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画舟堂散去,又和顾郁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简桥顿时有些难过,胸口沉闷,像是一头扎进了深海里。顾郁为什么要看这些?他何必要看这些?他不是说过“听见太多的声音,就看不到想看的风景”吗?一想到那些只为博取噱头却不曾有过半点真情实感的文字,简桥心里就五味杂陈。他放下手机,靠近了些,伸手搂住他,细细端详顾郁的眉眼。他原先本没有这样憔悴疲累的,之前眼神向来清明澄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起来像炎夏时节,一口冰镇的西瓜在嘴里化开,混杂着薄荷的香味,泛着水嫩嫩的甜。可这段时间,他好像稳重许多。俊眼修眉,挺鼻薄唇,似乎都变得愈发静默。简桥凑近,在昏沉的光线里与他相对,直到脸颊相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对面突然动了动,迷离地睁了些眼,打量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庞,低声道:“怎么了?”沉默片刻,简桥径直看着他的双眼,轻言细语地开了口,“没什么,突然想尝尝西瓜的味道。”第二天简桥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他抬起头,只见迎着窗外的晨光,顾郁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腰身端正,专注地看着书。明亮的光线划过脸颊的轮廓,朝阳清辉洒落在他肩头。不知愣愣地看了多久,直到桌上的计时器响起,“叮”的一声,清亮活泼,打破沉寂。简桥回过神来,撑着床的手臂传来一阵酥麻。只听顾郁懊恼地吸了口气,连忙将计时器关掉,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和简桥四目相对。“吵醒你了?”“没,醒好久了,”简桥摇摇头,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他身边,手轻轻挽住他的脖颈,“在复习吗?”顾郁点点头,“嗯,我决定好不考本校的研究生了。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简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以后不要看别人怎样恶意诋毁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这件事远没有听上去那样简单。顾郁也很想向所有人辩解画舟堂的美好,不是消失在艺术和利益长流中的牺牲品。还很想说,有很多人还在支持着画舟堂,他就是其中最热切的那一个。可他终究选择了沉默,交由外人指点、评判和化作谈资。“简桥。”顾郁转身靠着椅背,轻唤了一声,朝他伸出手。简桥躬身靠近,顾郁将手搭在他肩上,认真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事情,”顾郁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心境,我的前程,我的人生。”简桥看着他泛着光的眼睛,悄然入了神。“就像你这个十分刻苦的天才一样,靠近自己心里的圣地。”顾郁补充道,俏皮地一笑,捏了捏他的脸。简桥仍旧无言,忽而垂下眼睑,低头靠近。顾郁见他的动作,轻轻闭上了眼。简桥看着他一副等待亲吻的样子,没忍住笑了,说道:“不亲你。”“嗯?”顾郁睁开眼。他没动,只见简桥偏着脑袋越靠越近。随后,他感觉仰着的脖颈上,突出的喉结旁,落下一瞬的温热。“你的嗓子被天才吻过了。希望有一天,让世界听见你的声音。”☆、68新年的第一天,在这冷风阵阵吹皱山河的时节,简桥画了好几个月的作品发表了。画舟堂散开之后,这是曾经的成员发表的第一个作品,一经展出便掀起波浪。属于明月的时代到来了,无论是名声还是作品,都成为了这个阶段里,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那幅画名叫《回望》,是顾千凡生前打的底稿,勾勒出了大山间、山岗上,他曾见过的景色,他无数次梦里返回过的地方。在那里,他的青春、梦想、爱情悉数生根发芽;也是在那里,那棵老槐树下,他永远地停留安息。画作未完,先人已逝,此画也就成了他的一生绝笔。这幅残作由简桥定稿,赵觅山和徐水蓝勾线,初阳和王元其铺排底色,易向涵和冷清晕染,再由简桥最终上色和处理细节。他们共同完成了老爷子生前的绝笔残作。当巨幅山水被挂在展厅上时,顾郁深深地凝望着,痴痴地盼着在那方土地,曾鲜活地存在过的人们。他如今过的是和时间赛跑的日子,不仅仅是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更是因为一忙起来,就将所有事情都抛在脑后。再也想不起什么舆论和争端,什么烦躁和彷徨。当他坐在桌前,翻开课本,看到的只有他一往无前的路。也许坎坷不平,也许荆棘丛生,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三月初,他郑重其事地向莫斯科某大学提交了研究生申请;三月底,参加专业八级水平考试;五月中旬,通过毕业论文答辩;六月初,和陈方旭一同赴莫斯科参加入系考试;六月底,毕业。一晃四年已在身后。这一天,顾郁依旧早早地起了床,天边清辉刚刚浮现。他推开窗,才猛然惊觉,屋外已是夏天,满园芳菲正是艳丽时。大半年的连轴转,他好像都已经忘了春秋,也忘了昼夜,在这方寸的天地间,和自己无休止地熬着。看过的书、写过的题堆在书桌四周,一直绵延。房间里充斥着书卷和墨水的味道,一阵风吹进来,带着沁人扑鼻的花香。他消瘦许多,脸庞的轮廓更加分明。在日复一日的专注与沉默之间,渐渐少了喋喋不休的兴致。他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同,他们多才多艺,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活,但他最擅长的一件事情,只有读书,以及学习时无人能烦扰的毅力。简桥也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到顾郁身后,搂住他的腰身。脑袋靠着他的肩膀,睡眼惺忪,声音慵懒,低声问道:都考完试了,怎么还起这么早?”“习惯了,睡不着,”顾郁回过神来,抓住他放在腰间的手,“我才发现,你是不是在院子里种了好多新的花?怎么我之前都没见过。”简桥笑笑,松开手走进卫生间,“没有,冷清前两个月带来的,他喜欢花。”顾郁跟着他走进去,和他并肩站在镜子前,手撑在台子上,认真打量他的面容。简桥刷着牙,含糊不清地问:“是不是感觉好久没认真看过我了?”顾郁点点头:“嗯,感觉你更好看了。”两人都沉默良久,简桥俯身掬一捧清水泼在脸上。顾郁突然开口,“我去留学了,你怎么办?”双手顿了顿,简桥关掉水龙头,直起身来,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的轮廓流下,滴在洁白的的衬衫上。他无言片刻,突然偏过头,与他四目相对,近得感受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顾郁看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指尖拂过沁凉的水珠,认真地问道:“你会想我吗?”简桥点头。“会等我吗?”简桥点头。“会来找我吗?”简桥又点点头,“会,都会。”顾郁笑了,向前一步扑在他身上。这天艳阳高照,无数学子穿着学士服,教授为他们拨穗。抛起学士帽,阳光从天边倾泻而下,照射着一张张年轻俊秀充满朝气的脸庞。他们毕业了,这个生活过四年的校园,成了一段过往。不同于那些四处摄影合照留念的同学们,顾郁发挥了自己拥有当红小画家男朋友的优势,坐在图书馆前的阶梯上,简桥在下面支起画架,画下专属于他的毕业照。此举无疑吸引了一众学子的目光,来来往往都免不了在这儿驻足一刻,向来在学校里时隐时现的两个人,在这一天赚足了眼球和回头率。简桥画起画来心无旁骛,什么闲杂声音也听不见。倒是坐在台阶上的模特脸色越来越阴沉,简桥不明所以,连忙指挥道:“小宝,笑一下。”四周传来一阵惊呼,顾郁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他不想让别人误会简桥叫的是“小宝贝”这类肉麻的称呼,更不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顾小宝”。也曾是被评选过一星期院草的人啊!猛男名叫“小宝”算怎么回事!顾郁羞愧难当,撑着膝盖,低头捂住了眼睛。“不是,”简桥走了过去,拉下他的手,指尖轻轻撑开他的嘴角,“这样。”后面又一阵叽叽喳喳,顾郁无颜示众,一把拉住他,登时炸毛,“你收敛点儿!”“哦,”简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理了理他的衣领,也抓住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很好看,就这样不要乱动,知道了吗?”救不回来了,顾郁赶紧抽出手,“哥,这是在学校啊。”他很想问一句“旁边围了那么多人,难道你看不见吗”,可是还没问出口,仔细一想,好像确实看不见,这就是艺术家的专业素质。“今天带的颜料很贵,”简桥说,“你多动一下就要多花钱。”顾郁轻叹一声,简桥转身走下阶梯,这才看见下面站了许多人,围着他的画架。他倏然一愣,回头看去,顾郁一副“你终于发现了”的样子,无奈地看着他。这一天断断续续有许多人来找简桥画毕业照,他们似乎都对这新颖的方式饶有兴趣。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女生。顾郁暗暗腹诽她们对自己的男朋友悄悄打着算盘,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画画的名义让简桥多看她们几眼。依照男朋友的绘画水平和当红程度,一幅画应该卖很贵吧?可是今天毕业,大家都兴致勃勃,怎么才能妥帖地泼冷水?正在顾郁绞尽脑汁之时,陈方旭跳出来扑得他俩一踉跄,兴奋地大喊道:“挺高调啊你俩,最后一天了还登上表白墙?”顾郁拉回思绪,听完一愣,“什么?”“自己看自己看,”陈方旭把手机递给他,转而看了看简桥方才完工的作品,很是佩服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专业选手啊,给我也来个!”这样也好,陈方旭替他们解了围,说着要找个好地方画一张,走出了人群。顾郁跟在他们身后,拿着手机,看见上面的表白墙,最新一条消息如是写道——-上午10:51-c大表白墙:墙墙我要表白!没想到最后一天,我垂死病中惊坐起,枯燥无味的大学生活又有了转机。冒死寻人,求大神扒出图中帅哥资料,两个我都可!【图片】顾郁眉头一拧,不用点开大图就知道,是简桥蹲在他身前让他不要乱动的场景。他吸了一口气,微微得意地暗暗抖了抖腿。帅确实是帅的,不过图中的姿势会不会太过亲昵了。加上简桥看他的眼神实在温润柔情,就像安抚落难的小猫咪一样母爱泛滥,很难让人不胡乱联想……果不其然,下面的评论可谓五花八门多姿多彩。1楼:这不就是咱们外院本届院草嘛,前三里头有两棵都在这儿了。隔壁俄语系的。放弃吧姐妹,两个都不太搭理人。(无奈摊手)2楼:实名diss楼上,我记得前两年在路上遇见学神,跟他打招呼,他还会眨眼睛。不要更可爱好吗。3楼:回复楼上,你都说是前两年了嘛。4楼:哇我可我可我真的很可,姐妹你先挑,剩下的那个给我!5楼:看那个眼神,你品,你细品。不觉得他俩更配嘛??6楼:我外院的,我作证!学神一心读书,画家一心画画,两个都不近女色。7楼:话说那个不是当年的附中文科状元吗?我是他高中学弟啊,拜一拜学神保佑六级过。8楼:虽然确实帅且学霸,但是实名劝楼主放弃。我当年也是附中的,他以前就独来独往。9楼:楼上一群全是躺着挺尸的,你们来图书馆门前看看真人。我觉得画画的那个更撩,禁欲系简直要了我狗命了。10楼:看着你们都觉得他俩好看我就放心了。我跟他们一个班,看四年了,没什么意思,有点儿腻。(得瑟)11楼:楼上请原地给我们表演个炸烟花。……顾郁一路看下去,最让他羞愧不已的言论一条叠一条,看得他面红耳赤,心里发虚,怕陈方旭和简桥也看见这些评论,更怕他们这时候一回头,问起来他怎么小脸红扑扑的,就更尴尬得没脸见人了。46楼:大家这么热情,我再爆料一个,他俩平时基本就跟对方玩,有时还有我们班长。班长也好看,但是有女朋友别想了。51楼:是的是的学神其实人很好的,我四年找他问过几百道题了,他每次都超级耐心。58楼:当然不是为了问题啊!这谁听得进去啊!66楼:那个图中看似温柔的小哥才超级高冷好吗,四年里他就跟我说过两个字——“借过”。73楼:我赌他们绝对有不可言说的秘密。81楼:是的姐妹,那位高冷小哥从来只对学神很温柔。90楼:磕到了吧,有没有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97楼:他们天天上课坐一起,啧啧啧。101楼:给你们个更刺激的,听说他们住在一起。105楼:我是家里唯一一张床,我作证他们很纯洁!106楼:哈哈哈哈哈楼上姐妹够了。109楼:学神答辩的时候就瘦了,你品,你细品。该不会……罪孽啊!顾郁心头一急,一撒手就把手机扔了出去。幸好小路旁是泥巴,没摔坏,但是摔了一屏幕的黄泥。前面两人听这动静都回头看他。墨菲定律开始上班,果真怕什么来什么。简桥:“脸怎么这么红?”顾郁悔不当初,干嘛要看这些无端猜测的言论呢?……哪里无端了,明明都是真的。那位同班同学你是谁,脱掉马甲出来挨打!有本事会会猛男顾小宝!好在陈方旭立刻开始心疼自己的手机,很是受伤地凑过来,“顾郁,都最后一天了你还报仇?!”“你们不是还要做几年同学吗?”简桥立即替他解了围,陈方旭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顾郁拿起手机迅速擦干净,用陈方旭的“小陈小陈脑袋一沉”的马甲,很是愤愤不平地发表了一条评论。137楼:满口胡诌!他们很!纯!洁!你们!多读点儿书吧你们!138楼:噗哈哈哈哈楼上直男误闯,打扰了打扰了。139楼:让我想起了日语班的那个院草怎么办?太可爱了吧。谁在嘲笑我?!顾郁心里一横,心想我比蚊香还弯,我要劝退你们这群看热闹的。他正打着字,气得走路歪歪斜斜,踩空了好几下。背着画架的简桥突然回身,轻轻拉住他的手腕,一边和陈方旭说笑。顾郁被他这十分自然的动作给猛然惊醒。其实任由别人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他们是真的在一起啊。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是恋人,他应该也不会反驳退缩的。因为简桥是他的骄傲,他也是简桥的骄傲。他们在一起,就是比肩前行、互相疗愈。他不害怕向所有人宣告,他们相爱相惜。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顾郁一张望,看见了一副十分可爱的面容。时间是把刀,时而杀猪,让黄花闺女变成半老徐娘;时而也雕雕花,把小正太变成了小鲜肉。传说的院草就在眼前,说话果然还是那样讨喜,笑起来让人心都化了。“你们好呀,听说你们画毕业照特别好看,考虑给我也画一张吗?”闻言简桥没回答,回头看了顾郁一眼,眼神戏谑倒像是给旁观者在瞧热闹。仿佛在说:“你心心念念的小正太来了。”顾郁跟他打招呼,故意不理简桥。简桥看他还没反应,试探地问道:“你喜欢什么风格的?”顾郁终于没忍住,转头看着花花草草小白杨,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水彩的?”小正太笑眯眯看着他。“啊,很抱歉,”简桥笑笑,“我不太懂画画,不会水彩。”☆、69-上午6:00-画舟堂:经过数月休整,现画舟堂重开大门,以此相承。于今日上午十点整,由"今日艺术"平台公开宣讲开幕。消息一出,惊异四座。顾郁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而他本人并不知情。先前画舟堂的官微一直是他在打理,爷爷走后画舟堂散开,他也忙了起来。后来,账号就被易向涵给要走了,说当个纪念,一直以来并未公开发表过任何言论。谁知道今日竟然整了这么一出,着实令他心里一惊。宣什么讲?开什么幕?爷爷走了,谁来做画舟堂的顶梁柱?他们几个年轻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撑起一整个团队?他火急火燎地联系易向涵,谁知那头并不搭理他。简桥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温顺地看着他,“怎么?”顾郁着急忙慌地指了指手机,眼角眉梢都布满迷茫无措的愁绪,看着想让人捏两把。“你看网上,不知道是不是易向涵发的消息,说什么画舟堂要重开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边依旧手忙脚乱,一个劲儿地发消息打电话,旁边却悠哉悠哉,一脸玩味,平静地看着他发愣,指尖一下一下地攥着被单,不知在想什么。顾郁没打通电话,看向他,见他这气定神闲的神态,倏然一愣。“干嘛这样看着我?”看着他正火上眉梢,拧着的眉毛、着急的眼神,喃喃自语的嘴……简桥越瞧越把持不住,总想抬起手使劲捏一下他的脸蛋儿,一直到掐出几道红痕才善罢甘休。他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攥住被单,仍旧盯着他目不转睛,突然开口,“你别急。”“我当然急啊,你这什么态度?”顾郁有些恼,看着他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就更加来气,突然反应过来,“你知道?”简桥松开紧攥着被单的手,利落地起身换好衣服。“大概知道吧。他们要让画舟堂一直延续下去,还托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把这里像从前一样,当成画舟堂的地方。”顾郁一愣,“当然愿意啊,什么时候让你问的?”“大概……几个月之前吧,”简桥答道,“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就什么时候问也无所谓了。”上午十点,“今日艺术”平台的直播如约而至。主持人叽叽喳喳说了十几分钟,无非是每日一鉴赏之类的。唠叨了好一会儿,顾郁都等得快抓耳挠腮的时候,终于开始了画舟堂的开幕采访。观看直播的人数从这一刻开始蹭蹭往上涨,分不清是真的关心还是看看热闹罢了。镜头切换到一个干净敞亮的房间里,主持人坐在一侧的沙发上,开始说起串讲的话语。顾郁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双手乖巧地相握,一动不动屏息凝视着屏幕。他认得这个主持人,是之前在文创比赛上给老陈通话的那个。这一次,她又来为画舟堂开幕做主持。为何她总站在他们这一边?镜头向另一侧扫过去,就连他的呼吸都骤然一顿,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那是……易向涵,冷清。还有淮灵叔叔。怎么会?一定是他看错了,怎么可能是老陈。顾郁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瞪大双眼细细打量那人的身形模样。虽说他戴着口罩,可是还是能够一眼就瞧出来,他与生俱来的特别的气场,只一眼就能分辨。这就是老陈,是陈淮灵,那个在公众场合发表一两句言论都是稀奇事的艺术家。当主持人介绍到这位是“国内青年艺术标杆老陈”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整个屏幕倏然安静了一两秒钟,没有声音,没有评论,连弹幕都稀少了。紧接着突然涌现无数评论,像一刹那决堤的洪流,要淹没整个屏幕似的猛然扑上来,盖住了屏幕上每一个人的脸。顾郁关掉了评论,脑子里一片空白。主持人带领大家回忆了顾千凡一生许多得意之作,聊到他创立画舟堂的一路历程。直到最后,一个个地对在场的人进行采访。“我曾穷愁潦倒走投无路,师父给了我信念和救赎。他对我有恩,这份恩情,我会将它留在画舟堂,像师父一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冷清说道。“我本来要作为一个无名小辈默默执笔,再等上三十五十年甚至去世之后,人们才开始看见我的作品。但顾千凡,我的师父,让我和我的同学们,提前得到了自己靠双手挣来的慰藉和荣光。我永远感谢他,也将永远袒护他爱的一切。”易向涵如是说。到了老陈,他只寥寥几字,听来却寓情无限,“这是国画的未来,值得期待。”直播结束的时候,顾郁盯着已经静止的屏幕,脑袋搁在膝上,突然鼻子一酸,轻叹一声。旁边的简桥没说话,只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顾郁转头,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要是爷爷看见如今的场面,应当会很高兴吧。他可能不会想到,他的弟子拳拳赤诚,将他的毕生事业代代相传。七月,暑气炎热。画舟堂休整重开的第一件大事,是几个人考虑着要不要将老头子留给顾郁的那些画做个展览,也好向那些一直以来欣赏喜爱他的人正式地告别。大家都同意了,只有顾郁和简桥没说话。那些画固然好,他希望爷爷能最后在世人的心中更多地留下些什么。不过画卷中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他的父母,他们的离开,他们的出现,以及他们如今的家庭。也许爷爷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些给别人看吧,毕竟这是他的小宝的成长历程。要是把这些公之于众,显而易见,画里是他的家庭。可当他抬起头来,看见其他人期待的眼神……所有人都在等他同意。于是顾郁去了一趟顾天柏的公司,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毕竟在那些作品里头,实实在在地刻画着这个丝毫不合格的父亲。当然,也有他那个不算很合格的母亲,以及对这一切还不知晓的乐乐。如果媒体看到这些作品,会不想像诋毁他一样,胡乱撰写关于他们的一切呢?那顾天柏的公司名誉怎么办?乐乐怎么办,难道像他一样从小就被质疑吗?这是他第一次来顾天柏的公司,敞亮气派,高层的写字楼。里头窗明几净,职员都穿着干练整洁的工作服,步履匆匆。有些谈着生意的人结伴而出,一方恭维一方谈笑。已经自动打开的玻璃门内吹出一阵冷风,空气中飘来淡雅的香水味。他顿了顿脚步,踟蹰半晌,还是走了进去。诚然他并不想见顾天柏,可他要出国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就算不道别,告知一声也好。上次那样赶走他们,此刻让他心头浮上为难,总觉得自己无礼,却也觉得不可原谅。前台见他走过来,立即微笑问候,“先生您好,请问您找谁呢?有预约吗?”“我找顾天柏,没有预约。”顾郁答道。前台看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立即笑道:“我立刻联系顾总的秘书,先生稍等。”他点点头,安静地站在台前,既不说话,也不催促。前台拨通电话,不久起身来赔笑道:“很抱歉先生,顾总今天虽然没有应酬,但独自出去采买东西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后天中午有一段空闲时间,您要预约吗?”“买东西?”顾郁皱了皱眉头,“他亲自去吗?”“是。顾总难得空闲,听秘书说是去买些生活用品。他也是个顾家的人呢。”顾家?顾郁心里冷笑一声,这是什么令人寒毛耸立的冷笑话。他想了想,突然开口,“顾总的应酬都很重要吗?”估计前台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不假思索地答道:“重要的。要是不重要的应酬,也不会他亲自去了。”“那……他推过什么生意吗?”顾郁又问。“先生说笑了,公司是要吃饭的呀。顾总要是推了大生意,公司上下都会出问题的,”前台说着,聊了几句八卦,“听说有一回的应酬,筹划很久了。当天晚上顾总说什么就是不去,惹得董事冲进办公室和他大吵一架,顾总还赔了好多损失。大家都想不通他怎么会突然翻脸呢。”前台正笑着,还想问他要不要预约时间,却是顾郁一愣,连忙问道:“什么时候?”“后天中午,您看合适吗?”“不是,”顾郁眨了眨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执着地问道,“你刚才说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哦,去年秋天吧,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反正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不用预约了,”顾郁退后一步,“谢谢你。”前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又转到预约的事情,他已经转身快步走出了大门。外面暑热阵阵,顾郁心烦意乱,买了根冰棍,坐在荫凉的地方慢慢啃,想着要不要等顾天柏回来。上天总是弄人的。谁会不想见亲生父亲的最后一面呢?在那样突如其来的焦急的时刻,纵然一向沉着冷静的公司总裁,也会一下子慌了阵脚。顾郁心想,也许最后时刻,如果医生问他“是否还需要药物维持清醒”,他说“是”,再多撑两个小时,兴许顾天柏就能见爷爷最后一面了。可父子两人终究没见到。是他的错吗?顾郁不想见到顾天柏,所以最后连返乡入葬都不要他送。可他是爷爷的亲儿子啊。难道只有自己难过,顾天柏就不难过吗?顾郁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起身把啃了一半的冰棍扔进了垃圾桶。也许……真的是他做错了吗?街上吹了一阵风,道旁的树叶沙沙作响,暑热消退了些。路上行人仍旧匆匆,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走过。顾郁思忖良久,决定离开。正要走时,他一转身就看见了熟悉的车停在路边,在阳光下炙烤着。顾郁心里一惊,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的时候,从写字楼里走出一个年轻的男人,估计是秘书,站在车边,恭敬地敲了敲车窗。车门打开,从车里走出那个他正期盼的身影。顾天柏绕到另一侧,打开副驾的车门,提出来好几个包装精美的口袋,交到秘书手里。再打开后面的车门时,秘书赶紧道:“顾总,我来拿吧。”“我来,别弄坏了,”顾天柏又钻进去提了好几个袋子出来,个个精致漂亮、高档奢华,“定位我发你了,你叫个车送过去吧。”“好的顾总,今天有兴致,买这么多东西?”秘书笑道。“给我家小孩的,好久没陪他了,”顾千凡说着,坐进了车里,降下车窗,“我得去见一下王董,你办完事情把我的日程排一下。”“好的。”秘书应声。车窗升上去,很快又降下来。“你把外面的袋子盒子什么的都扔了,买几个普通的礼品袋装上。”顾天柏吩咐道。顾郁往前迈了一步,还没勇气跑过去,车已经发动,开远了。他沉默一路,来到了一个小区。阳光已经渐渐减弱,不似午后那样毒辣炙热,微风吹着行道树,枝叶随风摇。祥和的小区里又飘出饭菜香,远远地就让人垂涎。“哥哥!”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钻出来,带着几乎要含破音的兴奋。顾郁转头望,又传来两声呼唤,只见凉亭里坐着个小孩。乐乐抱着本厚厚的儿童恐龙科普书坐在亭子里,见他转过头来了高兴得蹦下来,没注意摔个狗啃泥。顾郁冲过去一把将他捞起来,乐乐连忙把书抱起来放到玩具旁边,笑嘻嘻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