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左等右等好一会儿,不见人来,安娜还疑惑是不是人家后悔了,毕竟现在一票难求。在她低头凝神手指上的戒指时,忽然愣了,这粗制滥造的东西,可不像自己的戒指,难道——她马上向那人离开的方向望去,太失望了!国家混乱成这样了,竟还有专骗同胞的骗子!在她绝望时,突然一个半大孩子直直跑过来,递给她一张票,说是有人让他送来的。但只有一张。安娜半信半疑接过来,谢了孩子,难道是那人叫人送来的?那为何还调包自己的戒指?即使换一张,自己也是愿意的。这一刻,她想到了在小县城时,也有个半大孩子给自己送了一张车票,正好是去柳条公路找戴宗山的。难道是戴宗山本人?不会呀,他不必暗中,正大光明就行了。难道有谁在自己身边潜伏着助自己一臂之力么?安娜管不了太多,一张成年人的船票,足够能把小虎子带走了。※※安娜回到上海时,已是晚上,江水荡漾中还能看到上海的流光溢彩和听到咿咿呀呀的慢弹轻唱,原来即使在是乱世的战争年代,上海也不曾丢失她骨子里的丰沛和柔媚。和去时不同,这一路返回颇为顺利,没遇到轰炸,也没敌军拦截。有人说是运气,祖宗保佑了;有人说这是日本争夺民心的一种策略,对平民暂时怀柔了。安娜不太懂战局和国际形势,只想着能平安回到家就好。那天晚上,她站在戴家庭院的镂空铁艺大门外向里望,只有少数几盏地灯惨淡地照着,三层小楼倒完好无损,只是园中的气象有点败落,以前修得齐齐整整的杜鹃花、山茶、玉兰和香樟树,现在都有点无精打采。仔细看,主人主卧室一向挂得很讲究的天鹅绒窗帘,有一件跌落下来,让那扇窗户各外不同,看得出主人已很久不在。他没有回来。在门口值夜的守门人认出了女主人,惊愕,惊喜,赶紧开门,又赶紧通知里面留守的人。安娜牵着小虎子走进熟悉的院子,败落的原因似乎找到了,花园里长着茄子和辣椒,顶着白霜的冬瓜圆圆滚地横亘在小径旁。吴妈也从客厅里出来了,定定地看着院中的来人,不敢相信的样子,半天才哽噎起来,“太太,您终于回来了。”“先生回来了吗?”和意料中一样,吴妈摇摇头,“我们都数着日子呢。哎,饿了吧,我马上给您做小黄鱼面,您坐下先歇歇脚。”吴妈高兴地把很轻的行李箱提回客厅,忙里忙外,又是沏茶,又是端水果,然后回到厨房做晚饭去了。安娜站在客厅里,看着自己的家,所有沙发、贵重红木家具等,都被忠心的吴妈用白布细细包了起来,只有一个沙发可坐,只有一个沙发前面小茶几可用,其他全是封存状态。既避免了灰尘,也让家具布艺保持如新。一会儿,吴妈出来,把吃饭的圆桌掀了出来,用抹布一一擦拭干净,又端出来两碗小黄鱼面,还怕自己没保管好这个家似的道歉:“太太,本来这些沙发都是包好的,因为姓顾的过来住了几日,说是等你回来,所以我就给他转门腾了一个沙发。”“他来做什么?”随即一想,可能不放心他儿子吧。“不碍事,吴妈,你做得很好了。戴先生和我都很感激您。”安娜是真的对吴妈的护家行为,心怀感恩,来不及去楼上看,就和小虎子赶紧填饱饥肠漉漉的肚子。※※安娜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掉下去的窗帘昨晚也没来及挂,上海的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这一觉是如此深沉和漫长,一路在船上,几乎没得到好好休息,即使睡了一夜,依然还腰酸背痛。安娜摸了摸肚子,很欣慰。为了宝宝,她强制自己学会了没心没肺,要平静,有事不要往坏处想。下楼时,她看到陶伯正垂首站在门外,后面跟着两个人,每人抱了一摞厚厚的账本。院子里还有林伯,在擦洗汽车。好像戴家回来了女主人,以往的汇报、请示、干活的老习惯也“唰”地回来了般。安娜苦笑,自己可不会管理公司和人,也看不懂、听不懂太复杂的账目。她坐在客厅里,就看着陶伯进来,煞有介事地让那两个跟从把账本放在桌上,然后规矩地垂着手,向主家汇报八一三战事以来的损失——真是惊人的损失!每一笔都数以亿计、十几或几十亿......安娜听着有些木然,毕竟数额再庞大,现在钱也不值钱,就是一堆数字而已,但多少座工厂被毁,多少幢办公楼需要维修,才真正听得她心惊肉跳,原来戴宗山真的富可敌国,这种损失对他也像一个国王失掉半壁江土。安娜懵懵懂懂听了半天,禁不住打了呵欠,陶伯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老板没回来,得向您汇报一下。您有知情权。”“我有知情权,但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做。您觉得怎么做合适,您就怎么做吧,等老板回来,您再向他汇报一遍。”女主人说完,又想起来了,“我的纺织厂和面粉厂怎样了?”“纺织厂在战事中,遭了炮轰,引起了火灾,把纺织品和厂房烧得一干二净。面粉厂好一些,只是半个厂房受损,设备都完好无损,现在正一边修葺厂房,一边正常经营生产。只是工人的工资,因为通货膨胀胀,提高了好几倍,还没来及向太太禀报......”“很好,应该提高工资,否则工人也没法活了。”关于自己名下工厂状况的账本,安娜也没心思看,坏消息还需要看不堪的细节么?她让陶伯把账本放到戴宗山办公室去,自己便出了门,坐车去娘家和南京路自己的店铺看一眼。林伯开着车,一路轻言慢语地述说,淞沪战争打得有多激烈,炮弹在城市上空乱撞,子弹在大街小巷乱飞,不说士兵,就是平民都死伤如白菜萝卜,大街上乱七八糟躺着的,到处是人的尸体,很多人在大街上奔跑时就给活活打死了,一些人在自己家里坐着,一炮弹落下来,就上了黄泉路......那三个月,整个城市如人间地狱。安娜在一路逃亡的路上,也受过苦,也见过大量难民的死伤,听着竟有些麻木了。安家的小楼破损了一角,但是修好了,墙缝里有新旧水泥的痕迹。安娜走进客厅,看到父亲时,不由怔了,平时那么一个悠闲、不爱操心、得过且过、爱抽两口鸦片享受片刻安宁的人,竟然神情呆滞,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邋里邋遢窝在肮脏沙发的一角,枯枝般的双手抱着自己瘦削的肩,整个人如木乃伊一般恐怖。“爸。”安娜在老人身边蹲下来,“节哀顺变。”路上,林伯已把高顺详在战事中死亡的事告诉了她。他还是个少年。平时安娜对这个同父异母弟并没多少感情,何况他的出生,意味着是和自己与安伊争夺安家财产的。可以说平时姐弟间的关系很一般,不知为何,当听说这个少年在战争爆发后特意回国,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最终被一粒子弹击中跌进河里时,还是心里揪疼了一下。他是父亲最在意的男嗣,是父亲人生中最炙热的希望。安德老眼昏花的眼睛看了半天,才似乎认出眼前人是谁,悲鸣地叫了声,“安伊!”身子一歪,扑到女儿身上,哭得如一个孩童。安娜觉得,父亲的灵魂消失了,人生干瘪了,他的余生除了沉浸在无尽的失子悲痛中,不会再有生命力了。可惜,远在重庆的继母黄澜玉还不知情吧。她也没打算打电话告诉她。活着的人,能快乐一会儿是一会儿吧。死亡很长久,可以死亡后再细细体会亲人不在的哀伤。安娜让父亲跟自己走,带他上了车。车子特意绕道南京路上,安娜没下车,隔着窗玻璃看了看自己的霓裳衣店,店铺尚在营业中,能看到客人在进进出出,能看到员工在殷勤地为客人服务。和整个南京路商业街一样,大家都在颓废地经营,毕竟人们还需要吃饭。但繁华、光彩夺目的东方第一商业街,即使依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已不复战前的盛况。难道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上海虽进入压抑时期,但安娜清楚地看到戴宗山的属下已自发地尽量恢复以前的经营生产,即使老板没在,群龙无首,但龙身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自我修复,非常高效。这是戴宗山选人用人的胜利。安娜回到家,给父亲换洗好衣服,把他安排在北边的配楼里,便于自己随时照顾。作为戴太太,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她第一次把院里的帮佣和花工都叫来,开了一次小会,要大家振作起来,按部就班地把庭院里损坏的部分一一修好:地灯都要亮起来;在园子里单独开辟出种菜的地方,不要满院子都种,其他地方要恢复以前的花花草草......戴宗山若回来了,她要他看到温暖洁净的家,一如以前。作者有话要说:(1):黄鱼意为金条。☆、归来在有余力时, 安娜也再度拿起笔,为女装店设计一些新样式。上海虽在日占领区,但市民的生活还在继续, 只是人们的精神状态很郁闷, 好在年轻人还在继续谈恋爱, 穿华衣。所以,安娜根据需要, 继续开发出一些低调的新款, 放在橱窗里展示。她希望戴宗山哪天回来,能看到不一样的自己和欣欣向荣的衣铺。有一次,她去设计室,在桌上看到笔法不太一样的设计图,线条即柔美又飒,明显不像女设计师的风格, 便问是谁画的?女设计师阿春说她也不知道,战后她开始回到这里工作时, 一直是自己设计, 前不久收到有人寄到设计室的邮包, 里面很多女式服装设计图, 也不知是谁寄错了, 还是想投稿, 反正设计得不错,她欣赏了良久,有时也模仿一下......安娜明确说:“可以照这些图的设计出成品衣, 每件衣服里拿出一部利润给投稿的那个人就行了。”“可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啊?”“登报寻人。告诉他有一笔钱是为他预留的,什么时候来领都可以,设计稿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用。”安娜毫不怀疑,这就是丁一的作品,以前她在美专他的宿舍看过他很多设计稿。这就是他的风格。宗山在重庆时,不是说他还活着么。他能死而复生,一定是当年宗山搞得把戏,不过她已不想追究了。这么说,丁一一定又回到上海了。安娜想到他,也只在心里安慰一下,这么有才华的人,曾经想帮助自己的人,年纪轻轻就毙命,太可惜了,也成为自己沉甸甸的良心债。不过他活着,她也没想与他发生点什么,一切均已物是人非,自己已嫁作他人妇,正准备做妈妈,关键是自己已心有所爱,不能再招惹过去了。如果能用金钱弥补他,是最好的法子。自己也愿意送给他最好的祝福。在安娜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时,有一天路过申大银行门口,抬头看,恍然看到窗玻璃后面有戴宗山的影子,他正在向下看。她怔了一下,马上向楼里冲去,即使那是个错觉,只有一线希望,她也希望进去看看。她爱他,想他,每一刻都想着他的到来。安娜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还是老样子,安静,寂廖,那依然是没有主人的办公室。她颓然坐在他的椅子上,像以前坐在他的膝上。她双手抓着扶手两侧,真的心痛:戴宗山,戴宗山,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枯萎了。※※那天傍晚,戴家大客厅灯火通明,饭桌上摆着吴妈早就做好的小黄鱼面。安娜眼睛有点红,磨蹭了有一会儿,才下楼来,一个人静静地吃,小虎子早吃完到院子里跑着玩去了。吃到半途抬头看日历,那上面有她前几天用笔圈的数字:一周后,就是戴宗山41岁生日。他41岁了。去年的生日就在炮火中度过的。他说过,他没怎么过过生日,会对冲他的家庭幸福。也就是会冲自己。安娜才不相信这一套,她把自己的打算说给吴妈听,想为戴先生做一次大的生日晚宴,做长寿面、牛排、蒸鱼和大蛋糕,都是他最爱吃的。她要亲自做,到时请大家一起过来庆祝一下。吴妈为此就忙活开了,按太太开出的菜单开始准备食材。安娜本不擅长做饭,但在去重庆的路上,基本是一路走一路学,现在做什么饭菜也不惧了。那天,她特意把长发盘起,挽袖,穿起围裙,纤手执刃,站在锅旁,在吴妈的指导下,做了不算输排面的糖醋排骨,清蒸了肥鲈,炒了个青菜,最后用花生、面包粉、奶油和糖做了一个蛋糕。在吴妈在厨房收拾最后的战场时,安娜悄悄回到楼上,歇息了一下,施淡妆,换了一件自己设计的碎花红旗袍,很喜庆,然后施施然下了楼,出现在客厅里。饭菜都已一一摆上桌,安娜又拿了一瓶红酒,想着院子里除了吴妈,还有一位花工,一位木匠,一个电工,加上林伯、陶伯,和自己的父亲,准备了九个杯子。就想借男主人生日的机会,向一直坚守在戴家庭院、一直为戴氏工厂和商号兢兢业业努力的人,表示感谢。戴宗山的位置,就空着,人没在,但筷子要摆上。其他人的椅子也一一在圆桌旁摆好,安娜就坐在男主人对面女主人的位置,然后开始等待。让她意外的是,请的人不仅一个没来,连吴妈好像也不见了踪影。安娜看了看嗒嗒嗒走着的座钟,想着是不是吴妈传口信时传错了时间,真应该提前给每人写一封请柬,也不至于老板的生日,大家都不能及时来捧场。安娜一个人怔怔等了许久,真怪,其他人没来也就罢了,连小虎子也不见了,最近他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修地灯的电工屁股后面,真是废寝忘食。但父亲也没来,他心情不好,不来就算了,吴妈肯定给他送了吃的。面前的杯子是空的,其他人的杯子里已倒了酒,因为怀孕了,她不能喝,倒时也只是意思一下的。不知为何,她也给自己倒了半杯,举起在眼前,敬对面椅子:“宗山,以后每一天,我都当你存在,在这个家里。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是病重...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都要你回来。你不来我就这样永远支撑着。”然后轻响地碰了一下旁边的杯子,把红色的液体,缓缓灌进肚子里,纵然不觉,眼角滑下泪水,纵然不觉,寂静的客厅有音乐响起,是自己最爱听的《天涯歌女》,悠扬,甜美,像他的手指和温柔的目光从自己肤上滑过......安娜喝了两杯,连他那杯也喝了,不胜酒力,有些醉,回身走到沙发上,半仰着,恍然看到身穿一身深色西装的戴宗山缓缓走了进来,还像以前那样,似笑非笑,满脸暖意。别人在背后骂他是个流氓,有一副流氓的面孔,攫取财富不择手段,不是个好东西...但对自己,却只有那种包含深情的爱意。安娜知道自己喝多了,眼花了,依然举着空杯子对他,“你欠我的,你这一辈子都要还我——”他似乎嗯了一声,把她手中的空杯子接过来,放在一边。安娜就傻笑着,泪流满面,“纵然千辛万苦,你也要回来,因为我爱你,我还没和你过过一天好日子。”然后就随着音乐胡乱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呀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酒精,加上痛苦的意识,安娜很快进入了梦里。梦里总比现实好过些,有她向往的一切,至少戴宗山在,她现在无比信任他,以前有多讨厌他,现在就有多信任他。尤其怀孕后,和他突然有了血脉相联的感觉,他的一部分在自己身体内生长了。他们在以前的卧室里,她躺在床上,睡眼朦胧,他慢慢脱下睡衣,看着她,依偎在她身边。她只怕来不及说,马上抓着他的手,清晰地,无比清晰地看着他折腾了两次手术的胸膛,温柔地说:“我想你,我一定要生一个我们两人的孩子。”然后不由分说,就仰着脊背,够他——自己是仰不起来的,出于信任,他一定会托自己一下,并顺势随自己一起倒下来。果然是这样。她怕他离开,即使是在梦境中缠绵,她也要这样紧紧抓着他,获得一种温暖和安全感。她喜欢拥有的感觉,更喜欢被拥有,那饱满感能驱离所有过去遭受的饥饿、苦难和惶恐不安的流离失所感。他是她在这个混乱世界里所能拥有的,包括那种肌肤的温度都能让她踏实,甚至泪流满面。“安娜!”他在耳畔的呓语是如此真实,连气息都是炙热的。“宗山,我爱你,我发誓永远爱你!”她只管紧紧抓着他,全力感知着他的存在,连他腹部稍微离开一点都不可以。“安娜——”那种经久的长叹,像她在逃亡路上侧耳听到的那种盘桓在野外恒久的风声。这就是她想要的永久的幸福,她要把这个男人以这种方式留在自己身边,天人合一,没有任何力量能分开他们。第二天,安娜醒来时,竟发现太阳的角度——那是近中午的时刻。昨晚怎么会睡这么死?她感觉到自身,有一种奇特,有被安抚过的痕迹。她以为自己感觉错了,马上下了床,穿上衣服去洗漱时,发现洗漱台上,出现了男士的刮刀,还有另一副牙刷......难道昨晚自己发神经,连他的东西都给摆出来了?然后回过身,打量着卧室,竟看到了他的拖鞋,齐整地摆在门后边;再过去打开衣柜,他的睡衣还挂着。安娜抚额,是昨天就在这里挂着呢,还是...感觉哪里不同呢?还有雪茄,他的雪茄盒摆了出来。她飞快跑出门,跑到楼梯口时,就看到客厅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与以前比,显而易见瘦了——在点雪茄。还是那么讲究,不肯用打火机,用那种特制的,长长的,专门配雪茄烟的雪松木火柴。听到脚步声,他也回过头,看了看她,走过来两步,“脸色不太好,没睡好?”安娜要神经了,马上拍打自己的脸,再看他,他还在。“戴宗山!”那人点点头,“嗯”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安娜一听就疯了,“昨晚?!”“是啊。”他看着她,一点也不吃惊。“为什么不告诉我?”“某人以为你知道。”“我不知道——呃?”那一刻她简直风中凌乱,呆了,傻了,愚了,蠢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还用手在他面前划了划,别是视线出了毛病。这个男人悠闲坐在沙发上,倒了一杯茶,呵呵笑,“失忆。这病得治。”安娜过去,一下子夺过他的杯子,自己喝了一口,差点呛着。他接过杯子,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安娜,今天是几号来着?”她看着他,不说话。以为是陷阱。“今天是中华民国几年来着?”“战争结束了?”她看着他。他摇摇头,“还在继续,但我回来了。”呃,他是真的了。安娜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原来昨晚都是真的了。她看向他。他也看向她。“吻我。”她说。他蜻蜓点水一下吻了一下她的唇,瞧瞧她渐渐隆起的腹部,马上用她熟悉的面容笑起来,“我抽着烟,别熏着你。”偏偏门外玻璃里,人映得影影绰绰,估计有不少人,却没敢贸然进来,只在虚掩的半个门口,探头探脑。戴宗山牙咬着雪茄,冲安娜一笑,“有人进来了,我要忙一阵。你不要太累,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揉揉她的头发,站了起来,说了声“进来”,便向家庭办公室走去。以前的那些员工,会计,高管都陆续进来了。这是两年来,他们留守在上海的员工,第一次见他们的老板。他们走过时,都很恭敬地向安娜点头示意了一下,“戴太太。”明媚的初阳从玻璃里照进来,眼前金光一片。这是安娜第一次用心体会到自己身份:戴太太,带给自己的荣耀、安全和心满意足的感觉。扭过头,看向他的办公室,半掩的门中,他负手站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对一路跟随的老员工笑着,讲着什么。他天生有一种端庄冷静令人信服的气质,即使是一介流氓,在上海滩,也难掩一种精明的领袖气质。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微萤照雨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双胎下班了, 戴宗山下了楼来,直接坐进车里,“去南京路。”“老板, 太太让您下了班直接回家。”司机轻声提醒说。“呃?”戴宗山愣了一下, 这是安娜第一次对他的司机有嘱咐。他本来想去店铺接她, 顺路给她买一双她看中的鞋子。在早上出门时,在她放在客厅里的《时装周刊》上, 看到了那双鞋, 他没看出什么好不好,但她却分明用笔圈了出来,应该是选中了。那鞋铺正好就在南京路上。“不去了?”现在倒拿不准注意了,主要是惦记那双柔软的平底鞋,怀孕的女人,脚上应该穿舒服些。“太太说, 让您直接回家。”司机只负责传达。车子没拐到南京路。但在回家的半路上,还是停了一下, 街角花店的老板娘早就准备好一束红玫瑰, 用彩纸包了, 彩带系了, 一看到有车子在门口暂停, 马上颠颠地跑出来。司机摇下窗玻璃, 接过花,递出去钱。摇上车窗,司机把花速递给戴老板。戴宗山放在一侧, 看随车的一本书,是汉译本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根本不爱读这类情呀爱呀小说,只是禁不住好奇。戴宗平曾在他手术期间落下了这本书,他也曾见弟弟在从济南开往上海的火车上读过,说是安娜一直喜欢这本小说,他倒要瞧瞧,这里面有什么好风景。于是每天在车上勉强读一两页,现在属于包子咬了一小口,还没到馅。安娜曾问过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是生日那晚刚回来。其实并不是,他从宗平那里听说安娜回来了,他也着手起程回上海。本来他是有顾忌的,他是显性抗日分子,怕遭日本人报复,所以迟迟在外面没回。后来日本人开始争取民心,有意减少在占领区的敌意,放松了管制。戴宗山回来后,并没急着回家,一边着手整顿戴氏实业,一边常来回于公共租界的医院,毕竟全国最好的医生,依然在上海。他的枪伤经过两次手术,并没治好,反而在恶化。他想在自己身体恢复更好一些再回家,不想让安娜再看到一个病恹恹的人。何况她怀孕了,正对未来充满热望。现在上海的一切正百废待兴,以前的员工都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老板能回来。即使受了伤,他在众员工心中依然是保卫这个城市的英雄,连以前对他颇有成见的事业对手,在这一点上也对他刮目相看。当这个城市要化为一片火海时,上流社会要么躲到安全的外国租界里去了,要么提前坐飞机、轮船逃离了,最受人非议的大流氓却选择留下来,与这个城市共进退。于是那两年,上海没有了他的身影,但江湖在,老板的传说反而愈传愈动人。最权威的医生告诉他:他的伤势不容不乐观,还是不要太忙了,平时以休养为主吧。他能坐得住吗?银行,航运,煤矿,金矿,工厂......几乎所有的事都要他拿主意。他不在时还好,有宗平撑着,时时电话远程控制,但宗平毕竟年轻,解决不了时,依然还要请教他,他就没怎么歇息过。戴宗山就这样拖着病体,勉强支撑着。对外,包括对安娜,他都没有详细说过病情,一直装着若无其事快好了一样。也幸亏老婆怀孕了,不用他隔三叉五努力了,否则非露陷不可。现在面对明晃晃火热的爱情,和爱人等待的目光,戴宗山回家总显得着急,但一到门前反而有些忸怩,幸福降临得太快,是不是有不好的事对冲?他是商人,有点迷信,总之不够坦然。进去时,若无其事微笑,花隐约藏在身后,进去后,随手放在沙发后面不太显然的小几上。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腼腆起来,有点受不了突然而至的饱满而结实的爱情。安娜果然没把注意力放在那束花上,只是看着他进来,看着他有些羞涩地笑着,然后在另一端沙发转了一圈,脱掉外衣,放椅背上。一会儿吴妈进来送茶水时,悄然拿起,挂了起来。一家之主转了几圈,终于坐在安娜身侧,本能就没靠太近,中间有一块缝隙。安娜就盯着那一块缝隙看。男人才又上前近了近身,把缝隙坐实了,胳膊搭在安娜肩上,很认真的样子,“什么急事?”安娜突然想笑,一本正经逗弄他,“我需要一百根小黄鱼——”戴宗山皱眉,“做什么?”这不是小数目。“有用。有没有?”戴宗山伸手去拿几下的雪茄盒,被安娜按住,把他的手捉回来。“如果我需要,给还是不给?”男人认真了,“把用钱的来龙去脉说说,我听听,我告诉你该怎么花钱。”然后摆上一双耳朵。现在他的银行正是缺黄金和美元的时候。“给不给?”“你先说。”“不给是吧?”戴宗山突然大声,“吴妈——”安娜把他按住,“因为又有一个人突然来了,他要吃饭睡觉,要长大,要上大学,总之是个耗钱货,不要准备一下?”“小虎子?”戴宗山还是摸到了雪茄,都叨进嘴里了,火柴都点燃了,雪茄又被女人抄走了,他只好让火柴自行熄灭。“不是。”他若有所思看着她,目不转睛。终于把安娜看得支撑不住,头低下去,低到他膝上,笑得要喘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是有事发生,捉住她的肩,“难道......”安娜终于忍住笑,“本来想送给你一件礼物。这么多年了,从来没送过,可是老天爷这次让我大方,要一次性送俩,可能是俩——”然后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这一刻,戴宗山愣了,也沉默了,突然眼圈发红.......他今年四十一岁,有了第一个,已是大喜...现在还有第二个,的确是老天爷开眼!他紧紧抱住她,吻了她的发辫,“不止一百个,都给你准备好了,以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安娜安心地靠在他肩上,每个细胞都洋溢着喜悦,“我一直想给你生个儿子。上次我们的孩子就没了,我心里非常难过,感觉现在,它又回来了。会不会是兄弟俩啊?”“兄妹也好。”男人眉开眼笑,睛晴湿润,“姐妹都好。儿子不好管理,动不动就给老子顶嘴。女儿是小棉袄,是我的我都喜欢。”“最好是儿子,女儿会跟我分享你。我不想。”安娜不服气地咬咬他的衣角,“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时时占据你的心,只能是我!”男人笑着,大叫着吴妈开饭。饭桌上,安娜吃着吃着,开始吃醋,“江云柚是不是也回来了?”他就嗯了一声,给她夹菜。“是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是。”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回来?”“因为...”问题很无聊。他继续夹菜,“很好吃,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