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皇子并没有问她要去哪儿、什么时候离开,只是每天早晨醒来都会催促甄秋赶快出门,若是甄秋带着鹿白一起回来,他便会笑得特别开心。但鹿白特别不开心。因为跟她一起来的不仅有甄秋,还有窦贵生。直到上船那天,鹿白才知道窦贵生也跟来了。她还纳闷呢,十六皇子比看上去年纪还要小一两岁,别提领兵打仗的经验了,连兵法可能都没看过,就凭他,能镇得住场子吗?现在她不担心了,也用不着她担心——最高权力的代言人跟来了。瞧瞧,皇帝也不傻嘛。不对,这世上除了她,大概没人傻。窦贵生并未大张旗鼓地出行,只因他身揣着皇帝的玉印,又恐宦官督军引起军中动乱。没错,名义上十六皇子为督军,但兵符和玉印都在窦贵生手里,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在假谁的威。到了舌江渡头,大军兵分两路。为照顾体弱多病又身份尊贵的十六皇子,一部分将士护送他坐船北上,从更平稳的路线前进,不过路绕了些;余下的渡江后直奔赢城,与查门戈和邓献汇合,预计比另一拨早到四至五天。鹿白几人安顿好,正坐在船舷上晃腿玩,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见过十六殿下,臣——”后面的话鹿白没听完,因为时隔多日,她再次体会了一把落水的刺激。醒来的时候,甄秋说窦公公求见。鹿白诚惶诚恐地爬起来,中气十足道:“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哪儿敢叫窦公公用求字,要求也该是我求他老人家啊。”然后倒在床上:“不见!”甄秋:“……”窦贵生自然听见了,他怀疑整条船都听见了。十六皇子的房间就在旁边,门轻轻推开了,惨白的少年冲他无奈一笑:“窦公公,外头冷,进屋坐会儿吧。”这门开得也太是时候了,窦贵生猜测十六皇子一定在门背后偷听,不但知道他被拒绝了,还知道他在外头等了许久了。“多谢殿下。”尴尬的窦贵生纡尊降贵地点点头,心怀感激地顺着台阶下来了。鹿白盯着床帐上的百合绣纹看了半晌,忽的翻身下床,发神经似的趴到门上。甄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回来,钻到床里。“可算走了。”她长舒一口气。甄秋不解:“你们不是对食吗?”怎么见了他跟见鬼似的?鹿白瞥了他一眼:“对不成了。”“怎么了?”“他要杀我。”“啊!”甄秋惊叫一声,飞快捂住嘴,小声道,“你怎么他了?”鹿白腾地坐起身,痛心疾首道:“难道非得是我做错什么,非得我怎么他了吗?难道就没有可能,他本身就是个变态、恶鬼、杀人狂魔,天生喜欢杀人吗?甄秋,我对你太失望了!”甄秋:“……”“两口子吵架,冲我发什么火呢……”“不是!不是两口子!”“当初你自己说的。”“那是因为——”甄秋“啧啧”两声:“小白,你这叫什么?这就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忘恩负义,怨不得窦公公生气。”他用“定是你始乱终弃”的眼神谴责她。鹿白无言以对:“……我跟你解释不清。反正,我,跟他,没可能了。就算原来有可能,现在也没了。真的,谁再跟他对食谁就是傻子。”这时,从他们面前那堵木板做成的墙外,传来了隔壁的人声:“没带什么好茶,窦公公莫怪。”刚进屋的窦贵生:“殿下不必客气,叨扰多时,臣先告退了。”声音清晰得仿佛墙是空气做的。甄秋对鹿白道:“你完了。”鹿白:“……”接下来的一路,鹿白每天早晨都能在十六皇子的请安队列中见到窦贵生。他一点都不尴尬,因此她以为他那天可能没听到,便放了心。但她刚一放心,就发现他总是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顿时又开始阵阵尴尬。她爹说了,人这辈子记住两点就行了:第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情债也一样;第二,不要欠债,尤其是人情债。现在倒好,除了欠吴玉的人情债,还欠了窦贵生的人情债。一屁股都是债,以后可怎么还!她爹说了,人这辈子最忌讳的就是磨唧,买定离手,能上则上。还好你随我,随你娘就完了。追根溯源,当时她为什么那么生气呢?大概是因为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表面上一句好话没有,暗地里却做了不少好事;为什么有的人暗地里做了不少好事,她刚想对他好时,他又给她当头棒喝,意欲取她狗命。讨厌就讨厌,喜欢就喜欢,有些人啊,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她爹还说,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望着窦贵生的背影时,她在希望什么呢?知道家与公公不可兼得时,她又在失望什么呢?等等……她爹?!鹿白霎时陷入了迷惘的沉思。甄秋路过:“小白,蹲在这儿做什么呢?”鹿白托腮:“我在回忆。”——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实则大脑一片空白。回想起这段经历时,鹿白曾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老太监有所改观的呢?那是一个清晨,死尸般银灰色的浓雾正从广阔的江面上缓缓升起。窦贵生像露丝一样站在船头发呆,鹿白忽的起了坏心,决定像杰克一样靠近他,捉住他,然后……吓他一个哆嗦。最好能叫他失足落水的那种。不过,当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船头时,她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日出了。窦贵生的脸突然变得红润又健康,跟鸭蛋黄似的太阳一模一样。他似乎早就知道身后有人,也知道这人是谁,因此在她靠近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只是微微垂下了睫毛。那两扇浓密的、纠缠的、略显可怜的睫毛底下,是令她似曾相识的朦胧目光。她突然觉得,他脚下的不是浮冰江流,而是遍地硝烟。他高立在尸山血海之上,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宛若鏖战沙场的将军。而将军瞧着很可怜。她怔怔地欣赏片刻,忽的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为什么说,与陈相比,不及万一?”她还想问,如果,只是如果,她的家人就在朔郡,两军交战,他们还有命活下来吗?脚下的江水飘着片片薄冰,隐秘而激动地微微晃动,仿佛水底藏了无数个小太阳,发着闪亮跳跃的微光。窦贵生没有转头,轻声反问:“这是请教先生呐?”鹿白支吾一声,不等他回答又问:“依公公所见,大周会输吗?”窦贵生这次答得很快:“不会。”“哦,那就好。”他的话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功效,鹿白的一颗心顿时落了地,“打扰公公赏景了。”说罢她便悄无声息地走了。不输,但也不会赢。这句话窦贵生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他已经瞥见渡口上候着的人了。哨兵挥舞着黄色的令旗,反反复复传递着一条紧急讯息:停船,此路不通。半个时辰后,船靠了岸。十六皇子被扶下船的时候还是懵的:“这么快就到了?”鹿白也摸不着头脑:“不是还有一天半吗?”窦贵生神色凝重,也不顾忌遮掩了,大步流星跑下船。邓献见到他,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脸上露出不虞的神色:“九殿下不来了?”不光邓献,李乐山、查门戈等数十将军都在,虽然没有出声,但各异的神情比语言更明显地表达了他们的不满。窦贵生抬手正了正发冠,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了半枚兵符。纯黑的虎符只有拇指大小,被他捏在手中,高举过头顶,叫鹿白无端联想到忙碌半天终于摸到一条泥鳅、迫不及待展示给众人看的乡野男童。庄重的气氛跟此举的滑稽一比一抵消,在鹿白来不及反应之时,邓献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铮铮声四起,众将如山般接连跪倒。邓献跪得尤其响,兴许还带了几分赌气的情绪:“参见圣上。”“参见圣上!”众将齐齐呐喊,喊声在江面荡起层层回音。鹿白差点也要跟着跪下,十六皇子拽了她一把,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现在他们代表圣上,心安理得受了这一拜便是。两枚虎符合二为一,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邓献才泄气似的冲窦贵生拱了拱手:“见过督军。”“邓帅错了。”窦贵生将一半虎符还给他,另一半施施然交给身后的十六皇子,“十六殿下才是督军。”闻言,十六皇子微微瞪大了眼,努力赶走脸上的怯意,学着窦贵生的样子抬起手:“邓帅起来吧。”邓献这才高兴了几分,朗声道:“是,殿下!”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对外仍旧声称十六皇子为督军,一应决定皆由窦贵生“代为传达”,不过玉印仍由窦贵生保管,不得轻易示人。十六皇子一路奔波,疲惫不堪,强打着精神问道:“邓帅,怎么前边不能走了?还有,你们怎么不在赢城?”邓献领几人前往帐内,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十六皇子并未跟上,还一步三喘地落在后头。他不禁蹙眉,顺带狠狠瞪了窦贵生一眼。等众人安顿下来,邓献才语气沉重地开了口:“殿下,赢城丢了,不能再往北走了。”十六皇子吃了一惊:“哪天丢的?”邓献:“就在前日。”船上消息不通,是以十六皇子并不知道,两日前周军便兵败东退,一路退到蔺山渡头,战线生生后退了百余里。也许是明日,也许是今日,也许就是下一刻,号角声便会骤然响起,硫磺和火炮便会穿透败逃的周军大帐,将他们来不及成型的反击计划击个粉碎。在此之前,十六皇子从未想过会有变故。依着以往的经验,督军不必亲临战场,只需在背后的城中稳坐高台,即可为前线众军鼓舞士气,增进信心。现在吉祥物本人被直接推到一线,就像一只温顺可爱的毛绒布偶放在了堆满死尸、鲜血横流的战壕。错误,且无用。“现在该当如何?”十六皇子彻底慌了。邓献本没指望所谓督军能有什么本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见十六皇子没主见,他先放心了几分,低声安慰道:“殿下不必惊慌,现在出发,今晚便能抵达蔺城。不过……”他面露难色,没有继续解释。窦贵生了然道:“得人家愿意开门才行。”几人在帐内讨论军事机密,鹿白和甄秋自然没资格听。两人远远地蹲在树下,谁都没有心情开口。沉默半晌,甄秋忽的问:“小白,你还走吗?”鹿白怅然反问:“你觉得,我还能走吗?”情势急转直下,眨眼的功夫,前线封锁,她回家的美梦碎了。怅然之外有点庆幸,庆幸之外有点迷茫,迷茫之外还有点窃喜。寂静的营中忽的响起一声马嘶,打破了两人的唉声叹气。片刻后有人匆匆来报:“禀邓帅,杨信求见。”不等答复,一人便骑着马闯了进来。马蹄掀起一阵尘土,霸道地赶走树下两人。鹿白躲到一旁不住地咳嗽:“好大的架势!”杨信本来已经走了,闻言顿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鹿白像是被狼盯上了,猛地缩了脖子,杨信却得意地哈哈大笑,指着她道:“你挺好看的,待会儿跟我回府。”不等她想出骂人的话,登徒子便飞快地消失在帐帘背后,不见踪影。鹿白咬牙:“我恨!”不一会儿,帘子便掀开了,鹿白准备好一系列反击之词,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战,但出来的根本不是杨信,而是窦贵生。“过来。”窦贵生连眼珠子都没转,准确无误地认出了灰头土脸的她,“带殿下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窦贵生不再叫她的名字了,连“哎”都不“哎”了,含含糊糊的,就像不在乎她能否听到似的。也许早就开始了,但这几天两人没怎么说话,于是鹿白现在才察觉。“窦公公。”她疑惑道,“不是不让我进去吗?”“谈完了。”“哦。”鹿白道了声“打扰”,便低着头钻进帐中。两人侧身而过,没有丝毫眼神交汇。等她入内,窦贵生的睫毛才猛地颤了一下,朝她拘谨的背影投去毫不掩饰的目光。杨信大喇喇地倚在帐旁,正眉飞色舞地冲邓献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只是你们之前没跟我说清。你看,方才窦公公不是说得挺清楚的嘛。早这么说,我不早就出兵了吗?”邓献被他倒打一耙的说辞气了个倒仰:“窦公公说什么了?他从始至终就说了两句话!你信他也罢,杨信,我奉劝你一句,别得意的太早,等陈军打到蔺城了,我看你还坐不坐得住!”杨信面无表情地“哈”了一声:“那我就等着。”蔺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杨信明哲保身是有道理的。总之不会打到他身上,何必上赶着找死呢?不过……这人跟窦贵生竟是旧识?鹿白隐晦地瞄了杨信一眼,他立马察觉,明目张胆地回望过来,眼神却规矩了许多。欺软怕硬,没错,是一路人,鹿白在心中飞快下了论断。扶着十六皇子出帐时,身后紧接着响起了脚步声。不用回头,从方位就能判断是杨信。鹿白像被狼撵了似的,拽着十六皇子飞快离开,所幸,狼没追上来给她一口。脚步在帐门口停下,杨信的大手在窦贵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差点让他就地散架:“这回能待多久?”窦贵生视线缀在鹿白身后,声音轻轻飘飘:“就看杨将军能抵抗多久了。”“我真是被你给卖了!”杨信长叹一声,在他和鹿白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忽的察觉到一点什么,“这人谁呀?”窦贵生没有回答,嘴角肌肉收缩,颧骨皮肤绷紧,下颌微微向后扯,两侧眼角露出对称的四道细纹。——他笑了一下。“知道了。”杨信了然,大笑着拍马而去,“杨信恭候大驾!”大军即刻拔营,是夜,抵达蔺城。杨家军的精神状态异常饱满,对比外借的两千老弱病残,显然不在一个水平。众将气极,却也无可奈何若非杨信和窦贵生的私人关系,他们现在连蔺城的城门都摸不着呢。蔺城内却是一片祥和,似乎丝毫没被外界的战火影响,宛如一座遗世而独立的孤岛。但窦贵生却高兴不起来,鹿白的脸上也尽是担忧。龟缩此处,到底能躲多久呢?当天夜里,陈军的冲锋号就给出了答案。第20章这晚发生了许多事, 以至于鹿白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通通发生了极大的扭转。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对她, 对杨信, 这道理同样适用。入城后, 他们的确有过几个时辰的悠闲时光。杨信设宴款待了众将, 或者叫赔礼道歉也可以。众将皆是忧心忡忡,根本无心饮食,匆匆用过饭之后, 便再度商议起反击对策。鹿白和甄秋有幸, 作为十六皇子的随侍列席旁听。可能是觉得他们听不懂, 且短短时间也形不成统一意见,众将便没有避讳。蔺山地势险峻,杨信颇有占山为王的架势, 背靠悬崖天险,将城池建得比水泊梁山还要坚固百倍千倍。这个不吉利的比喻再次叫鹿白心中一跳,暗自呸了两声。众将仍在争论, 尤以查门戈的嗓门最大:“突围能有几分胜算?蔺山地势如此复杂,你我谁熟悉,谁敢保证冲得出去?冲出去就一定能跟邹义汇合吗?万一出去正跟陈军撞上, 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窦贵生“噗嗤”笑了一声,引得查门戈怒目相视,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鳖”。邓献与查门戈共事多年,深谙此人脾气秉性,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轻易出动。他无奈劝道:“不突围, 还有别的办法吗?”查门戈没好气道:“我看后头悬崖也不是很高,现在往下撤也来得及。”杨信剔着牙漫不经心道:“不行啊,后头都上冻了,爬下去摔死你。”查门戈立马改了主意:“我觉得突围挺好,不如就叫杨信去吧。”杨信:“我?我就不同意突围,蔺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何苦要浪费那功夫跟他们拼命?”查门戈:“守不住又当如何!”杨信:“还没战呢查将军就灭自己威风了?”查门戈:“你先前拖拖沓沓不愿出兵,现在又对邓帅决定再三阻拦,我知道了,你是陈军的奸细,琢磨着怎么耗死我们吧?督军,此人不斩还等什么呢!”杨信:“你成天嚷着这个是奸细,那个是奸细,我看你自己才是奸细。你,你,你们都是奸细吧?”查门戈:“你放屁!”邓献:“……谁说决定了,这不正在商议吗!”鹿白暗自叹了口气。瞧瞧,瞧瞧,武将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不和便上升到道德层面,忠奸善恶的帽子一扣,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开始内讧了。众将不欢而散,只剩下窦贵生和杨信,还有在疲惫和担忧双重打击下昏昏沉沉的十六皇子。甄秋架着人回了房,鹿白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护在后头。几人刚走没多久,窦贵生也告辞了,瞧着颇有种急不可耐的意味。是以鹿白刚把十六皇子送进房,一转头,就见到幽灵似的人影立在身后。依旧一身红衣,依旧冷冷淡淡,依旧半睡半醒,依旧随时都可能掏出戒尺敲她的手心,大骂一声“放肆”。她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如果她不那么傻,不那么抗拒他,也许就会发现,他袖子下的拇指正不由自主地抠着无名指上的茧。在那晚没能杀了她之后,他就知道,他往后再也杀不了她了。她像一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穿透了他死人般干枯的心脏,遒劲的藤蔓将他绞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直觉敏感地发出了一级警报,提醒她此情此景,窦贵生一定会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但出乎意料,窦贵生什么都没做,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怎么还不走?”鹿白“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真是好巧,他们顺路。真是好巧,他们走得一样快。真是好巧,他们都不想说话。十六皇子只留了几个太监随身伺候,鹿白和其余下人安置在外院。她不相信窦贵生顺路能顺到这种地步。“窦公公,”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你有事找我?”窦贵生叹气似的“嗯”了一声,慷慨地抬起视线,定在他曾嫌弃过的下巴上:“甘都被围,燕王如之奈何?”“这题我见过!”鹿白下意识道。开卷考,她能行!说完又觉得太激动了,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沉稳作答道:“燕王此人生平最大弱点便是轻信,仔细想想就知道,丞相绝无可能派军接应,多半会等燕王出战后便迎立太子为新帝。甘都若不及时解围,燕国历史便要改写了。”窦贵生扬起一边眉毛:“这么说,燕王不该亲征了?”“也不是。”鹿白立马说出自己思考已久的答案,“先杀丞相,再亲征。丞相拖累燕王太重,早就该杀。”窦贵生沉吟片刻,“唔”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结束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转身走了。鹿白盯着他的背影怔了片刻,夜风中晃动的披风,如同等人挽留的翅膀。“先生!”鹿白突然喊道,果然,那抹背影停住了。鹿白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众人的好奇,一定是等了一路也没见人问,心痒难耐,便逮住她了。于是她配合地问道:“你跟杨将军是旧识吗?”“嗯。”窦贵生尾音翘起,还转了过来,“不过是京中见过两次罢了。”进京述职的大小官员,全部要递奏折、送敬钱。奏折是给皇帝的,敬钱是给司礼监太监的。这份孝敬不为别的,只为公公们能高抬贵手,把折子和他们带来的礼品原原本本呈给圣上,别因为种种“不合制式”“格式有误”的原因给退回来。杨信只去过两次京城,此后再也不愿意去了。他压根找不到送礼的门道,不知道送给谁,也不知道送礼送多少,因此折子递上去,很快便湮没在一众金光闪闪的敬钱中间了。他来京本应是公务出差,可惜驿馆不认他的将军令,要等宫里的批文才能叫他入住。杨信也是脾气倔,不叫他住他就睡在驿馆门口,故意恶心人。说来也是可笑,堂堂正四品的将军,竟然沦落到了露宿街头的地步。好在司礼监有条规矩,不收武官敬钱,于是没过两日奏折就批下来了。还有一个慷慨解囊的老太监,大手一挥,送了杨信一座宅子。杨信感激非常,打听到了此人的姓名,见面发现,两人臭味相投得很彻底,便理所当然地引为知己。窦贵生不会跟鹿白解释。他从来不习惯,也不屑于夸人,包括夸自己。说完他便匆匆走了,只是脚步莫名轻快了许多。鹿白更加迷惑了:他到底什么意思,总不能是专程送她回房的吧?不,不能,肯定是想监视她,叫她别散播机密要闻。上来就抽问,莫名其妙,神神叨叨。不过,窦贵生的提问似乎是有预示的。因为很快,他们就面临了燕王同样的处境。丑时二刻,鹿白突然被吵醒,悠远的天际传来野牛一般深沉的鸣叫:“乌——乌——”紧接着,牛群过境一般的嘈杂声浮了出来。身体比大脑清醒得更快,不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鹿白便飞快冲了出去。到了内院,正撞见整装待发的杨信,她连忙让到一旁。杨信面沉如水:“比想象的早。”窦贵生衣冠整齐,显然一直没睡,倒是比杨信淡定许多:“也就在这一两日吧。”邓献已经挂好了帅旗,在院外等候了。鹿白吃了一惊:“邓帅亲自出战吗?”一般这种情形,不该先派一两个先头兵试试水吗?十六皇子两眼遍布血丝,有气无力道:“邓帅执意如此。”此时督军便插不上手了。督军,督军,督一下而已,论起行军打仗,没有人比邓帅更专业。人选上倒是有些棘手,邓献短暂思索片刻,冲李乐山道:“乐山镇守蔺城,保护督军。杨将军与我同往。”“是!”李乐山抱拳遵命。杨信“嗤”了一声,驾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这时候谁有兴趣跟他玩,邓帅真是多虑了。”“杨将军平安归来。”李乐山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切——”邓献懒得理这等小孩闹别扭似的行为,大喝一声,率领众军出城迎战。远处,营地中火把渐次亮起,宛如夏夜的萤火虫,在夜空中迅速汇集,变成一道闪亮的星河。鹿白站在院门处,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跟着十六皇子往回走。李乐山却一直守在门口,紧紧盯着杨信的背影,确信城门开了,城门关了,杨信走了,他才长长松了口气。鹿白心道,这矛盾闹的,什么仇什么恨啊。李乐山却一把抓住十六皇子的手腕:“殿下,此处危险,还是随我去城西吧。”鹿白只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手臂格外用力,不像是担忧,更像是急切,仿佛不赶快离开就会发生大事。但她没敢说。她一个随侍女官,放个屁都得打声报告,哪有资格怀疑人家正经将军呢。她冲甄秋使了个眼色,叫他留神。甄秋了然,立马从李乐山手中夺走十六皇子的手臂:“还是我来吧,不劳烦将军了。”李乐山鼻子耸了两下,转身叫人备车。然后鹿白便敏感地发现,马车其实早就备好了。“李将军,”鹿白死活不肯上车,随手扯了匹马,死死拽住缰绳,“既然着急,还是骑马快些,不如咱们骑马过去吧。”此处是杨信的私宅,因为离城东大营近,便领众人暂作停留。都护府在城西,临崖而建,是蔺城最安全的地方。李乐山如此建议,的确叫人挑不出任何不是。但他实在太急了,像是生怕鹿白拖延时间似的,他不假思索便同意了:“也好,殿下快出发吧。”十六皇子不会骑马,甄秋很有眼力见地与他同乘,窦贵生自然也得跟着。几人纷纷上了马,才发现李乐山并没有一起走的意思。“李将军,三思。”窦贵生意味深长,“当真不与我们一起?”李乐山注意力已经不在此处了,冲十六皇子草草拱手道:“有二位校尉护卫,殿下定当平安无虞,臣还是放心不下,前去支援。望殿下恕罪。”其实这话说出口,就已经算是违抗军令,叛变之心昭然若揭了。十六皇子看不懂,没有阻拦,但窦贵生这个明白人竟也没开口。鹿白和甄秋对视一眼,双腿用力,驾马飞奔而出。窦贵生稍慢半拍,鹿白初时还不解,直到听到身侧“铮”地一声脆响,一根空箭落地,她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放箭!”李乐山大喊一声,转身匆匆离去,前往的方向压根不是城东大门,而是城北的游湖,鲜少有人知道那处是蔺城运粮的小门。在那儿,埋伏已久的陈军正等待城中的内应现身。李乐山本可以让十六皇子死在都护府,那儿有安排好的死士,可以嫁祸给杨信,一箭双雕。但他实在是等不及了,陈军的信号已经催了三次。鹿白飞快转头,身后早已布好了陷阱,不等她转过身,箭雨飞扑而来的画面就先于张弓的声音,闯入她紧缩的瞳孔。于她而言,那一刻的画面如同静止的默片,静止得令人头皮发麻。“呵!”前头的校尉低骂一声,与同伴迅速交换了意见。他们像是说的栗赫语,鹿白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这险些中箭的样子,他们对此也毫不知情。箭雨很快停歇,追兵赶了上来。甄秋为十六皇子挡了一箭,正中左肩,此时后背已是一片鲜红。“带督军走,去高盘寺。”窦贵生吩咐道。寺中住持是杨信的亲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出了家,如今当和尚当得有滋有味。他的声音在杂乱的马蹄声中并不明显,甚至柔和得有些怯弱了,像是风吹草地后现出的一朵娇花,有点颤,有点软。但鹿白从没有一刻觉得这么安心过。从没有。“是!”两名校尉勒住马,护着甄秋和十六皇子飞快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不幸之中总有那么一点万幸,一人抬手时,露出手背一片青紫的胎记,窦贵生这才认出来,此人正是卢乌。这下放心了。鹿白纠结片刻,停住了马。窦贵生皱眉:“还不走?”“保护玉印。”鹿白答得正气凛然。“你保护个屁!”窦贵生真生气了,翘着脚踢了她的马一下,完后才想起自己有马鞭,又立马补了一鞭。“那你自己怎么办呀?”鹿白赶紧勒马,跑出几步又想调头。但马已经迷惑了,待在原地不肯动弹。“你找死呢!”窦贵生追上去又扑了一下,但马死活就是不肯走。鹿白哭丧着脸:“我死了也是你害的,都怪你瞎抽!”追兵没有举火把,只有头盔和双眼发着莹莹白光,坟地磷火般倏然围拢。窦贵生无可奈何,冲她伸出手,咬牙切齿道:“快!”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吝啬得叫人品不出一丝一毫别的意思。“哎。”鹿白麻溜儿地爬了过去,坐在窦贵生身前,自觉地替他挥了下马鞭,“驾!”马儿跑出许久,窦贵生才在她头顶缓缓开口:“现在就看玉印和督军哪个重要了……”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鹿白以为他是在说什么生死相随的诺言。嗨呀,操这心干什么,总之跟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