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让你去踩一条自己的路,我们要做的,就是支持和鼓励。”顾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脑袋靠着他的肩膀,沉静地看着笔尖在又旧又厚的笔记本上划过,留下漂亮的墨迹。“好孩子,勒死我吧。”顾千凡打趣道。“呸呸呸!”顾千凡听话地毫不用心地重复,“呸呸呸。”“爷爷,您觉得,简桥他……怎么样?”顾郁问道。顾千凡思忖片刻,“从画画来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将来能成大人物。不过做伴侣的话,未免是最合适的。”顾郁有些失落,“为什么?”“他的性子跟冷清有点儿像。但是冷清这孩子,别看他面儿上冷冰冰的,里头软得很,保不准那天就化了。可简桥不一定,他心纯,却捉摸不透,天生就是搞艺术的。这样的小孩,你要是能把他融化了,就永远是你的了。要不然,怎么也没法儿长久。”顾郁默然,认真想了想爷爷说的话。简桥的确很难敞开心扉,哪怕是对朝夕相处、相拥入眠的他。他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公平,在他们许许多多次深夜谈话的时候,顾郁讲了关于自己的很多事情。就连小时候的糗事、忘不了的伤心事,什么都跟他说。可简桥没有,他总是含糊带过,模棱两可。就连关于简明月的事情,也从未从他口中听见过只言片语。他倒没有生气,就是觉得心疼。简桥不能像老陈一样,把所有心事画成画,封存起来。那样的话,他会成为一个无人能懂的奇才,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可顾郁不想他那样。他希望懂得关于简桥的一切。“这是我徒儿明月,你那个画展缺了他可不行哪!”“不是我说啊老李,他可比你这个老骨头厉害点儿。”“小陈,怎么,连小朋友都不帮衬一把,怕他青出于蓝啊?哈哈哈……”最近这段时间,简桥日日听着老爷子在外面“吹嘘”自己,一个劲儿地捧,名声猛地往上窜。顾千凡不觉得这是浮夸的吹捧,他只是觉得,这是能给简桥的最后的礼物。他需要的不是画法,不是技巧,只是无数个闯入大众视野的机会。奈何简桥生性低调,不喜张扬,即使顾千凡有心捧他,也待人谦逊有力、内敛默然,一如既往。不过纵然是沉静如他,“明月”这名号也算是在圈子里立住了脚。说大红,倒也不算突如其来,毕竟他在这圈子里已经多年,从前也已经一步步积累起实力和人气。这一年如果圈子里要走出来一个十分吊人胃口的新鲜面孔,则非他不可了。到了深秋,顾老爷子拖不住,大病了一场。搬进住院部,日夜躺着,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慈爱至极。这下顾郁无心复习,常常去医院陪他,周末的时候还带着乐乐来看他。“小蝌蚪——终于找到了妈妈——”乐乐放下绘着小蝌蚪找妈妈的彩图课本,满眼期待地看着顾千凡,老头子笑着给他拍了拍手,“读得好哇,咱们乐乐真厉害。”等到送走了乐乐,顾千凡拉着顾郁,语重心长,“小宝,别考这儿的研究生了。你也是时候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顾郁正削着水果,手一顿,说道:“这儿挺好的。”“哪儿用你一直陪着我啊,爷爷才不舍得捆住你的翅膀呢,”顾千凡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你毕竟是学语言的。就这段时间,留学的事情你好好考虑。”顾郁愣怔片刻,无话可说。“等我好了,还想跟着孙子去外边儿看看呢。你这个小崽子,懂什么。”他不是不想,可是一想到老爷子独自在这里,就怎么也放心不下,又怎么狠得下心远赴他乡?几个徒弟和亲戚都轮番来陪护着顾千凡。顾郁成日为老头儿嘱咐他的事情发愁,夜里坐在图书馆,看着书只觉得脑袋发昏。在这个潮湿的秋季,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冲刷着整个世界。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顾郁轻轻放下书走到阳台,接起了电话。“顾郁,师父的情况不太好,”那头的易向涵喘着气,急忙说道,“刚进了手术室抢救,你快来。”那边话音还未落下,顾郁已经心里一沉,顾不上桌上的书本,大步跑下楼,冲向馆外。☆、65天色愈发恶劣,风雨交加,瓢泼不断。一场秋雨一场寒。冷风阵阵,顾郁从伞架上拿出自己的雨伞,冒着大雨胡乱撑着伞飞快地冲出图书馆。繁复的阶梯层层叠叠,干净的运动鞋倏然间沾染了雨水泥渍,水花飞溅,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飞扬起来,裹在裤脚上。校门外,风雨飘摇的街道上,车辆碾过雨水,溅起巨大的水花,从他身边疾驰而过。顾郁撑着伞,一身水渍,看着车辆一个接一个飞过,急切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师傅开快一点!”顾郁看着十字路口整齐排列的车辆,猩红的交通指示灯在雨水中朦胧氤氲,晕染开一片潮红。红灯转绿,车辆如同串在线上的水珠向前滚动。司机师傅发动了车,无奈地摇摇脑袋,“这下雨天路上滑,快不了啊。”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顾郁飞快地打开车门钻出去,关门时司机师傅回头对他招了招手,“小伙子别急,会好的。”顾郁顿了顿,关上门,应了一声,“嗯。”医院的灯火依旧明亮,顾郁丢了伞飞奔进楼层,顾不上等电梯下来,直接三两步直奔上楼。等冲到手术室外,“手术中”的灯光还未暗淡,外面依旧等着几个人。他猛地停下,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身上湿漉漉的,裤脚还淌着水,衣服早已湿透。顾郁抬起头,望向手术室的灯牌目不转睛。易向涵看见他来,立即走过来拉住了他,“今天下午就不太舒服,师父他心脏不好,老毛病了。进去之前医生说……”顾郁盯着手术室门口,一霎那仿佛所有情绪都如同退潮一般降落下去,感觉不到难过心酸,也没有了焦虑和担忧,只剩下默然无声的麻木。良久,手术灯暗,疲累的医生走了出来。顾郁立刻迎了上去。医生摘下口罩,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世界倏然安静。像沉入海底,蒙蔽了所有感官,听不见一切声音。一片空白。听不见身旁着急的脚步声,听不见附近切切的话语。夜渐深,病房里的灯光暗淡柔和。电话那头的人匆匆接起来,急忙说道:“我待会儿还有个很重要的会议,等结束了马上过去。”他挂掉电话,用力攥住手机,连指尖也变得苍白。顾千凡躺在病床上,目光混沌,已经没了意识,嘴里喃喃地悄声说些胡话。顾郁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还记得刚到画舟堂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跟在奶奶身后,不敢跟爷爷说话。“哎呀你这小崽子,”顾千凡揪住他衣领,把他提到院子里,认真审问道,“说,是不是你奶奶派来监督我的?”小小的顾郁又急又怕,连忙退了两步,对着厨房大喊道:“奶奶!奶奶救命啊!”顾千凡不怒反笑,饶有趣味地揪着他的领子,“顾小宝,我是你亲爷爷,怎么我还要你的命了?”奶奶拿着锅铲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围裙上擦干了手上的油渍,指着顾千凡,“老顾,干什么呢你!”顾郁见势立即像一条溜滑的泥鳅似的从老爷子手里钻出去,躲到奶奶身后,一下子有了骨气,“奶奶,爷爷他刚刚偷吃了五块腊肉!”“嘿!顾小宝!”顾千凡作势要来逮他,顾郁急得在奶奶身后乱窜,奶奶赶紧把他护住,拿着锅铲对着老头儿,“顾千凡,要了命了你!让你少吃腊肉非不听,还敢动动我孙子!”等到顾郁再大了些,顾老爷子就成天想方设法地引诱顾小宝传承他的衣钵。“小宝,你把我的颜料打翻了你拿什么赔,”顾千凡再次揪住他,“你画一幅给我看看,用来赎罪。”顾郁凝视着他,顾千凡满脸期待,堆起个十分讨好的笑容,“小宝啊小宝,爷爷对你最好了是不是?你别老是去抠泥巴,玩玩这个笔。哇——可以画出好多颜色哟。”顾郁被迫握着画笔的手甩个不停,大喊道:“奶奶!奶奶!”“老顾!”顾郁的童年英雄及时站了出来,“又逼孩子,我看你会画几个花花草草了不起!”顾千凡委屈得很,“桂香同志,我可是个鼎鼎有名的大画家。”“你就是个草包!当年让你帮我割草都弄不好,还画家,”奶奶把顾郁抱在怀里,“我跟你说顾千凡,你敢逼小宝画画,就没有好日子过。”奶奶在的时候,画舟堂真热闹。厨房里飘出令人垂涎的油烟味,院子里的花朵争相绽放。爷爷画画,奶奶就在旁边做蒲团,纳鞋底,给小宝织小小的毛衣。再后来,画舟堂来了第一个学徒,就是易向涵。她也是个爱闹的,什么都跟顾小宝对着干,明明确确站在老头子那一边,三天两头以捉弄他为乐。“师父你看顾小宝,他捉虫子吓我!”“师娘,我才不带顾小宝去写生,他可笨死了!”顾小宝没出息,一受欺负就扯着嗓子喊“奶奶”,喊得四周邻居全知道顾郁是个跟着奶奶打转的小跟屁虫。那时候爷爷奶奶看上去还挺年轻的,精神矍铄,爱闹腾,爱笑,拉着他爬山,一口气走好远。直到奶奶走了,世界突然沉寂了好久,跟了他们十年的金毛黄黄也跟着去了。画舟堂来了几个新成员,先是顾媚娘,再是顾来福,还陆陆续续收了几个新学徒,渐渐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可爷爷却渐渐老了。什么时候开始,他手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已经布满沟壑?医生第三次走进来,看着病床上的人,转而问道:“上一针的药效已经过了,还需要使用药物维持清醒吗?”顾千凡看着天花板发愣,低声反复唤着一个名字。顾郁低头看了看手机,顾天柏的名字安静地躺在屏幕里,仍然在拨号,无人接听。良久,他关上手机,看着眼前的人。干燥的嘴角和数不清的皱纹,喃喃的话语听不真切,但他知道爷爷在说什么。顾郁双目通红,脱力一般毫无心神,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用了。”病房安静下来,窗外依旧大雨滂沱,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桂香,我来了……来了,”顾千凡微微一笑,眼神浑浊不清,“别担心,咱们的小宝,长大啦……”顾郁握着他的手止不住地轻颤,低声唤他,“爷爷。”时间流逝,雨声沥沥,淹没了世间万千。顾千凡的呼吸越发急促短浅,顾郁靠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接着呼唤,“爷爷。”大风一下一下地扣着窗户,有人要来,有人要走。顾千凡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吊着一口气,低声断断续续地唱道:“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落下,滴落在他们紧握的手背上,顾郁抽噎着叫道:“爷爷,我是小宝。爷爷……”顾千凡仍旧看着天,不知在那空旷苍白的地方,看见了什么。他嘴角带笑,意识模糊,喑哑着嗓子低吟:“天上的星星不说话……”无力的哽咽和雨声混杂在一起,风钻进缝隙吹进来,一阵寒意,吹得他们发丝轻飘,宛如模糊梦境。“天上的星星……”声音落下,顾千凡轻轻闭上双眼,心电监护仪发出机械的长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窗外大雨如注,晦暝昏沉,天空阴暗,银河倒泻。他的手缓慢地张开,顾郁的掌心落进一把小巧的银锁匙。“爷爷。”“爷爷……”顾郁头晕目眩,几乎喘不上气,慢慢松开了手。他手里握着手机,仍旧拨打着那个还未接通的号码。不久,他眼眶赤红,目光滞涩,机械地朝外面走去。屋外的人都冲进了病房,顾郁像是毫无意识一般走下楼,一层一层,一步一步。外面风雨凄凄,滂沱不绝,哗啦啦地倾泻在地上,震耳欲聋。他走在路上,倾盆大雨将他淋了个彻底。一个声音混杂着雨声,在他脑海里响起。“人的一生啊,有许多路,有的荆棘丛生,有的平坦宽敞。你要小心,那条没有任何障碍的路,很有可能哪儿也到不了。”“你若是真正优秀,纵然身处泥潭,也能为自己找到出路,不一定是最好,但总归自己欢喜。”“人们不会看到你扎根的漫长岁月,只会看见你绽放的一瞬光景。但爱你的人看得见,你做的一切,爷爷看得见。”“小宝,未来的路很长,爷爷不能一直陪着你,这是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小宝,你要是难过了,就抬头看看天,看看夜空里的星星。爷爷奶奶永远爱你。”“小宝!”“小宝?”“小宝——”“你就是小宝吧?来了画舟堂,就要懂规矩,知道吗?”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流星怎么舍不得落下,你也在想我吗?许愿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星光能不能带你找到家孩子怎么来不及长大,你还在哭泣吗?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冰冷的雨水钻进衣物,浑身刺骨的冷。顾郁脚下一软,跌了下去。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眼前的人皱着眉头,俯身搂住他的腰身,沉声道:“顾郁。”顾郁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双手颤抖,声音软弱,失魂落魄一般,“简桥,爷爷走了……我没有家了,简桥……”简桥一用力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他,沁凉的雨水钻进怀抱,濡湿每一寸领口。“我知道,我都知道。”脸上爬满了横七竖八的水迹,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他埋在简桥的肩膀上,靠着他温凉的脖颈,哽咽着说不出话,哭得心口剧烈地疼。直到眼前昏黑,浑身脱力,向后仰去。“顾郁!”☆、66雨声渐渐停了下来,世界被包裹在湿漉漉的透明羽翼里,微风吹拂,万物飘忽。院子里落了一地黄叶,平日里娇嫩的花朵被豆大的雨滴打得七零八落,满园惨败。顾郁动了动,恢复意识,缓缓睁开眼。窗外天光已亮。简桥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杯水,迎着熹微的晨辉倾身靠近,轻声道:“醒了?喝水吗?”顾郁没回答,看着他的面庞发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他从床上坐起来,手伸进被子里胡乱摸了摸,没找到身上的口袋。简桥提起被子裹住他,细声软语。“你的衣服湿透了,我就洗了,”他从自己外套里摸出一把钥匙,放进他掌心,“在找这个?”顾郁点点头,攥着钥匙起身,走出了房间。感觉脚下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头脑也不清醒。爷爷的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他在门口驻足许久,从门缝向里面静默地张望。世界静得如同沉入海底之后,仔细听着每一个水泡向上漂浮。良久,他来到那扇从未对他打开过的屋前,握着门锁,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啪嗒”一声开了锁。这是一间他不曾看过的屋子,一个近在咫尺却没有到过的地方。是爷爷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顾郁推开了门,屋里的光线倾泻而出,扑面而来一股昏沉冰封的灰尘味道,混杂着墨香和颜料的馥郁,倏然钻进感官。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陈设,只是墙上挂着、地上铺开,一幅一幅的卷轴。上百幅画放在屋里,溢出了时光的印记。顾郁走进去,站在一屋子的画作之间,四下环顾。从最小的时候画起,那是刚出生时的样子。长大一点了,被抱在怀里,满月酒。周岁宴抓阄,径直拿起一本书,笑得露出几个嫩嫩的乳牙。间隔了几年,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来画舟堂,躲在爸爸身后细细地打量院子里的每一处。第一次洗碗,第一次搓衣服。学会骑自行车,摔倒在地上又羞又恼;学会写钢笔字,把最昂贵的画纸写得全是墨迹,挨了一顿骂。某次回到家里,衣服脏乱不堪,脸上全是伤疤;某次挺身而出,为鸣不平,和社区里的小朋友打架吵闹。见到黄黄的第一面,眼中满是掩藏不住的喜欢;送走黄黄的雪天,坐在屋里发了一下午的呆。有天学习到深夜,直接趴在桌上睡了一晚;有天彻夜难眠,凌晨爬起来看自己的成绩单。……原来一幅一幅,画的全是他的生命,还有他仰望过的数不尽的星辰。长大也挺好的,因为无论是借口也好,安慰也好,你总会找到让你相信“长大很好”的东西。顾千凡去世的消息传遍整个圈子。遗体火化那天,来了很多人,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前来给老头子送别。总爱吵闹的赵觅山和易向涵缄口不言,徐水蓝和冷清更是无所动作,初阳和王元其回来了,总是上蹿下跳的王元其泪流满面,一向温和的初阳反倒站在他身边,安静无言。舒牧和许漫衣也在场,还有圈子里那些赫赫有名的画家,包括老陈。加上社区的邻居,路浔、白深,还有好久不曾联系的亲戚……以及姗姗来迟的顾天柏。所有人都静默地凝视着棺木推进火炉。顾郁向前一步,死死地盯着棺木。世界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安静。怎么没有人说话。怎么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就连水泡浮上水面的细小破裂声都一丝不剩。顾郁再向前迈了一步,一只手突然拉住他。只听身后的人轻声开口,如同在耳畔低语,“到我身边来,乖。”他愣怔片刻,倏然间世界活了过来。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压抑的哽咽轻轻飘散在空荡的长廊,仿佛空无一物,也无人在场。顾郁听话地后退,简桥和他并肩而立,掌心从手臂往下滑动,紧紧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传来暖意,世界复苏,他如梦初醒。画舟堂。顾郁抱着骨灰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他没有给爷爷选墓园。爷爷奶奶都是乡村出来的,他们深爱故土,爱山上岩石转角处的老槐树,爱那片微风甘泉的圣地。他要把爷爷带回去,和奶奶葬在一起。简桥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轻轻牵住他的手,温声道:“地上凉,起来吧,我们该走了。”顾郁点点头,抱着骨灰盒走到小区外,赵觅山开车等在门口,易向涵坐在副驾驶,冷清在后排。简桥拿着一件大衣,看见道路旁的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凑近了低声说:“我在车上等你。”是顾天柏。“小宝,选好墓园了吗?我送你过去。”顾天柏关切地说道,顾郁看着他的眼睛出了神。目光那样恳切,他差点儿要以为是真的了。“我要把爷爷带回他的老家。”他冷冷开口。“什么,这么远……”顾天柏想了想,“要不,我开车送你吧,你看好不好?”听到这话,顾郁轻笑一声,抬眼看他,语气里透着寒意。“你太忙了,有谁敢麻烦你。”还未等顾天柏开口,他已经转身上了车,关好车门,抱着骨灰盒,靠在椅背发呆。车辆发动,驶向街道。简桥展开大衣盖在他身上,朝他靠近了些,“睡会儿吧,一觉醒来,就到了。”车里的气氛很沉闷,易向涵打开了音乐,冷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驱散了昏沉。到达的时候已是夜晚,顾郁下了车,抬头看头顶一片明朗的星光。他们在镇上一家宾馆过夜。顾郁觉得很累,虽然一天下来,自己好像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可全身上下都好累。明明已经疲累至极,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却头疼欲裂像要炸开。简桥给他盖好被子,从背后圈住他的腰身,低声道:“宝贝,睡着了吗?”“没有,”顾郁应声,翻了个身面向他,清浅一笑,“好肉麻,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简桥后知后觉,一下子也觉得十分肉麻,笑了笑,捏捏他的脸,“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在我这里,你也可以一直是个小孩。”顾郁觉得很难过,想哭,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的眼泪,可能都在那个夜晚和瓢泼大雨融在一起了。如今什么也没有,只剩下干涩的眼眶,静如死水的心。虽然没有按农家风俗土葬,但也按照土葬的流程将爷爷送上山。凌晨五点,大山寂静无比。狭窄的山路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空荡荡的山中无限回响。主持丧事的执事口中念着长长的经文,那棵立在山中的老槐树,枝叶随风飘拂,隐蔽着一片沃土。下葬之后,他们立了灵牌,准备过些时日给爷爷奶奶一起修一块上好的墓碑。两人的墓前烧着纸钱,漫天火星盘旋升空,余下灰烬在大地飘摇。顾郁跪下来,轻声开口,“奶奶,小宝回来看您了。”简桥凝视着眼前堆成小山的纸钱,熊熊燃烧炙烤着脸庞。再看远山,天边依旧一片鸦青,太阳还未升起,只有寥寥星辰还未褪去。地上的一个一个送,天上的一个一个接。只要还记得,就不会消失。他们还是天上那些,光芒会留在别人心中许久的星星。回城之后,他们刚回到画舟堂,就看见了在客厅里等着的人,桌上摆着许多精美的东西,看着昂贵又奢侈。“小宝,妈妈来了。你看,你爷爷走了,这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不然你搬到我那儿去住吧?”田云珮看着他走进门,起身殷切地说着。简桥闻言转过头看了顾郁一眼,没说话,默默走进客厅给他们倒水。“是这样的,现在爸爸妈妈都在这儿,但我们都想你跟我们走,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跟哪一个?”顾天柏着急地问。顾郁没有回答。“你跟哪一个”,是不是像极了法庭上法官问小孩的问题。可是都这个时候了,顾郁已经长这么大,他们才终于想起彼此之间还有那点儿可怜的血缘关系了。他被送到画舟堂的时候只有五六岁,在这里一待就是十五年。十五年,父母来看过他几次,恐怕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亲子运动会,从来没有在母亲节写过贺卡。从小学到大学,没有几个同学见过他爸妈长什么样子。他们不知道他怕高,也不知道他对海鲜过敏。顾郁觉得,兴许在他们眼里,他任性、不懂礼数、胡作非为,是一个没有教养让人讨厌的废物。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他们不在,被媒体写得那么难堪他们不在,被所有人针对的时候他们也不在……无所谓原谅不原谅,他只是,不对他们再抱有任何希望罢了。他本来以为父母不会变化太多的。可当今天,在此时此刻见到他们,他才算彻底死了心。她早不是那个日夜宠她如命的母亲,他也早已不是那个豁达慈爱苦中作乐的父亲。什么都变了。顾郁在他们对面坐下,平静地开口,“想知道遗产有多少吗?”对面的两人可能都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直接,瞬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很多,是爷爷一生的积蓄,我是继承人,”顾郁自己回答道,“爷爷在房里给我留了一封信,明确表示我不用对你们太好。依照他的遗嘱,我会把他的存款全部捐出去,和另外几位艺术家一起,设立一个国画新锐奖,用作奖金。”“这……怎么会呢,爸妈也是看你现在一个人,才来接你的……”“对了,”顾郁直接打断,插话道,“画舟堂也是留给我的,我明天就去换锁,你们没事的话,就不要再来了。”对面两人哑口无言,顾郁也已经说不下去,心隐隐疼了起来。一张脸惨白漠然,嘴唇毫无血色,仿佛大病了一场。“小宝,你怎么你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和我们非要闹得这样绝情吗?”田云珮哭闹起来,“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妈妈?”顾天柏隐忍许久,终于叫道:“我是你亲生父亲!再怎么说,你流的也是我顾家的血!”顾郁不说话,沉默良久,才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我真不知道你爷爷奶奶是怎么带的,才把你教成现在这个样子!”“不用来讨好我,也轮不到你们教训我,”他只觉得心口越来越疼,呼吸越来越困难,猛地站起身,怒道,“出去!”终于在情绪溃堤的这一刻,他用力一扫,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拂落。每一个精致的礼物都猛地砸到地上,在一片清脆的破碎声中,似乎有什么更深的情绪,也跟着碎成灰烬了。这些精美的东西,都是多么脆弱而易碎啊,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最恨这样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用这些礼物博得他的好感呢?正是争执之时,简桥飞快地冲上来,将他护在身后。送走他们之后,画舟堂恢复了清净。简桥仰躺在沙发上,抱住他,轻轻吻了吻他的脖颈,在耳畔轻声道:“真要把存款都捐了?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顾郁把脑袋埋在他怀里,搂住他,嗅着他身上清香的味道,混着悠远的墨水味。“爷爷走之前给我留了一笔学业基金,足够我再读几年书了。”顾郁想了想,虽然爷爷奶奶都离开了,但留给了他许多世间最好的礼物。他想起送葬途中经过休息站时,车上只剩下他和易向涵两个人。从来都悠然自得的她很认真地对他说道:“顾小宝,我是师父的干孙女,你是他亲孙子,现在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了。朋友也许会散,恋人可能会走,但我不会离开。”简桥抱着他的力道加紧了些,和他挤在狭窄的沙发上,和他接吻,绵长坚定,像一直以来的告白。“顾郁,我要做你心里的那颗星星,你要做我的太阳。”顾郁温润地笑了笑,“你要和我不共戴天么?”“不是,”简桥也笑了,舔了舔他温热的嘴唇,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给你慰藉的同时,你也照亮了我。”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更了三章,暂时摆脱了鸽以咏志的属性,真是太感人了。☆、67顾郁不仅仅想照亮简桥。他想融化简桥,就像爷爷说的那样,融化他的心,成为他永远的羁绊。夜晚,顾郁早早地睡了,这空荡而了无生气的院子里,许多生命在细雨过后重新浮现。院落里的花草无声地扎根发芽,在残败之中仰起高傲的头颅。暮色浓重,两只狗后知后觉地知晓老头子不会回来了,驯顺地趴在床沿,蹭着两个人的枕头,眯着眼打瞌睡,屋里回荡着狗轻声打着呼噜的声音。简桥靠在床头拿起顾郁的手机,想看看他最近有没有记录自己的心情。屏幕亮起,登时映入眼帘的,是网络上那些关于顾千凡去世的言论。为一位艺术家的哀悼风潮渐渐落下,后继而来的是许多人对画舟堂前程的担忧。这是第一次,顾郁本人被直接置于众人的目光之下。最多的言论也无非是,一代大师费了大半生时光成立的“画舟堂”,就这么被毁在一个完全不谙艺术的门外汉手里。关于他的无端的审判越来越多,可顾千凡过世,画舟堂解散,本就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之前时代双壁之一的舒玉城走的时候,他身后的徒弟不也悉数散了,纵然有舒牧这样优秀的后代,一生招牌终究没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