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概永远都想不通,曾经少年热血的父亲,最痛恨的便是一日比一日懦弱无能的自己。对于一个出于敬仰刻意模仿父亲、甚至已与父亲性子近乎一致的太子,他又怎么喜欢得起来?要当皇帝,还是狠心点好。距离皇帝最后一次经历朔北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八年。但岁月并未消磨掉他对于战场、风沙、鲜血的记忆,随着回忆的一遍遍描画,那些场景变得刻骨铭心的清晰。随着吴玉的奏报,已经埋葬在骨髓里的东西似乎也开始鸣鸣作响。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在吴玉再度开口前,窦贵生便颇有眼力见儿地呈上了拟好的批示,指着最后一行提醒道:“圣上说的可是卢乌,跟查将军一样是栗赫人,黄发褐眼,手背有片胎记的?”皇帝投来感激的一眼:“正是他。”吴玉于是不再发表意见,对战场上的事他也不了解,索性将剩下几本折子一并呈上,让皇帝亲自过目。皇帝翻看两眼,呼出一口浊气,把折子递给窦贵生:“按吴相拟的办吧。”窦贵生应了声是,轻提朱笔,重重落下。最后一笔完成,此事便算尘埃落定了。接着,便是今日的正题、吴玉此行的主要目的了。总算说到了。“圣上,老臣还有一事相求。”吴玉一撩袍角,眼看着又要跪下。太子忙不迭上前扶了一把,吴玉顿时涕泪沾裳,痛哭失声:“殿下如此不计前嫌,老臣实在、实在是……”太子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面带怅然地安慰道:“吴相不必自责,这等事强求不得的。”吴玉抹了把眼泪:“是老臣教女无方。”啧,说的就跟他真教过似的。窦贵生欣赏着这俩人你来我往的表演,面无表情,心无波澜。皇帝却忽的低声道:“你上回说对食不算真的,究竟怎么回事?”窦贵生淡定地合上折子:“回圣上,是她求了臣几回,臣从未同意。只是那时她已经是吴相的女儿了,我若当众拒绝,岂不是拂了吴相的面子?”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但平心而论,“吴相的女儿连太监都不要”与“吴相的女儿连太监都要”也没什么本质差别。沉浸于彼此捧臭脚的人闻言都停住了动作。“窦公公所言……皆是实情?”吴玉瞪着猴子似的老眼。“是不是实情,吴相一问陆白就知道了,我哪敢骗您呐。”窦贵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吴玉的胡子像被惊鸟略过的树枝,激动地抖了抖:“好,好!总不能叫她与一个太监——”“咳。”皇帝发出一声咳嗽,吴玉立马噤声。太子依旧带着储君优雅和善的面具,视线礼貌地滑过被皇帝一心维护的窦贵生。他不一样,他是太子,他要有容人雅量,他要做一个仁君,不妒,不恨,不怨,不争。吴玉称自己病倒数日,又听闻老太后薨逝,悲痛欲绝,几无心力,今天拖着病体入宫,无论如何也要见圣上一面,见女儿一面,以了心愿。皇帝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刚到七天就迫不及待地逼天子上朝,结果吴玉反倒拿这当作无心上朝的借口了!几无心力?悲痛欲绝?死的是我娘还是你娘啊!窦贵生踢了苏福一脚,皇帝默契地望过来,无奈道:“知道了,叫苏福去趟莫啼院,把陆白带来。至于她愿不愿意回去,那就看由不得旁人插嘴了。”他颇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幸灾乐祸道:“吴相不必着急,急也没用。”反正你闺女是个傻的。“多谢圣上!”吴玉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老臣日思夜盼,终于能与小女团聚了。”窦贵生挑了挑眉。他怎么记得,鹿白这几天找过“亲爹”好几次,都是为了顺嫔和那几个累赘的事儿。可吴玉却推脱搪塞,一次都没见。鹿白一面照顾十六皇子,一面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无奈,只得再次找上他。“不帮我,我就把你和谢嫔的事说出去。”鹿白心慌意乱,口不择言,“信已经交给甄冬了,要是我半个时辰没回去,她就立马告诉圣上去。”她纯粹是胡编乱造,但窦贵生却当真了。信么,没什么稀奇的,他这儿也有一封。窦贵生低头摸了摸心口。没多时,鹿白就来了。她知道窦贵生在屋里,但双眼仿佛被磨盘磨过似的,干涩得连转转眼珠都费劲,所以行礼之后就目不斜视,一门心思欣赏着自己的脚尖。赵芳姑和甄秋不在,院里只有两个洒扫太监,照顾十六皇子的重担便落到了鹿白和甄冬的身上。一旦真正入了秋,气温就跳水般陡然下跌,没领到炭盆的各宫各院就十分难熬了。十六皇子那天跪灵本就受了风,又因为顺嫔的事急火攻心,回来就一病不起。霍皇后找的借口实在叫人挑不出错处——佛堂总是要人跪的,祈福总是要诚心的。只不过这次的人选由好妹妹谢嫔变成了软柿子顺嫔而已。鹿白心道霍皇后真是傻透了,谁知道顺嫔是诚心祈福还是咒她早死?佛祖若是知道自己变成妃嫔们争宠的工具,不定降罪到谁身上呢。她跟甄冬学着煎药,学着给十六皇子穿衣、脱衣、擦身子,但十六皇子却屡次三番地拒绝。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十六皇子冲她发了火。“你出去!”他眼眶通红,鼻头和双颊因为断断续续的发热,也不自然地红着。鹿白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手中的帕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她只当他是病得难受,耐心劝道:“殿下总不能穿着脏裤子睡觉吧?”方才来不及走到恭桶他就尿了,裤子上湿哒哒的往下滴水。十六皇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脸迅速地涨成紫红色:“不用你管!你、你给我出去!”这声音于他而言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呐喊了,鹿白果然被唬住了,把帕子塞到他手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刚关上门,就听见十六皇子在屋里放声大哭。她无奈地转过身,正想进去安慰几句,便被赶来的甄冬拦住了。“你要是真关心殿下,就为娘娘想想办法吧。”甄冬的眼神清澈冻人,像是在井水里淬过,“殿下现在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你了。”越想越心累,鹿白像是被吴玉传染了,自己也变得又憔悴又虚弱。几日不见,吴相的眉毛都白了几根。他似乎很是激动,双眼瞪得吓人,一把攥住鹿白的胳膊:“你近日可好?”那双手格外用力,鹿白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双臂卷入机器的操作工,不知是因为疼而挣扎,还是因为挣扎而疼。“回吴相,好。一切都好。”鹿白咬牙说了两个好,反手扣住那双布满老年斑的鹰爪,恨不得刮出两道血印子。除了当事两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较劲。如此激动感慨,分明是父女相认的前兆。吴玉拖着半真半假的虚弱语调,意有所指道:“跟父亲回府,别给十六殿下添乱。”言外之意,不回府可能真会出点乱子。鹿白心头一跳:“吴相说笑了,您怎么可能是我爹呢?”“你从前的院子还留着你,随我回相府一看便知。一看你就能想起来了。”吴相吃痛,缓缓松了手,“不过,得先与十六殿下知会一声才行。”知会什么,知会他你要把他亲娘害死了?鹿白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为难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殿下,舍不得顺嫔娘娘,更舍不得窦公公呀!”窦贵生的笔应声而落,皇帝十分配合地笑出了声。吴玉:“……此事休要再提!”鹿白:“哪件事?”吴玉:“……”“还能有哪件事,”此时窦贵生倒是好心解围了,“你我对食的事。”吴玉立马抢答道:“窦公公已与我说了,不过是替你解围,免得你难堪罢了,你还当真了?还不快谢过窦公公!”窦贵生:“吴相不必客气。”逢场作戏,玩玩而已。鹿白只听出了这八个字。此事全凭一张嘴,自然谁声音大谁是真的,她已经无暇争辩了,赌气似的鞠了个躬:“哦,多谢。”好像谁上赶着似的。骨气么,她也是有那么一点的。如此一番,鹿白仍然期期艾艾,放不下,不肯走。窦贵生心生轻蔑,一会儿想,那病秧子是能给她皇后凤冠啊还是能给她儿孙满堂啊,非得死赖着跟条狗似的;一会儿又想,选了这么个事事无成的傻子,他们莫不是眼瞎了。过了会儿便再度确认,傻是肯定不傻,一会儿一个太子,一会儿一个十六殿下,还有什么小豆子,男人们都被她捏在手心里呢。鹿白其实可以走,但不能去相府。吴玉本可在认亲之后顺理成章地把她送进东宫,万万没想到这傻子竟把他摆了一道。今天要是回去,明天就能传出相府嫡女溘然离世的新闻。此外,她还得先把人捞出来呢。无数统计学的结果表明,相关并非代表因果。顺嫔如何,赵芳姑和甄秋如何,就算与鹿白相关,也不是她本人直接造成的。若说为什么救他们,可能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夜里能做个好梦,为了不至于被鬼魂吓醒。至于救不救得出就与她无关了。反正她救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与窦贵生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冷漠。吴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鹿白若是个宫女还好说,强行带走就是,偏偏她不是——他老人家亲口承认的,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出门时,窦贵生指尖不经意擦过心口,里头的信似乎已经跟衣衫融为一体,服帖得毫无存在感。“陆女史,”他忽的叫住鹿白,“你可知道贞妃谢氏?”这模样不像是聊天,倒像是第一回 进典刑司,被人居高临下地质问“你可知道犯了哪条规矩似的。老太监实在喜怒无常,各种角色无缝切换,鹿白只当他是间歇性发作,缩着脖子老实道:“听过一些。”“九皇子以前,皇上可是好几次准备立四皇子为储呢。”先生点到为止,学生立马领会。四皇子正是已逝贞妃所出,按这套路,贞妃生前也算是皇帝的真爱了。据说,顺嫔当年就是因为长得像贞妃才入宫的。懂了,明白了。“圣上召谁侍寝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还……”“呵。”“还得是您说了算呀!”窦贵生对她生硬的奉承毫不感冒,鼻孔喷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气音,像是吹开挡路的一粒浮尘。“亥时三刻,靖萝园角门。”他扔下一句话便匆匆走了。鹿白还不知道他的打算,以为他终于肯帮她,高兴大叫:“哎!”作者有话要说:我的认知产生了偏差,没有想到剧情其实……很难懂,是我的错!(跪地新地图要来了,车也快了(大概),那什么,大家可以尽情骂作者,骂我我就用红包堵你的嘴_(:3」∠)_今天评论依然有红包。爱你们。**感谢在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架线,加钙海螺汤cca第18章望见靖萝园的角门时,窦贵生就后悔了。他再次想到了“不值当”。为了杀鹿白,把他自己搭进去,简直太不值当了。而且也不该亲自动手。但他实在想不到可以信谁,唯一信得过的苏福,说不定也对鹿白有点什么。差点忘了,被她玩弄的男人还有一个苏福呢。窦贵生再了解九皇子不过了。就算他再帮着皇帝,再顺着皇帝的心意为九皇子着想,对方也不会惦记着他的好。而只要坏了一次事儿,对方就会立马翻脸,对他赶尽杀绝。白眼狼都这样。鹿白自然也在九皇子的报复之列。如果不是吴玉认亲在先,杀了她简直易如反掌,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把人骗出宫?窦贵生很想告诉他:吴相大可不必,我其实早就知道了,非但不会借此生事,还会帮你们遮掩一二,放心杀她吧!其实他没必要插手的,作壁上观的结果也一样。窦贵生在原地站了片刻,任由沁凉的夜风从麻布粗犷的缝隙中钻入。不过,也不尽然,心中一道更冷静的声音开了口。九皇子是什么秉性,难道会就此放过他吗?不如他先下手为强,杀了鹿白,替他清理门户,正好趁机投诚。再提一句贾公公的荷包,讲一个关于太子和柑橘不得不说的故事,软硬兼施,由不得对方不信他。先敲晕鹿白,喂下毒药,等人咽气了就扔到湖中。尸身泡个几日,即便找到也认不出来了。还有一封信,到时恰到好处地埋在某处,被人发现,只会认为她是为情自尽。很好,今晚他就要亲手解决这个祸患。窦贵生脑中演练了一遍流程,又摸了摸凶器——一根一斤八两、细长柱状、再普通不过的铜质烛台——抬脚往前迈去。鹿白正在角门处等他。莹白的孝服令她像个害了帕金森的女鬼,又像是热锅上的兔子。在冷风中蹦跶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太显眼,四处张望了一番,朝桂香四溢的树丛里缩了两步,只在外头留下一块白色的影子。片刻后,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抓回掉落在地的孝帽,急切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懊恼。窦贵生:“嗤。”那只手顿住了,紧接着,鹿白的半边身子从门内探出来,看了一眼声音的来源,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留下一只酒旗招展的手在风中招摇:“这儿,快来!”窦贵生压根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只听见如同回声一般的“嗤嗤,嗤嗤!”凶器就在袖中,现在就可以杀了鹿白。他摸了摸烛台,摸了摸信,摸了摸药丸。又摸了一遍。盯着那只着急挥舞的手看了半晌,他忽的掏出信,三两下撕成粉碎。算了,今晚月光太亮,窦贵生心道。太亮了,诸事不宜。鹿白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过来,着急忙慌地钻出树丛。一见窦贵生还在,她脸上顿时露出如同月光一般的笑。似曾相识的一幕令窦贵生有些恍惚,这傻子不会知道,她方才是如何命悬一线,如何九死一生,如何侥幸得活——自然是在他的想象里。“你来啦!”鹿白贴着墙根,谨慎地把自己隐在阴影中。窦贵生“嗯”了一声,皱着眉走了过去:“偷偷摸摸,像什么样子。”“合着你还以为多正大光明呢。”鹿白咕哝道。见窦贵生双眼一眯,她立马露出两排白牙,讨好地扯住他的袖子:“快说吧,我等半天了。”别管小豆老窦,能帮她的就是好窦。“说什么?”窦贵生立马拽出了自己高贵的袖子。“你敢说不记得了?”鹿白瞪大眼。那眼睛在夜里十分吓人,窦贵生慢悠悠地把手背到身后:“哦,想起来了。”鹿白:“那快说——咳,求你行行好。”窦贵生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上次我说的,你可还记得?”“记得,顺嫔娘娘肖似贞妃,所以圣上喜欢她,皇后才为难她。可现在娘娘被关在佛堂,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勾——叫圣上留意呢?”“这只是一半。”窦贵生心道她还是不了解男人,更不了解皇帝这样的男人,“圣上如果单是爱她的样貌,怎么顺嫔这么多年未见得宠?”“……因为她们性子不同?”“先贞妃表面也是个柔顺淑娴之人,单说这点,与顺嫔别无二致。但她高明便高明在,表面柔顺,暗地放浪,越是如此,便越是勾人心魂,越是叫男人宠之入怀,爱之入骨。”鹿白以为然,细细品了一遍这段话,突然狐疑道:“你……懂得还挺多。是听过还是见过啊?”窦贵生:“……我听那干什么,你还管到我头上了!”“道理我懂,但我上哪儿知道娘娘暗地里放不放浪?放浪程度能不能让圣上满意?而且我也无从得见圣上,难不成……你跟他提?”鹿白很怀疑窦贵生高傲的尊口能说出“圣上快去看看顺嫔吧”之类的话。“此事不能你提,不能我提,要十六皇子提。提也不是你这么个白痴提法。”窦贵生附在鹿白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鹿白眉头紧锁,目光深邃地凝望着他:“你再说一遍?”“……只此一遍,爱信不信。”鹿白表情忽喜忽悲,眉头忽紧忽松,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那就依你所言吧。”窦贵生火气噌一下上来了:“哟,你还嫌弃上了?这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啊?得了,从今往后你也别来找我,你不是厉害嘛,不是有本事嘛,出了事自己想办法去,相府的主子我窦贵生伺候不起!”鹿白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说得一愣一愣的。等他转身走出好几步,故意放慢了步子,一道荒谬的闪电忽的凌空降落,在她脑壳上劈开一个窍。会不会,会不会……错位的两根神经霎时顺利接轨,堵塞已久的荒谬猜测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脑涌了出来。自此大路朝天,通畅无阻。“窦公公。”两团白影融为一团,鹿白从背后抱住了他,“你是不是在等我?你不喜欢谢嫔啦?”“放肆!轮得着你问我,你是不是……”窦贵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听不见了。寂静在两人身周流动,半晌,鹿白终于开口,声音却十分怪异:“我是不是,该死?”窦贵生不明所以,正要转身,一只手忽的摸上了他的胳膊。前一瞬还浑身僵硬,思绪乱飘,后一瞬,所有的知觉便瞬间清空,感官全部汇集到腕上两寸、肘下半寸的那截左臂之上。鹿白的手伸进他袖中,摸到了那根烛台。“这是给我的礼物?”鹿白慢吞吞地问道,手在那根冰冷的铜棍上按了一下。窦贵生猛地退开好几步,强作镇定地抚弄袖子,还恬不知耻地倒打一耙:“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袖子也是你随便乱摸的地方?”“还是说,先生这是准备防身用的?”鹿白不依不饶,似乎非得问出个所以然。窦贵生动作一顿,缓缓把手背到身后,正色道:“你觉得呢?”“我觉得都不是。你是来杀我的。”窦贵生费劲地扯出一抹冷笑,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中的话:“陆白——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毁得一干二净,毁得悄无声息。人这辈子活个什么呢?活个权势滔天,活个位极人臣,活个锦衣玉食,活个颐指气使?他好像已经达到了,又好像全然相反。窦贵生想不通。怎么越是努力,就越是阴差阳错,越是钻营,就越是造化弄人,越是追求,就越是失之交臂,越是讨好,就越是里外不是人?二十年,没有一个人对他好。怕他,都怕他。听了这话,鹿白脸上没有丝毫愠怒或是受伤,也没有急着辩驳,她只是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安慰一个失恋的朋友:“先生,一辈子还长着呢,你还年轻。”“呵,谁又比谁长呢……”窦贵生垂下睫毛,不知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自从江如登上司礼监掌印,他就该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已然结束了。多活的每一天,都要接受命运对他的肆意嘲讽,“时也命也”不过是弱者自我安慰的托辞,他不该自欺欺人。“不论如何,你没杀我,我这辈子就又多了一天。也许还有许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长。比你还长。”鹿白冲他行了一个大礼,“鹿白多谢先生不杀之恩,还要替殿下和娘娘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走了,告辞。”那一声告辞之后,乌云遮住了月亮。带着飘忽不定的梦寐,那团雾气终于离开了他。靖萝园的月亮暗了,佛堂中的长明灯也暗了。顺嫔并不笨,在皇帝满面哀戚推门而入时就明白了。他绝不会将诸如悲哀、痛苦、愤怒的情绪展示在霍皇后面前,像是每天下班后在门口努力练习微笑的中年社畜,他给自己的不如意掩上了一层风趣的滤镜。霍皇后听不到他的抱怨,他永远是她面带忧郁、风度翩翩、万人之上的丈夫。是以他将这些脏水污秽统统泼到别人身上。顺嫔没几日就被放了出来。皇帝告诉霍皇后,她病得很厉害,好歹是皇子的生母,别做得太过分。霍皇后一看,果然,顺嫔又烧又咳,苍白的脸上红斑连成一片,瞧着都快不行了。皇帝去看过她,可能心软了,霍皇后心想。终于放他们一马,还叫了太医。“谁又比谁命好呢。”顺嫔感叹道,没有说自己拖着病体伺候皇帝,却被误以为是“放得开”。她觉得皇帝也病得不轻。甄秋被打过了,撅着屁股跟十六皇子卖惨,十六皇子好几次都被他气笑了。赵芳姑自然也没能逃掉,不过她只是托药碗的手稍微抖了些而已。圣上终于宠幸娘娘了,莫啼院就要有好日子过了,总有人如此天真地在心中期盼。除了鹿白。“我觉得,殿下最近还是小心为妙。”鹿白隐隐有一丝不详的预感。还有一丝丝即将脱离苦海的直觉,与那阵担忧混杂成一团,难以分辨。与九月一同到来的,是舌州的战报。查门戈苦守半月,城破,舌州失守,等不及朝廷援兵,他先向最近的李乐山借了三千兵马,一路抵抗,一路东撤。李乐山本来兵马充足,但不巧邻州四县闹了起义,前不久刚借了五千出去,如今营中空空如也。查门戈无奈,只得向杨信求援,但杨信此人“党同伐异,奸谗懒横,邪吝不法”,听到李乐山三个字,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打了出去。查门戈借不到兵,狠狠告了一状,顺便禀报皇帝,陈国似有援军,非但舌州失守,邻近三城也岌岌可危。还有,援军抓紧,他很可能要顶不住了。皇帝这下急了。先锋军由威平将军邓献率领,三日前便出发了,而圣谕早好几天便快马加鞭送了出去。杨信不可能没收到,他就是故意的。他连主帅邓献的话也不一定能听进去,得找个人镇一镇。督军本是定的九皇子,章元启。在今早收到急报之前,皇帝还美滋滋地以为战局应当有所扭转,叫宝贝儿子去走个过场,赚个名声回来,岂非美哉?日后再有人说元启无能,他立马就能有理有据地反驳回去。但查门戈的奏报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此仗很可能赢不了,且随时都会丧命。“还是叫太子去,朕信得过他,他定能得胜归朝。”皇帝立马道,“元启经验不足,才疏学浅,实在不堪重任。”“万万不可!”立马有人跳出来,“太子者,国之根本,圣上千万三思啊!”于是,朝臣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带一排,一排带一串,瞬间跪倒一大片。除了坚决践行自己的信仰外,觉得查门戈夸大其词、故意往重了报的大有人在。堂上只余下几个头脑清醒的武将们和胆小如鼠的霍家人,格外显眼。丞相吴玉观望许久,终于出面表态:“东宫乃国本,不可动摇,如圣上所言,九殿下并无领兵经验,恐难胜任督军一职。臣以为,齐王殿下位尊福厚,若有齐王坐镇,此仗必定得胜。”齐王就是皇帝八十九岁的七叔了。此人非常能活,在章家的一群短命鬼中实属难得。皇帝差点被气死。但吴玉的话启发了他,章家的人还有不少,光是他儿子,还活着的,就有一、二、三……整整三个呢。对啊,三个呢!圣旨到了莫啼院的门口,又被皇帝急匆匆地召了回去,他才想起还没问过这儿子的意思。传旨太监一头雾水,依着吩咐把十六皇子叫到皇帝寝殿。这是十六皇子第二次来这儿,上次还是刚记事的时候。房间的布置变了许多。皇帝先征求了他的意见:“得胜归朝,便给你记头功。败了也无事,没人会怪你,反正督军就是个摆设。元真,你愿意去吗?”“头功”两个字如同一根美丽的针,引诱他不断凑近,不断受伤,被刺得鲜血淋漓。他试图忘记鹿白替他换裤子、倒恭桶的场景,试图不去想老太监轻飘飘的两句话便救了他娘甚至是他的命,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只能呆滞又无助地站在他们周围,什么都做不了。他做梦都想离开皇宫,离开京城,骑一次马,过一次河,摘下一朵枝头的花,放走两只惊弓的鸟。总归是要死的,十六皇子想道。人总归都要死,他也一样。他重重磕了个头,欣喜万分地接过父亲的恩赐:“儿子定当……万死不辞。”圣旨早就由秉笔太监拟好了,一字未改。皇十六子元真任督军,紧随邓献其后,即刻启程,前往朔北。鹿白辗转反侧,终于在一夜思索后找上十六皇子:“殿下,带我一起吧!”十六皇子想拒绝,又想接受,下意识向赵芳姑求助。忽的想起什么,又连忙收回视线,沉吟片刻,他低低问道:“一起走,还一起回来吗?”鹿白只是定声道:“殿下,带我走。带我出宫。”她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做出了决定,指尖冰凉,手腕发颤。十六皇子浅笑道:“我知道了,咱们一起走吧。”离开京城那天,院里的桂树挂了一层冰花。鹿白悄悄折了一枝,插在十六皇子的马车上,十六皇子笑她:“我还以为你要带什么宝贝,结果就是枝桂花。”“这枝不一样。”鹿白一本正经,抑扬顿挫,“这是我,从莫啼院,特意摘出来,送给殿下的。”“拿下来给我吧,坏了怎么办。”十六皇子伸手道。赵芳姑送几人上车:“院里有的是,以后再折就是。”以后,也许很难再有以后了。送行的队列中,吴玉始终弓着腰,鹿白看不清他的神情,或许是在掩饰怒火,或许是在故作悲痛,但已经跟她无关了。此出京城,她能直接抵达朔北,直接回家。——但愿如此。大军拔营,气势汹汹却格外冗长,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走出营门。前头的走出好几里,已经到了集合地,后头的还堵在营门口。等重新整顿,再度出发,行进速度便快多了。这才有几分京军的样子。此外,还有一个不值一提的变动。为了弥补皇十六子“经验不足,才疏学浅”,皇帝与朝臣们几轮密商,特意给他选了一位精通兵法、老谋深算、且忠君爱国的帮手。凑巧,还是个老熟人。第19章像毫不期待地来到大周京城一样,鹿白毫不留恋地登上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开京城,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她一生曾三次离开这座陈腐、肃穆、不安的古老城池,第一次为了逃离,第二次为了回家,第三次则是为了找回她满世界乱窜的爱人。记忆常常与未来混淆,令人有一种恍若预言、如在梦境般的错觉。同样的送别,同样的告别,同样的离别,如同碌碌的马车车轮一般,在鹿白脑中不断翻滚,形成一个个难以解开的轮回。朔北风光无限好,鹿白却无暇欣赏。透过尚未上冻的河水,越过浩渺的烟波,她仿佛见到了一艘富丽堂皇的船,正载着一无所知的她和心怀鬼胎的吴玉,从天际缓缓驶来。他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正是鹿白来京的方向。吴玉救人的地点在上游,她有预感,沿着舌江一路北上,便能回到她魂牵梦绕的家乡。怎么偏偏那么巧,吴玉的祖籍在朔北?怎么偏偏那么巧,吴玉的船停在她落水的地方?隔着那么远,怎么那么巧,吴玉偏偏看到了水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