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走走停停,十二天后终于到达福宁城,又花了几天安顿下来。结清工钱送走大牛和二牛,站在新租的院子里,顾玉成长长伸了个懒腰。赶考真的太难了!他们三月下旬出发,在路上就走了快一个月,马不停蹄找到地方安顿下来,时间就进了五月。天气已彻底转暖,随处可见花红柳绿,鸟雀鸣啼。这次时间仓促,没有找到很合适的一进院儿,就租了个两进的院子。虽然贵了些,但地方宽敞,院子里还有两颗枣树,长得有些年头了,很是粗壮。简单归置好家当后,顾玉成就用绳子在枣树间捆了个秋千,自己坐上去试了试,然后招呼顾玉荣过来玩。早在清平县的时候,顾玉荣就见过别人家的小孩荡秋千,很是羡慕,但那时候家里没有树,她就没吭声,每日里或投壶或认字,玩得不亦乐乎。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秋千,顾玉荣高兴得在院子里欢呼着跑了一圈,然后才过去荡秋千,没一会儿就把搬新家的不适应抛得一干二净。王婉贞则在准备贡品和香烛。虽然行程顺利,但到底离家千里,又恰逢五月初一,她就想烧香拜佛,求个平安。祭拜过四方神佛后,一家人歇了两天,从长途奔波的疲惫中缓过来,就开始一如往常地过日子。顾玉成给仍在京城的顾仪写了信报讯,然后重新立了个倒计时,挂在布置好的书房里。乡试一般在八月底或九月初,算起来只剩一百多天,必须要用功读书,才能增大中试几率。而且乡试是每场连考三天,堪称科举中的最大难关,锻炼强度也要增大,不能因为身体原因撑不过去。这般规划之后,顾玉成对饮食和锻炼更加注意。也不知是养生作息起了效果,还是终于到了福宁城心头放松,总之在之后的某一天里,他做了个美滋滋的梦,醒来就发现自己的难题解决了。顾玉成大松一口气,怀着隐秘而欣喜的心情悄悄洗了衣服,就开始给《问仙图》写结局。这稿子已经写到九十四卷,大大超出一般话本的长度,也破了欣荣书坊的记录。顾玉成不想大注水,便准备在一百卷前正式完结,也省得以后惦记。他花了几天时间,将路上构思的内容落到纸面,一气写到孟青云乘着问仙图飞升成仙,天降甘霖,有仙子在云中接引。而孟青云踏上天阶,垂眸低望,无人知他在看什么。只有数柄金色小剑投向修真界,倏然消逝,不知为何人所得。写完后,顾玉成将厚厚的《问仙图》手稿托给镖局,花了二两银子请人送到京师的欣荣书坊。毕竟那边有分号,比往清平县送稿划算许多。与此同时,一封来自京师的回信也到了他手中。随信而来的,还有顾仪的两个包裹。第41章 乡试之前这两个包裹挺大, 也挺重。一个是历年会试题目,另一个还是会试题目。顾玉成刚打开就呆住了, 屏住呼吸小心翻看, 发现这俩包裹里竟集合了一甲子的会试题, 诗书礼易春秋的都有。集齐五经会试题, 也不知老师费了多少功夫……顾玉成大为感动,恨不得给顾仪送个“万世师表”的牌匾。谁说顾仪不会教学生来着?就冲这两包裹的真题, 也必是那些人不肯好好学习!顾玉成心头感动,连来信中只寥寥百来字的劝勉都不介意,饱蘸浓墨给老师回了封充满感情的长信, 保证会刻苦攻读,绝不辜负老师期望。为了让顾仪放心, 还随信附送了最近的文章, 足足两沓,向学之心非常诚恳。有了真题,顾玉成就开始模拟考。为更接近乡试的环境, 他还用木板在院子里搭了个简易号房, 左右前后俱是三尺宽,待在里面将能转身, 然后放置桌椅做题。试了两次发现不大牢靠, 干脆雇人用砖砌了个同样的号房,抵着墙搭两块木板,白天当桌椅写字,晚上当床板睡觉。只待一天, 顾玉成就觉出了这种号房的威力。和木板房相比,砖头垒的考房更加狭小逼仄。在这种环境里高强度用脑,作不了三篇文章就能让人头昏脑涨,恨不得溜出来透透气。要真进了场,得连考三天,还有府军卫士一对一盯着,心理压力更大。顾玉成暗自咋舌,心说难怪乡试才是最难过的一关。院试和会试虽也是考三场,考棚同样没好到哪儿去,但每场只考一天,中间还能喘口气儿。乡试的三场却是每场三天,这三天里,考生吃客拉撒睡都在这么个小小的号房里,其中艰难可想而知。而且乡试题量更大,首场就要做三道四书题和四道五经题。为了方便修改且不污卷面,必须先在草稿纸上写一遍,再誊抄到卷子上,不计思考时间,纯文字都有一万多。科举考试历时虽长,但出题的范围有限,都是四书五经,跳不出这个框架。能挺过截搭题考中秀才的,经义都没问题,作文也有些章法,但每次大比之年,乡试时都有考生提前被抬出来。估计跟这种考试模式脱不了干系。顾玉成感慨一番,开始循序渐进地模拟考。模拟考是应试教育一大利器,不知被多少人诟病,但能风行几十年而不衰,自然有它的好处。顾玉成一心想要取中,自然不能放着利器不用。他守着两大摞真题,每天雷打不动作七篇文章,不管好坏,必须要写出来。一开始还比较费劲,后来做习惯了速度逐渐提升,甚至能赶在天黑前做完一整套题。速度上去后,顾玉成就开始每隔两天去号房里做题,累了在里面活动活动,连饭都是王婉贞给放到木板上吃的,晚上还特意在板子上睡过半宿。在这种高强度的模拟考训练下,顾玉成的备考清单也逐渐增加,包括擦号房的五块抹布、挡风的门帘、万一下雨漏水能铺到顶上的油毡、挡风挡雨的油纸伞、热饭的小火炉和木炭等。王婉贞还给他做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布袋,比着布袋裁好油纸,带进考棚后就能把这三样叠到一块儿,做个防水的袋子,睡觉或吃饭时把考卷放进去,免得破损污毁。至于在号房里睡觉的问题,顾玉成决定多带两床被子克服一下,争取第一天做完题目,至少打完腹稿,然后第三天提早交卷离场。都说“三场看首场,首场看首篇”,再怎么模拟,他也不能窝在三尺木板上睡两天还精神奕奕,不如直接放弃,主攻第一天。只要首篇文章入了考官的眼,大概率就能取中。一旦取中,不管是头名解元,还是最后一名吊车尾,都是实打实的举人老爷,具备参加会试的资格。对顾玉成这个实用主义者而言,已然是达到目的了。顾玉成在家中模拟强化的同时,京师里的顾仪正在奋笔疾书,写完又把字纸扔到火盆里烧掉,惆怅叹气。他就不该回来!顾家是京师高门,五代书香门第,走出去的都是端方君子。唯有顾仪,声名远扬却放浪不羁,好不容易做了官还给辞了,从此更是一年年不着家。早年间顾仪母亲时常装病骗他回来,后来被闹得装不下去,母子俩彼此清清静静过了好几年,没想到去年忽然修书一封说是病得起不来身,召他回来。顾仪自己人到中年都偶有小恙,何况是他母亲?收到家信就直奔京师,进门却见老母亲笑盈盈地拄着拐杖。她老人家卷土重来了。顾仪当场被气个半死,恨不得掉头就走,到底是看着老母亲满头华发狠不下心,顺了她的意在家中住下。本想住个一两月就再次云游,哪知合阳公主这女人消息灵通,脸皮又厚,一天天的上门纠缠,又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糊弄住他母亲,现在这家中,他竟是一个同盟都没有!还有京师这些俗人,忒是无知,竟然背地里开局,赌他的学生能不能取中,简直不知所谓。他顾仪的学生,能连个进士都考不中吗?考不中的都是些没用心学的朽木!顾仪看着火苗将字纸吞没,愤愤举起酒壶,闷头喝下一大口。反正现在没人盯着,他爱喝多少喝多少,权当借酒消愁了。明日就到城郊庄子上去住,看哪个还到他面前来做说客。.“哥哥,明天真的去看花灯吗?”顾玉荣仰着脸,大眼睛水汪汪地瞅着顾玉成,充满渴望。顾玉成顿时心头一软。这段日子里他每天不是读书作文,就是在号房里模拟考,几乎没有时间陪顾玉荣。好在小丫头很懂事,跟着认字、背诗,还对照他买来的《投壶大全》花式练习,自顾自玩得开心。但她正是爱玩好动的年纪,显然在家中憋得狠了,听说要去看花灯都不敢相信,拉着顾玉成的袖子来回确认。“当然去。”顾玉成又回答了一遍,神色温软,“明天是八月十五,是庆祝一家人团聚的节日。福宁城里会有卖花灯和小玩物的,到时候哥哥就带你出去。”顺便也给自己放个风,若无意外,这就是他乡试前最后一次出门了。顾玉荣得了好几次肯定回答,满意地拍拍手,蹦跳着跑到王婉贞跟前,指指脑袋道:“娘,明天帮我梳头发嘛,我要那个最好看的!”“好好好,娘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王婉贞道。儿子埋头苦读,她却清闲得很,只好每日里多做些滋补的饭菜和汤水,让儿子补身体,再就是给全家人做衣服、做鞋子。除此之外无事可做,王婉贞就开始打扮女儿,今天编一个新发式,明天再编一个,不怎么长的头发都能编出花来,以至于顾玉荣每天照镜子都美滋滋的,还要拎着裙角转个圈儿,仿佛仙女临世。明天终于出门,必须要更加好看!第二天,王婉贞果然给顾玉荣编了新样式的发辫,中间穿插着珠串和花朵,远看像戴了个花环似的,越发衬得小丫头明眸皓齿,伶俐可爱。顾玉荣自觉今日美貌非凡,人也矜持起来,抿着小嘴巴做淑女状。顾玉成看得好笑,夸奖赞美一番,就跟王婉贞一起,一人一边牵了她的手出门去。他早就发现王婉贞手很巧,会的东西远超一般村妇,应该有些来历。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左不过是他们一家人过日子罢了。福宁城靠近京师,相当繁华,又是中秋佳节,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卖各色小吃和花灯的最多,还有杂耍艺人在空地上撂地卖艺,叫好声响成一片。顾玉荣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看得眼花缭乱,连手里的糖人都顾不上吃,兴冲冲要去找花灯。怕人多把她挤跑,顾玉成干脆将她抱到怀里,和王婉贞一起慢慢朝花灯的方向移动。到了一看,这里的花灯也分两种,可以直接买,也可以猜了谜再买,猜中的话还能打折。顾玉成付了十文钱,拿到两个谜面,打开一看,一个写着“壬申桃花凋”,打一成语。另一个写着“此公之后有奇才”,打一字。他略一思索,很快想到了答案,道:“成语是猴年马月,字是头一个字。”“这位少爷真是才思敏捷啊!”卖花灯的老板笑道,“您选盏灯吧,不管哪个都打五折。”顾玉成是见过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人,对纸灯笼兴趣不大,便问王婉贞和顾玉荣喜欢什么灯。王婉贞摆摆手:“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娘就不凑热闹了。”顾玉荣则是看来看去,顺着灯谜挑了一盏猴儿灯。那小猴的尾巴高高卷起,煞是可爱。“要那盏猴儿灯,再要一盏莲花灯。”顾玉成直接买了两盏灯,抢在王婉贞阻止之前付了钱。老板笑呵呵地道:“少爷好眼力,这是最后一盏猴儿灯了,可得拿好喽。”顾玉成微微一笑,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往前走,准备再买点吃的就回家。谁知刚走出没几步,就被个穿着葱绿色衣裙的姑娘拦住。那姑娘斜刺里窜出来,俏声道:“公子,我家小姐也喜欢这猴儿灯,可惜没买到,不知能否割爱?”第42章 陈年往事顾玉成低头对上那姑娘的目光, 平静道:“抱歉,不能。”姑娘:“……”她似是从没想过会被拒绝, 面上带了些羞恼, 小声道:“这位公子, 我是城里朱家的丫鬟, 叫冬雪,今天跟着我家小姐出来买灯。小姐真的很喜欢这盏猴儿灯, 让我一定要买到。这样吧,你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跟你换,好不好?”顾玉成又说了句“不能”, 抱着顾玉荣抬脚就走。他妹妹今年就看过这一次热闹,挑了一盏喜欢的灯, 哪里能为几十文钱就给别人?那自称冬雪的丫鬟却张开胳膊将他拦下, 声音也高了些:“你这外地人怎的这般不知好歹?这样吧,我出十倍价钱,就要这猴儿灯。”也不打听打听他们朱家是什么身份, 就敢这样不识抬举, 想必是个乡下过来的穷酸。往日里有人听到他家小姐要什么,哪个不是巴巴地送上来?这穷酸真是不开眼!顾玉成没想到逛个街还能碰上这种事儿, 心里更多的是新奇, 但他被人一拦二拦的,又被拿钱砸,到底不大痛快。余光瞥到不远处有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往这边张望,干脆道:“你家小姐不喜欢这灯, 不过是你这小丫鬟胡说罢了。不信你再回去问问,看她可愿意五十两银子买这猴儿灯?”冬雪登时怒了:“你——”怎的不去抢!正待呵斥,那矮一些的人影匆忙过来,是个与冬雪做同样打扮的丫鬟,圆脸上生着一颗痣,只年长一些,衣裙是黄色的。她对顾玉成福了福身,道:“公子见笑了,我家小姐为人心慈,纵得这丫头失了分寸,这里给公子赔个不是。”说完又福了福,还压着冬雪也赔了礼,然后道:“我们做朱家下人的,也不敢以势压人,只是我家小姐实在爱这猴儿灯,都说好男不与女斗,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吧。”听完这番连消带打的话,顾玉成是真的恼了。猴儿灯自买了就一直在顾玉荣手上拿着,小姑娘今年才三岁多,你们也不瞎啊,怎么净睁着眼说瞎话?他看向绷着小脸儿嘴唇紧抿的顾玉荣,问道:“阿荣,你喜欢这盏猴儿灯吗?”顾玉荣轻轻摸摸小猴儿的尾巴,大声道:“喜欢!”顾玉成颔首,对一黄一绿道:“我一个男人,也不与你们两个为难,只是我家小妹实在爱这猴儿灯,你们家为人心慈的小姐怎么也有十几岁了,就别逼着小孩子学孔融了。”说完对王婉贞使了个眼色,绕过黄绿二人,大步朝前走去。他身量渐长,又锻炼出一层薄薄的肌肉,并非文弱书生,冷着脸的时候很有压迫力。冬雪还想拦,被他凌凌的目光逼退,含恨让开。她们主仆三人今天是悄悄出门的,没带家丁,不然非叫这穷酸好看!不过一个好看些的穷酸罢了……顾玉成并不知道自己被人骂了好几声穷酸,他抱着妹妹稳稳穿过这条挂满花灯的街,看了各式花灯,又买了几样吃食和一盏大大的鲤鱼灯,然后才慢慢回家去。好不容易出来放风就被人扫兴,哪怕逛够了也得再洗洗眼睛,不然以后老在心里记着,就要变成阴影了。到家后放下东西,挂好灯笼,又洗了手脸,已经是明月高悬。顾玉荣提着那盏猴儿灯,困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她珍惜地摸了摸猴子尾巴,眼中满是困惑:“哥哥,为什么她们要买我的灯?我应该卖吗?”小丫头很是聪明,这是记着了……顾玉成正色道:“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都依自己的心意。因为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先买到了猴儿灯,它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就行。”顾玉荣晃晃小脑袋:“那要是很多钱呢?”顾玉成心头一动,他妹妹真是聪慧啊!这要是在从前,就该筹划着买学区房了。“千金难买你高兴,高兴怎样就怎样,你小孩儿家家的,不要想这些。”顾玉成说着,拿过那盏灯,“你看,这盏灯是八十文,十倍也才八百文,你身上有多少文钱?”顾玉荣闻言,摸摸裙子口袋,掏出一串铜板放到凳子上,又从脖子里扒拉出个扁扁的布葫芦,小胖手捏着葫芦嘴,掏出一张银票。最后弯下腰,从两边袜子里各拿出几枚铜板,也放到凳子上。做完这些,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顾玉成:“哥哥,我自己数不清。”她背诗快,认字也不慢,但数数不行,现在也只能数到六十,超过就会倒到四十九。银子又得跟铜板换算一下,更是不知道多少文了。顾玉成差点笑出声来。他习惯在身上带钱,又让王婉贞和和顾玉荣也随身带。在他影响下,王婉贞从出门不敢带一贯钱,硬是变成了能揣二百两银票面不改色,连顾玉荣身上都带着五十两。现在只要出门,不管是隔壁街买肉还是巷子口买馒头,王婉贞都会往顾玉荣兜里放上串好的二十枚铜板。但是袜子里的几个,就是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背着他们自己藏的了……顾玉成忍住笑,一个个带着顾玉荣数过去:“这是五文铜钱,这是二十文,加起来一共二十五文。这张银票是五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换一千二百文铜钱,加起来一共六万多文。拿这些钱去买猴儿灯,能买七百多个,咱们家里都挂不下呢。”顾玉荣还不能理解七百是多少,但不妨碍她知道这是个大数儿,比那个十倍多许多许多。而且这只是她身上的钱,她哥哥身上更多!这么一想,顾玉荣瞬间开心起来,一个果子没啃完就在王婉贞怀里睡着了。顾玉成将妹妹安顿好,又倒了一大杯水递给王婉贞,轻声道:“娘,你今天怎么了?”他也是回到家才发现,王婉贞脸色很不好,甚至有点惊惧。王婉贞摇摇头,在顾玉成担忧的目光里,好一会儿才道:“娘今天见到那黄衣服的姑娘,左边脸上有颗痣,觉得眼熟,就想起从前的事儿了,心里有点儿难受。”顾玉成追问下去,才知道原来王婉贞小时候就被卖到了大商户陶家做婢女,靠着手巧和勤恳,慢慢到了陶家小姐身边做二等丫鬟。按照陶家惯例,她应该到了年龄就放出去嫁人,结果被那家的二老爷看中,要收了做通房。王婉贞再老实,也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哪里能愿意跟着个色眯眯的老头儿?偷听到二老爷想生米煮成熟饭的打算后,她就趁着月黑风高,悄悄跑了。要是在陶家老宅,王婉贞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但恰逢陶家小姐出门探亲,把她带上了,趁着住店时人多事多的空当,她就藏在不知道谁家的马车下面,被带走了。逃跑后王婉贞就沿着山路一直往南走,她并没有去处,只听说南边水土肥沃,想着或许能有一条生路。就这么硬生生走了七八天,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栽进陷阱,爬也爬不出去,全靠那股不想死的劲头撑了两天。终于等来了顾大河。“娘就是那时候跟了你爹,慢慢过起了日子。”王婉贞颇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没有娘家,也没嫁妆,你奶奶总是不高兴,好在现在都熬出来了。”顾玉成伏在王婉贞膝头,听得心口发疼。王婉贞话少,说起往事也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过去,但她见到一张与当年管事相似的脸,都能吓得不轻,可想那时候吃了多少苦。他默默记下那黄裙丫鬟的长相,安慰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况且这家姓朱,那家姓陶,应该只是长得像而已。”王婉贞道:“我想也是。这些事儿原本该烂在肠子里,谁也不说,但是阿成现在是秀才了,娘也不是别人家奴婢了,想起来就想唠叨。”“娘心里有事,不跟儿子说,还能跟谁说呢?”顾玉成又给王婉贞倒了杯水,笑道,“等我将来考中进士,做了官,就给您请个诰命,凤冠霞帔,风风光光的,什么猪啊狗的都抛一边儿去。”王婉贞含笑点头:“好。”.中秋过后,顾玉成便又开始模拟考试,没再出过家门半步。只在月底收到顾仪的来信,让他专心备考。这次字写的多些,足足两页纸,千言万语汇成四个字——务必考中。顾玉成:“……”得亏他经历过无数考试,不然来自老师的压力都能大到心态失衡。哭笑不得地回了信,顾玉成就开始清点考试用具,将模拟考时想到的东西一一置办好,连笔墨纸砚都多买了两套。准备就绪后,九月初三的子时,顾玉成背着包裹,排到贡院门口的队伍里,等待搜身进场。贡者,献功也,所有排队的人,都是地方献给朝廷的人才。只有通过乡试考核,才能被贡到朝廷。福宁城的贡院面积很大,能同时容纳来自附近州县的两千多名秀才。作为被上供的人才之一,顾玉成排了半个多时辰队才轮到,然后脱袜子、解头发,被翻了个彻彻底底。为了防火,他的小炉子和木炭都被扣下,好在其余东西都没问题。初秋的凌晨还是凉飕飕的,顾玉成迅速整理好仪容,就背起自己的大包裹,领了考号往里面走去。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6 20:15:42~2020-04-10 18:0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点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 21瓶;方也 14瓶;小小白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43章 乡试考场贡院内的号房按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次序, 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个号房前都站着一名兵士。顾玉成走了一会儿才来到“庚”行, 找到自己的号房。乡试三年一考, 贡院也三年一开, 只在开考前进行巡视和清扫。这间处于中间位置的号房明显是被大扫帚划拉过的, 竹枝痕迹宛然,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顾玉成买了热水, 从包裹里掏出抹布,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特别是那块当做桌子的木板。这可是考试写字用的, 万一有凸起没注意,下笔不慎损坏试卷, 就只能三年后再战了。好在这板子虽然灰尘多得能按手模, 但非常平整,上面隐约可见之前考生留下的墨迹。顾玉成用了三块抹布才擦干净号房,左右比了比, 发现比他在家搭建的模拟号房略宽一些, 顶上也严密,不像漏水的样子。保险起见, 他还是踩着用来当椅子的那块木板, 将油毡卡着砖缝弄到号房顶,又把三尺长的薄棉门帘挂到前头。他坐下后,这个高度将将能挡住腰腿,还不妨碍巡考和外面的兵士监督他是否作弊。迫不得已小解的时候, 也不至于那么尴尬……顾玉成忙乎一通,已到了寅时。他又买了热水灌进自己带的小铜壶里,抱在怀里暖着。没过多久,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标志着考生全部进场,贡院大门即将关闭。随后,主考官带着几位考官开始巡场,神色严肃,告诫考生不可随意走动,不可夹带作弊,否则枷号三天,剥夺功名。顾玉成心想这处罚比院试作弊严重得多,又有兵士一对一监考,堪比人形摄像头,估计一个能作弊的没有。结果试题纸还没发下,就听见哀嚎声响起,紧接着有兵士拖着个年轻人从他面前经过。看这距离,应该是同一行号房的考生。顾玉成:“……”他安安静静地等了半刻钟,领到试题纸一看,上面整整齐齐印着三道四书题,二十道五经题,春秋经的题排在最后。从乡试开始就是正考,不再考支离破碎的截搭小题,都是大题。虽然要默的字数不少,但做起来容易。春秋经的四道题里面,有一道还是他在家中自己出题写过的。顾玉成心头一喜,当即决定把旧文删改用上。概因这时候考试时间紧,考官认为学子急着交卷,来不及修改精进,以致场屋文字多有瑕疵,所以哪怕有人在场上把自己之前考试的文章拿出来誊上,只要质量可以都能过关。要是恰巧被考官认出,文章又有所进步,还能从考官手中得个红圈。顾玉成这篇文章是八月份作的,除了他自己没人见过,自然更拿得出手。考场上能有这般运气,着实是个好兆头。顾玉成压下喜意,一边告诫自己不可得意轻狂,一边慢慢研墨思考首题。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篇,他必须把第一篇写得最精彩,不然旧文再好也白搭。这一题是“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字面意思就是德不配位的时候,不敢制定礼乐制度,有德行没地位的时候,也是不敢制定礼乐制度的。这是圣贤谦虚之语,却隐约有讽刺时事之意。因为就在八月底,宝华天子宠信的国师之一,要求朝会前必须焚香祝祷,保佑国泰民安。天子同意了。这国师是道士,京师道门瞬间水涨。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俱是议论纷纷,连顾玉成这个只能看邸报的宅家学子都略知一二。但这一二所知,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不知道考官是什么态度。譬如这篇题目,如果想赞同,可以顺着圣人之言往下写,“夏礼杞不足徵,殷礼有宋存焉,周礼绵延至今”,而今圣天子的礼制,是能和周礼相提并论的存在,故可以遵从。甚至能再加点道家典故,让文字缥缈出尘一些。要是想讽谏,那花样就更多了,一个道士凭什么插手朝廷大事?哪怕只是仪式,也不该由道士做主,圣人都说了,有位无德,不配定礼乐,敢问国师凭什么?炼丹术吗?这题目着实刁钻,顾玉成没纠结多久,就选择了走中庸之路。每个下场的学子,都知道“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考官”,但是他现在没法儿揣测考官心意,干脆纯理论不站队了。哪怕中庸,也比站错队强。只是这德、位、礼,又该如何连在一起,破出题目呢?顾玉成盯着草稿纸冥思苦想,直到天光大亮,照在小小的号房里。他盯着那点光影,忽然有了思路,提笔写下“夫圣人传道以心,大贤悟道亦以心哉”,随后两句承题,三句起讲,笔锋如破竹般挥洒而下。事实不好写,就唯心吧!德位相配,譬如文质彬彬,唯有君子,礼乐安乐,才能言行无过,才是为臣之道!思路顺畅后,连续三个多月的模拟考威力就显现出来,顾玉成写得几乎不加点顿,落笔成文。直到午时放饭,他已经写完首篇,连第二篇都写了三分之二。怕打断思路,顾玉成只要了热水,就着热水吃了一把自己带的咸肉干儿,坚持将第二篇写完。然后仔细雕琢词句,更换了两处典故,才将两篇文章工整誊抄到试卷上。收好试卷,顾玉成也不觉得饿,便只吃了张博饼,喝了几口水,就起身活动。号房太小,所谓活动也不过是做两遍眼保健操,背对着兵士抬抬腿,扭扭肩,让四肢血液流通流通。饶是如此,重新坐下的时候,顾玉成还是收到了来自监考兵士的小眼神儿。他抬头对人家笑笑,就继续磨墨作文。许是思路打开又精神饱满的缘故,顾玉成只觉文思泉涌,辰时不到就写完了余下五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