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被顾栩发现,怕被顾栩听见,他躲在羊群里,他躲在那个角落里蜷起来,这么多天,第一次发出声音,第一次无比崩溃的发出恸哭的声音。太痛了,太痛了啊。这是顾栩啊。看不见的顾栩,会在无数个深夜,穿过特拉河,穿过费城,穿过新州,回来这间阁楼。他来看自己的日记,来听水音铃,来坐一坐自己的床,来摸一摸属于江崇律的痕迹。江崇律痛的几乎将牙齿都要咬断了。他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在这个时刻里他深切的明白过来,原来他说的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是这个意思。第96章那天快要天亮,顾栩才勉强回到了费城,他坐在车上应该是睡着了,江崇律看到司机下车去后座叫他,半晌才将他扶出来,熟稔的送到了门里面。顾栩原地摸进了门,江崇律坐进租车司机的车,后座仿佛尚有余温。他就坐在几分钟前顾栩坐过的地方,安静的听司机说起这位大方的客人。一次一千美金,每周一的的凌晨三十分,车里要干净,不能有气味,不能说话,不能放音乐,他也付了一千美金。听顾栩穿过特拉华的来来回回,逗留的时间和长长的叹息。原来他们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错过的,很多,从哪一天开始错过的,他根本记不起,他知道他对顾栩的伤害,生活会还替顾栩给他的,时间也会替顾栩还给他的,看不见顾栩每一天,他都在受着,看得见顾栩的每一天,他都在痛着。他没有力气了,仅仅是这样,他就快要撑不下去了,他偷偷跑到顾栩的房间,把门锁起来,躲进顾栩的被子里,贪婪吸食顾栩发间的香味放纵鼻尖的酸意。这些日子,他尽力去了解顾栩,尽力去拜访他的曾经。他被各种各样的人告知,顾栩从小小的人,到长大,这二十几年都过了什么样的生活,那些人有的叹息,有的遗憾,大多数总带着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他,好像都在问“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是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个得到的少却一直在不断失去的人,每个人都会为他痛心难过,这其中,江崇律明白的最多,他明白顾栩所有失去的东西从来没有回来过,原来人真的会从过去的日子里不断消失的。最绝望的词是来不及,最遗憾的,最遗憾的是,江崇律啊,你也没有成为例外,没有例外的让他一次次失去,没有例外的回不到他的身边。已经撑不下去了,无法再在顾栩在和不在的日子里苟且偷生。可顾栩在那些他在和不在的日子里,又是怎么的痛不欲生呢。顾栩还活着,但江崇律已经是个幽灵了,他拿顾栩的被子蒙住头。算了吧,他想,何必要等十二万年呢,他可以陪着顾栩的,在今后的每一秒,明明都可以。顾栩想留一天,就陪他一天,顾栩要走,就陪他走。圣诞前那天,平安夜。天气特别好,不冷。国外的对这个季节的氛围更隆重些,他们都见到了整条大街的节日气氛,但关上门,是没有欢声笑语的。谁也不知道顾栩是如何记得这一天的,江崇律其实也不想他记得,顾栩的每一个节日,都没有好的记忆。那天,他给海茵包了个红包,让海英长大了看。海茵看不懂,点点头。顾栩又打趣着关照他藏藏好。江崇叙偷偷拿给他看,是一份继承书,也叫..也叫遗书。他仍是细致的给每个人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江崇叙得到了一只领带夹,许景行拿到了一只毛绒玩具,连厨房那天的帮厨阿姨,都得到了一份鲜花。江崇律靠在门坎上对着深黑的夜吐了个烟圈,他想起了曾经那只有着星星和月亮,模仿银河的手表,跨过整片海洋,这里是没有的。“hi”江崇律转过身微微讶异,心跳却是一下比一下更急更重,室内安静的很,他们都默契的保持沉默,看着顾栩慢慢走过来。他看不见,找不到声源,所以看着的方向其实并不是江崇律的正脸,他笑起来有一种非常久违的感觉,不沾尘世的单纯和年少。这个笑容一展开,江崇律瞬间痛苦的明白,它不管如何好看,怎么耀眼,都跟“江崇律”这个人这个名字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是给你的他指尖递来一个通红的大苹果,江崇律用颤抖齿尖咬了咬内唇。他总要不断的抬头,不断的仰望,能抑制住潮水澎湃的湿意,却怎么也挡不住心口汹涌的痛。顾栩伸着手,有些疑问的晃了晃苹果。江崇律站在他面前微微启唇,那句谢谢不敢出声,顾栩笑了笑,也许是当面前这个羞涩的中国流浪汉不好意思,他轻轻拉起江崇律僵硬的袖子,把苹果放进他手中。“要平平安安啊。”江崇律蠕动着唇,终于别开脸去。他想,那一年的圣诞节,他给顾栩的一颗苹果,大概是颗毒苹果,顾栩终于要被他毒死了。滚烫的烟头烧到了他的指尖,他没有立刻丢开,而是上瘾一样感知那种灼痛,这样的痛如果能转移淤积在心口和每一根血管的绵密刺痛,他觉得他还可以承受千倍万倍。连续降雨,使特拉华的河水都涨高了。渐渐的。顾栩昏沉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都得非常用力才能汲取一些空气。有一天他醒来摘掉了呼吸机。说想要出去透透气。许景行找了辆轮椅,推着顾栩很慢很慢的去柯蒂斯兜风。他这天心情极好,微笑着眯起眼睛,翘着鼻尖闻雨后青草的空气。“是有人在卖棉花糖吗。”没有人卖棉花糖,是一辆移动的货车,卖甜甜圈和冰激凌。许景行问“想吃甜甜圈吗,是卖甜甜圈的”顾栩点点头“好啊。”许景行向货车走去,顾栩坐在椅子上慢慢淡了笑容,他伸手像是摸了摸空气,轻轻了呼吸了一声。“哎。”江崇律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而行,他看见有人在偷拍顾栩的脸,有些不高兴的向前走了几步,阻挡视线。一辆滑板顺行过来,打到了顾栩的腿,他的腿晃了晃,连轮椅都歪了歪,学生模样的人迅速取走了滑板,顾栩就成了正面对着一张榕树的傻傻模样,他似乎也想调整一下座椅,但草地难行,他不得其法,差点摔下来。江崇律默默伸手扶住了他。他本是不敢的,许慕说不能再在任何时候让顾栩有情绪波动,他撑不住半点激动或激烈的情绪。他只是下意识的这样做了。隔着衣袖,他把顾栩扶在座椅上,给他的轮椅换了个方向。顾栩茫然的怔了怔,眼中稍有些慌乱和不稳。江崇律退开了几步远,突然的,他看见顾栩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手扶着椅子,接着就是一个踉跄跪到了地上,江崇律从来没这么生气过许景行是这么个废物。他忍了几秒,又捏了捏拳,才走过去把他抱起来。一个短暂的怀抱,顾栩十分安静的垂着头,他膝上有些泥,江崇律没敢去擦,在顾栩的发尾扫过他的脖子,感觉怀中是个真实温热的躯体时,江崇律咬着嘴唇一声未吭,趁着自己来不及产生不舍的情绪,他把顾栩还到了轮椅中。顾栩轻声说“谢谢。”许景行很快跑过来,瞪了他一眼,他几乎把除了草莓外的所有口味的面包都买全了,拿来叫顾栩自己选,顾栩要了个芒果口味的,甜甜圈上的巧克力太甜,顾栩不能吃,他闻面包的味道后浅浅的咬了一口,鼓着腮细细嚼了好半天,才吞下去。许景行问他好吃吗,他说“还好。”看,连许景行都知道,他是不喜欢草莓的。江崇律早知没有任何情感会饶了自己,但每感知一次,还是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细血管在受刑。江崇律在远处慢慢的跟着,顾栩一路都在沉默着。路间是亭亭森森的遮阴树,雨后的水汽还没有被蒸干,微微露出来的眼光穿透树层,零散斑驳的落在顾栩洁白单薄的侧脸上,在极优越的眼角和鼻翼投了淡淡的影,看上去有些低落。许景行笑了下。“是今天的甜甜圈不好吃吗,等你到家后,我就去另一条街买好吃的那种怎么样?许慕上次给海茵带的那种,不那么甜的。”顾栩摇了摇头“下次吧,下次再去买好了。”许景行顿了顿,说好。顾栩似乎也想到了这种类似于下次的词,其实挺遥不可及的,他换了换语气说“明天吧,明天买,买红豆味的”“好啊,买红豆味的。”许景行手中有颗藏蓝色的宝石袖扣,他走到半路,停下了推车,而是朝顾栩蹲了下来,他握着顾栩放在膝上的手,认真又虔诚。“顾栩,你想结婚吗。”江崇律在树下凝住脚步。许久许久,顾栩轻轻的抽出手,遥了摇头“ 和谁 ”许景行粲然一笑,说“我听说,如果一个人来到世上,最后走的时候也是孤身一个人的话,到了地下会被欺负的。”“顾栩”许景行拿那颗漂亮的宝石袖口放进顾栩的手掌心。“这是我叫海茵偷来的,原本是想着我死了以后,带着你的东西,下辈子循着味儿还能找到你。但是我现在觉得它其实也适合求婚。”顾栩捏着那颗袖口,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的吗。”“是啊,所以不想被欺负的话,要和我结婚才行。”“我带着这颗袖口走的话,就不会被欺负了吗。”许景行笑着说“是啊。是这样的。你拿着它,等我下辈子来找你。”顾栩笑起来,他摩挲着那袖扣,紧紧的握在掌心中。“好啊,那我就等着它的主人来找我。”许景行开心极了,眼神亮的发酸,鼻尖都红了。“我是真的喜欢你。”顾栩侧了侧头,美好又单纯。“我真的很好,我性格也很好,长得也好看啊,照理说,谁都会喜欢我的..”“每个对我说喜欢的人,我都信了,我这么好,怎么会不喜欢我呢。”许景行边推车边说道“你说的很对。”“我听说,人是不会爱一个跋山涉水去见他的人,只会爱一个跋山涉水去见的人。”“当一个人跋山涉水来见我的时候,我相信他是爱我的。”许景行笑着点点头,顾栩仰头对着空气发出微微的叹息。“许景行,我不会喜欢你的,更不可能爱你,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也想过拼尽全力的活下去,但凡有可能,都不想放弃,因为我有我爱的人,想跟他在一起过很久很长的日子,可我是个很小气的小心眼,小到用别人的心脏去爱他,我不愿意,我不允许。”“顾栩....”顾栩呵呵笑了一声“我明明在说江崇律啊,下次见到他,替我告诉他,我在这个世界走了一遍,没什么意思,回头想想我还是最爱他。”“也替我告诉他,下辈子要早点遇见我,最好只遇见我。”许景行看着走过来,站在一步之遥的江崇律。顾栩的嘴唇是白色的,指尖是青灰的,说话多了就开始很重的喘气。“你别在说话了。”“许景行,这颗袖口我没收了..。”“顾栩...”顾栩手中的袖扣在苍白的指尖熠熠发光。他攥的很紧,像是怕被觊觎一样。“海茵.....我在江崇律的书桌上看过他的名字,记得他的眼睛。你救了他的弟弟,他会感谢你的,如果你愿意把他带大,我这辈子.....就原谅你了。”他喘息不停,身体微微向后倾“别再说话了,别再说话了顾栩”顾栩眨了眨眼睛,那些稀薄的空气早就吸不进去,它们只肯盘桓在气管之间,被阻在肺部之外,顾栩极浅极轻的向外呼气。还好,一点也不痛苦,这一秒,是自由的。“坚持一下,顾栩,坚持住。”许景行慌乱的把他直接抱了起来,向前奔去,这是江崇律第二次看到相同的场景。上一次,顾栩也是这样一动不动的被他抱在怀中。江崇律被动的跟着跑了几步,又莫名的停了下来。“顾栩…”他极轻极轻的发出声音,有些委屈。像个被遗弃的人,江崇律看着许景行跑的越来越远,他以为自己一定是泪流满面,也一定是绝望透顶。他只是停在了原地,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顾栩”他淡淡的,露出因为不知所措而无法做出任何举动的表情,他在原地迈不动脚步,那些海水般的湿意一点点的漫上来“顾栩。”顾栩,我想我看不见脚下的路了。江崇律张望着,那张带着笑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知道是在视线里远去了,还是模糊了。第97章(番外篇-顾栩)回光返照,真的是个很好的词。三百六十度上帝视觉,充满游离之感,身体很轻松毫无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顾栩见到了很多医生,有往他身上放仪器的,有一直在按压他的心脏的。许景行厚重的长靴,鞋绳散了,他很想开口提醒他一句,只是没有张口的力气了逐渐的,那些医生也撤了出去,海茵安静可怜的让人心疼,静静的站在门边,出去的人一直碰到他小小的身体,他只好倚在门框上,注视着躺在床上的自己。许景行也好,许慕或者江崇叙也好,顾栩望了又望,还是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多长时间的距离,一段路而已,顾栩觉得他真是走的太慢了,还是再等一等吧。今天真是个很好的日子,风和日丽,他终于又看见了江崇律。他听见许慕喜欢叫他“小律”,听上去年纪很小,也很好听,有一种被照顾着的感觉,顾栩觉得挺好的,默默在心中记下了。“小律,小律。”他曾对梁纪说过,如果可以还是想过个恶毒的人,事实证明,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瞎的彻底点倒还好,偶然一瞬看见江崇律,就怎么也恶毒不了了。要说江崇律不爱自己,顾栩是不信的。喜欢和爱的界限在哪里呢,在于放弃。喜欢一个人会因为遇到更喜欢的东西而放弃前者,以此循环,没有终点,等到某天觉得喜欢是有界限的,那就是爱了,爱需要勇气,需要不断的取舍和别离,就像提炼一只虫蛊,总要放弃很多很多的喜欢,还有千万种选择。有的人值得,比如江崇律,顾栩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东西,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顾栩。江崇律没有放下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他顾栩不值得,而是因为江崇律本身和他就不是同一个种类。一条鲸鱼和一条鲨鱼,生活在同一片海里,即使他们看上去再像,也是不同的两种东西。这注定了他们再契合,也会在达到某个临界点时只能选择分离,这是一种不同类的不可抗力。江崇律发现的早,所以更清醒,顾栩不一样,他的执迷不悟全在骨头缝里,死也不愿意更改。所以有时候无法走到一起,不是因为不相爱,而是因为爱不相通。勉强不过命运,却也是最好的结局,一生只爱一个人,爱就爱一生。江崇律的智商高,就是情商醒的晚,总归有些吃亏,这让他的感知总要慢了常人很多,像放学回家来不及赶上同学所以落单了的小朋友,即使是在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间,这个画面只要入了脑,顾栩在这个世间就还是很不干脆的遗留了三个字。舍不得。舍不得你会这样孤独的一生,舍不得你爱而不得。爱一个人就是盲目。盲目就是盲目,盲目到什么也不重要,包括自尊。在顾栩也为不同类的爱觉得愤恨觉得失望难过时,他感知不到。记仇也好,报复也罢,但凡江崇律不爱自己,他受不着一点伤。刚巧可以成全自己做个良善的人。若是不巧。若是不巧他跋山涉水来找自己,顾栩也觉得很好,就当报个仇再小小的惩罚下江崇律,再多就不行了,再多又要回到那三个字。顾栩已经不想当一个恶毒的人了。哪怕他去娶妻生子,他去世上别的角落寻欢开心,都好过近在迟尺的不敢靠近。他连一句都不敢说。上帝到底是偏爱了江崇律,还是给顾栩还一点温情,谁也不知道。可是在那个奇奥的晚上,他就看到了江崇律,江崇律是张着嘴,哭着几乎沿着床边沿着墙跌出去的。顾栩曾以为那是梦,也认为还能道别,真的很好。可是江崇律蜷在羊圈里放声哭泣,顾栩的心已经碎的不能再碎了。感谢上帝短暂给过的几分钟,顾栩觉得如果死亡就可以得到江崇律的刻骨铭心,他是愿意的,世上无人爱他,若是有,他只希望是江崇律。江崇律多傻啊,难道世上真的会有人认不出近在迟尺的爱人吗。他的气息是极寒地区被风吹过的松柏树林,只要靠近,连眼睛看到的,都是青森笔直的广袤无垠,坚定不移。如同顾栩不喜欢世上所有会变更的东西,他热爱这样的安稳。他想做那片松柏林里,安静却永不会变动的树木,长长久久。仪器突然就发出了一声响,不尖锐,顾栩的侧脸朝门口稍微偏了偏。啊,真的是走的太慢了。还是很遗憾,没有再见到你。还是很遗憾啊,不能长眠在那片松柏里。“滴滴…..滴----------------”江崇律,这次,真的要再见了呢。第98章(番外-江崇律)江崇律买了一块地。其实也不是新买的,早就买好了,不过还是梁纪操办的多,无他,理由仍是同一个,他在国外,不方便。梁纪按照他的意思一直盯着这块地,从挖地基到修园林,修着修着才觉得不对劲起来。等到这处地方郁郁葱葱,假山亭榭水楼都建成了后,梁纪问江崇律什么时候来验收。江崇律那时候正在全世界各地旅游,回“快了。”再然后就彻底联系不上,消失了。这个快了,就快了将近一年。这是江合最兵荒马乱的一年,梁纪咬着牙挺着,一边恨一边不断的派人在世界各地找。后来江崇律自己把自己送回来了,梁纪气哭了。他自己在那个园子里坐了一天,老天陪着下了一天雨,意外又不意外,这好像就是结局。------------顾栩走的那天,不是没有等到江崇律。江崇律依旧站在他的一墙之隔,知道顾栩的心不想再跳了,于是他也不想再跳了。他怕顾栩不安心,也怕看见顾栩流眼泪。顾栩走了后,江崇律意外的很平静。单方面的告别,不由得他,他觉得顾栩并不想要见自己,何必要去糟蹋他最后的宁静。他把许景行又揍了一顿。本来不想揍他,但是他先动手了,许景行受的伤更多点,姑且算是他把许景行揍了一顿吧。原因是他抢了顾栩,硬是把他们都关在门外。那天他抱着顾栩在他的那张床上躺了一夜,直到他的身体是真的彻底冰冷,无论如何确实是捂不出体温了,他才不得不放手,并不是因为许景行又跑进来想动手,他才放开的。江崇律本来想着把袖扣吞了算了,丢脸的是,因为许景行一直来抢,他实在没有力气,抢不过。本来都快吞下去了,该死的江崇叙又给他拍出来了,他生怕许景行去捡,起床速度太快,跌下床的时候把自己摔晕过去了,实在很跌份。半夜的时候,他也不想承认,是因为顾栩走了他才想哭的,是因为袖扣被抢了才哭。他知道自己心智甚至不如海茵成熟,但是人到了某种程度,是控制不住的。他不知道海茵给他把袖扣又从许景行那里偷回来了,想悄悄的想放在江崇律的枕边,江崇律没有睡着,他一进门就发现了。“是你啊,顾海茵”江崇律说。海茵爬到他的床上,这也是顾栩的床。他蜷在江崇律的身边,如同曾经蜷在顾栩身边一样,他沉默把那颗袖口放在江崇律手心。“还给你,这是你的。”江崇律突然死死的咬着牙,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那一刻他有多弱小,弱小到忍不住需要一个孩子的安慰,忍不住想从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些可以缅怀联系的东西。海茵没有哭,只是默默的坐在一边看着他,看他毫无形象的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人,撕心裂肺。第二天,江崇律想啊,顾栩一个未婚的人,要是真的被欺负怎么办啊。他要赶紧找他去才行啊。于是他回去了奇奥收拾东西。他又想着,该怎么去找他呢。奇奥有湖,街道有车,厨房有瓦斯,市区有高楼,邻市有轨道,再不济,paul还有□□。可他应该体面一点才对。他穿好衣服,把铃铛和袖口都攥在手心,但他又怕见到顾栩,顾栩会怪他留下海茵。于是他写了一封江氏合法人继承人书面说明,也就称遗书吧。他把名下的股份和资产给了两个孩子,其实这些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意思,只是他在感知到这些东西其实没有太大意义时,太晚了。真的太晚了。顾栩在的时候,他连自己多一分的偏心都没有得到,离开后,江崇律连听到“顾”这个字,全身二百多块骨头,没有一块不疼。他最后一次整理了顾栩的书籍,并把自己的日记手札都收整好,想着梁纪看到遗书时好烧给他们。想着想着,不小心一低头就把那些纸弄湿了。世界上有魔法吗?有的。顾栩的魔法。那些江崇律的日记反面空白的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文字,真的是一个接一个。滚蛋的眼泪掉到那里,哪里就会出现顾栩的字迹。江崇律说他去了日本的清水寺却没有遇到千重子的那篇日记后面,顾栩在背后用娇俏的语气回复道“那就再去一次啊。”啊呀,你知道一个人精神上的痛的极限是什么样的吗?江崇律也不知道,因为每当他觉得已经很痛很痛了,但过不了多久,一定还有别的东西能让他更痛一点。他想着,不行啊,我躲不开这些痛啊。他只好背上自己的日记盒子,带上他的兔子,他们一起去日本的清水寺,去京都,去平安神宫,去青莲院看楠木,平安神宫的樱花没有开,他也许会遇到千万个千重子,但不会遇到一个像顾栩的人,他很失望。清水寺门前的手水舍让他手上沾满了水,他急着要去找顾栩,又不能忍住顾栩笔下的每一个字。顾栩又在他某天写奇奥农场里一只母羊生了小羊的日记背面写“听说奥克兰的奶油青口贝很好吃,一直没有空去吃呢”于是江崇律又去吃了奥克兰的青口贝。又在他写回了国,遇见许止萦去日本做修复手术了的背面写“今天又看了一遍威尔斯密斯的当幸福来敲门,真是部很棒的电源。”他也看了,并没有觉得很励志,人人会因为史密斯在厕所里的痛哭所感动,但江崇律不会,他已经能比史密斯更知道怎么来演绎一段绝望。顾栩又在他写着paul养了一只猎犬,如果把小白放出去,那狗就会追小白的日记背面写“兔子也很好,小白很可爱,我一直很喜欢。”随着每一天出现的笔迹,江崇律陷入周而复始的痛苦,他一天天的盘亘在顾栩从不曾告诉过他的喜好和各种各样的愿望里。他每日都在旅途,却感觉不到丝毫快乐。他靠顾栩写在背面的自己,苟活了7个月。他慢慢的明白,这七个月的意义,顾栩始终认为自己是不重要的,他觉得最多七个月,江崇律就能慢慢忘记自己。他觉得只需要七个月,江崇律就可以慢慢脱离那些顾栩消失在这个世界后的黑白。凭良心讲,江崇律没有一天不希望摆脱这种痛苦,摆脱这种不想醒来的日子。没有人能理解每天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是一件多绝望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得了病,世上已经没人治得好的那种。回到奇奥那天,江崇律已经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了,消瘦,极度的消瘦。他不吃任何肉,讨厌草莓,闲着的时候睡觉,有空的时候拿着信件发呆。他不会再好奇顾栩写了什么,他觉得是折磨,他不想再翻看了,顾栩总在哄骗自己多活一天,好让自己离他更远了一点。他给顾栩写了91篇日记。顾栩同样在每张纸的背面都留了字迹。偶尔是批注,偶尔是抱怨,偶尔是说自己喜欢什么,偶尔是某个小愿望。他在第90句里调皮的告诉江崇律,他一共写了92句话,永远比江崇律多一句。第90篇日记的背面,他说他喜欢北极,可是来不及看一场极光,不知道世界哪里的极光最美,下辈子好去那里长成一棵树。江崇律脑中能知道他在写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半是无奈,半是期待,可能那时候视线已经很差,身体也很差,这张纸被折到了页脚,江崇律当时根本注意不到。不然,不然他们现在已经在北极了。江崇律恨极了,他发现自己不想接受顾栩对时间的馈赠,又不得不实现顾栩的每一句话。时间在慢慢的等,它也许是想等到江崇律痊愈的那天,所以它变得格外宽容和漫长。江崇律也在等,他再次等到了年尾的十二月份,在最后一次经过特拉华河的时候,仔细的留意着身旁每一趟路过的游船,他在那条河流上静静的呆了一天,确定再也没有见过与顾栩相似的身影,他是真的觉得,他应该再也见不到了。还好,他是真的没出现,他又这么庆幸的想着。顾栩走后,就住在一只黄桃玻璃罐头里,他的愿望不是这样,他说要他们把他撒到海里。但当海茵很平静的用小手一把把抓那些剩下的骨灰时,即使许景行黑着脸,江崇律黑着脸,却也没有人真正阻止他。海茵抱着不肯撒手,在被江崇律无耻强行抢走的那天,第一次见到那双深湖水般蓝绿色的眼睛流泪。竟也是透明的颜色。江崇律是愧疚的,他决定要补偿顾海茵一点东西,可能是遗产,也可能是股份。他偷偷把那颗小袖扣放在顾海茵的口袋里了,作为小小的交换。毕竟那眼泪再透明,再可怜,江崇律也是怎么也不可能把顾栩留下的。他带着顾栩和一只兔子,去了育空,去了芬兰,去了挪威,去了冰岛,。育空的极光,没有萨利萨尔卡的好看,因为人太多了,他第一次觉得这是个小众里大众的爱好。极光也许真的很好看吧,江崇律也觉得极光是好看的,只是他并没有很多心情,他脑子里丧的每天只想着怎么赶快在这个世界消失,所以他把一切都变得很匆忙。他还是耐心的比对,耐心的安排着前后的时间,赶场子一样,看完了世界上所有能看到极光的地方。看到的最好看的地方,是芬兰边界的拉普兰德,那里有圆顶的玻璃屋酒店,还有漫天的星星和森林山川。但江崇律还是又回到了斯瓦尔巴特岛,在北极圈里的一个边角地方,只有冰川,驯鹿,没有森林,因为人烟稀少,天寒地冻,几近世界尽头。他又把所有的日记都翻看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顾栩的第92句话。他想到了顾栩曾经跟自己说想要一个空头支票的愿望。他的愿望里,会不会有一个是想要见到自己的呢。会不会有一个是说“你如果做完91件事还没有忘记我,就来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