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房子塌了。刚在坝坝上集合完毕,刘县令就去门口牵驴。突发事件频率再高,它也是突发事件,县令务必要第一时间通知百姓躲避,安排避难的食水,还要去郊外大堤检查水坝情况。百姓零零散散,有的住在山背后,有的在堡坎底下,挨家挨户通知到位实属困难。尤其是晚间,不少人都睡下了,就得靠应急的钟声敲醒众人。但今晚钟声却未能及时响起,刘县令心内焦急,准备亲自过去看看。刚一骑上驴,房子就塌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地面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现出漆黑的裂隙,地底深处的应力将院墙和房屋拉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终于,砖瓦木构不堪重负,“轰隆”一声颓然倒塌。惊雷般的声音接连响起,刘县令从驴背上摔下来,将官帽团成一团扔在脚下,低骂一句,撒腿狂奔。最后,人全都来了。县城里建有专供避难的大小“坝坝”,平日应付小震足够了。但今日这场震动却超乎寻常地剧烈,地底仿佛真有一条关押已久的巨龙在沉闷地嘶吼,冲撞地游走。一炷香之后,初震平息,砖瓦四散掉落,倒坍房屋已超七成,余下的损毁严重,恐怕难再住人。短暂的平息给了众人喘息之机。城中百姓仿佛训练有素的精兵,连哭喊都没有,只是安静有序、脚步匆匆地朝空地飞奔。人群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一双双眼睛在夜色中沉默对望,如同繁星坠落人间,清冷,孤寂,荡魂摄魄。方才只是地龙的浅尝辄止,没人知道下次地动什么时候来,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一定会来。唐王并没有得到县令的优待——压根没人顾得上他。鹿白几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生路,在一口水井边得到几缕新鲜空气。井中的水已变成浑浊不堪的土色,圆月的倒影化作团团白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们远去。片刻后,只剩一滩排泄物似的黄泥。不一会儿,泥中水位渐升,又渐渐渗出泛红的污浆。震后第一晚,他们席地而睡,和衣而眠,与干涸的水井和跳动的火把为伴。凌晨时分,临时的灾篷刚刚搭好,第二轮余震便来了。紧接着,第三轮,第四轮……绵延不绝,翻天覆地。到了晌午,才有将近一个时辰的停歇。余震停了,更糟的情况却接踵而至——下雨了。刘县令一夜未归,大雨刚至时才骑着一匹老马赶回城中。还没下马就扯着嗓子大喊:“老徐,老徐在哪里!”一人在他身边大喊:“来了县令,来了!”灰头土脸的两人对视片刻,才认出对方的身份。刘县令借着雨水抹了一把,露出黑青凝重的脸:“王爷呢?”老徐指头一伸:“那儿。”刘县令一眼就瞅见坐在井边的人,定了定神,沉着脸挤了过去。百姓见县令来了,围着他问个不停,刘县令打着哈哈,终于找到了惊魂未定的唐王。“王爷,”他压低声音,生怕引起慌乱,“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吧。”唐王瞳孔微缩,怔怔不语。倒是一旁的鹿白接茬道:“地动是从前头来的,要走只能往回走,但屏山官道不是山道就是桥,恐怕走不了。”前头就是唐州州府了,也是唐王府邸所在之处,距离震中更近,情况只会更糟。而退路大概率也没了。刘县令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心道这人岁数不大,懂得还挺多:“山道塌没塌我不晓得,地动确实是从前头来的。”他仰头看了一眼,任由雨点打在脸上:“再这么下,迟早也要塌了。”刘县令骂了句狗日,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一步道:“殿下,昨晚地动,已将屏江堤坝震裂,臣回来就是紧急调兵的。看这阵仗,再下个半天,大堤肯定决口,淹是淹不到城里,但到时候再走就走不脱了。”赵芳姑和青怜被遣去帮官兵分粥,甄冬帮着缝了一宿帐子,直至天明才将将睡着,此刻正偎在帐底小憩。唐王下意识望向鹿白,仿佛只有她傻乎乎、脆生生的话才能叫他安心。不知何时起,她竟变成了主心骨。鹿白的确考虑得不少。在捐款捐物之外,她依稀记得震后的种种应急措施。交通,饮水,医疗,食物,通讯……每样单拎出来都叫人够头疼,更别提随之而来的各种次生灾害了。若非要分个轻重缓急、主次前后,那只有两件。“当务之急是抢修大坝,刘大人放心,你尽管带兵去,我等必定守好县城。城中青壮男丁有愿意去的,尽可叫上同往,危急时刻,守住大坝才是头等要事。若有多的兵,可派五六人去探探路通不通,若是通,就尽快送信。往城里送,往京里送,能送的都送,务必叫人知道唐州地动,危在旦夕。”唐州丘陵遍布,山路一断,生命线也就断了。非但地动的消息传不出去,到时药品、食水、援兵,没有一样运得进来。只能活活等死。鹿白所想与刘县令不谋而合。他感激地冲她拱了拱手:“啥子都不说了。”官老爷匆匆来又匆匆走,推出一个更大的官坐镇县城,才刚躁动起来的民心一下子稳了。百姓们纷纷兴奋起来:“头一回见到王爷,了不得了!”“哎呀,快过来,快来看王爷!”“这就是王爷吗,比我幺儿也大不了多少。王爷几岁了?”“王爷从京城来的,听不懂你的鬼扯。”人群挤作一团,为了磕头的地方怼来怼去,好在唐王及时免礼,叫众人快快散去。王爷当得像模像样的,一下子便叫百姓们啧啧赞叹起来。天家的小孩,厉害得很。洪水、地动、泥石流,每年大小灾害不断,即便如此,唐州百姓仍旧过得嬉笑怒骂,活色生香,似乎永远打不垮,永远不弯腰。鹿白不禁又想起了窦贵生。他如同一根竹子般在她心上扎根,盘根错节,连成一片,倏地便霸占了她的五脏六腑。当天傍晚,雨势渐大,天际蓦地传来轰轰的巨响。唐王第一反应便是余震又来了,赶紧命众人躲好,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地面晃动。鹿白顺着声音来处望去,顿时了然:“河口决堤了。”事实证明,选择留下来是明智的决定。决堤的屏江以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去,不断卷入沿途泥沙、树木、房屋,冲垮下游路桥无数,又攻破两处来不及修缮的堤坝,疯狂咆哮,滚滚向前。路彻底断了。充县地处山腰,勉强称得上安全,但下游山脚数百村镇就遭了殃。村人能跑的早就跑了,跑得快的此时已到了县城。不到半日,城中便是人满为患。那时鹿白坐在倾倒的院墙之上,手中捧着半碗热水,透过水雾眺望热火朝天、重建家园的众人,脑中所想十分简单:因为皇家的两场丧事,去年的冬粮还没来得及上缴,城中屯粮凑吧凑吧,再来一千人,也足够支撑个把月了。上游就是唐州卫府,屯兵之处,应急的军粮总备得够吧?充县百姓普遍伤势不重,撑过这段时日,等路一通,运粮和运药的车马一来,就算是得救了。重见天日之时,她定要仰天大笑三声,然后直奔京城,把窦贵生反复毒打一百遍。最好让他哼哼唧唧跪地求饶。然而,一场姗姗来迟的霍乱搅乱了鹿白的所有安排。作者有话要说:晚上21:00第二更。鹿白不会有事的。第36章霍乱在大周一度十分盛行。每逢饥荒、洪水、地动, 随之而来的便是霍乱,在朔北前线, 此病尤其流行。期间还间或暴发各种疟疾、鼠疫、出血热、斑疹伤寒, 百姓将之统称为瘟疫。每次霍乱一来, 陈国人就会翻山越岭, 从边境线过来卖药。药贩子们总能嗅到瘟疫的气息,在爆发之初就开始挎着篮子兜售各式成管的药水。本来这药是扎在胳膊上的,但周国百姓将此认作巫术、毒蛊、杀人的把戏, 无人肯信。无奈, 药贩子们只得兑了水换成口服药剂——药效减半, 但价格翻了一番。信息不对等时,钱就是这么好骗。这是坏事吗?好像也不是。若不是有陈国的药,大周每年死的人数可就得再加好几个零了。但陈国自百姓到皇室, 上上下下都透露着无奸不商的气息,好人从不做到底,时时刻刻都想着趁火打劫、大捞一笔, 给人印象实在太差。无怪乎大周文臣总对他们口诛笔伐。然而如今的情形,药贩子想来也来不了了。非但唐州各处路桥阻断,就连两国交界的山岭也崩塌了。最开始出现症状的, 是一个伙头兵。他从白日起就频频腹泻,一个不留神就把粥煮糊了, 引来刘县令好一顿痛骂。到了夜里,腹泻渐停,他又开始呕吐。呕吐物源源不断地从口中喷射而出, 仿佛在体内藏了一个高压水泵。不到三个时辰,那人便脱水而亡。特异性症状实在太过明显,鹿白一下子想到了霍乱。她头皮登时就麻了。不巧,染上霍乱的是个伙头兵。偏偏他是个伙头兵。经由他手送出去的食水无数,没人知道谁喝了他喝过的水,谁吃了他吃过的菜。老徐被刘县令叫来,只看了一眼便道:“霍乱,烧了。”伙头兵的爹娘哭天喊地,横档竖拦,被老徐瞪着眼骂了一句,愣是把人拖到水沟里一把火点没了。但晚了,还是太晚了。地动将无数死尸深埋地底,细菌从人鼠的尸身流到雨水中,从雨水流到河水中,从河水流到井水中,再从井水流到充县百姓的肚子中。时大时小、接连不断的雨水将排泄和呕吐物带入地底,又将地底的污物浸泡出来。周而复始,往复循环。第二日早起,青怜也开始腹泻。唐王忽的站起身,指着堆积成山的尸身大喊道:“烧了,都烧了!”然而压根没人理他,死亡的恐惧已经叫众人五感尽失、神经麻木了。短短一晚,染上霍乱的人已经不下五百了,此刻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蔓延。派往各处求援的队伍如同石沉大海,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没带回来。鹿白正挽着袖子往道边的水渠和水井中撒石灰。老徐冷眼看了片刻,忽的问道:“你怕不是陈国人?”鹿白:“啊?”老徐:“我原先在陈国见过的,他们发疫病时候就到处撒些石灰。你莫说,确实有用得很。你有门路,搞点药来得行不?”鹿白:“……不,我没有。”她心说,这又不是陈国的专利,大周不信科学怪谁呢!何况现在交通阻断,就算有门,也没有路。不过她倒是很讶异,一身农民打扮的老徐竟是个郎中。裤腿挽着,肩膀垮着,蓬头垢面,全然没有想象中行医之人飘飘欲仙的样子。更叫人讶异的是,她竟听到有人叫老徐“神医”。鹿白:“……哈?”神医不是神仙。他长得不像神仙,也没有神仙的本事,救不活一城的病患,搏不过判官的铁笔。雨水散去,死亡的阴云很快笼罩了整座县城。药汤收效甚微,城中的清洁供水远远不够。而天不遂人愿,锅碗瓢盆、缸桶杯盘全都用上了,刚接了没一会儿,雨偏偏停了。水井都被撒了石灰,再想打水是痴心妄想。大量的病患眨眼间便将水源消耗殆尽,地面干涸了,人心也被惨淡的阳光照出了裂隙。不知怎的,百姓中出现了流言。先是说地龙翻身,大周要亡。后来又说此地早年间是古战场,阴魂太多,被恰巧放出,要夺了足够多的性命才肯罢休。最后,有人说唐州来了不祥之人,身携瘟气,所到之处皆是哀鸿遍野。流言跟霍乱一样在人群中扩散,甚至比霍乱的速度还要快。饶是刘县令再三阻拦,羸弱不堪的唐王还是被无能狂怒的人群赶出了城。唐王跌倒在地,身下柔软,竟是一具藏在砾石间的死尸。鹿白将人稳稳扶起来:“殿下,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唐王惨白着脸望着她。鹿白自顾自道:“好消息,我知道神医是谁了。”唐王“啊”了一声:“那、那快些找他过来,有神医,百姓定能得救!”鹿白不答,指着老徐的背影:“坏消息么,那个把你扔出来的人就是。”唐王:“……”青怜已经患病,被老徐勒令躺在一处坝坝不准离开。赵芳姑满身泥泞,一个劲儿地落泪:“这帮杀千刀的,是谁忙了一宿,是谁喂水送粥,他们都看不见吗!”甄冬垂头耷脑:“芳姑姑,没用的,他们看不见。”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他们只是刚好撞到枪口上罢了。城外不比城内好多少,人甚至还要更多,不过尽是死人而已。鹿白望着城中焚烧尸身的熊熊黑烟,长叹一声:“就凭咱们几个,想走也走不远,找个干净地方歇下吧。”说起来容易,干净地方哪那么好找呢?不但住处,食、水、药,样样都难找。尤其唐王这身子,一天两顿续命的药汤,要是不按时喝,不用霍乱,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熬死。好好一个休闲度假,生生变成了荒野求生。做人难,乱世做人更难。城门口本有一座酒篷,供来往行人饮酒歇息,现在只剩几块木板和毡布。几人搭了一处帐篷,在此暂时安顿下来。收拾妥当,鹿白便开始准备所谓过滤饮水的简易滤池。一只破了的桶,底下先铺一层碎石,再是一层细石,再然后是砂,最后放水。忙活了一番,效果却不尽如人意:石头本就不干净,砂也不是正经的沙,里头掺着不少泥,况且等到形成生物膜,估计要到下辈子了。几人看她鼓捣半天,也没弄出一个所以然,顿时没了兴趣,转头查看四处有什么用得上的物件。鹿白也泄气,但有人却看出了门道。她刚把桶放到一旁,老徐鬼鬼祟祟的脑袋就从城门里头探出来:“哎,这什么?”鹿白皱眉瞪了他一眼。老徐黑漆漆的脸上露出笑,从身后拖出一个包袱:“东西都给你拿出来了,给个面子,说说吧。”鹿白又好气又好笑:“刚才谁把我们赶出来,你都忘了?”老徐立马瞪大眼,双颊鼓了起来:“你看不出来我在演戏吗?要是别人么,打你们一顿算轻的了。”鹿白一想,也是,老徐是赶了他们,却一点没动粗。于是她果断放下芥蒂,给他简单讲了几句滤池的原理。“我可不保证喝了就不染病啊。”她郑重其事地总结道。再标准的滤池,再高超的技术,也不能保证百分百除掉细菌。都有概率,都有偏差,除此之外,只能听天由命。老徐觉得颇为新奇,研究了一会儿,拎着水桶走了。也不知回去用上没有,鹿白无暇关心。因为霍乱终于找上了她。第一次腹泻的时候,鹿白便意识到,她中招了。她从纸包里抠出盐化在水中,一壶接一壶,疯狂灌到肚子里,企图能用自制补液盐延缓死亡的脚步。唐王和赵芳姑没有发现,甄冬却察觉到了。甄冬一直跟鹿白同屋,知道她一向睡得跟死猪一样,从不起夜。在鹿白第二次起来时,她便坐起身,冷声问道:“陆白,你染上了。”鹿白脸色煞白,捂着肚子点头:“是。”甄冬一个翻身起来,在布袋中摸索半晌,将两剂汤药、一只铁壶、一根火把递给鹿白:“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只与殿下说你寻亲去了,省的他难过。”“多谢,我也正有此意。”鹿白欣欣然接过,“有缘再见吧。”于是,她揣着仅有的行囊,开始了漫长的寻亲之旅。说是漫长,其实不过一天一夜。窦贵生给她的册子上印着他亲手画的地图,上头朱笔标着鹿氏宗亲的宅邸,其中一处便在充县后山,还是个不小的庄子。天亮时,鹿白站上了嶙峋的小丘。树木掩映深处,尽是散落的巨石和泥浆,两座主屋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完好无损。遥遥眺望,院内虽是一片断壁残垣,但瞧着比充县县城情况好多了。房屋质量不错,看来这家还挺有钱。她学着叫卖的货郎,冲山地悠长地喊了一声:“我来啦——”声音在山谷间层层回荡,不一会儿,竟有一道人声悠长地答道:“来吧——”鹿白一愣,继续道:“我染上霍乱了——”那人继续答道:“没得事,我也染咯——”鹿白:“你怎样——”那人:“还没死——”鹿白顿时笑出了声。那处宅子瞧着近,实则远,没个一半天是走不到了。她顺着崎岖破碎的山路往前,心道如老徐所说,她指不定真是陈国人,指不定还打过简陋原始版的疫苗,所以症状并不严重。又或者感染的不过只是普通肠炎。宅子不远不近地坠在视野尽头,鹿白不慌不忙,累了就歇,渴了就饮。意料中的剧烈呕吐并未来临,死神没有逼近,似乎仍在原地踏步;忧心忡忡了一晚,余震也没有再来。由此可见,傻人自有傻福,阎罗王也不是什么人都收。尽管如此,也不能排除霍乱的可能。独处时总容易胡思乱想,鹿白坐在树干上,任由杂乱的画面泄洪似的闯进脑海。半晌,她掏出册子和炭笔,决定开始写“临终遗言”。因为脱水体虚,又冷又累,写下“临终遗言”时她几乎是麻木的——手麻,心也麻。狗爬的字抠抠搜搜挤在窦贵生的字迹旁,事后连鹿白本人都认不出来。窦贵生看过,却不告诉她。这人着实是坏透了。一路走走停停,天色擦黑时,鹿白终于抵达目的地。偌大的庄子只有两三个人,见到鹿白,对方先吃了一惊:“离远点离远点……对,站那,不要动。”鹿白蓬头垢面,埋里埋汰,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却不忘摇头晃脑充文化人:“我乃唐王随侍,姓鹿名白,途径此地,不幸罹厄。此处可是充南鹿宅是也?家主何人,可在此地?”对方一愣:“说人话!”鹿白:“我也姓鹿,饿一天了,有吃的吗!”对方一拍脑门:“是你!”鹿白:“是我!”对方匀出半个窝头,用树枝插着递了过来:“站那吃,别过来。”鹿白:“……哦。”卫生意识还挺强。她将窝头外皮都剥了,在对方低斥浪费的声音中小心翼翼吃了下去。半个窝头下肚,手脚渐渐有了力气,精神头也好多了,有闲心跟人攀谈了。鹿白找了块石头坐下,也不管干不干净了:“老伯如何称呼?家主呢?”说起家主,老伯就开始叹气:“走咯,都走咯……”鹿白不解,他惨笑一声:“唐州留不住人,大周留不住人。年景不好,没得出路,家主上个月就搬走了。我等老弱病残,走也走不掉,就只能留下了。”顿了顿他又笑道,“还好搬走了,不然他有得受。”鹿白默然半晌,忽的问道:“那你听说过鹿白吗?小辈的,大概我这么高,大概我这么胖,大概跟我一个年纪。”老伯左思右想,摇头道:“没听过。”鹿白追问:“那姓鹿的男人,之字辈,年纪约莫四五十,个头这么高,微瘦……嗯,有印象吗?”老伯笑了:“你找人呢?鹿家全是姓鹿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我上哪知道!而且能走的都走了,如今唐州也不剩几家了。鹿氏啊……早就散了。”正在鹿白失望之时,老伯忽的神秘道:“之字辈要说出名的么,三十年前倒有一个。是陵阳鹿氏的庶子,娘是江头私妓,颇得老家主喜爱。那私妓生完儿子就死了,庶子被主母赶出来,一赌气,去屏江码头搬工了。”鹿白来了兴趣,啧啧称奇:“家主就不管管吗?这可是他亲儿子。”“儿子那么多,哪管得过来呢。这庶子也争气,三五年就当了船工,又成了船长,整条屏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厉害得很。”“后来呢?怎么一路过来都没听过此人?”“跟人私奔了。”老伯摆了摆手,“那女子从码头捡的,性子烈得很,见人就咬,疯狗一样。他非要成亲,家主不准,放下话来,要是他敢成亲,就把他赶出陵阳。”“他又不怕,转眼就跟人私奔了,再也没回来。听说去了拉曼,也有说去了朔北的。三十多年了,如今他也该五十几了吧?”鹿白心头一跳,还想再说什么,便见老伯面色一紧,捂着嘴蹲到一旁。呕吐声接连不断,好半晌才停。一旁蹲着的人急忙将老伯搀进门,房门大开,鹿白才发现屋内已然躺着许多沉默无言的病患了。老伯劝道:“你要真染了霍乱,就一起睡屋里头吧,死得不孤单。”鹿白想了想,摇头道:“我睡外头吧。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挺好。”还没确定染上的是霍乱还是普通肠炎,为了彼此的安全起见,她本能地不敢接近人群。鹿白将院中七零八落的碎石搬开,清出一块方方正正、棺材样的平地,施施然躺了进去。她看见薄雾渐消,满天繁星从她头顶升起来了。月光照着塌了半边的山,齐齐整整的断面如同无言的墓碑,在她脚边屹立。她双手合十,扯着一块脏兮兮的毯子睡下。如果远山是墓碑,那她的墓志铭要怎么写呢?生年不详,卒于启宁二十一年春,父不详,母不详。死因呢,霍乱而亡?不,太难听了。霍乱而亡远远不及寿终正寝。那就祈祷她能见到月亮降下,也能见到太阳升起;祈祷死神迈出一步,又畏畏缩缩地收回脚步,不敢再来。温暖的血液从胃流向全身,鹿白闭上眼,在祈祷中沉沉睡去。几乎是刚一入眠,耳畔就传来杂乱的人声。她一个激灵坐起身,只见到团团火焰在半空飘动,映照着半明半暗的张张面孔,如同漂浮在深山的幽灵。鸦叫,惊鸟扑棱棱飞远。不知不觉间,身份不明的队伍已经很近了。主屋房门紧闭,一片漆黑的死寂。鹿白慌忙坐起身,准备将人叫醒,才刚踏出两步,冷不防背后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碎石瓦砾在那人脚下碰撞,震荡,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啭喉高歌的雏鹰。鹿白来不及回头,就被人一把扑倒。那人抱着她往前倾倒,快摔到地上时才恍然回神,一只膝盖“咚”地一声撑跪在地。“鹿白……”雏鹰在啜泣。啜泣声从她耳中钻入,在五脏六腑游走一圈,发出深切的哀鸣。鹿白稍稍用力,便将单膝跪地的人带了起来。而他仍旧没有松手。“我可能染上霍乱了,也可能是寻常腹泻。”她竭力掩盖自己的惊慌失措,试着用平静客观的语调解释道,“消息送到京城了?路通了,援军来了吗?”身后的人没有说话,鹿白没来由地心慌,正要再问,忽的肩上一阵刺痛,她“嗷”地叫出了声。狗日的,这人竟然咬她!他像一只桀骜不驯的公猫,死死咬着母猫的后颈,却只是来回磨牙,不敢使劲。牙齿以不似人类的频率震颤,与她瘦削的肩峰骨飞速碰撞,咯咯作响,不肯撒口。鹿白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一旦开口,他的最后一层体面就荡然无存了——没脸了,窦公公竟然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成何体统!窸窸窣窣的人声缓缓远去,散在夜空和山坳间,周遭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空荡荡的山谷,空荡荡的院落,空荡荡的心,被窦贵生的呜咽填满。依偎半晌,身后的人终于松了口。“疼吗……”尾音微颤,被他用过人的意志力压了回去。“还行。”鹿白轻轻松松就转过身,手指停在他心口处,微微用力,按了一下。“没你疼。”老太监实在太不争气,一下子就红了眼。不傻,真不傻,还知道他心疼!爱情像瘟疫一样感染了他,他又哭又笑:“死丫头!”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鞠躬。**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第37章事实证明, 头脑简单的人通常四肢发达,身强体壮。鹿白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肠胃炎, 没两天就自愈了。死丫头受了虚惊一场, 差点把老太监吓到当场去世。自此, 鹿白寻到了整治窦贵生的法门。一看他脸色要变, 她就立刻捂着肚子,苦着脸:“啊难受!要吐!”于是他立刻手忙脚乱地给她找水,看着她喝下去, 然后和颜悦色道:“现在呢?”鹿白砸吧嘴:“现在好了。”窦贵生:“那便好。”他似乎也被她的傻气传染了, 一次两次上当, 三次四次也上当,被骗十次......甚至百次,他依然心甘情愿上当受骗。此招无往不利, 屡试不爽。鹿白兴奋得手舞足蹈:“我终于翻身做主人了!”窦贵生冲她生硬地笑,鹿白也冲他笑,于是他笑得更生硬了。嘴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弧度, 跟眼尾的皱纹快要连成一个圈,还挺好看的。窦贵生问她:“见到爹娘了么?”鹿白掏出册子想给他讲讲,但只看了一眼, 就“啪”地飞快合上:“啊想吐!”窦贵生:“真的?”鹿白:“真的真的......”窦贵生给她端了水,看着被她捂得严严实实的册子:“里头藏了什么?”鹿白严肃道:“少儿不宜的东西。”窦贵生:“……”他将信将疑地“唔”了一声, 没再开口。册子是他一个字一个字亲笔写的,这点肯定没错。但鹿白那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贼样实在惹人生疑。窦贵生心里痒痒,不一探究竟就浑身难受。唐王一行都被接到援军的临时营帐中, 刘县令领着部分援军去了大堤,其余的留在充县安置百姓。不巧,他们所在的充县正是受灾最重的地方,其次就是唐州卫府。怪不得对方不肯支援,自己都顾不过来呢。震中虽不在此,但此处地形复杂,人多,水少,是离震中最近的城池。其余虽有离得近的,多半是零散的屯兵处,并无多少百姓。是以窦贵生直奔此地而来,援军驻下就不走了。自从那天背着鹿白回来,窦贵生就把人塞到了自己帐中,不准外出。他也守在里头,几乎寸步不离,把人看得死死的,美其名曰养膝盖。开始几天鹿白还心疼地给他捏腿,结果他一会儿嫌劲儿大了,一会儿嫌劲儿小了,一会儿嫌穴位找错了,一会儿又嫌手太凉了。“歇着去吧,不用你。”全程净挑刺儿了。“不用拉倒。”鹿白咚地一下倒在床上。窦贵生“咳”了一下,像是在笑。那回唐王想跟鹿白说句话,她刚伸出脑袋,窦贵生悠悠的调子便温柔地响起:“进来,风大。你还没好利索呢。”鹿白面露难色,唐王见状立刻道:“窦公公说得对,快回吧。”鹿白:“殿下,实在抱……”话音未落就被人拖走了。唐王有点羡慕,有点难过,有点不甘心。觉得他们真好,觉得自己真不配,觉得爱情真烦人。他放手一搏了,好像没什么用。诏书换得来王妃,却永远也换不来别的。譬如男人的勇气,譬如女人的青睐。他气馁地冲甄冬道:“小白对我压根没那个心思,我干嘛非拽着她不放?他和窦公公好着呢,我干嘛非当多余的那个?”话说的头头是道,只是听着快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