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白和窦贵生好着呢,男女共处一室,必须得要发生点什么。尤其是窦贵生决定自荐枕席的时候。鹿白惊呆了:“我还是病号呢,这么刺激的吗!”窦贵生:“你那病早好了,别跟我装。”闻言,鹿白讪讪收回了刚覆上肚子的手:“啊……”窦贵生:“愣着做什么?”鹿白:“啊?”窦贵生:“……不干算了。”鹿白:“干干干,搞快点!”老奸巨猾的窦公公很快就制造出了偷窥时机。鹿白死猪似的睡着,窦贵生观察半晌,蹑手蹑脚地下了榻,绕到另一头,抽出她枕头底下的小本本。力道轻了拽不出来,重了又要把人惊醒。等把小本本完整抽出来时,他已经浑身是汗了。半是累的,半是紧张的。翻了两页,窦贵生就皱了眉。什么玩意,一点都看不清。看清内容时,他的表情就变了。像是得了龋齿似的,牙跟一个劲儿地抖;又像是吞了柠檬,酸得喉咙都疼了。窦贵生的视线定在书上,化成了一尊雕像。足足看了半个时辰,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合上书页。册子又被原封不动地放回鹿白枕头底下。窦贵生盯着她,鼻尖停在她面前,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我也是。”呼吸喷洒到鹿白紧闭的眼睑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嘟囔了一句“是是是……”,又倒头睡着。醒来后,鹿白总觉得心有不安。于是将那几张记载着胡言乱语的纸一把火烧掉了。有两张抢救及时,被窦贵生藏了起来,她再也没见过。处理掉罪证之前,她颇为羞耻地扫了一眼所谓临终日记,便忙不迭地点了。嗨呀!写的什么玩意,字迹潦草,狗屁不通!但她不知道,窦贵生其实早就看过了。鹿白心理剖析三十问,他全本都一字不落地看过了。有些字词虽然看不太懂,但联系上下文,他霎时就能明白她的不舍与深情。也许他们本就是一种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墓穴中;一个极度悲观,一个无知无畏。如同磁铁的两极,硬币的两面,善与恶,阴与阳。他们本就是一体。令他颇感动容的是她远比外表更深刻、更叛逆的思考:小豆子,今天清醒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鸟球,据说是鹰吃了鸟后,鸟皮风干皱成的球。我想到徐大侍的话,也许我老了也会是这样。只可惜,我没有如此漂亮的羽毛,只有光秃秃的自己。如果时间并非客观,而是主观,又当如何?每个人由生到死就算七十年吧,那我现在应当有六十九了,你呢,如果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就还是三十又一。我们都会活到寿终正寝,只不过岁月在我身上流逝得更快而已。十二年不算什么,很快我就能赶上你,还会超过你。你总想着占我便宜,我也是。你叫我一声爹,我就高兴了。你有没有见过霍乱弧菌?粉色的一长条,拖着与硕大身躯格格不入的纤细尾巴,扭动着革兰氏阴性菌红色可爱的身躯。现在,它们在我的眼前飘荡,顽皮地甩着尾巴,时不时划过我的脸,有点痒。哦,不对,是蚊子咬的。人世间有种种苦楚,而你与我的分离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又或者我们压根没有分离,你没有不爱我,而我一直都爱你。后来,内容就变成了神志不清、鬼画桃符一般的“我爹好像跟人私奔了”“你老婆要没了”“臭不要脸”“放肆放肆”。臭字划了好几个黑圈,最后还是少写了一点,着实可笑。窦贵生把抢救出来的那两页藏在心口处的衣服里,仿佛跟心脏融为一体。然后他按下嘴角的笑意,冷冷指着火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鹿白干笑一声:“我就撕了几页,几页。先生能不能再帮我写一遍?”窦贵生一扭头:“记不得了。”鹿白:“怎么可能!”窦贵生继续扭头,鹿白顿时了然,这是等着她求呢。她扒在他背上:“先生,求求你!”窦贵生憋笑的表情很扭曲。鹿白来劲儿了:“公公?”“相公!”“祖宗……”“爹!”窦贵生:“……闭嘴!”鹿白闭嘴了,他也闭嘴了,因为她把他的嘴堵住了。老太监面色绯红,抱得死紧,嘴里还不饶人道:“吃什么了嘴这么臭?”鹿白:“你才臭,你嘴特别臭。”窦贵生:“你跟我说臭,你连臭字都不会写。”鹿白:“谁说的!”说罢,鹿白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呆坐半晌,她忽的回过味来:“窦贵生,你偷看了!”窦贵生:“啊……什么?”鹿白蹿起老高:“你别装,是不是偷看了?”“你说什么胡话,偷看什么!”“装,你再装。”“……刘县令来了,我不跟你废话了。”没说完就闪身跑了。鹿白:“……我恨!”窦贵生逃难似的钻出帐篷,与匆匆赶来的刘县令撞了个满怀,身上霎时多了一滩泥渍。“大人……”刘县令欲言又止。窦贵生指着一旁的帐篷,正色道:“进去说吧。”纠察御史也在帐内,见了刘县令便劈头盖脸骂道:“刘仁,你得了唐州总兵的允许么,竟敢私开军库,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规矩,还有圣上吗?你可知道私开军库是何罪名?”刘县令顿时面色一僵,摘了头上的冠帽攥在手里,冲窦贵生道:“我要说的正是此事……”窦贵生最看不惯纠察御史,当下便冷了脸:“林大人,罪行如何轮不到你定,你只消原原本本禀告圣上就是。”纠察御史一职似乎专为找茬和抬杠而生,他们紧紧盯着一切人的动向,包括朝臣,包括天子。但凡有一点不合规矩的,他们立马就像公鸡似的竖起浑身羽毛,高昂脖子,准备斗志昂扬地掐上一场。至于不合的是哪条规,他们又说不上来。大周的规矩都藏在书册古籍中,藏在先贤语录中,全靠文人自己领会,无据可依。纠察御史说:他有罪!刑部快来查!刑部只得来查。譬如此刻,林御史说:“刘仁私开军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用你说我也会禀明圣上。不过这等行径与叛乱相差无几,最好就地斩首。”窦贵生“呵”了一句,没等开口,气炸的刘县令就把帽子扔到了林御史脸上:“放你狗日的屁!”林御史惊了,正要发动新一轮指责,便听刘县令愤愤道:“等唐州总兵回信,这一城的人早他娘的饿死了!”林御史:“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刘县令:“你想害死老子这么多人,你才大逆不道。”两人立刻扭成一团,直到窦贵生说了句“闹什么闹”,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私开军库是大罪,但粮草救济百姓,沙袋石料抢修大坝也是不得不为。事急从权,林御史不是不明白。可赈灾的油水一向很多,纠察御史名义上是来监督官员,实则却是来从中揩油的。否则便是再怎么努力,落到奏折上都是“治灾不力”四个字。刘县令不知道该给人上供,也没人提醒。他得了钱粮就跑没影了,一会儿修房子,一会儿看大坝,一会儿又想法子通路、买药,忙得不亦乐乎,将林御史忽略了个彻彻底底,无怪乎人家找他的茬。窦贵生私底下提过一两句,他愣是装作没听懂,铁公鸡似的一分钱都不肯给。这下林御史被彻底惹恼了,连带着对所有人都暗生恨意。收贿受贿的老手窦公公却对小县官称赞有加:“刘仁是个好官。”换做他,舍了那几万两银子又如何?一劳永逸,省的这人处处给他下绊子,延误了赈灾的时机,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但刘县令似乎廉洁康正得过了头。是好官,是个不合时宜的好官。林御史的折子源源不断地送往京城,全是参奏刘县令中饱私囊、叛国逆君的,而刘仁忙到站着睡着,压根没有闲工夫掰扯这事儿。高坐龙椅上的天子哪知道外头如何,靠的不都是白纸黑字的折子么?说这话时,鹿白从他脸上没看出任何欣喜之色,反倒显得忧心忡忡。“先生,你担心什么?”他有点心不在焉,被鹿白按倒了都没反应。闻言,他只是盯着帐篷外的一抹星光,像是回到了入宫之前,讷讷地立在母亲的尸体旁,栖栖遑遑,空空落落。半晌,窦贵生才怔怔道:“什么时候下雨呢?”鹿白躺倒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看天:“我也在想。我盼着下雨,就有水喝了,可我又不想下雨,不然山又该塌了。唉,真矛盾。”不仅矛盾,还无力。窦贵生不解,他头一次对所处的世界产生了迷茫:“你说,刘仁这样的好官,怎么就没有好下场呢?”他已经预见到,一等灾情结束,刘仁就会被铐上枷锁送往京城问罪了。鹿白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先生,你可曾想过,如果有十个刘仁、百个刘仁,大周就会海清河晏、歌舞升平么?”“我不知道……”“你可曾想过,圣人有千个万个,天下就会太平么?”窦贵生沉默了,过了片刻轻笑道:“有千个万个,那也不叫圣人了。”鹿白转头看着他。他依旧是一副祸国殃民的表情,一双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睛,一张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的嘴。没人知道他心底也会担忧,没人知道坏人也可以很好。“对呀,”鹿白也跟着笑起来,“天下圣人少,俗人多,官也是俗人。既是俗人,就要吃喝拉撒,就要赚钱养家。县令的俸禄是多少?充县一年的开销又是多少?俗人做了官,若是温饱都解决不了,靠什么造福一方,靠什么清廉康正?靠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准则吗,靠皇帝老儿的口头嘉奖吗?”“什么时候,泱泱大国竟要靠舍生忘死的个人勉力支持了?”刘县令还算好骗的,随便画个“清官”的大饼,他就能为理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别人呢?只有精神,没有物质,能撑多久?她的话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但窦贵生却毫不介意,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赞同。他不禁想问,善恶准则错了,那什么才是对的?鹿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亲了一下:“这天下还是俗人多,你我也一样。”一己之力撑不起大厦将颓,贤者圣人补不了法度之缺,一个好官也救不回国之将亡。窦贵生是皇帝派来的人,美其名曰钦差,实则不过是个走过场的,冲锋陷阵的人还是刘县令。不过京中已经得知消息,邻近几州增援将至,有人充当苦力,也算是为灾情带来了些许转机。说是些许,只因增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霍乱传播的脚步。初时还好,援军来后修了大坝,搭了灾篷,带了药草,滤了干净的水。可人一多,食水药就顿时紧张起来,加上军中也有人染了病,众人的情绪又开始朝不受控制的方向转移——有人说,我等本就是来支援的,何苦为一群将死之人搭上性命?有人说,活人都没水喝,谁还顾得上死人呢!有人说,这疫病一年半载的消停不了,援军多着呢,谁能谁上,我等先撤了。没几日,城中就爆发了两次械斗。窦贵生和刘县令都知道,若不能及时止住霍乱,远比天灾更严重的人祸就要发生了。是的,没错,正在此时,药贩子又出现了。窦贵生一早就怀疑军中有陈国的奸细,否则怎么骚动一开始,就有传闻说陈国有药,赶紧求援陈国吧?但此刻他来不及顾忌这些了。一个个活人在他眼前倒下,一具具尸体化作呛鼻的黑烟,一块块巨石前赴后继,当空滚落。“先生要怎么做?”鹿白托着下巴看他。“先生”两字叫臭名昭著的窦公公豁然开朗。为人师表么,一辈子总要做件像样的事,才对得起先生一职。他当真思索起来:“唔……不如做回卖国贼怎样?”鹿白鼓掌:“我早就看你像卖国贼了!”窦贵生失笑,用笔杆敲了她一下:“你就不能盼我点好。”鹿白捂着脑袋:“你不好又如何,我又不能离了你……”他立刻转过脸不说话了。窦贵生一向喜欢逞能,现在,他妄图凭一己之力,将即将倾颓的大周拉回那么一点点。他召集了心思各异的众将,用他游刃有余的手段,毫不费力地查出了陈国的奸细。这奸细倒是没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一身正气地立在窦贵生面前:“药有,不白给。”“要多少?五万,十万?”窦贵生只道陈国是要钱。那人却摇头:“不要银子,只要一个人。”窦贵生:“什么人?”“奉女皇之命,追讨叛徒。”那人施施然解释道,“蔺城一役,我军中的奸细是谁?”窦贵生愣了,没等开口,便听那人朗声道:“说出人名,灵药三日内送至。”窦贵生应当犹豫,应当拒绝,应当撒个谎,但他忽的意识到,连鹿白都能想通,他为何还要自欺欺人?卖了一个细作,换了一城人命,值当吗?鹿白“哇”了一声,跃跃欲试地望着他。于是,他觉得一切都值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颛生_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颛生_ 、人尸悦爱你们!第38章时间在鹿白身上是主观的, 几天时间,她觉得已经跟窦贵生过了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 又那么短。陈军的“灵药”送来时, 鹿白终于被钦差大人恩准, 得以钻出帐篷透口气。脑袋刚一伸出去, 她又嗖地一下缩回来了。“太臭了。”鹿白把口鼻裹得严严实实,才嘟囔着走了出去。“快好了,快了。”唐王虚弱地缩成一团, “窦公公果然有办法。”林御史眯缝着眼看他们, 等他们看过去, 他又立马冷笑一声转开视线。满载药剂和水囊的马队从山背后稀稀拉拉地走近。药贩子们行动很快,说是三日内送至,实则窦贵生“卖国”的当天就来了, 仿佛已经等候多时,就差内应发句话了。但这次来的药贩子跟往常的不太一样,他们麻布衣下是紧身的软甲, 在孟夏的山风中隐隐显出清晰的纹理,叫人不禁心生惶恐,心生猜忌。不安的情绪在城中飞速蔓延, 众人纷纷怀疑,陈军伪装成这样, 会不会是在药和水里下了毒?窦贵生找那奸细来试药,他倒是很痛快,一仰脖喝了个一干二净。观察了一整天, 确定人还活蹦乱跳,刘县令才下令将药分发下去。窦贵生心知对方就是故意的,估计一早就藏在山那头,等着时机恰当,便带着救命之恩堂而皇之地来炫耀军威。就差打着军旗过来了,怎么这么招人恨呢!但他们没有药,没有退路,没有办法,只能依靠旁人的施舍。林御史说:“百姓命硬着呢,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天灾不断,也没见他们死绝啊!”死绝的不是你家人,自然命硬着呢,窦贵生心中哂笑。且不论争端如何,疫情算是暂且稳住了。充县房屋损毁严重,只有几处屹立不倒,其中一处便是菩萨庙。鹿白很是好奇,途径那处时非要进去看看。窦贵生寻不到人,吓得头皮都麻了,最后终于在缺了个角的破庙里找到了神采奕奕的鹿白。他忍不住端起老父亲的架子,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城里乱成这样,瞎跑什么,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吗!再有下次你等着!”声色俱厉,动手动脚,就差没掐她了。手腕抬起时,露出一串细密缠绕的佛珠,乍一看似乎有百余颗。鹿白霎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惊讶道:“你是窦贵生吗!”窦贵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是难道你是?”鹿白却不信。“呔,何人假冒钦差!”她跳了半步远,手指一甩,冷声大喝,“菩萨在上,胆敢放肆!”窦贵生绝不会信佛,这人一定是六耳猕猴假扮的。窦贵生一口气没上来,抬手捉她放肆的指头。摸到手指上无比熟悉的两处薄茧,鹿白才惊讶道:“真是你?!你,信,佛?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窦贵生动作微僵,不自在地把手藏到袖子里,瞧着还要斥上两句。鹿白立马指着开了瓢的菩萨像:“佛门净地,不得喧哗,要遭报应的。”她以为窦贵生会好生嘲笑她一番,或者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但出乎意料地,他似乎被“报应”两个字吓住了,竟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噎出一个响亮的气嗝。“唔……”他背过手站在菩萨面前,“你来做什么?”鹿白双手合十,闭着眼虔诚地拜了拜:“那天我在心里求菩萨,我不想死,我想看日出,我想见你。菩萨果然听得见,每样都帮我实现了。可见菩萨待我还是极好的。”她坚决不承认是傻人有傻福,只道是冥冥之中得了菩萨庇佑。窦贵生转头看她。她闭眼拜菩萨,菩萨垂眸望她。跟睡着时同样的神情,却第一次在白日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因为颔首而模糊不清的下颌线,淡漠又欢欣的嘴角,挂着薄汗的鼻头,倔强地翘起的两根发丝,严丝合缝、抵在额头上的手指。她沉静得如同一尊菩萨。于是窦贵生心想,可见菩萨待我也是极好的。那天夜里,他接回鹿白,端详着她沉睡的面孔。许久之后,他茫然地收回视线,不知所措地从帐内溜走。死尸和火光在他眼前缓缓后退,腐臭和刺鼻的气味从他鼻尖流走,眼泪顺着夜风从下颚滚滚滴落。而他失魂落魄,无知无觉。他心想,窦贵生这辈子做尽坏事,为什么遭报应的却是她呢?她背地里说他的话,他总能第一时间从苏福那知道。是以他知道她曾说他有股“死气”,说他“比疫病还可怕”。她说得很对,她被他传染了。此地百姓说得也对,不祥的窦贵生来了,途经之处哀鸿遍野,恶果累累。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彷如一个没有三魂六魄的野鬼。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恍惚的视野中忽的出现了一尊菩萨像。慈眉善目、裂成两半的菩萨立在坛上,月光从缺角的房顶漏下,照亮了菩萨慈悲而怜悯的脸。他忽的跪了下去。呆愣片刻,又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庙内。他心想,菩萨啊菩萨,老窦给你跪下了,行行好,救救她吧。他又想,人生在世,哪能没有后悔的时候?现在他就后悔,后悔赶她走,后悔害了她。她连命都要没了,要是连爱情也被剥夺了,那着实太可怜了。谁也没法抢走属于她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行。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里,他就已经是她的了。他额头撞上地面。菩萨啊菩萨,老窦给你磕头了,开开眼吧,你罚错人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再不会赶她走了。果然,菩萨听见了,还真的帮他实现了。从那时起,窦贵生便开始信佛,此后数十年,他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佛教信徒。也是从那时起,他突然明白杨信的大哥为什么出家,突然了悟“受了刺激”这几个字后是多少无法言说的沉痛。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他火候不够,还有得练呢。鹿白祈祷半晌,终于睁开了眼。而一旁的窦贵生却紧紧阖拢双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似乎正琢磨着怎么将菩萨千刀万剐。鹿白心中一惊,再度闭上眼,心中补了两句:菩萨在上,不管他说什么,都是瞎编乱造,如有冒犯千万恕罪,信不得,都信不得!神神叨叨地念完,她才伸手拽窦贵生:“你可别犯蠢,菩萨要是怪罪下来,我可不帮你担着。”窦贵生一愣,瞬间明白她想的什么,不禁失笑。他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迎着日头往外走:“你现在能耐大了,还敢说我蠢。”鹿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真是能耐大了!”窦贵生假作气恼,用半边侧脸对着她:“啧,我瞧着你对我也没几分真心,不等大难来就准备撇下我飞了。”鹿白把双唇缩到口中,像个没牙的老太太。忍笑忍了好半天,她才一本正经道:“这话说的,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不等大难临头,就把我赶出林子了。”老太监十分理亏,无话反驳。她嘴咧得更开了:“何况夫妻才是同林鸟呢,你算什么!”窦贵生哑然。“我……”他难以启齿。“你什么?”鹿白好整以暇。他转过头去,树桩似的定在原地:“我、我怎么不是了……”鹿白顿时得意了,昂首挺胸,背着先生似的手,迈着先生似的步,悠悠叹道:“你啊,你也有今天——”等她走远,窦贵生才轻声咕哝:“小人……真是小人得志了!”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得志的小人也一样。霍乱的阴云正在渐渐消散,被关押起来的陈国奸细知道自己寿数将尽,行刑前提出要见钦差大人一面。本来只叫了窦贵生一个人,但林御史不知道在想什么,非要跟着去。窦贵生知道他的目的,但已经无所谓了。当人死过一回的时候,就能学会目空一切,置生死与度外了。那人被关在一辆临时的囚车里,锁在菩萨庙后,只待钦差一声令下,便要杀头问斩。见林御史跟来,他倒没什么意外——他直接把人忽略了。“窦公公。”那人微微颔首。窦贵生“嗯”了一声:“你也算做了件善事,有什么心愿尽可以告诉我。”他们都知道,杀了一个奸细没有任何用,不论这头是地动、霍乱,还是缺水缺药,山那头的陈军都能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他们早已横躺在敌人的屠刀之下,自欺欺人地做着无谓的挣扎。尽管如此,杀了没好处,不杀却有坏处。于情于理,奸细都必死无疑。那人并不恐惧,反倒凑近铁栏游说道:“窦公公,这儿有什么好的,女皇陛下不久前发了求贤令,我看参政文书一职挺适合你的,你考虑一下?”窦贵生还没说话呢,林御史就“嗤”了一声。但囚车中的人压根没拿他当回事儿,窦贵生也没分神过来,他顿时面色更黑了。“你要见我,就是为这个?”窦贵生不答反问。“不全是。”那人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我没记错的话,窦公公的对食是叫鹿白吧?”窦贵生霎时冷了脸:“与你何干?”他乱发下的眼珠像是朔北的隼:“是与我无关,我只是见窦公公对她这么好,心中羡慕罢了。如今这世道,没几对夫妻是真心恩爱。只盼窦公公能一直如此,可别……可别做出叫人后悔的事。”林御史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破口大骂:“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可恶!怎么还不动手?”窦贵生蓦地一阵心慌,想从那人眼中看出什么,他却猛地坐直身子,冲外头叫道:“行刑吧,到时辰了!”那一番暗藏深意的话叫窦贵生几乎落荒而逃。这世上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鹿白的身世,鹿白迟早也会想起来。只有他,只有他被蒙在鼓里。歇斯底里的高喊从身后传来:“天下早晚是靳家的天下,百姓早晚是陈国的百姓!”“收复中原,指日可待!”“吾皇万岁!靳陈万岁!五殿——”振臂高呼的人声戛然而止。人死了。窦贵生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甚至跑起来了。鹿白与窦贵生的感受相同:似乎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唯独当事人自己被蒙在鼓里。树下,她和陈伯对坐石前,面前摆着两碗水。陈伯便是那天鹿宅中的老伯,如今他霍乱已好,恢复了平日精神矍铄、絮絮叨叨的模样。“陵阳鹿氏么,”陈伯咂了口水,一手捋着胡子,“有什么可说的,老家主一死,几个儿子就把家产分光了。聪明的就跑了,跑到陈国去,跑到栗赫去,反正不在这破地方待了;不聪明的就去考官了,谁知道考没考的上呢!按理说是没考上的,不然我早该听说了。”“那……”鹿白半天才记完一段话,期期艾艾道,“鹿修之呢,跟人私奔之后,还有他的消息么?”“你也是可怜得很,连亲爹是哪个都不晓得。”陈伯颇为同情地看着她,“后来回来过一次,是哪年来着……启宁十二年还是十三年,陵阳的老家主死了,鹿修之回来看他爹,弟兄们怕他分家产,把他赶走了。他妻儿也跟着回来了,都没进鹿氏的宗祠,听说这帮人闹起来,当即就收拾东西走了。”“再后来也有人打听过,但是他早就改名了,哪个找得到哟!”鹿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郑重地写下“启宁十二或十三”一行字。那一年前后,陵阳鹿氏的老家主死了,鹿修之带着妻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没多久,陈、周便再度开战。那一年前后,远在朔北的另一位老父亲也死了,吴玉带着妻女回乡丁忧,路遇偷袭的陈军,与女儿晴涟彻底失散。那一年前后,名字中带“许”的那位少年领兵出征,第一次披上铠甲便战果斐然,不料,回程受了周国太子一箭,最终流血过多而亡。那一年前后,陵阳鹿氏的某位后人,对着少年的尸身喃喃自语——“收复中原,夺回朔南十一郡。”可是她爹说: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你没有你娘的脑子,也没她的本事,咱们爷俩一样,当个傻子不快活嘛!对,这话有道理,当个傻子最快活。陈伯仍在絮絮叨叨回忆鹿氏百年恩怨纠葛,鹿白盯着碗中的水,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愣是只想出了两个字。当时她在少年的棺椁前,说了两个字:“收复——”收复什么?收什么复?什么收复?……马什么梅?既然是收复,后面定然是跟的地名。莫非是陵阳?还是蔺城?朔郡?“说到这个,是不是——”鹿白忽的灵光乍现,正要冲陈伯说什么,冷不防被人打断。“鹿白,”窦贵生焦急的喊声远远传来,上一个字没完,下一个就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鹿白!”鹿白搁下笔:“哎。”窦贵生又喊:“鹿白!”鹿白站起来:“哎……”窦贵生边跑边喊:“过来!”鹿白一路小跑:“哎!”不得了了,老太监发失心疯了,大庭广众叫她的名字!连名带姓,两个字,大名!鹿白脸上挂着笑,心道这老太监又突发奇想了,难不成要她上演什么生离死别的爱情剧本?她兴致勃勃地冲了过去:“什么事?”窦贵生脚步都没站稳,二话不说,扯着她就往帐里钻。她以为是窦贵生有什么好东西给她看——像她之前那样。因此当他脱下第一层衣裳时,她本能地在衣襟里扒拉,没两下,就扒拉出五个平安符。她又惊又喜:“你随身带着呢!”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平平整整地缝在一起,在庇佑平安之外,还透露出老太监对她的高度重视。从这方面而言,着实算是好东西。窦贵生没答。鹿白心满意足地揣上平安符,结果一抬头,就见对面的人脱得只剩一条中裤了。光条条,白生生。鹿白有点懵。“你……要歇息了?”也是,一路奔波,来了就没怎么阖过眼,每晚她睡着时,就见他披着衣裳坐回灯前,总有忙不完的事,总有写不完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