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今科解元,又生得俊美,说话和气,即使拒绝也不让人难受。邻居们不好硬送,只得放下便宜礼物,把他夸了又夸。顾玉成一直应酬到天将黑,来访的人才逐渐散去。他暗自松了口气,关起门和母亲妹妹开了一坛米酒,小小地搞了个庆祝仪式。晚上,下弦月高挂天边的时候,一家三口还到路口烧了些金银元宝。这是溪口村的习俗,据说只要在十字路口烧祭,就能让过世的亲人收到。而他们很快就要赶赴京师,今年都不能回村祭拜,现在告知顾大河儿子中了解元,也是一种安慰。祭完回到家中,王婉贞带着顾玉荣洗漱睡下,顾玉成却点起蜡烛开始作诗。放榜之后就是鹿鸣宴,所有新取中的举子都要参加,他作为解元,年纪又轻,十有八九要做诗助兴。可惜顾玉成是个实用主义者,考什么学什么,诗词一道只通了音韵和格律,让他即兴发挥肯定得砸锅,只能提前多准备几首。多快好三项,就占个“快”字吧。.惨淡月光下,顾明祖靠坐在客栈墙壁上,酒壶颓然倒在脚边。他望着桌上的行囊,只觉满心凄凉。红榜上两个姓顾的,一个不是他,另一个也不是他。那排在正中的名字,更是狠狠刺痛了顾明祖的眼,让他恨不得戳瞎自己。怎么偏偏就是顾玉成呢?明明几年前还是个文章稚嫩的小毛孩,怎么今天就能成了乡试解元呢?自打那年试探不成,他就没再搭理过顾玉成,整个清平县几乎无人知道他们是堂兄弟。可是这个名字还是时不时出现在他耳边,特别是在图书馆落成以后。同窗即使不去借书,也要夸上一两句,仿佛这样才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从最开始听到时的羞恼到后来的平静,渐渐的顾明祖已经能当顾玉成是个陌生人了。他有了白胖的儿子,又纳了一房小妾,每日红袖添香,勤学不缀,就等大比之年中举。结果竟然落第了……顾明祖捡起酒壶,灌了一口酒,脸色越发难看。他就知道顾玉成是个邪门的人!想想吧,他得罪了顾玉成,结果乡试落第。那个刘武,当初跳出来说县试案首有隐情,被羞辱一番后性情大变,连结保的好友都跟他散了伙。最后实在找不到人结保,刘武干脆连后面的院试都没能参加,至今还是个童生!顾明祖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冷,他打了个哆嗦站起来,又加了件衣服。凄凄明月难为光,寂寂愁人难为肠,他如今,竟是个难为之人了……第47章 鹿鸣宴上九月二十七, 一众举子身着新衣衫,在学官带领下来到鹿苑, 参加鹿鸣宴。福宁城学风兴盛, 一代代下来举子众多, 慢慢就在府衙内建了鹿苑, 专供三年一次办鹿鸣宴用。这园子叫做鹿苑,其实并不很大, 但里面养了十几头梅花鹿,极是应景。众学子中不乏没见过鹿的,路过时忍不住多看几眼, 脚步也慢了下来。顾玉成身形挺拔地走在前列,只淡淡扫了一眼就目不斜视继续向前。他曾是近距离接触过虎豹狮狼的人, 几头鹿着实不算什么。然而落在学官眼里, 越发觉得他少年老成气度非凡,一时间眼神都更加慈爱。鹿苑早已布置整齐,一百二十名新举子按次序坐好, 四人共一桌案, 经魁两两一案,解元则独占一案, 位置也最靠前。待本地学政和考官们渐次落座, 说了几番场面话,众人又齐声唱和《鹿鸣》诗后,宴席便正式开始。顾玉成独自坐在桌案前,悄悄松了口气。原身跟着陆夫子念书, 不曾学过鹿鸣诗怎么唱,他就更不会了,方才只好干张嘴不出声,假装唱得感情充沛。偏他位置靠前,又格外年轻,主考和同考官的目光时时扫过,紧张得差点对不上口型。然而这口气卸下没多久,顾玉成就被主考魏碑点了名,让他作首诗。“在座人才济济,均非凡俗,正可由解元起,诗词佐酒,以文会友!”众人齐声称快,顾玉成站起身,只觉满座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简直要在衣服上灼出洞来。他也不慌,目光专注看向主考,拱手一礼后朗声道:“学生治学日短,不善作诗,今天就抛砖引玉,以飨诸位。”说完抑扬顿挫地将昨天准备好的七言诗背出来,从容坐下。平心而论,这诗做得平平,但非常契合鹿鸣宴的庆祝气氛,又是脱口而出,这种场合没人跳出来煞风景,学政和考官点评夸奖后,其余经魁便开始依次作诗。五经分别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经魁首就是从本经学子中选□□的头名,共同组成乡试前五名。后人喝酒划拳时爱念叨“五魁首、六六六”,其中的 “五魁首”就是乡试五经魁。顾玉成作为春秋魁兼解元,完成作诗任务后全身放松,便专注看其他人作诗。本朝科场不考诗赋,举子中擅长作诗的就没那么多,有人既不会作诗又没有提前准备,干脆罚酒三杯跳过去,落得坦荡。但诗经魁孟彦昭是真的会作诗,最开始的五言诗字字精妙,赢得满堂喝彩。所有人都轮完一圈后,他还又做了两首,也是文采斐然。顾玉成不禁心生敬佩,暗道诗经魁年纪不大,竟能出口成诗,想来是个神童一类的人物,跟他这样强化模拟考出来的不同。诗词佐酒环节终于结束,学政总结陈词,再次勉励众举子刻苦读书,不可抛费光阴,便到了吃饭的时候。顾玉成看热菜上凝了白白的油脂,便专注吃冷盘,将切成薄片的羊肉在碟子里沾了酱汁,细细品尝。据说鹿鸣宴上的羊肉是从草原运来肥羊宰杀所得,肥瘦适宜,滋味鲜美,顾玉成格外多吃了几片,才将筷子伸向素菜。他吃得半饱时,宴席已近尾声,众举子谈笑风生,在席间走动结识同年。顾玉成抓紧吃掉几口就专心应酬前来打招呼的举子,但凡来道喜的就恭贺同喜,夸他天赋异禀的就说是老师教得好,言辞谦虚谨慎,不见一丝轻狂。这做派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却惹来旁边孟彦昭不满,举着酒杯道:“解元公未免妄自菲薄,你若是平平无奇,那我等岂非朽木?”这话说得带刺,却是冤枉了顾玉成。从他本心来说,考中解元异常欣喜,但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狂妄的。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少年人,肚里攒了十几年学习经验,久经锤炼的学习方法配合模拟考这一利器,自然进境飞快。这会儿被年轻的诗经魁当众质疑,顾玉成也没法坦诚相告,只好道:“孟兄言重了。你我同为经魁,才学相差能有几何?我不过侥幸得一新奇法子,颇有助益罢了。”解元这么说,是要把方法公之于众?周围举人瞬间竖起耳朵,就听顾玉成道:“老师曾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然乡试三年一考,只靠下场积累经验,未免蹉跎岁月。”几个年长的居然不禁点头,若非三年一大比,他们何苦熬到不惑之年才博得举人出身?顾玉成眼神扫过周围数人,正色道:“要想多攒经验,还是要靠模拟考。”他将如何模拟一一道来,包括模拟频率、强度以及如何从模拟中吸取经验教训等,详细到听完就能原样照搬。在场都是贡院号房里考出来的举子,一听就知道这方法可行,只是太艰难了点儿。他们考一次乡试就要去半条命,解元却能隔日模拟,果非常人!易经魁孙茂感叹道:“圣人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后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解元公年纪不足弱冠,却能做到圣贤所言,茂自愧弗如也。”其余几人也连连夸赞,毕竟不是谁都能将自己的备考经验告知他人,凭这份心胸也不是一般人。“谬赞了,说到底不过‘勤学苦练’四字而已。”顾玉成说完再次祭出顾仪,把这位老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宛如点石成金的仙人。孟彦昭:“……”听听听听,这人又假谦虚上了!看孟彦昭一脸愤愤不平,孙茂急忙将他拽到角落,低声道:“休得胡闹,你忘了师长嘱托吗?”他和孟彦昭都出自黄湖书院,又沾亲带故,知道此人什么都好,就是才高气盛。本想做个年轻解元,结果解元被个更年轻的学子拿下,难免心头郁闷。但鹿鸣宴不比书院讲经堂,恶了学政大人后果严重,纵使孟彦昭不满,孙茂也不得不担起兄长责任,将他未出口的狂言拍回肚里。“你下场九天,都在哪行号房?”孙茂孟彦昭:“?”“书院师长通了关系,黄湖考生都在天地行的号房。”孙茂声音更低,“你可知道,顾玉成首末两场考试都在‘庚’字行号房?”孟彦昭:“?!”黄湖书院的夫子经验丰富,他当然知道号房排布。“庚”字行可是所有考生闻之色变的臭号,才高八斗如孙茂,三年前就是被分到这一行,结果没考完首场就被抬了出来。所以这次师长们才费力气通关系,给他们弄到靠前的号房……这般说来……孟彦昭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归于平静,对孙茂拱手道谢。孙茂松了口气,拉着他重回经魁桌案,和往来举子谈笑起来。.鹿鸣宴过后,顾玉成就开始写信。第一封写给远在京师的顾仪,报告喜讯的同时狠狠把他夸了一顿,不重样的赞美都写了三页纸。第二封则写给谭县令,感谢他的教导与栽培。当初在清平县时,这位县令对他多有照顾,历年试题和县衙卷宗都送到顾家,让他学习揣摩。现在他得中解元,也当送上福宁城特产聊表心意。至于第三封则是写给陆夫子的,虽然没有在这位夫子手下考取功名,对方也是原身的授业恩师,不好置之不理。而且顾玉成后来又去看榜,在落第的榜上找到了顾明祖的名字,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决定维护好跟陆夫子的关系,省得被顾明祖背后嚼舌。至于溪口村的吕老太太等人,顾玉成直接选择了无视。他现在已经中举,有了做官的资格,即使这些人想找麻烦,也没那个本事。他已经不是从前毫无还手之力的顾二郎了。送出信件与礼物,又应邀赴了两场官方宴席,顾玉成就再次开始打包家当行礼。一回生二回熟,加上福宁城相对繁华,这次只花了两天功夫就处理完毕,雇了车往京师而去。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赶考获得了官府赠银二十两,还有一袋精米。作为举人,顾玉成进京赶考是有公费支持的,假如他选择明年初和其他举子一同赴京,还能乘坐官府提供的马车,上面插着“奉旨赴考”的旗子,一路住驿站都免费。与此同时,他的廪生福利将延续到今年底,现在仍能凭公文领取廪银廪米。然而顾玉成作为模拟考代言人,不肯在福宁城耽搁,宁愿多出钱也要提早到京师,就只领了举人银米。即便如此,王婉贞还是非常开心:“夫子说的没错,书中自有千钟粟,阿成你考了举人,咱们家连米都比往日吃得好。”这精米不知是什么品种,煮熟后微微泛绿,顾玉荣尤其爱吃,现在每顿能多加小半碗饭。福宁城距离京师不远,路上走走停停,一家人终于在十月中旬赶到了京师。作为第一大都城,京师城墙威严高耸,其上兵士林立,个个手执□□,脸色冷厉。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来人往,热闹熙攘,还有赶着骆驼的商队。顾玉荣第一次见到骆驼,被那双睫毛的大眼睛迷住,闹着让哥哥往前走,好排在商队后头。“我就看看,不摸它。”顾玉成忍俊不禁,揉了揉顾玉荣的脑袋。正要往进城队伍里走,忽然被人叫住——“敢问可是清平县顾家郎君,讳上玉下成,来京师考会试的?”第48章 京师顾家顾玉成闻声看去, 就见一个身着绸衫的中年人笑得殷切,边说边朝他走来, 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小厮。“小人是京师顾家的管事, 老爷听说您要进京, 这几天都派小人在城门口等着迎接呐。”中年人自报家门, 又请顾玉成移到旁边他们带来的车上,好进城接风洗尘。顾玉成稳稳站在原地, 道:“我初到京师,理应上门拜访,只一路风尘仆仆, 多有不便,数日前便与老师在信中约定, 进京修整两日后再行登门。怎的老师忽然改了主意?”“这……”中年管事干笑几声, 脸上浮出些尴尬。他的确是奉命来接顾玉成的,但下令的不是顾仪,而是顾家老太太, 也就是顾仪的母亲。这母子俩因事起了龌龊, 顾仪愤而离家,宁肯住在庄子里, 成日往返奔波也不回去。老太太心中焦躁, 就想借着顾仪学生进京的机会,缓解一二。怕被顾仪抢先,管事已经在城门口等了四天,见着一家三口进京的就上前打问, 今天终于见到了正主。他看这一家三口都穿着棉布衣裳,估计没见过什么世面,就打算直接把人带到顾家去。至于解元,京师里每隔三年就来好几个解元,也没见多长几个鼻子眼睛,且这顾解元又格外年轻,想来看不出什么。没想到人家这么不好糊弄……眼看顾玉成没有动身的意思,甚至眼中出现明显的怀疑,仿佛下一刻就要报官似的,管事只好在多加美化的基础上和盘托出,着重强调了顾老太太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末了期期艾艾地道:“老夫人已经派人请老爷了,现下老爷应该也在家中等着,您看要不……”原来如此,怪不得老师让他先自行安顿,只可惜棋差一招。顾玉成略一沉吟,决定先去顾家拜访,当即收敛神色,客客气气地道:“劳烦了,车子就让他们跟上吧,正可将礼物送予老师。”管事大喜,忙带着小厮在前领路,进城后径直往顾家而去。车上,王婉贞小声道:“怎的忽然要去顾先生家中?咱们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恐不得体。”“是老师的母亲派人来接,不好不去。”顾玉成声音也低低的,“娘不用担心,趁现在有空,先整理整理就好。”越靠近京师,官道附近就越是繁华,他们昨日住店的时候,想着快要进城了,便各自洗澡收拾一番,今天还能见人。王婉贞点头应是,飞快给顾玉荣解开头发重新梳编,又把自己头发理了理。一旁的顾玉成整完头发,干脆连外衫都换了。他有种直觉,今天恐怕不会特别顺利,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尽量给老师挣面子才是。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缓缓停下,顾玉成扶着王婉贞下车,又把顾玉荣抱下来,然后让那管事把礼物卸下收好。“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后面这辆车上都是带给老师的礼物,就麻烦你们了,也省得车夫再跑一趟。”这次进京,他们仍是雇了两辆大车,一辆载人一辆载货,其中载货的那辆装满了各色腊肉果脯和书籍,还有福宁城特产的一种核桃,皮薄肉厚,很是美味。他们自己的家当则不多,只有一箱衣服和少量锅碗瓢盆,在另一辆车上挤挤就全放下了。倒不是这次在福宁城置办的东西少,而是邻居们太过热情,都想讨个解元家的物件儿沾沾文气,甚至还有人辗转请托,愿意出高价买。顾玉成劝说无果又急着出发,干脆象征性收了几十文钱,就把桌椅板凳和两个旧砚台都送了人。顾玉荣这几个月和隔壁的一双儿女时常投壶切磋,临走时有样学样,拿了三个碗送给人家,说是以后一吃饭就能想到她。这般倒腾下来,他们带上路的行礼就少了许多。为了不浪费空间和车钱,王婉贞干脆买了一车东西,有给顾仪的礼物也有给他们自家的,预备进京后先用着。现在临时登门,顾玉成决定将这车东西献祭出来。世情嫌简不嫌虚,多点礼物总是没错的。没想到一整车都是礼物……管事眼中露出喜色,连连夸赞后就指挥闻讯而来的仆婢卸货。待见到里面东西样样实惠后,连车钱都抢着付了。清点完礼物,交待另一个车夫到欣荣书坊等着,顾玉成全家就被仆婢簇拥着迎进顾家大门,朝内堂走去。顾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顾仪祖父曾官居一品,深得天子信重。顾家宅子就是当时御赐的,占地近百亩,布置得极为精巧,回廊曲折,处处风景。管事往日里带人进来,听过无数赞美之词,然而顾玉成是个参观过各地园林与豪宅的人,故宫都去了十几回,顾家宅院相比起来并不突出。故而他稳稳走在青石板上,内心非常平静,只暗暗感叹老师家里真有钱。顾玉荣年龄太小,还不到分辨富贵的时候,平日里又过得自在,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人配合,哥哥考中解元后还被邻居围着夸,正处在自信膨胀的阶段。她这会儿被哥哥抱在怀里,眼睛四处转着看,只有好奇跟新鲜,没有半分羡慕。一家三口中只有王婉贞暗自紧张,但她的人生前半截都在战战兢兢做丫鬟,养成了胆小谨慎的性格,这会儿怕惹人笑话,干脆半垂着眼,跟在儿子旁边往前走,不多看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管事在一旁越看越是惊讶,他自认有双会看人的厉眼,今天却屡次走眼,心说难怪老爷那么个怪脾气要破格收学生,人家还真不是一般人。这般想着,管事态度愈发恭敬,到了厅堂都没用小丫头打帘子,自个将顾玉成一家送进去,高声笑道:“老夫人,四老爷,解元公接来了!”顾玉成抬眼一看,上首坐着个满头珠翠的老太太,旁边那黑着脸的,可不就是他数月未曾谋面的老师?他急忙躬身见礼,王婉贞和顾玉荣也对二人行礼,顾老太太喜笑颜开地起身上前,拉着王婉贞的手道:“百闻不如一见啊,你把孩子养得真好!这俩孩子啊,我一见就喜欢,可得在家里住下,多陪我老婆子说说话。”王婉贞忙道不敢,都是先生教的好。顾老太太最喜欢听人夸自己儿子,笑得越发开怀,又瞪了考校学生功课的儿子一眼,让他悠着点儿。瞧瞧那长脸,把人吓跑了不肯住家里可怎么办?第49章 安顿下来顾仪巴不得吓跑自己学生。他自回京就被合阳公主频频送礼, 烦不胜烦之下干脆住到城外庄子去,平日吟诗作赋, 需要进城就骑马往返, 乐得逍遥自在。结果老母亲死活劝说无果, 把主意打到他学生头上了, 直接从城门口截了人带到家里,还想哄着人住下。说是为了方便教导, 不过是想顺势把他也扣在家中罢了。顾玉成向来尊师重教,对他极为孝敬,只要他露出点意思, 肯定不会答应老太太,只是……想到京师的房价米价, 顾仪罕见地犹豫了。假如再年轻二十岁, 他是万万不会考虑钱财之事的,但他多年来饱经世事,已非当年风流才子, 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 处处都是钱。偏他这学生命途坎坷,少年失怙, 为了攒束脩都能去酒楼当管事, 若能在顾家住下,自然比去外面赁房子方便得多。看母亲神色,显然也是真心喜欢顾玉成兄妹俩,恨不得这是自家孙子才好。顾仪更加纠结了, 拒绝吧对不起学生,这学生还给他考了个解元回来,接受吧又委屈自己,他今天回家还被合阳公主的人堵住送花笺来着……顾仪心中百转千回,脸上越发冷肃。他从教多年就这一个学生成了才,其余朽木不堪提起,会试在明年二月,算来不过百余天,索性学学释氏,权当自己是母亲桌案上的牺牲罢!他这头刚下定决心为学生奉献己身,那头顾玉成却是坚决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顾老太太,说是已经托人帮忙寻了宅子,不好在老师家中叨扰。顾老太太奇道:“你小小人儿,怎的在京师还交上朋友了?”“是从前在县里和欣荣书坊有旧,恰好他们家在京师开了分号。”顾玉成笑容腼腆,“虽不住在一处,以后也要时常拜访,您不嫌晚辈烦人就好。”顾老太太这个年纪,最喜欢好学懂事的小辈,闻言越发怜爱。她又劝了两次,见顾玉成实在坚决才作罢。数月未见的学生这般贴心,一举解决后患,顾仪心头又感动又辛酸,家宴过后送顾玉成出门时,差点没忍住劝他跟自己去庄子上住,好悬想到要考会试才咽了回去。他怅然返回主院,进门就被顾老太太揪住耳朵怒吼:“你看看你!学生大老远过来,全家都不宽裕,还给你带了满满一车礼物,你就这么对人家?玉成那孩子还是你本家呢,你怎么这么小气?让他住家里怎么了!”“别跟我说他有地方落脚!那孩子就是看你脸太长,跟个黑面驴似的,不好意思答应!你看看你啊,就这么一个长脸的学生,没怎么教都自个儿考出个解元,还念着你的好,你怎么舍得他出去谋生活啊?”顾仪被揪得无奈至极,等老太太骂累了才道:“您消消气,我顾仪的学生到了京师,我还能让他受委屈不成?以后我天天盯着他读书,考个状元回来,多好。”“天天盯着……”顾老太太迟疑半晌,“要不还是隔几日上课吧。你看你早早回了京,玉成不也考了头名解元?”早年那几个学生,就是成天被儿子盯着念书,念念念,连举人都没考上,可别再把这个好苗子耽误了。顾仪:“……”顾仪屈辱道:“成吧。”.另一边,顾玉成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在欣荣书坊分店的隔壁街巷安顿下来。早在离开清平县之前,顾玉成就跟老掌柜交代,把后头的润笔都留在京师分店,等他进京后一并领取。他绝对算得上欣荣书坊的畅销书作者,即使《问仙图》完结了,靠着不断再版和卖木质仙器模型,店里也有大笔进项,这点小要求当然不成问题。非但如此,分店的二掌柜原是老字号的伙计,在清平县时每次送润笔的都是他,超过五十两还主动跑腿换成银票。到了京师荣升管事后,这伙计就给顾玉成写信,希望他多写话本,只要写就能出,提成还比从前高。顾玉成后头写完《问仙图》,便给他寄过去,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相熟,顾玉成中举后就请他从润笔中拿钱,帮忙赁个宅院。昔年小书生已经成了解元公,跑腿钱又给得足,二掌柜很是尽心,最后定了个面积不大的二进院,距离欣荣书坊不远,安静又方便。就是租金贵了些。王婉贞看着顾玉成伸出的三根手指,不敢置信地道:“三十两一年?”顾玉成点点头。京师房子自古就贵,这家位置又比较好,房顶新铺了瓦,房内新打了桌椅,院里还有一口井,不用出去买水,所以价格更贵了些。王婉贞瞬间买房梦碎,默默到厨房归置东西去了。她是存了在京师给儿子买房置业的雄心的,在顾玉成中解元后,这念头越发强烈。年节祭拜的时候,她甚至还畅想过顾玉成做了官,再娶个官家小姐,生几个白胖孩儿的美好生活。可是今儿一天下来,她先是见了顾仪家的大宅院,又被自家小院子的租金吓一跳,只好将不曾吐露过的雄心壮志藏起来,满腔憋闷化作动力,将厨房收拾得锃光瓦亮。顾玉成没提自己还有二百多两搁在欣荣书坊的事儿,戴着头巾里里外外忙碌拾掇,终于在傍晚前整理好各个房间,还带着顾玉荣去买了熟食。本想简单吃一顿,但王婉贞坚持开锅。这可是三十两一年的宅院,不能这么草率入住!她在瓷盆里放入白面和三个鸡蛋,又加水搅和成面糊,将青菜切得碎碎的拌进去,然后用猪油在锅底蹭一遍,就舀一勺面糊浇上去,摊成薄薄的饼子再铲出来。等薄饼做完,厨房角落的散碎柴火也消耗一空,正好明天买新的。熟食、薄饼和小米粥都端上桌后,王婉贞满足地叹了口气:“快吃饭吧,这还是我跟你们奶奶学会的呢,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顾玉荣人小不禁饿,对奶奶也没什么印象,举起勺子专心喝粥。顾玉成却一眼看出王婉贞此刻表情轻松许多,想来也是不愿住到顾仪家的。毕竟两家门第相差太远,他住进去是学生,每日里读书做文章即可,他的母亲和妹妹要如何自处?怕不是得成日闷在屋里不好出门,阿荣也甭想再跑跑跳跳地自由生长。现在这样赁个宅子住,两相便宜,才是长久往来之道。而且顾仪和顾老太太不知为何,明显意见分歧,顾玉成又不傻,哪里能点头住下?这般想着,他将薄饼切成三角状,夹起一块默默吃起来。好不容易来到京师,明天起要更加努力读书才是,京中人才济济,容不得他懈怠。“京师人才济济,光努力哪里能够?”顾仪看着身量拔高一截儿的学生,语重心长地道:“你就是太实诚了,容易吃亏。会试考卷弥封誊抄,考官不知道谁是谁,只能尽量公平。殿试却只弥封不誊抄,看字迹更看名望。那有才名传扬的,文章平平也能挪进二甲。要是寂寂无名,搞不好就落到同进士里头去了,还不如不去殿试。”他家几代为官,对这些门道再清楚不过。每次会试之前,都有众多举子进京,这里递行卷,那里办文会,恨不得名扬天下,至少把名声送进未来考官耳朵里。这样一旦进入殿试,阅卷大臣评完后定名次,为了堵悠悠众口,也不会把有名的才子黜到第三甲同进士里头,最次也给个二甲出身。“你不小看二甲和三甲的区别,近二十年来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就没一个是三甲同进士。老师不指望你状元及第,但万不能落到如夫人的地步,以后仕途太难。”瞧您说的,好像我已经考过会试有资格殿试了似的……顾玉成腹诽完,诚恳请教应该怎么做。顾仪满意颔首,将京中形式大致讲了讲,让顾玉成记在心中。顾玉成这才知道,当今天子对僧道日益信重,现在朝廷册封的国师都有四位,两僧两道,营养啊不,是势力均衡。“两僧”是觉缘大师和了悟大师,都出自八百年名寺镇国寺,除了为皇家祈福之外,还在京师不定期讲经,威望甚重。“两道”则是茅山派的张重阳和九逍派的玄鹤子,前者自称能通神鬼妖仙,后者则擅炼九转金丹,最得天子宠爱。那个给天子出主意,要求上朝前焚香祈祷的,就是玄鹤子。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顾玉成进京这一路上就见到不少寺庙,还有人携家带口磕着头往观里进香。此刻得知堂堂天子迷信到这种地步,还立了四个国师分管四块业务,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脸上不禁带出点唏嘘的神色。顾仪瞥了他一眼,正色道:“天子之意,我等不好妄加揣测,你心里有数就行。”最重要的是别像为师这样冲动行事。顾玉成恭敬应下:“谨遵老师教诲。”“五日后觉缘大师在祈雨台开坛论法,他是四国师中最年轻的,精通梵音佛理,届时你与我同去。”顾玉成:“?”老师不是得罪僧道才去官的吗?怎么还要听和尚论法?正要细问,就见一个半大书童小跑过来,苦着脸道:“合阳公主送来一尊玉观音,正和老夫人说笑,请,请您过去……”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说完时几乎将下巴戳进胸口,完全不敢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