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的题目正常许多,小题不像府试那般枯困缩脚,最多是将《中庸》隔章搭了《诗经···.大雅》。顾玉成正要落笔,忽的心头一动,沾了墨先在草稿纸上试写,果然有些不服帖。他干脆在草稿上用小字写了一遍,直到写出来的字与平时一般无二了,才在考卷上落笔。写完小题再作文,顾玉成觉得思路顺畅许多,首场的四书义和五经义都破题极快,特别是“若保赤子”一题,更是走笔如飞,不到午时就写完全篇。这题出自四书的《孟子.滕文公》。夷子来问孟子,古代帝王行儒家之道,对待百姓就像爱护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若保赤子”,究竟是什么意思。问话的同时他得出了自己的答案,认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即爱是没有等级差别的,只是从自己的亲人开始实施。夷子的主张已经被孟子批评过了,破题时自然不能赞同。但要是顺着孟子的意思,换了词句再重复一遍,也肯定会被考官黜落。顾玉成在腹中打了几个破题,最终取了反破,提笔写下“根本而不以矣,唯恃贤者之仁也”。天生万物都有其规律,这种规律是万物存在的根本和唯一。现在有人不顾这种根本,认为爱无差等,不过是仪仗贤者的仁心罢了。破题之后,他又紧接着用一句“夫仁者,贤之根本,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来承题,借着古贤者的名言强化自己观点,随后层层铺陈,论述完毕后在结尾借圣贤之口来一番忧思,自然拔升高度。有巡场的考官从号房前经过,顾玉成也不抬头,专心致志写自己的文章。他可是听说之前府试有考生因左右张望被黜落的,进场就打定主意做个低头族,绝不多看一眼。那考官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顾玉成暗自松口气,又开始写第二篇。这回也作得颇为顺利,酉时之前就交了卷。堂上,主考官林学政续了蜡烛,和其他三名考官一起判卷,遇到好的就拿出来吟诵佳句,互相比较。其中一名考官忽然道:“我手中这份卷子,行文潇洒肆恣,颇类顾居士文风,莫非就是他在偏远小县收的学生?”林学政恰也看到了白日巡场时的卷子,道:“不如看看这份,破题极妙,环环相扣,不过四百余字,却是真雅质朴,有古文之风。”说完曼声吟哦几句,又将卷子递出去让其余考官传看。先出言的那名考官心知这是不喜顾仪文风了,于是将手中卷子往下放了放。但凡应试,考官的喜好就格外重要,常有文风不合考官口味的被黜落。现下是林学政不喜,他正可将其往后挪挪,来日回了京师,也算对那位有个交代。顾玉成对考官间的暗涌一无所知,按部就班考了后两场,再次累得脸发青,回到客栈就躲进房间休息。他身体已然累极,精神却莫名亢奋,怎么也睡不着,便要了热水泡脚,又默了自己的文章,直到三更才数着羊慢慢睡下。梦里也是乱七八糟的,一忽是在野外不知什么人的陵墓前,一忽是在溪口村那条清浅的小河旁,倏然又飞到空中,茫茫然不知归处。第二天醒来,顾玉成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打开门,恰遇到钱同在门外作势要敲。见他出来,钱同大喜道:“贤弟终于醒了!报喜的都快来了!赶紧出来吧,一会儿还得发喜钱呐!”中试的需要发喜钱,他们都得提前准备好这意头。顾贤弟之前排名都不错,多半是能中的,万一报喜的来了他还在睡觉,多尴尬啊。顾玉成还未完全清醒就被拉着到了楼下,和认识的不认识的考生等在一处,耳边乱糟糟的。出发前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至少考过府试,拿到童生出身。万一不中也要维持风度,不给老师丢人,中了也不能跟范进中举似的,得尽量淡定。然而这会儿在人堆里等着,人人都在盼着取中,被这氛围渲染,顾玉成也紧张起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带着红案和大红笺纸写的捷报跑到如宾楼,高声报喜。连续四个不认识的名字过后,顾玉成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贺!清平县溪口村顾玉成,丙二十六号,第三名!”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远去,模糊成一团不甚清晰的背景音,顾玉成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隔开了似的,眼前只有那红纸写就的捷报。他使劲儿眨眨眼,又悄悄掐住手心,在众人的恭贺声中,掏出银子打赏了报喜人,又对周围人说着“同喜同喜”。言行没有一丝差错,整个人却似分成了两半儿,一半儿站在人群里言笑晏晏,一半儿飘在半空中看着下面的自己。直到第二波报喜的人过来,又重复了一遍名次,顾玉成才从那种不真切的感觉里脱出,眼中泛出浓浓的喜悦。他考中秀才了,还是第三名!从此就是第一等的廪生了!作者有话要说:更得贼晚……第38章 返回家中顾玉成满怀喜悦参加了放榜后的覆试。覆试没什么难度, 主要是为了对比考生的字迹和水平,确保无人替考。顾玉成规规矩矩答完一场交了卷, 走出考棚才彻底卸下那口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巡场的林学政和提学官们, 似乎总往他这边看, 来来回回经过好多次。特别是一个面色微黑的中年学官,那目光灼热得有如实质, 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盯得顾玉成几乎要忍不住摸摸脸,看自己是不是替考的了。好在这次覆试的考生都是真材实料,顺利通过了学政大人的考核。三天之后, 顾玉成就和另外五十几个新秀才一起,在学官带领下参加了入泮仪式。他本就生得俊秀, 这会儿穿着崭新的秀才襕衫, 越发显得芝兰玉树,跟在学官身后前往孔庙这一路上都沐浴在众人目光里,还被扔了好几条带着香风的手帕。至于钗环花果之类却是没有的, 概因上一届有个倒霉学子被珠钗砸中眼角, 差点破相并绝了为官之路。从此知州大人就严令禁止围观者投掷此类物事,今天还派了差役在路边盯着。顾玉成幸免于被硬物砸中的危险, 规行矩步地跟着进了孔庙, 由学政大人象征性整理一下衣襟后,就踏上一座窄窄的木桥,跨过其下半圆形的泮池,向圣人像行拜师礼。先正衣冠, 后明事理。思乐泮水,矢志向学。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进入知识分子行列,成为圣贤门生。顾玉成心中生颇为感慨,回到客栈后就提笔写信,一封给老师报喜,一封给家里报平安。作为院试的第三名,廪生中的优等生,他从此就能吃公家饭了。“廪”字代表着粮仓,廪生就能享受官府发放的米粮银钱,每人每月是廪米六斗,廪银二两。最重要的是,终生有效。也就是说,考中秀才后只要不作死,哪怕这辈子再无寸进,都能被国家供养一辈子。除此之外,秀才还能免除徭役赋税,上公堂也能免跪免刑。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家中出个秀才,着实是改换门庭的大事了。只是还要多读书求上进,不然难免成为世人口中的老酸秀才……顾玉成这般想着,将两封信分别送出,转天和同行几人一起到广德州的大寺庙里拜了拜,又买了些特产,才踏上回程的路。清平县连他在内一共出了五个秀才,以录取比例来说相当不错,回城时谭县令特意派人迎接,还办了接风宴。顾玉成作为其中名次最好、年龄最小的人,很是多喝了两杯酒,终于回到水井巷子时,就见到两双望穿秋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哥哥!”顾玉荣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搂着不撒手,声音甜得像掺了蜜,“我特别想你!”顾玉成低头道:“哥哥也很想你,给你和娘带了礼物。”顾玉荣皱皱小鼻子,松开手退后几步,疑惑道:“哥哥好像有点臭?”顾玉成:“……”王婉贞失笑,端了一碗汤让顾玉成喝下,又赶他去休息:“你瞧瞧这眼下都发青了,人也瘦了一圈儿,还不快去歇下?”又对顾玉荣道,“你哥累了这么多天,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吧,好不好?”顾玉荣猛点头,她哥哥都累得发臭了,还是早点睡觉吧!明天就不会臭了!第二天醒来的哥哥果然不臭了,顾玉荣开心地扑上去来回蹭,被哄了好一会儿才爬下来,去检查自己的礼物。顾玉成给她买了两个小珠串,细细长长地缀着小米珠,扎小辫的时候正好能编进去。顾玉荣早早有了爱美之心,拿着珠串就往脑袋上比划,又跑去找王婉贞给她梳辫子。她小时候营养不良,头发又稀又黄,后来搬到清平县后吃得好些,又趁冬天剃了几次光头,才慢慢长起来一头黑发,现在已经能编出两条短短的小辫儿了。王婉贞打扮好闺女,打发她去屋里照镜子,然后对顾玉成道:“阿成,现在有几家想跟你结亲,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娘先给你说说。”顾玉成:“???”怎的忽然就有人要跟他结亲,还好几家了呢?王婉贞看着儿子震惊的表情,心中好笑。阿成这个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总觉得自己稀疏平常这点不好。他也不想想,寻常人家里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哪能像他这样自己挣出家底,还考出个秀才来的?自他们在这水井巷子过完第一个年,就有人找她搭话问亲。那时候家里不宽裕,儿子一心读书,来试探的也不是什么极好的人家,王婉贞便以守孝的名义都婉拒了。现在儿子考中秀才,又品貌俱佳,当然是挑女婿的热门人选。他人还没回来,王婉贞就里里外外接到了七八家的橄榄枝。她详详细细地给顾玉成说了一遍,最后道:“娘思来想去,这几家里就是赵家和李家最好。听说赵家的姑娘很不错,虽是庶出,也是养在厉夫人跟前的,又有你和赵家大少爷的关系在,想来不难相处。”“李家姑娘的父亲是秀才,他家姑娘从小就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李家夫人我也见过几回,是个和气人。”顾玉成听来听去,发现王婉贞明显中意李家。因为赵家家财万贯,这人嘛,财大就气粗,儿媳嫁妆丰厚,她就免不了担心儿子受气。顾玉成听得甚是无奈,道:“娘,我还不想成亲,您就推了吧,没得耽误人家姑娘。”他还小!知子莫若母,王婉贞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不相看才要耽误呢。赵家姑娘十四岁,李家姑娘十三岁,甭管定了那个,过两年都是成亲的好时候呢。”十四岁和十三岁……仿佛有一柄名叫“道德”的锤子狠狠砸在天灵盖上,顾玉成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木着脸好半晌才回过神,郑重道:“娘,我是要考进士的,这两年就先不提亲事了。”真提也不能娶这么大点儿的姑娘,真是造孽啊……王婉贞这次没有看透自己儿子,笑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害羞?你都十六岁了,也到相看媳妇的时候了,不是都说人生四喜嘛。”顾玉成当然知道人生四喜,其中两大喜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他现在这样子……等等!他现在这样——顾玉成脸色忽的白了一瞬,敷衍王婉贞两句就往自己房间走去,仔细看背影还有点仓皇。王婉贞忍住笑微微摇头,她这个儿子呀,真的是太害羞了!第39章 搬家赴考怕儿子尴尬, 王婉贞就去厨房准备饭食了,殊不知躲回房间的顾玉成心中正在电闪雷鸣。苍天啊!大地啊!他现在竟然不具备成亲的条件!这两年王婉贞偶尔会提到成亲的话题, 因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就是展望一番将来人丁繁茂的美好前景, 顾玉成也就不怎么在意, 过耳即忘,专心读书。直到今天正经提到成亲, 提到人生四喜,跟着想到洞房花烛夜,思维不知怎的发散了下, 顾玉成才忽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那啥过, 连梦里都没有……刹那间恍若惊雷劈下, 顾玉成感觉心跳都停了一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间。他本来想说现在这样还是个房无一间的穷小子,娶了妻子也养不起, 忽的拐了个弯儿就从财经频道变成了走进科学。不会是原身因为常年苦读又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给荒废了吧……顾玉成呆呆地坐在床上, 好半天才缓过神,把年龄算了又算, 坚强下了定论——绝对是因为他还小!!!因着这点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 顾玉成哪也没去,不管谁来邀他,是吃酒吃饭还是赏景,通通都拒绝, 只推说考试累了要在家中休息,同时为乡试做准备。旁人不知他少年心事不可语,只以为他是借口休息在家中温书。虽有几个说酸话,什么“人家是廪生当然不跟我们来往”之类的,但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心性沉稳,是个值得结交的好读书之人,很快便不来邀他玩乐,只三五好友小聚了几次。连钱同这个考了三次终于得中的新秀才都没有大肆庆祝,照旧去图书馆借书抄书。“顾贤弟小小年纪就才学扎实,取中第三名廪生,还能静心读书,我等自然要仿效一二。来年秋闱若得中桂榜,还能做个同年,岂不是一桩佳话?”钱同的话很快传开,顾玉成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就涨了一波声誉。但他本人并不知情,而是在家里奋笔疾书写《问仙图》。顾玉成曾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难题,硬是不知道怎么办。进补吧,理智上知道没什么用,还容易过犹不及,虚不受补。顺其自然吧,感情上又很难做到。顾玉成权衡一番,不想成天惦记这点事儿,干脆发愤图强,买了十根中等磨条,将《问仙图》一口气写了四万字,一直写到主角孟青云化神后期。在这一阶段里,曾经对孟青云情意款款的彩霞仙子弃他而去,闭关昆仑。与他相爱相杀的妖族圣女只剩下相杀,曾经的未婚妻蓝小姐已成为金丹修士,但坚定选择了新道侣。众女渐次离去,留孟青云在问仙路上踽踽独行。亘古不化的冰川上,孟青云临风而立,遥望万丈高的昆仑墟,无悲无喜。给了男主一个孤独终老的背影,展望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仙家纷争,顾玉成心满意足放下笔,将《问仙图》送到欣荣书坊,又捎带领了最新的润笔,满意而归。自从《问仙图》火起来,欣荣书坊就开始每一卷都雕版,还出了配图的精装版与纯文字的平装版,最高能卖到十两银子一本,利润丰厚。其他几家书店也有仿照《问仙图》风格的书,但都不能和他们家相比。靠着这本书,欣荣书坊的东家终于将分店开到了京师。老掌柜还别出心裁,以书中所描述的仙器为样本,打了一批木制模型,油漆好了放在书坊卖,也是广受欢迎。顾玉成的润笔费跟着水涨船高,今天一次就领了七十四两。凑够三百两银子换成银票,顾玉成就开始着手搬家赴考。这次的目的地是延平州福宁城,距离清平县有一千七百多里,又是一家人齐出发,必须得准备齐全才行。这距离让顾玉成望而生畏,甚至动过自己赴考的念头,又被理智压下。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福宁城是大名鼎鼎的黄湖书院所在地,虽跟清平县离得甚远,但距离京师不过三百里,将来考中举人后去京师,会方便许多。顾玉成清点完家中银钱,就开始处理家中物事。他们家这两年来虽过得俭省,但到底添置了许多东西,从棉被、衣服到锅碗瓢盆,将厨房和柜子装得满满当当。王婉贞哪样也舍不得扔,干脆都打了包,只将实在带不走的桌子送了房主,又把院子里的菜送了邻居。几户邻居都极为欣喜,虽说这菜不过寻常青菜,但可是秀才公家里种出来的,吃了说不定都能沾点文气,必须得让自家孩子吃掉!房主就更开心了,他家院子里出了廪生,是个好兆头,现在已经有人抢着租了,租金还涨了几百文。但他谁也不租,专等顾玉成走后把小孙子挪进来。这可是风水宝地,肥水不流外人田!顾玉成忙活两天,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和同窗依次道别,又拜访了谭县令,托他往京师送东西时把他给老师的礼物一并捎过去。这时候通信不便,他还没收到顾仪的回信,就先给老师送些心意吧。得了谭县令的勉励和文书,顾玉成就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正式踏上了前往福宁城的路。他们人多,行李也多,就雇了两辆大车和两个车夫,一辆车坐一家三口,另一辆车装行礼。虽然道路颠簸一如既往,但时节已到三月下旬,天气暖和起来,路上只见杂花生树,群鸟乱飞,也颇有意趣。顾玉成本是个非常小心的人,又带着娘亲和妹妹,便坚持白天赶路,绝不走夜路、小路,每天下榻都要住旅店或驿站,哪怕贵一些,也从不在外面休息。两个车夫为了省钱,就在车上睡觉,顺便也给主家看行礼。这俩人是本家兄弟,大的叫大牛,小的叫二牛,都是厚道人。因为顾玉成赶路不催命,也不克扣吃食,自己吃肉还会分他们一碗,俩人便格外感激,一路上小心看护,非常勤恳。一行人晚上住店,白天赶路,中午就卸下炉子、煤球和米面,在路边做饭。王婉贞之前腌好的一罐鸡蛋正好派上用场,拿来配面饼子格外香。顾玉成对吃的不挑拣,但大牛以前是个猎户,家里受了灾才出来投奔二牛,一见到山林就手痒,不是想拾柴就是想打猎。眼看不远处林子里有野鸡影子一闪而过,大牛终于鼓起勇气搓着手道:“要不俺去打个野味吧,给秀才公添菜!”顾玉成僵了一瞬,心里的小人疯狂摆手,简直要晃出残影,面上却平静道:“不用了,我带的粮食不少,足够吃的。况且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受伤怎生是好?咱们出门在外,还是安全最重要。”大牛顿时惭愧,蹲到一边吃饼子去了。人家秀才公小小年纪,都知道不让他冒险受伤,他这么大个人了,咋的还忘了家里嘱托呢?二牛比他哥机灵一点儿,赶车送人的活儿也接了十几趟,但从没见过怕车夫受伤还吃食管够的,夜里跟大哥凑一起感叹一番,对顾玉成等人更加尽心。如此走了十来天,几人已经穿过汀州和台祥州,即将进入宝庆府地界,一路平静无事。王婉贞是个能吃苦的,虽然第一次出远门,但儿子女儿都在身边,又有一大车家当,身上还揣着银票和铜钱,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还能变着花样烙饼。顾玉荣则是有哥万事足,她还记得上次哥哥为了考试抛下她的事情,对于这次能和哥哥一起出发非常满意,不叫苦不叫累,赶路时老老实实待在车上,休息时就在娘亲和哥哥的眼皮底下玩耍,自得其乐。顾玉成默默盘算行程,觉得再有十几天就能到福宁城,然而天公不作美,刚踏上宝庆府的官道,忽然下起大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打下来,拉车的骡子都睁不开眼睛,踏着蹄子不肯迈步。看实在来不及赶到驿站,大牛跟二牛问了顾玉成意见,就将车赶到路边的一处寺庙里,求个避雨的地方。知客僧得知是秀才赶考过路,又收了香火钱,客客气气将他们五人迎进去,又给安排了两个房间。“条件简陋,委屈檀越了,稍后可尝尝本寺斋菜。”“大师客气了。”顾玉成道过谢,安顿好王婉贞和顾玉荣,就给大牛二牛一人发了三百文钱,让他们找寺里和尚要热水洗个澡。他们一家三口被严严实实的护着,并没有淋到雨,但大牛和二牛都被淋得透湿,要不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感染风寒就糟了。而且寺里只有两个房间,他晚上要跟这俩人一起住,想到那味道,顾玉成给钱的态度越发坚决。大牛和二牛推辞不过,喜滋滋领了钱去找知客僧。三百文肯定用不完,他们这次真是碰到厚道主家了!虽下着雨,天色昏暗,但此时才将将未时,顾玉成无事可做,就在廊下转悠。这寺名叫“慈悲寺”,瞧着不怎么大,内里纵深却广,香火也鼎盛,这种天气竟也有香客在里头走动。顾玉成看着看着,就见不远处几个妇人撑着伞,说说笑笑地绕过回廊往寺庙后院走去,其中一个还给迎面走来的僧人递了什么东西。那僧人接过来,握了握那妇人的手,这才离开。顾玉成:“……”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6 23:06:09~2020-04-07 23:2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40章 虚惊一场顾玉成维持住面无表情的淡定, 慢慢往客房走去。这短短几十米的距离,无数猜测从他脑子里闪过。什么送子观音灵验的寺庙, 其实是香客被和尚玷污怀孕, 什么佛门清净之地, 藏污纳垢之所……那些猜测一个比一个可怕, 一个比一个惊悚,终于回到房门口时, 顾玉成后背都冒了汗。他本想直接去王婉贞和顾玉荣房间,带她们先行离开,转念一想现在这庙里的和尚还客气招待着他们, 说不定是想等晚上一网打尽。他此刻就露出行迹,岂非打草惊蛇?毕竟慈悲寺不小, 又敢做这种勾当, 僧人应该也不少,就凭他们老弱妇孺的组合,是万万逃不出去的。客房的门板很简陋, 王婉贞和顾玉荣小声说笑的声音透过缝隙传出来。顾玉成站在门口深呼吸两次,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拖着脚步去到隔壁客房。这里是他和大牛二牛住的房间, 他们俩都是健壮男子, 又会赶车,还是先找他们合计为上。现在雨势小了些,实在不行就借口出去拿行李,直接骑着骡子跑路, 万不能折在这慈悲寺里。顾玉成思来想去,渐渐定下心来,奈何两个被寄予厚望的车夫一去不复返,怎么也不见回来。藏在靴子里的短匕被摸了又摸,顾玉成的脸色也越来越沉,直到他忍不住怀疑大牛和二牛是不是已经遭了不测,才看到这俩人端着两大盆的烩菜和馒头,满面油光地大步回来。二牛更机灵些,看顾玉成脸色不好,以为是嫌他们洗涮时间太长,赶紧奉上菜和馒头,道:“秀才公莫怪,俺们兄弟太脏了,被庙里的师父给押着洗了两回,正好馒头又快出锅,空净嫂子就让等了会儿子,正好端热乎的过来,您尝尝先?”顾玉成:“???”顾玉成:“空净……嫂子?”“就是空净师父的娘子,可利索了!”二牛道,“她跟另一个老婶子,蒸了三大笼屉的馒头!”顾玉成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时候和尚还有娘子了?还有这馒头,腾腾冒着热气,不会是下了什么蒙汗药之类的吧……然而大牛已经笑呵呵地开口,一脸陶醉地道:“不愧是武师傅的娘子,手劲儿大,馒头也筋道,俺一口气吃了仨!”两兄弟说着,都劝顾玉成趁热吃,还说不够了能再去要。顾玉成:“……”他实在没忍住,试探道:“我从没出过远门,竟不知这慈悲寺的和尚,还能娶妻生子,可是一家子都住在寺里?”大牛和二牛对视一眼,彼此都很惊奇,仿佛顾玉成问了什么匪夷所思的问题。尴尬的沉默过后,二牛道:“好多和尚都成家的,像那些净土寺、普度庙里头的大师父,都是成了家的。寺庙也不交租子,过得比俺们好多了。”顾玉成心头一震,他知道佛教分许多支,理念也不甚相同,还有修欢喜佛的,但从没想过出家的僧人能光明正大地娶妻生子。这可是宝庆府,和清平县相比,已经算是繁华的中原腹地了,怎么会有这种教义?照这样说来,他之前看到的香客,没准儿就是僧人的家眷。顾玉成忍住困惑,引着大牛二牛说了一通,才知道僧人娶妻并不罕见,那不娶妻不生子的才是异类。如慈悲寺这样的还不算什么,大寺庙占地甚广还有各类产业,跟城镇相差无几。“净空嫂子说今天下雨,怕扰了佛祖清净,大殿不开门,明天才能去拜。”误以为秀才公想去拜佛,求个金榜题名,二牛拍着胸脯道,“净空师父掌着钥匙,待会儿雨停了俺就去给嫂子砍柴,保管叫秀才公烧上头炷香!”顾玉成:“……倒也不必。你们今日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一起去拜吧。”他将菜和馒头都给了大牛和二牛,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出去,又回到那条赏雨的廊下。恰有个妇人拎着半箱纸经过,顾玉成便搭了把手将其送到禅房。他生得俊秀,又是赶考的秀才,言谈亲和有礼,很得那妇人喜欢,偏对方又是个话多的,没一会儿就告诉顾玉成她是大前年守寡后改嫁的僧人,新生的小儿子才两岁多。等告辞回来,顾玉成连那僧人不爱洗脚的秘密都听了一耳朵。顾玉成:“……”雨势渐渐小了下去,吹来的风却愈发凉,顾玉成打了个哆嗦,匆忙回房间去加衣服。大牛和二牛已经将饭菜吃得精光,商量着去帮忙砍柴,显然并没有任何不适。顾玉成终于放松下来,暗自唾弃自己一番,加了衣服就去隔壁找王婉贞和顾玉荣,一看顾玉荣已经打着小呼噜睡着了,王婉贞守着她在缝衣服。“阿成,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王婉贞小声道,“是不是着凉了?我去给你熬碗姜汤来。”顾玉成摇摇头,道:“没事,就是吃着寺里的饭菜不习惯,想去车上拿干粮。”王婉贞笑道:“娘带了的,早上阿荣嚷着要吃肉饼,我就带了几张,正好咱们一起吃,就不必劳烦寺里的娘子了。”连王婉贞这种足不出户的都知道寺里有娘子……顾玉成再遭一击,急忙岔开话题说起明天的行程。母子二人聊了一会儿,等顾玉荣醒来后,就一块儿喝了姜汤又在炉子上热了肉饼吃。饭后,顾玉成叮嘱了王婉贞和顾玉荣不要随意出门,有什么事先去隔壁房间找他,就回了客房和衣躺下,在大牛的鼾声中默默反思。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今天才算明白其中滋味儿。清平县附近只有道观,偶有小庙也不成气候,他就只去过冲虚观,竟从未了解过寺庙情形,差点闹出大笑话。唉,他的老师就是因为不满僧道盛行被贬谪,他怎么就能这般……缺心眼呢?翌日,顾玉成顶着两个黑眼圈,带家人一起拜佛。借着在各个殿里捐香油钱的机会,他还在大大小小的佛像身上敲了敲,走路的步子也时轻时重,终于确定这里没有什么地道和空心佛像,然后才在知客僧怪异的眼神里,道了声佛号迅速离开。官道只是较为结实的黄土路,雨后很难走,好在并没有到把车子陷进去的程度,三十多里后就渐渐走出泥泞路段,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