大了,显而易见感觉到肚子也一天天鼓起来。她没别的事,一天到晚做吃的,填饱自己和小虎子的肚子,然后就一直设法打戴听宗山的消息。但宗平等人都不愿意告诉她实情,一问就是“正在养伤,好些了自然会来看你。”自己都这样了,还不来看自己,肯定是伤情没减轻呗。安娜就有点坐卧不宁。接着,重庆接连两天受到敌机的轰炸,其中有一颗炸弹就落在离她院子三百公尺的街道上,炸出一个大坑,让她受了一些惊吓。虽然那时,她躲在防空洞里,还是强烈感觉到不安全。有宝宝了,她就不想胡乱死、随机死!很快安娜听说,以前一起从上海转移来重庆的上百人口中,有人陆续返回了上海。因为日军已经控制上海了,就不会再轰炸了,上海虽在敌军控制下,却有了秩序。那些曾经逃出去的百姓,再回去,并不会受到额外责难,毕竟占领者也需要这个国际大都市恢复生产经营,而不是把它变成一座灰头灰脸的死城。安娜就想回去。她有预感,戴宗山若病情加重,他也会回去的。他热爱上海,那里是他发家的福地,是他的巢穴,就是死,他也会死在巢穴里,死在自己财富身边,不会在外面流浪着死去。即使很多人都骂他是黑心资本家,他好歹也有黑心资本家的气节。自己回上海,也许会等到他;在重庆,这里是战时陪都,是挨炸的地儿,他回来不是送死么?但她的想法,却遭到戴宗平的坚决反对,毕竟大家现在都在重庆,能互相有个照应,你一个孕妇千里迢迢回上海,出点事,谁照顾你?“我能照顾自己。”“不,我要照顾你。”“我不需要你照顾。”“我迟早会照顾你的!”☆、回沪安娜怔了一下, 愈发觉得宗山病情不详。但对这种推着不走,你离开就反而要拽你的狗男人,她心说, 你说那话还有什么意义呢?早过了时效了好伐!“我爱他。”安娜直接丢给他一句, 算了结了他的念想。戴宗平呆呆地看着她淡然离去的背影, 还是不敢相信,她竟是真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了。就凭以前她对自己的执念、狂热和不甘的劲儿, 还以为自己会驻在她心里一辈子。女人真的善变, 比男人变得快多了。安娜主意已定,决定去买船票离开。也考虑过后果,这次有些疯狂,一是怕再见不到戴宗山,二是怕江云柚乘虚而入——这个男人只是给自己写了多半年的情书,自己就投降了;江云柚能在他病重时舍命相陪, 他凭什么不能降她?这世道,还是不要太自信了。当时重庆的轮船公司还在售票, 但发船的次数较少, 据说很多船只在战事中受损, 又不能及时送去维修, 造成运营的船只少、船票紧俏的现状。安娜是悄悄去买票的, 那天天气并不好, 云层很厚,看样子不会出现敌人的飞机。她在轮船公司售票处就看到了排队的长龙,应该是来自长江下游的难民在排队等一丝回家的机会。据那些人说, 很多人昨晚就来了,排在后面的难说还有票,就是碰碰运气。而前排的人,有不少黄牛,倒卖票的。安娜是决定要走的,熙熙攘攘中,花了一些钱,与排在长龙前面的人交换了一下位置。因为那人在左顾右盼,公开出售自己的位置。安娜觉得今天是能买到票的,还想象着能早点回家把一切打理好,联系好上海的大夫,等着戴宗山回去,能及时得到最好的治疗......正踌躇等待着,不知怎么的,前面的人突然齐刷刷向后面看,安娜也本能回头看,就见好好的龙尾突然有人在奔跑,然后另一波人也大叫着奔跑,整个长龙就一下子散开去,所有人都在不知所措地四散逃离。安娜也早已训练出嗅到危险转身就逃的本能,一看到有异动,也随着奔跑的人流向树木稠密的地方撒腿而去。到了树下,气喘吁吁扶膝停住时,才意识到刚才既没听到飞机的轰鸣,也没听到打枪声,大家怎么就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了呢?那些散开的人群,也突然意识到成惊弓之鸟了,又骂骂咧咧风云聚会一样,哗地从四面八方向那卖票的窗口蜂涌而去,一条排队的新长龙又出现了。安娜极为失望,觉得刚才大家的乱跑是有人故意搞事情,自己本来能买上票的,现在好了,只能又排在队尾,成为陪太子读书的人。心好累,正感觉走投无路时,就听身边有上海口音的人在争吵,像一对夫妻:“不等他娘的抗日了,没完没了,老子就要回上海,票都买好了,当然要回家!”“上海还在日本人手里,回去干嘛?”“那你我蹲在重庆又能做什么?不也天天等着挨轰炸吗?能拿把枪打下来飞机吗?现在上海却是太平的!我老娘还在上海呢,我要回去看她!”“但票太贵了,咱们一家子都要登上船,就两手空空了,日子还过不过?都要讨饭吗?”说到没钱,空气里顿时沉默。女人不再说话,男人一甩手走了。安娜悄悄跟着那个中年人,见他走进巷子,马上跟上去,“先生请留步。”那人只回头看了一眼,很是厌烦,“老子没钱,白睡可以!”安娜马上用上海话说:“我刚才听到你要回上海,你是买好票了伐?”那人马上就眼睛灵活了,“你想怎样?白睡也不行,有黄鱼(1)吗?老子的价格要比轮船公司的高,辛苦费总要有的。”安娜就知道包里带来的大额纸币没用,她没带金条,带了美元,但刚才给了那个排队的人一些,够估计也够了,给那人看,那人却犹豫,开始骂现在假美钞也不少。安娜心一横,只有手指上的一枚钻戒了。那人也看到了安娜的手指,再瞄了一眼眼前女主人穿着,眼睛里一下子聚了光,也是见过世面的,“是真的吗?”安娜点点头,把戒指脱下来给他验。那人对这枚价值不菲的黄钻戒指看了又看,还放嘴里咬了两口,递给安娜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取票回来。”“我要三五张,可以吧?这钻戒很贵的。”安娜就想多要几张,感觉宗山下属的家属也有愿意回去的。那人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近似跑,一溜烟消失在巷子深处。安娜还松了口气,倒庆幸出门时戴了这枚较为值钱的东西,否则今天还不一搞到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