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鼎大名顾千凡的后人,竟然连画个简笔画都像狗啃的一样。再看旁边的打油诗,虽说顾郁画得不堪入目,不过好歹字写得挺好,潦草中不失风范……嗯?简桥桥是什么鬼?简桥拿起笔,在顾郁的打油诗前头加了一句,为了表示抬举,专门写成了上联。旁边的人动了动,简桥立刻放下笔,躺回了被窝。顾郁睁开眼睛,干脆利落地坐了起来,回头睡眼惺忪地看着简桥。“不冷么?”简桥问。顾郁点点头:“冷。”说完就又躺了回去,裹着被子发愣。“谢谢,”简桥说,为了避免顾郁问他谢什么,迅速补充道,“沉香。”“哦,”顾郁应声,“不用谢,帮我把衣服拿过来就好了。”简桥起身,到隔壁房间把他要换的衣服给拿过来扔在了床上,接着又躺了回去。“能再去阳台上替我收一双袜子么?”顾郁又说道。简桥:“得寸进尺啊?”顾郁只好放弃这个诉求。简桥掀开被子开始换衣服,他脱下睡衣之前回头看了顾郁一眼,顾郁很识相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快起床,”简桥说,“再过七个小时就能睡午觉了。”顾郁伸出脑袋,等到简桥去洗漱才坐起来穿衣服,转头就看见了那张明信片,上面多了一行字——“金宝银宝珍馐宝,全然不及顾小宝。”顾郁没忍住笑了。自从简桥住到画舟堂之后,他们几乎每天都一起上下学,骑车穿过小区、弯路和街道,上坡、下坡,凉风总是把衣服吹得鼓成帆。他们有时并排说会儿话,顾郁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还要使坏,炫耀一番他更胜一筹的专业知识,简桥气不过就说一大堆名家名画的品评,一会儿你听不懂我,一会儿我不明白你。有时候什么也不说,简桥静静地听他一边骑车一边哼歌。顾郁的歌单一直是个谜,时而唱上个世纪的摇滚,时而唱北欧清新民谣,时而哼几句沧桑的俄罗斯民歌,兴致来了还要把嚎几嗓子京剧评弹。冲过一段有减速带的下坡路时,顾郁的美妙歌喉就会抖个不停,唱出“浏阳河鹅鹅鹅鹅鹅鹅鹅鹅——”的效果来,简桥憋不住狂笑起来。顾郁往他那边儿骑了一点,蹬了他一脚:“又嘲笑我!”简桥伸腿蹬了回去:“不行啊?”“当然不行了!”顾郁喊道,“我可是金宝银宝珍馐宝都不如的顾小宝!”简桥不甘示弱:“那我还是平桥拱桥赵州桥都不如的简桥桥呢?”“简桥桥?”顾郁叫他。“滚啊,”简桥回答,加大了音量喊道,“顾小宝!”“说了多少遍不要当着外人叫我小……”顾郁说着愣住了,他竟然如此自然地把这句以前天天要对顾老头念一遍的话说出来了。“小宝?”简桥故意喊着,“不能叫你小宝是吧?小宝!”顾郁掉转车头,往简桥那儿撞了过去。简桥惊慌失措赶紧伸腿蹬着地:“你敢撞我?”“我撞垮天下第一桥,”顾郁说着又撞了一下,“天下第一简桥桥……”话音还没落简桥就开始反抗,一把抓住了顾郁的车头,腿一抬蹬在前轮上。正是剑拔弩张之时,一个小电瓶车欢快地响着铃,屁溜溜跑了过来。“你俩路上闹什么闹呢?倒霉孩子!”顾郁看着小电瓶呲呲漏气的轱辘,很是不服气:“说谁倒霉孩子呢?我过两年都能当爹了。”简桥噗嗤笑了。“还笑?”顾郁瞪他。“不笑了,”简桥说,“赶紧走吧咱俩,弄个孩子好让你当爹。”顾郁的耳根差点儿就烧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上不上学啊,”简桥叹气,“再玩奶粉钱都挣不着了。”一旦提到上学,顾郁就立刻恢复了学霸本质,马上开始抽简桥背单词,这下简桥倒后悔了,说什么不好,非要给他嘚瑟的机会。复习时他们都回得晚,天气越发凉薄起来,顾郁每天都想缩在被窝里看书,现在更是有了连早读都不上的想法。“简桥桥,”顾郁凑近他,在安静的教室低声耳语,“爷爷让我现在回去一趟,我先走了。”“嗯?”简桥抬起头,“你不吃晚饭了?”“不吃了,爷爷好像挺着急的。”顾郁说着开始收拾书包。“别是有什么事情吧,”简桥也开始收拾,“我跟你一起。”两人出了校门,阴沉的光色中站着一个人影,简桥瞥见他,立刻停住了脚步。顾郁走出去一截才发现简桥不在身边了,赶紧转头看,简桥正和一个人相视而立。他立刻停好自行车大步走过去,直接站在了他俩中间,起初脾气还不算坏,压着火气问:“有事吗?”“有,但跟你没关系。”齐子瑞回答。“好,”顾郁点点头,“简桥,走。”他骑上了自行车,不过简桥并没有动静。“你又想跟他打架么?”顾郁气笑了,“我不该管你是吧?”简桥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齐子瑞看着简桥,也丝毫不退让:“我有事找你。”一个要他走,一个要他留。简桥犹豫一瞬,推着自行车往顾郁那边走了一步,不过这一刻,顾郁已经突然回过头飞快地骑着车离开。简桥看着他迅速转弯消失在视野里的背影,一下子站住了脚,愣在原地。“现在能说了么?”齐子瑞问道。简桥收回视线:“说吧。”齐子瑞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开口道:“我退学了。”简桥猛然抬眼看向他,沉默了一刻,才问道:“深思熟虑过了?”齐子瑞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简桥问。“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齐子瑞回答道。今天的他与平常的那个暴躁狠厉的齐子瑞不太一样,说话时恹恹无力,仿佛对所有一切都没抱有什么希望。他平淡地提起他的生活,他的困扰,这些都是之前很少会跟简桥提到的。“我把油画给你吧,之前答应你的那些。”简桥说。齐子瑞看着他冷笑一声,说道:“你现在倒是给得很快啊,是不是我越落魄,你那点儿慈悲心肠就越泛滥?”简桥不想跟他争辩什么,把在工作室里租下来的小画室钥匙塞进他手里,接着骑上自行车向外驶去。刚转过弯不久,在一个路口聚集了许多人,大多都是闲得心慌凑热闹的,四周已经被拉上了隔离带。简桥从路口经过,转头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心里一紧,猛地捏住了刹车。一辆汽车停在路口,车头已经变形,车前倒着一辆自行车,旁边还有一些斑驳的血迹。简桥倏然紧张起来,那辆自行车不就是顾郁的么?“您好,发生什么事了?”简桥逮住一个围观群众就问。“一小伙儿冲出来和转弯的车撞上了,”大妈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小伙子应该就是旁边大学的,受了伤被急救车拉走了。”简桥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犹如困兽一般跳动着。他问道:“什么时候?”“就大半个小时之前吧。”大妈说。简桥这下彻底慌了神,赶紧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顾郁打电话,忙音响起,一声接一声,却没人接听。他再重新打了一个,电话依旧没有接通。滴,录音开始。指尖收了回去,接着房间里响起了温和的读书声,清清淡淡,犹如轻声交谈。顾郁很喜欢录下自己读书的声音,录下之后偶尔会听一听,比对自己的口音和正宗地道的俄罗斯口音的差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音轨向前绵延,音波上下游动。随着门口“砰”的一声巨响,音波一下子震到了山峰,紧接着听到一声接一声焦灼的喘息。顾郁被吓了一跳,猛然转头去看。因为跑得太快,简桥依旧还没有平息下来,寒冷的冬天,他的汗水却从额角流到了下巴。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依然停在还在拨号的界面。“你干什么?”顾郁问。“为什么不接电话?!”简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吓得不轻。顾郁立刻推开了他:“你不是要跟齐子瑞说话么?说完了才想起来找我?我凭什么接?就算你打八个九个十个我也不接!”简桥逼近一步,眼睛红得可怕,他举起手机,问道:“你拉黑我了?”“是啊,你打个没完没了,我当然拉黑了。”顾郁说。“顾郁,”简桥突然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模样倏然狠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幼稚啊。”顾郁瞪大双眼,愣住了。——小宝,你怎么这么幼稚?——再敢哭一声,老子把你像你妈一样赶出去!——你有什么可生气的?把你丢在家里是我的错么?我在外边那么拼命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妈为什么不把你一起带走?我留下你心里就好受么?!——顾郁,十几年了,你总是这么固执,心里只有自己,我们怎么办?!……顾郁皱起眉头,拨开简桥的手,突然转身冲进了洗手间,对着马桶吐了起来。他按下冲水按钮,哗哗的水流声淹没了一切。水流声一停下,十几年前的哭声就像无数尖利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沉寂,撕裂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那些哭声稚嫩又无助,伴随着失控的尖叫,在他脑海瞬间炸裂开来。顾郁扶着墙壁,在强烈的生理反应下,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他蹲下来,手臂开始颤抖。简桥有些担心,跑进来蹲在了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怎么了?”他问。顾郁摆了摆手,声音低沉又喑哑,轻得几乎快要听不清:“没事,可能着凉了。”简桥看着他水盈盈的眼睛,所有怒火一下子都没了气焰。他轻叹一声,很是诚恳地说:“对不起,刚刚太冲动了,我不该说你。”顾郁摇了摇头,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撑着膝盖站起来:“没事,我不该拉黑你。”“别哭了,”简桥有些不忍心,用手指擦掉他眼里还在流的泪水,“我再道歉一次好不好?”“我哭个屁,生理反应好么,”顾郁破涕为笑,走回了卧室,转而说道,“我还没问你刚刚哭什么呢。”“我才哭个屁,”简桥也笑了,跟着他走回书桌前,“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两只肉眼一只天眼都看见了,”顾郁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肚子,“刚刚你眼睛红得就像要杀了我一样。”简桥抓了抓他的头发,轻声问:“吓到了?”“……有点儿。”顾郁实诚地答道。“以后不要不接我电话,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会……”简桥不太好意思说下去,卡在了这里把半截的话扔了,“知道了?”“我知道就见了鬼了,”顾郁说,“做阅读理解呢?还有半截话靠猜的。”“我会很担心。”简桥无奈,只好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顾郁笑了笑,低头就看见简桥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一连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打给顾小宝的。他这下有点儿觉得愧疚了,一直等到屏幕暗下去,才悄悄叹了口气。“师父找你什么事?”简桥问。“就我……”顾郁顿了顿,“田云珮,你知道吧?”简桥摇头:“不知道。”“我以前那个妈,”顾郁说,“说来说去就那些破事,你回来之前没多久,她和爷爷刚出去。”“嗯,”简桥俯身靠在了沙发椅上,松软的棉布抵住了胸口,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刚刚……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顾郁顿了顿,笑了一下:“没有。”简桥看着他,顾郁也仰头,靠着椅子抬眼看向他:“我真没事。”简桥没再问,扶着他的脖颈,低头靠近,在他的唇上吻了吻。顾郁也吻住了他,突然张口把他的嘴咬破了,简桥的嘴角渗出血来,他立刻离开,用手指摸了一把,指尖留下了一道血。简桥震惊:“我说怎么还不报复我,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不止啊,简桥桥,”顾郁有点儿害羞地摸了一下鼻子,清了清嗓子,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扭扭捏捏地说道,“我刚刚……还没漱口。”简桥看着他,沉默了,神情很是复杂。顾郁也严肃地看着他。“又不怪我,你自己要亲的。”顾郁无辜地辩解道。简桥仍旧严肃地盯着他。两人都突然间没绷住狂笑起来。简桥把手指上的血迹抹到了他嘴上:“我让你尝尝什么叫现世报!”“哎神经病啊!”顾郁用手背擦了擦嘴,呸了好几下,“整个国画圈就数你最恶心!”顾郁说完又用手背去蹭简桥的脸,简桥偏过头躲开,一把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撑在椅子上,低头凑近。顾郁靠着椅背,温热的气息在两个人之间打转,心跳倏然加快,他看着面前的脸,手掌搭上他的肩膀,接着闭上了眼睛。☆、35“留学的事情爸妈已经替你考虑好了,费用你也不用担心,我们都很支持,”田云珮说,“你和弟弟都是妈妈的孩子,你们的生活妈妈会放在心里的。”“我早就说过,我已经成年了,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顾郁回答道。在爸妈的眼里,他实在是一个不通人情的,冷漠又固执的坏孩子。他们不知道他学习有多认真努力,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对什么过敏,不知道他为画舟堂贡献了多少力量,他们甚至可能觉得他就是一个成天在外鬼混、娇气矜贵挥金如土、就知道向爷爷伸手要钱的纨绔小少爷。事实上,爸妈给的抚养费他一分钱都没有动过,他的所有零花钱都是在顾老爷子手底下打工挣来的。顾老爷子开的工资并不是很宽裕,但也足够了,不过存下的那些都是他的外快,比如去给外国乐队当翻译,去做临时的外语导游之类的。他并不像爸妈想的那样没心没肺,也并不是真的毫不在乎。在许多个夜晚,他都会悄悄翻出奶奶给他的那封信。——亲爱的小宝,在你将来的人生中,会做很多选择和决定,你不需要去思考是对是错,也不要会怀疑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只记得要心向善良光明,奶奶会永远支持你。想念。无尽的想念。顾郁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醒了?”简桥说,“你要是累了就多睡会儿,刚刚才睡十分钟。”顾郁抬起头,坐了起来,膝盖上的书一下子滑落到床上。他竟然靠着简桥睡着了?好像确实复习了很久了,他动了动手臂,一阵酥麻传来。“我都忘了看到哪儿了。”顾郁说着捡起了书。“好像是第九课的语法吧。”简桥回答。顾郁打开书,翻到第九课的语法部分,靠到了简桥身上,简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继续看书。“简桥桥,”顾郁突然问,“我是不是一个废柴啊?”“嗯?为什么?”简桥很惊讶,“你没看过成绩单?”顾郁笑了:“我是说,除了这个,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啊。”“你还想哪样?一等奖学金居然让你灵魂空虚了吗?”简桥问。“可他们都不在乎这个,别人只觉得我很没用,”顾郁说,“我要是有你这么优秀就好了,年纪轻轻就很厉害。”“这不是你啊,”简桥捏了捏他的脸,“顾小宝怎么会妄自菲薄呢?说说,到底是谁敢看不起你?”“很多人,”顾郁说,“网上的,生活里的,就连……”他没有再说下去,仰头滑到了简桥的身前。简桥摸着他的脸,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朵,安慰他道:“你不是废柴,你超级厉害。千万别被流言左右,听见了太多的声音,就看不见太美的风景。”顾郁点点头,起身关上书放在枕边,躺进了被窝:“不早了,我先睡了。”“我也睡了。”简桥把书放下,掀开被子穿上拖鞋。顾郁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掌:“你要回房间了?”“嗯,”简桥捏了捏他的指尖,看着他瞬间暗淡下去的神色,突然想逗逗他,“不然留在这儿干嘛,实现你当爹的梦想么?”顾郁红了脸,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那……晚安。”简桥起身,回过头来看着他,解释道:“我就是去拿根沉香,马上回来。”顾郁应了一声:“哦。”简桥刚一走出门,他就扯着被子,蒙住大半张脸,悄悄笑了起来。简桥拿来了沉香,点燃,香味开始弥漫。他关掉灯躺进被窝,搂住了顾郁,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哄一个小孩儿入睡。在这座南方城市的这个冬天,下起了第一场雪,窸窸窣窣落下,在指尖转瞬融化。冷清出院这天,顾郁去医院接他,在医院走廊撞见了一个男人,戴着大衣的帽子,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起来鬼鬼祟祟的。顾郁看了他两眼,等走过了才小声嘀咕:“别是个坏人吧。”男人耳朵挺尖,听到这话立即退回来一抬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勒住他,扯下了帽子,转头问:“说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英勇无惧,面对恶势力何来退缩之理?顾郁理直气壮地看向他,摆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那个男人见他一点不怕的样子,眼神更狠了些:“说。”顾郁心一横,恶狠狠地说道:“你好?”男人没想到他竟然说了句这个,没绷住噗嗤笑了起来。“看来一年过去,这世界还是那么有意思啊,”他松开了顾郁,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的狠劲儿一下子消散无踪,只剩下几分痞气,“走喽。”顾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走进病房,就看见了空荡荡的床,再转头一看,椅子上放着一把吉他。嗯?他退了出来,看了一眼门牌号,果然又走错了。不对啊,之前他来看望冷清,隔壁病房都有一个病人一直躺着的,常常还会有另一个男人坐在旁边儿弹琴。现在琴还在,两个人却都不在了。想不通,他摇摇头,走进了冷清的病房。“冷清——”顾郁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病床前,他大叫着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出院了!”简桥被扑得一个踉跄,抬眸看了冷清一眼,回头道:“你能不能稍微……看清楚点儿?”顾郁抬起脑袋,简桥的侧脸近在咫尺。“……简桥,”顾郁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松开了手,“嘻。”简桥假模假样地也笑了一下,随后收起笑容瞪了他一眼。冷清走了过来,顾郁立即走上前一把拥住他:“满血复活!”冷清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松开手后退一步。“啊,冷清少爷矫情不过一秒钟啊。”顾郁撇撇嘴,转身朝门外走去。简桥看着他的背影,满眼洋溢着笑意。冷清转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快乐和满足。我们在谁的面前,会变成一个孩子呢。冷清从来不曾厌倦过自己的内敛,在无尽的自我沉默中,他变成了一朵墙角砖缝里盛开的花。他喜欢那种没有人侵扰的安全感,诚然,也十分期待给他无限包容和宠溺的人出现。在谁的面前,他会做一个孩子呢?冷清刚出院,答应了顾千凡要拿出一个作品来,加上为了好照顾他,就让他暂时住到了画舟堂。“你睡简桥房间吧,有电热毯,”顾郁说,“我先去复习了,你们聊。”顾郁说着走出了房间,一步三回头地看了看简桥,似乎期待他会说“没什么聊的我也该看书了”,不过简桥点点头,站在了原地。“明年画展的作品主题,你想好了?”简桥问道。“没。”冷清回答。“我也还没,”简桥说,“我想去拜访一下老陈,或许能给我们一点儿建议。”冷清点头:“嗯。”简桥也点了点头,从外套兜里拿出一盒烟,正是冷清平时买的牌子。他把烟放在了桌上,朝冷清的手边推了些。冷清有些诧异,毕竟要他戒烟的也是简桥,这下给他机会的也是简桥。“能不抽就不抽吧,要是实在忍不住也可以,”简桥说,“但是别让我看见。”冷清垂下眼眸,应声道:“嗯。”简桥回到顾郁的房间,拿着书坐到了床上。马上就是考试周,各门考试在即,让简桥刮目相看的的是,即使是这个时刻,顾郁也保持每天都至少看一个小时课外书籍的习惯,在他房间里的小书架上,文学类书籍占多,每次捧着书往床头一靠,专注得像是身处世外不受惊扰。有时他会在网络上看见那些人们固有的偏见言论,觉得学外语就一定是崇洋媚外,汉语的功夫肯定一塌糊涂。简桥每看见一次,就想用顾郁床头厚厚的古文荟萃把那些键盘侠的网线给砸断。今天顾郁看的是《苏东坡传》,简桥想了想,要不是朝夕相处这些日子,还真的很难把那个骑着车戴着耳机、头发被吹得乱糟糟衣服鼓成帆的冷酷少年,和眼前这个沉静温润、一言不发看着书的大男孩联系在一起。等到将近睡觉的时间,简桥才问:“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其实你很随和?”顾郁留恋地看完了最后一段文字,抬起头来,模样乖巧地看着他:“我很难相处吗?”“你很好相处,”简桥说,“只是通常让外人不敢接近。”顾郁又问:“可我们不就接近了吗?”简桥点点头:“这倒是。”顾郁放下了书,难得认真地说:“这就够了,简桥桥。我不用向所有人展示我的优秀,花一大堆时间去交际和讨好。我只需要交值得的朋友,做值得的事情。人们常常在看似忙碌的生活里迷失方向,然后忘记自己本来的行程。”简桥笑了笑,点点头:“很有道理,顾小宝。”顾郁躺了下去,简桥关掉灯,把被子掖好,躺在他身旁。“你今天怎么去买烟了?”顾郁问,“没想到吧,我看见了。”“给冷清的。”简桥回答。顾郁一下子有点儿担心:“他才刚做了手术,你居然给他买烟?”“正是因为刚做了手术,”简桥说,“你知道做手术有多疼吗?”顾郁倏然沉默。“是可能连饭都吃不下的疼,大冷天却冒汗的疼,睡不着觉心神不宁的疼,”简桥说,“术后不能抽烟,我给他只是想让他心安一点儿。”空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房间堕入黑暗,昏昏沉沉间依稀只见两人的光影。“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做手术有多疼,”顾郁轻叹一声,“但我一想到冷清会遭受你说的那些,还是挺不是滋味的。”“最好永远都不知道,”简桥说,“晚安。”顾郁摸出了手机,房间里光亮乍现。“放首歌,明天考试就能披荆斩棘所向披靡。”顾郁说着点开了音乐。简桥本以为会是一首斗志昂扬的冲刺神曲,而实际上是一首极舒缓的安眠乐,伴着雷雨的白噪音。简桥听着闭上眼睛,很快沉入梦境。顾郁沉默许久,没有睡着,轻声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晚安。”他说。简桥没动静,顾郁就关掉了音乐。考试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本来顾郁是从来不会为了考试紧张的,但一想到他辅导了一学期简桥的语法作业,竟然就有些紧张和期待,想知道简桥会考得怎么样。考完的最后一天下午,简桥打算跟冷清一同去找老陈,顾千凡作为师父也跟着去了,家里只剩下顾郁和两只狗子相望相守。顾郁闲得无聊做了个大扫除,把房子院子甚至草坪里,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顾千凡的一间储物室。那件屋子可能放着些他很重要的东西,从顾郁来到画舟堂之后不久就一直被锁着,十几年来,除了刚到时进去看过一眼,往后再没有踏进去过一步。不过他记得当时看到的样子,无非是写陈列架和柜子,跟一般的储物室没什么区别,不知道为什么老顾头儿要把它锁起来,久而久之,那点儿好奇劲儿也被磨没了。收拾那间休息室的时候,他看了看桌上厚厚一叠报纸,都是顾老头已经看过的,估计没其他人会看,就扔进了纸篓里,不经意瞥见了报纸上登的寻人启事,再往后翻,每一页都停在寻人启事这一部分,朝上整整齐齐地放着。谁看过了?叠得这么整齐,连朝上的内容版块都要一样,肯定是个强迫症。顾郁把报纸拿了出来,既然有人看,还是放在这儿好了。趁老陈在倒茶切水果,简桥走进了厨房,站在他旁边。“前辈,上次我的建议,您会考虑吗?”简桥问。老陈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他:“我想过了,但我自己不打算画那个。”他手里握着茶杯,温度高得有些烫手,沉默一瞬,补充道:“不如,你来画吧。”☆、36“乐乐最喜欢恐龙家族了,你小时候也喜欢,你去陪乐乐玩玩好不好?”谁他妈想跟小屁孩玩啊!我才不喜欢恐龙,老子宁愿玩泥巴!狗屁恐龙!我!二十了!过几年都当爹了!……恐龙家族……顾郁打开衣柜,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把厚重的棉衣扒拉开,从衣柜最角落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皮盒子,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了。他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铁皮盖子揭开,瞬间看见了里面横七竖八摆着的橡胶恐龙,腕龙剑龙霸王龙,伶盗龙,快盗龙……“阿根廷龙!”顾郁抓起一只恐龙,兴奋地叫了一嗓子,“嚯!”他放下铁盒子,在房间里翻翻找找,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礼品袋,把恐龙们都倒了进去。拿着袋子东瞧西瞧,总还是觉得哪儿不太舒坦。顾郁把恐龙们放回了盒子里,跑进院子,骑上车就向外飞奔。商场里明亮宽敞,他走进了好多年没来过的玩具区。“多少?”顾郁难以置信地问,“八……八百?”“这套仿真龙材质好着呢,”售货员说,“没毒没味,对小孩子好,便宜的用着也不放心啊。”“我小时候两块钱一个不也玩得挺舒坦。”顾郁嘟囔了一句,起身离开了货架。过了一会儿,他又倒回来,对售货员笑了一下,问道:“真的一分钱不少吗?”“什么破龙,这么贵,”顾郁提着一箱高档仿真恐龙模型走在商场里,“海底捞都能吃好多顿了。”他回到画舟堂,把豪华精美仿真恐龙家族套装放在了书桌旁。顾郁一个人在家里哭等,老头儿没回来,简桥桥没回来,冷清没回来,留他一个深夜守着孤灯。他洗完澡,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带着老顾头儿的收音机爬上了小天台。把收音机调到国外频道,主持人和一律师正在讨论关于儿童权益的问题,激烈的争辩声穿过静谧的夜晚。他漫无目的地朝下面打量着,一转头看见隔壁院子里有个人影走来走去。他关掉了收音机,仔细聆听那人的动静,才发现原来是路浔在背字典,念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果然并不是谁都天生优秀又强大。最灿烂的花总是在无数沉默的时光里,蓄积天地的每一寸绚烂,迎接朝阳是它,作别晚霞是它,身披风霜是它,扛住雨雪是它,最终绽放的也必将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