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白忍痛掐了他一把:“原来你不想跟我和好!”窦贵生捉住她的手:“你都招什么了,说来我听听。”鹿白吃痛,一把抽回了手,放在嘴边吹了吹:“我什么都没招啊。”听到这话的窦贵生本该生气、恼怒,指责她傻了吧唧、脑子有病,但他第一反应竟是:果然如此,她果然什么都没说。他再一次感到由内而外的无能为力:“你真拿吴玉当亲爹了,这么护着他。忘了他要杀你了?”狱吏明明离得很远,但鹿白仍像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一番,凑到窦贵生耳边道:“我跟你说了小豆子,你不能告诉别人。”窦贵生耳朵发痒,听她郑重其事、又带了一丝羞赧道:“你不知道,最早之前吴玉曾救过我。我那时候落了水,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从船上听到呼救,便救了我一命。这是第一次。后来路上我开始发烧,咳嗽,咳得肺都要吐出来了,到了京城也没好转,吴玉便请了医女和郎中,日夜照顾我,后来我便好了,又捡回一条命。这是第二次。”两根泛红的手指头伸到窦贵生眼前,用力晃了晃:“两次。我还没还清。”窦贵生被她毫无逻辑的因果关系绕晕了:“你怎么还?拿什么还?”话刚说完,他就已经懂了。她的思维好像总跟寻常人不一样,挨一次打,还一条命,有这么算的么?“我又不傻,没打算真为他卖命。”鹿白摇头晃脑,往窦贵生身边缩了缩,“只是我总不好欠债不还吧,何况还是人情债,最难还清了。你想啊,受两次刑,就算还了两条命,以后他和我便再无瓜葛,恩怨两清了。”满口胡话,振振有词,还觉得很划算,还觉得很有理。窦贵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行吧。”他握住她乱晃的手指。跟傻子争不赢的,直接认输就是了。鹿白的手指再一次逃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兴奋地翻身下床,从桌上摸了一样东西,塞到窦贵生手里。冰凉的金属跟肌肤陡然相触,一个寒颤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窦贵生低头,手指沿着金属无情的轮廓划过,最终停在某处。那是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刀,刀把上原本刻着一个字,但被人刻意磨掉了。他的手指在那处杂乱的痕迹上来回抚摸,感受每一道细微的划痕,和它被摩挲时带来的微微刺痛。这是吴玉托人送进来的。送来时什么都没说,只道有东西还给鹿白,狱吏见刀未开刃,没法叫人“畏罪自尽”,便原模原样地递到了鹿白手上。鹿白握住窦贵生的手,他的冰冷与短刀不分上下。“小豆子,我想过了,供出吴玉,供出九殿下,我一定也逃不了干系,到时我就没法回家了。我还没想起来我家在哪儿,也来不及出宫找人。等我死了,你能不能去我家看看?”死之一字,是他们这辈子都无法绕开的话题,是他们亲身实践过好几次、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第一次,这个掩盖甚好的疮疤被她这么明明白白地挑破。鹿白满脸释然:“我已经想起来不少了。我爹个头跟你差不多高,比你胖一些,我估摸着得有五十好几了。他背影总在我梦里晃来晃去,可见他精力充沛,还活蹦乱跳呢。别的零零碎碎想起一些,都不甚重要。这刀应当是我爹给我的,你替我留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同样的话,她在司礼监说过一次,如今再度提起,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我承认,我也骗了你,所以咱们就此扯平,好不好?”窦贵生心如擂鼓,嗓子被一团莫名的气息堵住了,好半晌才怔然道:“骗我……什么?”她拉开他的手掌,指尖用力,写了一个字:“鹿,白。是这个鹿。”掌心又酥又痒,那个“鹿”字透过皮肉,透过血液,透过骨髓,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呲啦”一下烙在他心上。鹿氏。原来是唐州鹿氏。“小豆子,见到我爹娘,你什么都别说,替我看一眼就好了。”鹿白指尖在写过字的掌心摩挲片刻,“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了,我信你。”沉寂半晌,窦贵生忽的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短刀塞到怀里,仿佛捧着一截英雄骸骨,又像捧着一只初生的、懵懂的、还挂着脐带的小鹿。点,横,撇。鹿。那个“鹿”字恍惚间幻化成具象。一只白色的母鹿踏着修长有力的四肢,像一只白色的小鸟,轻盈地从他头顶跃过。它浅灰的斑点在阳光下晃动,耳朵上淡粉的绒毛为它披上了一层嫩白的光圈。一下,一下,白鹿在他眼前跳动。陈旧的躯壳仿佛被注入了无边活力,视线交错中,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又在眨眼间拔地而起,擎天而立。窦贵生的脸上露出一个生疏到堪称狰狞的笑:“知道了。放心吧。”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会有双更——第29章挨完第二次打, 鹿白心里的担子彻底卸下了。对于吴玉,她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她感激他, 同情他, 同时又不可抑制地憎恶他、忤逆他, 恨不得立刻跟他撇清关系,一刀两断。但一刀两断哪是那么容易实现的,被救者总不能毫无顾忌地出卖救命恩人吧?鹿白竖着手指跟崔侍郎说了句“第二次”, 然后便兴高采烈地全都招了。崔侍郎被她神神叨叨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但不论如何, 肯招供就好。他本想着,以鹿白“丞相独女”的身份,吴玉怎么着也该走动走动吧?到时候他就立马参上一本, 治丞相一个徇私枉法之罪,狠狠整治一番。但听完鹿白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头头是道的招供之后,崔侍郎竟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事情闹大了。于是他火急火燎地入了宫, 准备跟圣上禀报结果,谁料穿戴整齐、满面疲惫的李少卿也在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不同寻常的凝重。李少卿先开口道:“圣上, 昨日刑部已将验过的物证已交由大理寺复核。当日在场众人,除太子殿下杯中和莫啼院陆白杯壁有毒物外, 方才又验出了一处,就在……靳五皇子所用筷箸之上。”千秋节取消,和谈受阻, 太子中毒昏迷,九皇子被人猜忌攻讦,后宫乱成一团……桩桩件件,随便那件拎出来都够受的了,何况还都赶到一起。皇帝心力交瘁,面容憔悴,听到李少卿的禀报倒没什么意外,仿佛木偶似的点了点头:“继续。”虱子多了不怕咬,外国虱子也一样。李少卿见此情景,还以为皇帝自有定夺,语气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先前我等都以为是酒中有毒,便只查验了酒器、碗盘,且事后众人的筷箸混在一处,一时间难以分出谁用了哪双,便直至今日才得出结果。此毒性烈,原本是朔北牧民用来毒狼的药,查遍京中也没有懂得此药的医馆,太医署近三月也并无任何相关方剂。依臣所见,下毒之人是从朔北直接将药带回的。”朔北过来、回来的人就那么几个,如此一来,线索指向就很明显了。皇帝又“嗯”了一声,下意识想问窦贵生的想法,余光瞥见比他更显疲态的江如,到了嘴边的话就变成了:“江如,去传吴相进宫。”江如哑着嗓子应是,立马拖着双腿出去了。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十六皇子准备加害太子,借着去朔北的机会取了毒药,阴差阳错也好,捎带手也好,一并害到了靳乔头上。另一种更合理、更有利的可能便是,此事背后推手本就是陈国。此毒若下得巧妙,便能一举拉下两位皇子,还能叫对方名正言顺地叫嚣:“夺嫡竟然夺到老子头上了,和谈?想都别想!”兹事体大,皇帝必须谋定后动,全面掌握陈国泼脏水的证据,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窦贵生不在,唯一指得上的就是吴玉了。老匹夫虽然倔了点,顽固了点,但起码头脑是清醒的,拎得清轻重缓急,摆得平家国大事。崔侍郎想了想,反正待会儿也要说吴玉,还是当面挑破更刺激,索性没开口,说等吴相来了共同商议。没多久,吴玉便来了。他的到来非但没能安抚皇帝焦躁的心,还把对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吴相!深更半夜,你、你……你这又是做什么!”皇帝半天才缓过劲,指着吴玉大声质问,就差破口大骂了。吴玉未着朝服,而是穿着一身惨白的绸衣,披散着惨白的头发,踩着一双惨白的袜子,比服丧有过之无不及。门开时,冷风从外头呼呼涌入,掀起泛着银光的白袍,吹散凌乱的白发,裹着瘦削干枯的人影,活似一个刚从墓里爬出来、张牙舞爪的恶鬼。李少卿不解道:“先太后孝期已过,丞相为何还是如此装扮?”吴玉目不斜视,直愣愣地走到皇帝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饶是再讨厌吴玉,皇帝都忍不住心疼他那副老旧破碎的膝盖。崔侍郎眉头直跳,隐约觉得吴玉要说些什么,在对方开口之前,他立马上前一步:“圣上,吴相已到,容臣先说吧。”吴玉不答,崔侍郎便自顾自道:“方才审问疑犯,莫啼院陆白已经招了,但与贾京所言全然不同。”他呈上供词,平铺直叙、毫不添油加醋地讲出吴玉是如何威胁鹿白,如何指使她勾引太子,如何传递消息,如何推出十六皇子,又是如何在和谈宴席开始之前扯住鹿白,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一席话毕,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皇帝惊讶得无以复加,动了动手指,还没说话,便见吴玉一个重重的响头磕了下去。老丞相的声音如同掺了砂砾:“臣……认罪。”认罪认得如此干脆、如此痛快,着实在鹿白的意料之外。招供之后,她就没再受刑。在牢里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第三天时,崔侍郎再度出现,这次却不是为了审她。“待会儿不可说话,不可出声,记住了吗?”狱吏将鹿白推进屋,锁在椅子上,而后悄悄打开了墙上的一道暗门。人声顿时从巴掌大的传声洞中钻出,清晰得仿佛就在脑中私语。崔侍郎在鹿白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反应。鹿白不明所以,只得在他的示意下竖耳倾听。片刻后,讯问结束,疑犯开始作答。他说:自古以来有明君,有昏君。昏庸圣明,臣下当如何定夺,若摊上昏君,又当如何自处?林相乃圣上授业恩师,为何最后落得家破人亡、晚景凄凉的下场,你们不想,我如何能不想?他说:圣上偏听偏信,一味宠溺霍皇后,偏袒九殿下,太子殿下如何斗得过他?若他日九殿下登基为帝,吴相会不会是下一个林相?他说:九殿下杀伐果决,可堪大任,反观太子殿下,优柔寡断,一再退让。他自己连争都不肯争,外人再焦急又有什么用?还是九殿下与圣上最像,骨子的狠厉一脉相承,不愧是父子。他说:无需狡辩,既然做过,我便都认。本想着事成之后,殿下好歹也要予我个首辅、国师,但我早该知道,他既是明君,就有明君的决断,若要摘出自己,就绝对不会留下我这棋子。我盼他狠心,却又怕他狠心,死到临头忽的发现,我吴玉早已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他又说:他人若要杀我,我为何不能反杀?他说了又说,笑了又笑,咳了又咳。那些话似乎是从他内脏中狠狠掏出,血淋淋地抛到墙这头的鹿白身上。吴玉认罪了,认了远不止一件——包括给太子和靳五皇子下毒,顺便陷害十六皇子,准备一旦出事就把吴玉推出去,一石好几鸟;包括贪墨闽越两郡海军军粮,却反参将军一本;包括欺瞒允州河口决堤,淹死下游百人;包括凌虐工部主事之妻,害其满门徒流,反占其田地,夺其宅邸。凡是九皇子亲自做的、外人打着他名号做的,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丑事全被反水的同谋一一抖搂出来,曝露于众。如同从血肉里挤出的蚂蟥,乌黑,扭曲,阴暗,不堪入目。一开始鹿白还仅仅是讶异,甚至庆幸吴玉证明了十六皇子的清白。但对方说得越多,她的冷汗便流得越多:“崔侍郎,别的我不知道,毒真不是我下的!我压根不知道会有毒酒,更不会加害靳五殿下啊!说不定,说不定都是巧合吧?”一旦因此破坏和谈,引来交战,遭殃的可就不止她一个了。“跟我说没用,等大理寺的决断吧。”崔侍郎已经确认她的供词为真,又将她赶回了牢里。即便不是她下的毒,单是帮凶一罪,就足以让她死个七七四十九回了。鹿白又惊又怕,在牢里冷静了片刻,蓦地理解了吴玉为何要反水。好比她现在要死了,就供出了上线吴玉;吴玉也一样,心知自己要死了,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便供出了上线九皇子——反正都要死,谁比谁高贵。这么一想,她便觉得黄泉路上不孤单了。有些遗憾的便是没能恢复记忆,墓碑上只能写“生卒年不详,父母不详”,如果能有一个“夫窦贵生立”就好了。吴玉被审完,也丢到牢房关押,就在鹿白隔壁。见到披头散发、眼神坚毅的人时,鹿白心中顿时一紧。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铁锁“当啷”一声之后,便忙不迭地凑到门口,冲隔壁大喊:“吴相,吴玉!我家在何处,爹娘在哪儿,你快告诉我!给我短刀是什么意思?快说话!”吴玉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要了纸笔,将九皇子这些年来贪墨的金额账目、涉事官员姓名官职、受害诸人性命年月,条条落于纸上。写了一整晚,足足三十四页,才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罪状一一述尽,末了还咬破手指,在每页底下按了指印。倒是省去官署查找证据的麻烦了。而后,他西向而跪,颤颤巍巍地叩了一个头:“……保重。”一声轻叹,不知说给谁听。第二日一早,狱吏进门时,便发现他已经断气了。就这么缩成一团,跪在地上,死了。得知吴玉已死的时候,窦贵生就知道鹿白再无活命的可能。证据确凿,不到五日,九皇子便被投了大狱。尽管他嚷着吴玉是胡乱攀咬,但明晃晃的供词摆在他眼前,狡辩的话再大声也无济于事。霍皇后被幽禁佛堂,不得出门,由德贵妃代掌后宫。与此同时,太子终于醒了。醒来的太子用羸弱喑哑、伤心欲绝的声音与朝臣们说:“元启不过一时鬼迷心窍……”大度的东宫储君再次原谅了差点害死他的亲弟弟。两相对比,朝臣们的情绪霎时被点燃,群情激昂,愤慨非常,纷纷上书请圣上将章元启贬为庶人。如若不然,他们便会罢朝、辞官,誓要与偏心眼儿的皇帝抗争到底。而在他们口中,帮凶吴玉则变成了“死谏”的忠臣。就连葛琅也跟着凑热闹:“若非五殿下命大,此刻早已身死魂灭,客死异乡了。还望圣上给陈国一个说法,否则别说女皇陛下,连我这儿都过不去。”他其实还想说,要是审不出来,不如把疑犯交给他们。但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更严重的后果,他和靳乔最终选择了沉默。窦贵生立在宫门,来往朝臣的高声议论飞来又飞走。他们说着天子与天下,他们说着真理与真相,他们说着百善与百恶。他们中会否有人,哪怕只是一个,想到那个不太会说话、不太会骗人、文章写得还凑合、哪个男人都瞧不上的小傻子呢?想到歪歪扭扭的字迹,想到心不甘情不愿的“先生”,想到一个滚烫的、放肆的、不甘示弱的吻,他顿时心潮澎湃,踌躇满志。断了个枝而已,树还没死呢!那么,该如何翻盘?他见不到皇帝,江如一朝得势,将皇帝身边守得严严实实,坚决不允许他靠近。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注定将毁了他、却在此时此刻举足轻重的人。云栖宫已经许久没有客人了,除了皇后差遣的内侍送来的例行关怀,此处几乎都要被人忘了——其实大多数妃嫔的都是如此境地,她们倒也乐得清闲。窦贵生还是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到访。谢嫔挺着大肚子出来,见到人时先吃了一惊,慌忙遣散下人,将人带到偏殿的小间。“哥哥怎么这么大胆,就不怕被人瞧见?”谢嫔刚一插上门,就忍不住责备道。窦贵生双手背在身后,摸了摸袖中的刀:“最近德贵妃倒是没找你麻烦。”“怎么没找?”谢嫔撑着身子坐下,端过茶杯一饮而尽,低声抱怨道,“来过几次,只是我没与你说罢了。”窦贵生视线在她握住被子的手指上转了转,平静道:“也是,如今我已经不是御前秉笔了,跟圣上也说不上话。”谢嫔动作一顿,放下杯子,两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哥哥怎么这么说?你如今够难了,我也是不愿劳烦你。”窦贵生继续盯着那个茶杯,睫毛盖住了眼睛,叫人看不出情绪:“你跟我说的是,贾京对你腹中孩儿多有照顾,不好叫太子妃随意责罚,不如就遣去尚膳监烧个火吧。我知道贾京是皇后的人,只是没想到你也掺和进来了。有趣,食在有趣,我倒想看看你有何目的了。”谢嫔的声音开始颤抖,下意识捂住腹部:“什么目的?我听不懂,哥哥,我对你怎么还有目的?”“我思来想去,德贵妃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如此责难,她最看重的便是太子,只要太子安好便可相安无事。十多年了,她早已不屑拈酸吃醋之事,怎么会单单对你多番苛责?所以——”窦贵生终于掀起了眼皮,锐利的光芒叫谢嫔陡然心悸。“她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什、什么……”“譬如你和她儿子,后妃和太子。”谢嫔的肚子开始阵阵抽痛,扯得她四肢颤抖,冷汗涔涔:“我和太子殿下能有什么……”窦贵生摸出袖中的刀,轻轻拍在谢嫔面前:“我不过是个贱奴才、阉狗、不知好歹的东西,谢嫔娘娘就不一样了。”刀柄的寒光映照在他同样寒冷的面庞上,“你猜,我会不会杀了你?”谢嫔连连后退两步,半跪在地上:“哥哥,哥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你、你别冲动,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发现?她想要大呼,可被人先一步扣住了下颌。刀刃出鞘,如同冰冷的蛇信贴上她的脸颊:“你便是不说,我也查得出来。我窦贵生入宫二十年,不是一个革职思过就能困得住的,你是想保命,还是想跟他做一对亡命鸳鸯?”谢嫔抖若筛糠,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到窦贵生手上。“唔唔……”她含混地求饶,对方仁慈地松了手,她立马捂着嘴咳嗽起来。半晌,她才从惊吓和腹痛中解脱,颓然瘫坐在地:“太子殿下并非有意,他只是,只是……”他只是心有不甘罢了。窦贵生在心中替谢嫔回答道。若是鹿白在此,一定要指责他太心狠、太毒辣,对亲妹妹也毫不心慈手软。但怪不得他,半半他就是这么个人。更何况——“我妹妹早死了。听说过易子而食吗?”听完谢嫔语焉不详的交代后,窦贵生扔下这样一句话,便如同凯旋的将军般施施然走了。谢嫔从侥幸逃脱的后怕中回过神,摸了摸手臂上月牙状的胎记。像又如何,假的终究是假的,永远都成不了真。如窦贵生所说,入宫二十年,除了他自己,没有什么困得住他,没有什么坎过不去。他手握的线索很多,证据却不太够。此次一旦翻盘,大周的天就要变了,他必须得慎重。要救鹿白,就必须救九皇子;要救九皇子,太子就必须死。鹿白总是安慰他,事件的成因很多,不可总是归因到自己身上,你若不救,我早就死啦。但窦贵生却无比清楚,大风起于青蘋之末,在决定救人的那一刻,大周的国运已经被一个老太监的小小决定改变了。他错了吗?没人知道答案。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任由夜风把他由内到外吹个透。半晌,他掏出两颗金豆子,塞到带路的狱吏手中,脚步微顿,停在九皇子的牢门前。九皇子对他的到来很是意外,短暂的疑惑后,便准备狠狠冷嘲热讽一番。可没曾想到,窦贵生竟然一言不发,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他深深伏倒,“臣有一事相求。”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呀(我要飞快地过完这段第30章鹿白问过窦贵生许多回:小豆子, 那天在牢里,你到底求了章元启什么呢?窦贵生避而不答, 顾左右而言他。鹿白再问, 他就会垂下眼帘, 悠悠荡荡地唤一声:“鹿白, 别再提了——”于是此事便成了一个永久的秘密。那天在牢里,窦贵生跪在九皇子面前,望着眼前这个暴戾、狠毒、天怒人怨却又表情无辜的少年, 他问自己:我求他, 他就会答应吗?答应了, 他就一定做得到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此除了九皇子之外,窦贵生还要给鹿白加一道保险。唐州天府之地,山川巍峨, 江河壮阔,竹海秀丽。听说竹海之中有座仙山,听说仙山之中有座道馆, 凡诚心求索者,皆可心想事成。若是鹿白去了,会求什么?窦贵生想, 若是有缘得见,他就要求风调雨顺, 求八方宁靖,求四海升平。还有,不必终成眷属, 不必白头到老,只求有情人各自安好。有的人天生命贱,舍了也就舍了,有的人却不一样。到了生死关头,他忽的意识到,人还是得活着,尤其是有些人,更该好好活着。在蔺山的溪水边,望着鹿白泪流满面的倒影时,他就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于是,从关押九皇子的大狱一出来,窦贵生就去找了皇帝。江如本是横挡竖拦,不准两人见面,但一听窦贵生的意图,就立马改了主意,把人放了进去。短短几日不见,皇帝老了许多,积了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吐,便化作白发从他头顶悄悄钻出。窦贵生静静充当接苦水的痰盂,间或应和一两句,终于将皇帝千疮百孔的内心勉强堵上。“臣方才去见了九殿下。”窦贵生边为皇帝端茶边低声道。“你不必与我说了。”皇帝握着茶杯,语气沉沉,“他定然不好。不好的都不必与我说了。”窦贵生从善如流,继续道:“的确,九殿下是年少冲动了些,可他毕竟还小,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怎么着也该给人一次悔过的机会吧。”这话其实很违心,谁都知道九皇子是什么性子,他死也不会悔改的。但窦贵生却不得不说。入宫二十年,他早就没什么道德底线了。皇帝觉出什么,转头望着窦贵生:“有话就直说吧,我不会怪你。”窦贵生似乎不敢直视龙颜,双手交叠,抵在额前,笔直地跪了下去:“圣上,臣有本参。”“所参何人?”“东宫太子。”皇帝站了起来:“所参何事?”窦贵生伏倒在地:“祸乱宫闱,私通后妃。”桌上的茶杯掉了,皇帝踉跄着跑到窦贵生面前:“私通何人!”窦贵生:“云栖宫,谢嫔。”“这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帝喃喃发问。“据谢嫔供述,已两年有余。”顿了顿,窦贵生意有所指道,“谢嫔入宫才只两年。”“人呢……”“臣自作主张,已经带到典刑司了。”皇帝跌坐在地,绞尽脑汁回忆了半晌,终于想起那个新近有孕的瘦弱女子:“那孽障,是太子的吧……”这并非是问句,他已经认定谢嫔腹中的孩子乃是与太子私通的产物。窦贵生想说不是,但思索再三,没有选择开口。谢嫔的供词着实叫人匪夷所思。细作也好,探子也罢,她的确是太子派到皇帝身边的人。但她与太子拢共就见过两面,只一眼,他们就深深陷入对方漩涡般的深渊,再一眼,便是赴汤蹈火,焚身殆尽。谁会信呢?窦贵生不懂,没做过云雨之事,甚至连手都没碰过,只是看了两眼,用“爱”字是不是奢侈了点?谢嫔既然爱惨了太子,又怎么会在生死关头出卖他?难道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又或者是对年老版的“太子”存了几分真心?他想不通。爱情本就是怪事,人的抉择也是怪事。窦贵生理解不了谢嫔和太子的关系,正如皇帝理解不了窦贵生跟谢嫔的关系。如果窦贵生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嫔并非他的亲生妹妹,为何不告诉他?为何选择秘而不发,连他都蒙在鼓里?一阵悲哀突然袭上皇帝心头。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个人可堪信任,一个都没有。“即便太子私通后妃,也救不了元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每走一步,零件都哗啦啦一阵猛晃,必须用尽全力才不至于叫身体散架。“如果单是私通也罢,”窦贵生顺着皇帝的意思道,“为何要叫谢嫔冒认身份?臣可不是什么王孙贵族,谁上赶着跟太监攀亲?”皇帝的脚步停住了,四目相对,他霎时明白了窦贵生的意思。天子最信任的人是谁?除了霍皇后母子,还有谁能左右天子的决定呢?既然手都伸到皇帝身边,那其余各宫各院呢?谢嫔为情所困,会不会做出什么呢?他沉吟半晌,从喉中吐出一口浓重的浊气:“查吧……”窦贵生一颗心落回腹中:“多谢圣上。”从皇宫至京城,从京城至十一郡,大周自此变了天。鹿白不知道外头的天翻地覆,她只知道一天,两天,三天,时间如水般流过。吴玉死了,一切有关于她身世的线索被生生掐断,随着吴玉的尸身一起,掩埋在不见天日的坟茔里了。九皇子并不跟她关在一起,她连可以说话、甚至对骂的人都没有。到了第五天,大狱里终于来了新的住客。鹿白盯着那人的肚子看了许久,忽的惊叫:“谢嫔娘娘?!”不知是为母则强,还是笃信自己无罪,谢嫔脸上并无任何慌乱之色,还颇为温婉地冲鹿白笑了一下。夜里,鹿白扒在墙边悄声跟谢嫔说话:“谢嫔娘娘,你怎么也进来了?”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谢嫔似是在墙边坐下了:“我有罪,自然进来了。”鹿白纳闷:“九殿下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谢嫔的声音带着解脱的释然,像是说给隔壁的鹿白,又像是对着看不见的爱人低语倾诉:“我不甘心呀……九殿下倒了,我还怎么跟你在一起?连看你一眼都是奢望了,不若我们一起死,下辈子说不准还能做夫妻呢……”鹿白不解其意,于是选择跳过:“你见着窦公公了吗?他还好吗?什么时候来救你?”谢嫔低笑了一声:“他呀——”隔壁的人没有继续,咿呀的余音仿佛未完待续的戏腔,绕过铁栏,绕过石壁,绕过满室哀戚,给了鹿白当头一棒,叫她无端焦躁起来。花费数日做足了英勇赴死的心理建设,到头来被谢嫔轻飘飘一句“他呀”击得粉碎。他呀,他怎么了?当天傍晚,她就得到了答案。钥匙叮当作响,狱吏的脚步和交谈声渐行渐近。鹿白以为是每晚例行公事的巡查,没曾想脚步声在她门外停下了。门“吱呀”一声开了,青衣直裰的狱吏之中,藏着一个黄衣沉默的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