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大人,”梁札口音别扭地道,“我们阿昌多的是漂亮姑娘,俸珠已经嫁人了……”“荒唐!”顾玉成又拍了一下惊堂木,脸色黑沉,“你们口口声声找寻俸珠母子,我且问你们,她丈夫呢?可是已经死了?”梁札被迫打住,含糊道:“当然没有。”顾玉成冷笑一声:“不管国法家规,天底下都没有男方亲戚代替丈夫接走妻儿的道理。既然俸珠的丈夫尚在人世,就让他自己来。至于你们,休想从县衙带人离开!”这三个阿昌人闭口不提正事儿,企图蒙混过关也就罢了,还想往他头上泼脏水,顾玉成哪里肯忍?本来十分的耐心瞬间化作五分,将三人训斥一顿后直接赶出县衙,并声明找不到俸珠丈夫不给人,毕竟人心险恶,趁着丈夫不在逼死人家妻儿的恶棍也不是没有。梁腊、梁札和俸银:“……”三人只得掩面离开,俸银临走时还想给衙役塞点银子,托他给俸珠带个信儿。那衙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县衙有县衙的规矩。今天收了你的钱,明天回家就种田,我可不敢收。”顾大人对他们极好,他学会算数后又杀出重围才被选中当衙役,可不能为了点小钱把工作丢了。俸银:“……”.回到后院,顾玉成犹自暗暗生气,心说阿昌人真是狡猾无耻,他若是个脸皮薄性子躁的,为了自证清白也会当场把人放走,岂非送羊入虎口?现在便用俸珠丈夫吊着,一日不来拖一日,听她话音儿这男人还不错,或许能有转机。可惜今天又小题大做了,不知道会不会被琢冰笑话……顾玉成正想着,忽听到宋六郎的声音传来,招呼他快过来瞧瞧。顾玉成快步走过去,就见宋六郎抱着那小娃娃,兴奋地道:“和君你看,小孩子的脑袋竟然这么软,好像浆水一样。不过一个晚上,他就从方块变成了圆角!”他说得新奇,好在家教使然,并没有大力抚摸,只用指尖轻轻从小孩脑侧划过,示意顾玉成看那道消失的“棱”,“就是这里,你发现了没有?”顾玉成点点头。昨天他就是摸到了这道鼓起的“棱”和旁边的平面,才陡然察觉不对,进而引发一场乌龙,险些威严扫地。夜里他使劲儿回忆,也就隐约记起有个“扁头综合征”,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只好将郭橐驼种树的教训翻来覆去背了几遍,提炼出一套“自然就是规则,不可强行破坏”的理论,准备拿来劝说众人。没想到这孩子运气不错,才睡了一晚上就能恢复到这种程度,将来慢慢变成个正常脑袋也未可知。此刻小娃娃醒着,也不哭也不闹,只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慢悠悠转着看人,煞是可爱。顾玉成抱了抱他,问道:“七娘去哪里了?”宋六郎道:“她去跟俸珠说今天县衙的事儿了。”其实是怕俸珠脑子不清楚,一看族人前来就跟着回去,所以去“劝解”了。“七娘真是又体贴又善良。”顾玉成马上将宋琢冰夸了一番,夸得宋六郎眉开眼笑,连道过奖。顾玉成正色道:“六哥过谦了。七娘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能得她帮助,是我的荣幸。”若能成就鸳侣,就更荣幸了。……如此过了两天,三个阿昌人又来要人。这回说是俸珠的丈夫去了外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怕她们母子给县令添麻烦,请求让他们先把人带走。待其夫回来后,再让他们一家三口前来致谢。俸银哀哀切切地道:“我是俸珠的姑母,她娘早早没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亲手带大她的。大人不信可以去我们族里问问,我可有亏待过俸珠?再过三天就是我妹子的忌日,还望大人把俸珠还给我们吧。”“是啊大人,” 梁札从旁助阵,不知是不是回去练习过,说起话来比上次流畅许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俸珠是个孝顺的人。”这次顾玉成开了县衙大门,允许百姓围观公堂断案。等俸银和梁札说完后,他冷冷一笑,单刀直入:“说一千道一万,你们不过是想趁孤儿寡母无人可帮的时候,直接烧死她们罢了。来人,带俸珠!”俸珠就在隔壁候着,一听传讯马上被衙役带来。她经过三个孩子的磨难,又得了宋琢冰嘱咐,硬是顶着对梁腊三人的惧怕,转过脸不看他们,盯着堂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讲了一遍,末了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求大人救我们母子性命!我不想被烧死啊!”围观百姓嗡的一声就炸开了。“居然真的要烧死啊,难怪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跑了,啧!”“蛮夷就是蛮夷,不通教化!”“放火烧人,与野兽何异?”“难怪县令大人不肯放人,原来是这么个缘故。”“人之初,性本善,这阿昌蛮所作所为,简直骇人听闻。”“不能把人交给他们啊大人!”顾玉成听得嘈杂声响成一片,暗自点头。他没有被人围观的习惯,今天公开上堂,就是为了断案的同时趁机教育黔源县百姓,现在看众人反应激烈,都不赞同阿昌人之举,顿觉心血没有白费。与之相反的是三个阿昌人,他们汉话都不是特别精通,但不妨碍看懂周围人对自己的鄙视,当即憋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特别是梁腊,他在族里说话顶用惯了,二进县衙都觉得受了莫大委屈,现在被千夫所指,心头更不是滋味儿,想了半晌才大声道:“这是你们汉人算出来的办法,不能推到我们阿昌人头上!”这话说出来,梁腊思路顺畅许多,剩下几句脱口而出:“大师开坛祭天,掐指推算,都是因为俸珠身怀邪气,所以才生了三个痴傻孩子,害得我族新生儿接连夭折。不除了她,我们阿昌族就要绝种。这是神罚,谁也不能躲过!”顾玉成因早年经历,听见邪气俩字就觉得恶心,冷声问道:“哪个大师?”梁腊底气十足地道:“正是你们汉人大师,道号叫做三笑真人的。”这三笑真人似乎颇有名气,单单一个名号就让外头围观的百姓再次炸锅,甚至有胆大的给顾玉成打眼色。顾玉成权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抛出一枚绿色捕签:“来人,传三笑真人上堂!”可笑,三笑牙刷他都用了不知多少,哪里会怕什么三笑真人?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叉三秒腰~︿( ̄︶ ̄)︿第76章 三笑真人等待衙役拘捕的时候, 顾玉成借口更衣去大堂后面的耳房询问三笑真人的信息,才知道这位竟是个赫赫有名的散道。据说他本领通天, 能掐会算, 曾经做过平王府的供奉, 后来为了追寻大道主动离开, 但一直在西南地区活动,很受官员富商的追捧。这些年里, 三笑真人逐渐收了九大高徒护法,现在还成了阿昌人的座上宾,不知和苗人那边关系如何……顾玉成听完半炷香的吹嘘, 洗了把脸又回到大堂,等了一刻钟后, 就有衙役带着个年轻小道士前来, 说是三笑真人座下第一仙童。这模样清秀的仙童额头冒汗,气喘吁吁地道:“启禀大人,师父昨夜为善信驱邪祈福, 今天要沐浴焚香才能面见父母官, 特派小道前来告罪。”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气,然后尽量平稳地道:“师父已推算出灾劫降临, 实乃世人愚昧所致, 待他老人家亲自前来,做科仪道场,定能为大人分忧解难。”小道士伶牙俐齿一番告罪,先把三笑真人头上的锅推出去大半, 然后垂手而立,安安静静地等待师傅到来。这做派瞬间把梁腊、梁札和俸银气到绝倒,合着三笑真人慈悲心肠说啥都对,愚昧残忍的只有他们阿昌人啊?梁腊立马跳出来,大声道:“真人当时说得清清楚楚,就是俸珠身怀邪气,族中缺少气运,镇压不住,才会接二连三夭折婴童!这可是三笑真人在祭坛上亲口所言,怎会有假?!”小道童一脸无辜地道:“师父确实这么说的,但他老人家是让你们增加气运,可没说让你们把好端端的人烧死。这种作孽的事情,别说师傅,小道都不忍听闻的。”他生得清秀却模样讨喜,这么无辜回望,竟真有几分庙里仙童的影子,越发衬得梁腊三人面目可憎。“你胡说!”梁腊气得粗乱眉毛都要竖起来,“万两银子才能救一条命,还要‘除去根源,以观后效’,不是明摆着吗?”他越说越气,汉话里夹杂着阿昌话,叽里咕噜地痛骂那小道童,奈何词库不丰,片刻之间就把“无耻之徒”四个字用了三回。小道童微微垂首任凭他骂,一个字不回嘴,只眼中泛着委屈,看起来着可怜巴巴的。顾玉成:“……”他听了个首尾便知端的,想来是那三笑真人欲装神弄鬼骗银子,最好得个长期客户,奈何阿昌人不甚富裕,干脆二一添作五要烧死俸珠,来个一了百了。现在东窗事发,三笑真人不敢和官府硬抗,加上这种事儿好说不好听,便先派了个伶俐徒弟打头阵,好有个转圜。如此看来,这案子并不难断。只是何俸珠母子一旦回了族里,能不能过下去尚且未知……公堂上,梁腊已是气得脸色发青胸口起伏,顾玉成不忍他继续被绿茶小道童伤害,向旁边打了个眼色。袁毅立马敲了敲杀威棒,呵斥道:“肃静!公堂之上不许咆哮!”梁腊悻悻闭嘴,狠狠瞪了那小道童两眼。众人又等了盏茶功夫,外面忽然骚动起来,“大师来了”、“三笑真人来了”之类的声音响成一片。紧接着,人群自动分开,仿佛夹道欢迎似的迎进来一个老道和八个年轻道士。年轻道士神色肃穆,左边四个分别捧着黄符纸、桃木剑、朱砂和一柄由铜钱红绳缠绕而成的诛邪剑,右边四个则捧着硕大的盘子,盘中依次放着香烛、五谷、无根水和一个小巧的铜锅。走在最前方的老道士须发皆白,手持拂尘,行走间宽袍大袖飘逸如流云,散发出清浅的香火气息,可见小道童此前说他沐浴焚香并非假话。“三笑真人真乃当世高人!一看就是老神仙!”“大师可是在王府里做过官的,当然不一般。”“只有我觉得真人有点浮夸吗?”“快闭嘴吧你,人家那是牌面儿!”“哎呀大师看我了!我是不是有仙缘?”“少做梦,大师看的是我!”“瞧人家大师多稳重,一步一步的就像走在云彩里。”众人目光聚焦处,三笑真人缓缓走来,步伐越来越慢,迈进公堂后更是恨不得把一步拆成三步走。每走一步,那双藏在雪白眉毛下的眼睛就瞪大一点儿,仿佛要抠出来把空气中的纤尘都看个清楚。公堂上,那端坐在“日月高悬”匾下,一身官袍威风凛凛的,好像是当年的顾家二郎啊!三笑真人正在狐疑间,就看到县令大人对他笑了笑,脸上甚至带出点儿旧友重逢的喜悦。三笑真人:“!!!”霎时间一口凉气倒进嗓子眼儿,顺着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游遍全身,将他那颗炭团似的心冻成了冰棍。众目睽睽之下,从前的天灵道人,如今的三笑真人,硬是在大热天打了个抖,满身香火气越发浓厚。他望着顾玉成,眼眶都酸涩起来。当年他和徒儿在溪口村大意失荆州,连供奉都没收上来就连夜离开,甚至没敢在清平县做道场。吃了这么个大亏后,天灵道人痛定思痛,跪在祖师爷面前将道号改成了“三笑真人”,一来纪念他三次大笑力挽狂澜的这段经历,二来提醒他戒骄戒躁,时刻不能大意。作为散道,他确实怂了点儿,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几年道门不知多少惊才绝艳的前辈折戟沉沙,而他却靠着新的道号和加倍的谨慎,过得风生水起。甚至机缘巧合之下被举荐进入平王府,当了小半年的供奉,从此身价倍增,走到哪儿都有权贵富豪追捧。连不怎么露头的阿昌人都听过他的威名,辗转请托,求他破解族中难题。若今日是别个县令,三笑真人就会顺坡下驴,将阿昌人的举动打成“野蛮无知”,和自己切割开来。如果县令识趣,他还可以考虑仗义出手,帮忙分忧一二。万万没想到,堂上坐着的居然是顾二郎……数载未见,当年那个瘦高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面容俊美,丰神如玉,自带不怒而威的气势。若这是自家儿孙,三笑真人能当场还俗,奈何这是个知道他老底的人,一贫如洗兼腹背受敌的时候都能把他反将一军,现在成了一县父母官,更加招惹不起了……三笑真人眨眨眼,只觉心头涩得发苦。如果说先前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了……九个道士一进来,顾玉成就觉得眼熟。倒不是眼熟三笑真人,而是眼熟左侧打头的年轻道士。他记忆力绝好,看了两眼就认出这是当年追着黄符高喝“邪气在此”的道士,再一看走在最前面的富态老道,虽然眉毛胡子都白了,大脸如馒头,整个人仿佛膨胀了一般,但细细瞧来,可不就是当年那个天灵道人吗?!几年没见,这老道非但身形膨胀,从其所作所为来看,胆子也膨胀了不少啊。顾玉成惊讶过后就是喜悦,心说这也算他乡遇故知了。眼看这老道一步三扭,恨不得迈着小碎步绕场,他轻轻拍了下惊堂木,含笑道:“久违了。一别经年,不知道长身体可好?本官仿佛记得,道长已过古稀之年?”三笑真人越发僵硬如木鸡:“……”他在此地吹的是年过百岁鹤发童颜,现下被当场揭短,几乎要呕出一口心头血。可恨他平日为了充门面,都是让徒儿们排在身后作陪衬,以致于现下眼跟前儿连个遮挡的都没有。“承蒙大人挂念。”正面迎上顾玉成似笑非笑的目光,三笑真人再也忍不住,眼中热泪滚滚而下,哽咽道:“再见小友,吾心甚喜啊!”第77章 盛大科仪顾玉成唇角微弯, 颔首道:“本官亦是甚喜。”三笑真人:“……”县令大人竟和三笑真人相识,看这情形, 二人关系还不浅。这一下非但堂上众人吃惊, 连围观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哎哟我滴个天爷!”“大师不愧是大师, 连县令都是朋友嘞!”“还是父母官厉害, 这么有本事的大师见了也掉泪。”“这可是风雷县令啊,肯定不是一般人!”“你们说三笑真人有没有算到今天重逢啊?”“算到了吧, 你看他都沐浴焚香收拾了呢。”那打头阵的小道童平时就格外机灵,是以入门晚地位高,这会儿见师父和县令大人有交情, 顿时底气更足,趁人不注意给了梁腊一个白眼。想攀扯我们师徒, 做梦去吧!梁腊回瞪他一眼, 心里却哇凉哇凉的。他虽是阿昌人,也听过“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句话,现下亲眼见着三笑真人和顾县令相谈甚欢, 老道士还眼泪汪汪的不似作假, 一时间心灰意冷,不知回了族里该如何交代。俸珠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她已认定顾玉成是个好官, 但先前险些丧命,俱是拜三笑真人所赐,偏顾玉成与他有旧……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俸珠无法分辨眼前种种, 只觉这公堂都化作了涨潮后的山溪,而她和孩子的命运如水中飘萍,不可捉摸。顾玉成身居高位,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忍不住感叹命运之神奇。他原先想的是将那道士扣住做个典型,现在有了得遇故交的意外之喜,便抛却本来打算,直截了当地道:“真人神通广大,既然已知前事,本官便不再赘言。只问真人,阿昌人这邪气一说,可是确有其事?”他要问个别的问题,三笑真人还得揣摩一番怎么答,事关邪气就不用提点了……“回、回禀大人,”三笑真人拂尘一摆,对顾玉成施了个礼,满头白发气质出尘,“清静无为,可窥大道,浩气天然,充塞天地,然日月不照之隙,精华未生,或有邪气藏匿,贫道修道多年,感悟天地……”他有板有眼地说起来,边说边小心觑着顾玉成的脸色,添添减减加上念咒,硬是把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都念得昏昏欲睡,然后才抑扬顿挫地做了总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法无边,诛邪不侵!”这是他行走江湖悟出来的老技巧了,如果事情摆得平,就是自己道法高深,所以诛邪不侵。如果摆不平,就是法力不够,需要法器加持,才能驱逐邪气。法器必然是要加钱的,而这个价钱会远超雇主承受范围,到时候他再叹息数声,在对方恳求下勉为其难地做些科仪,殷切嘱咐一二,便可全身而退,顺便立个高人风范。顾玉成对这套念咒似的说辞毫无兴趣,轻轻磕了下惊堂木,道:“阿昌人久居深山,可是沾染了邪气才导致新生儿接连夭折?这邪气要如何祛除?”“邪气”二字从顾玉成口中吐出,就跟催命符似的砸在三笑真人头上,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也不去擦脸上的汗,先拍一记马屁:“大人体恤生民,真乃黔源县苍生之福啊。”“这个邪气,额,它当然是可以祛除的,首先要勘察山川地势,因势导气,尔后……”三笑真人将自己所知的科仪说了个遍,末了舔舔发干的嘴唇,诚恳表示,“贫道虽道法不精,愿竭心尽力,为大人分忧解难!”又主动又不贪功,这老道还是一如既往地识趣啊。顾玉成颔首给了三笑真人一个赞赏的眼神,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尔后朗声道:“阿昌族虽为蛮夷,也是黔源百姓,本官不忍看治下子民遭此劫难,今天权且做个中人,请真人为尔等驱邪。你们意下如何?”还有这等好事儿?!梁腊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彼此惊疑对视时,三笑真人已经一锤定音:“承蒙大人看重,贫道定不辱命!”终于等到顾玉成开出条件的他,现在好比是久旱逢甘露,哪怕只有一滴也值得张大嘴巴接住,表完决心又看向阿昌人:“还不谢过大人恩典?”梁腊、梁扎、俸银:“……”这世界变化太快,片刻前还是敌对方的道士竟然要主动帮忙,三人心情大起大落,到底脑子还在,诚心诚意地向顾玉成磕头谢恩:“多谢大人!”这一下省了不知多少银子,太值了!俸珠时刻警醒地听着,还是没弄懂事情怎么成了这样,但有人驱邪是好事儿,她们母子也得以暂时免除被烧死的厄运,于是跟着谢恩。至于俸银趁机提出接她和孩子回族里,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话,俸珠只摇头冷笑,一概不理。顾大人说得对,她就等丈夫来接,其他人说了不算。.一场公开断案,皆大欢喜。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向四邻八家说起这场峰回路转的神奇事件,末了聚在一块儿啧啧称奇。因为夸口的实在太多,没过几天甚至流传出三笑真人是风流县令特意传纸鹤召过来帮忙的玄幻版本,还说得有鼻子有眼。顾玉成已经放弃跟流言作对了,在山中专心盯着三笑真人做科仪。科仪是道家的道场法事,也叫斋醮。这次生意来得突然,还是个无本买卖,三笑真人却使出浑身解数,率领九个徒弟跑上跑下,把阿昌人居住范围走了个遍,尔后搭好祭坛,摆开阵势,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盛大科仪活动。此时就显出徒弟多的好处了,诵经、点香,燃灯、敲钟等都有专人负责,三笑真人手持桃木剑,上劈下砍,左刺右挑,在祭坛上跳得格外卖力,汗湿夹背也不见停下。最机灵的小道童守着安魂灯傻了眼:“……”趁半夜三更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悄悄溜到三笑真人房间,蹲在床边用气声道:“师父,咱是真帮啊?县令给多少银子?”“就知道银子!”三笑真人抬手敲了小徒弟一个爆栗,声音低低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赶紧回去睡觉,明天继续驱邪。”这倒霉孩子,不知道他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吗?大半夜跑来扰人清梦,真是外面聪明里头憨!教训完徒弟,三笑真人倒头就睡,鼾声大作。小道童:“……”他脑门有点痛,应该不是幻觉啊?这场盛大的科仪足足做了七天,最后结束的时候,三笑真人膨胀的躯体都缩水了一圈儿,整个人晒得发黑发亮。他站在祭台上,宽袍大袖随风飘动,一派高人风范:“邪气太重,无法完全消除,贫道已经耗费七十年功力,将其封印。从今以后,你们可以安心过日子了!”阿昌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有的甚至当场落泪。他们全程围观,深知这次驱邪来之不易,过程中许多艰辛,现在得了保证,怎能不开心?倒是梁腊多次下山,是族中比较有主意的,这种时刻坚强保持了清醒,问三笑真人将邪气封印到哪去了,他们以后好避开。三笑真人拂尘一指:“自古石为山精,你们阿昌人恰好保存了年代久远的石枕,贫道正是将邪气封到了石枕中。从此不可枕石而眠,否则必将邪气入脑,侵人五感,最终魂魄离体而亡。”阿昌人:“……!”石枕不就是他们给孩子睡扁头用的吗?难怪新生儿都不好了!好在三笑真人这次高风亮节,他们多方恳求之后,就勉为其难地将石枕都带走了,以后也会用自身香火进行镇压,让邪气再不能返回阿昌族地。.“和君你可真有办法!”宋六郎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揉着肚子对顾玉成竖起大拇指,“阿昌人现在都不睡石枕了,那一个个的,都在山里采绒草做新枕头呢。”顾玉成微微一笑:“绒草枕头多舒服,还不会睡成扁头,夭折的婴儿或许能少许多。”扁头是阿昌人数百年的习俗,他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扭转,只好借驱邪将阿昌人恐吓一番,至少能吓得他们短时间不用石枕。待将来有了健康活泼的新生儿,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才可能真正将这种恶习根除。在此之前——顾玉成摸出个硕大圆球,其上描绘粗犷五官,里面不知填了什么,随着他手指动作,那五官间或扭曲起来,又可笑又狰狞。宋六郎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顾玉成轻笑道:“说教神器。七娘帮我做的。”他将那球放在桌上,来回转了转,“六哥且看,这球好比人的脑袋,大小是固定的。从来只见人有胖瘦之分,头骨却是不会变化。”“前面大,后面就小,前面小,后面就大。”顾玉成将那圆球来回挤压,最后挤出一张大饼似的东西,“要是睡个扁头,就注定有张大脸。走在路上,都比旁人显得更宽。”这示例太过惊人(悚),宋六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后脑勺。还好还好,他们家没有这个习惯……第78章 物尽其用“我道门古籍记载, 五百八十年前,曾有方姓人家, 连遭怪事, 五代之内, 少有后代成人。眼看着好好的人丁繁茂大户人家, 渐渐落成个三代单传,几乎绝后。方家老头儿思来想去, 求到了虚空真人观上,发下宏愿,要散尽家财修桥铺路。师祖感他诚心, 亲自出山,这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你道为何?原来百年之前, 方家先祖曾在一块石头上磨刀, 刻下无数刀痕,后来看那石头光滑沁凉,还把它做成了两个石枕。谁知那石头并非普通石头, 而是块山精石。百年来风水日晒, 受日月精华,就开了灵智成了精怪。要继续修行, 说不得哪天就化成人形得了正果。可惜啊可惜, 它成了石枕!非但夜夜被人压着,不能汲取日月精华,还得时时承受一分为二的痛苦。这一年年过去,石头精怨气深重, 就琢磨起来怎么报复……”磕磕绊绊背完这篇“石头精暗夜报仇方头人悬崖勒马”,三笑真人长长出了口气,坐到竹椅上休息。他太难了!本以为了结阿昌族之事,能得条生路离开,没想到科仪刚过就被顾玉成扣下,让他带领九个徒儿上山下村,跟别人讲不能睡扁头。年轻俊美的县令满脸悲悯:“吓住乡民只有一时成效,釜底抽薪才是正道啊,大师以为如何?”当着虎视眈眈的衙役,三笑真人不敢有什么以为,当即表示唯大人马首是瞻,绝对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于是从那天起,他就和徒儿们背起了各种文章故事。有些是石头成精蓄意报复,叫人风邪侵脑浑浑噩噩;有些是生来福相,但因为扁头改变五官走势,导致命中无子;有些是人鬼情未了,但是奈何桥边一看对方脸大如盆互不相识,酿成悲剧;还有些是……总之林林总总,加起来都是一个意思:顺草木之天性,则草木繁盛,顺人之天性,则人杰地灵。天生的头型就是最完美的,如果坚违背天性强加干涉,是容易倒霉的!实际上脑袋形状和人的运气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三笑真人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现在自个儿脑子里充斥了一篇又一篇的小文章,头都胀大了……灌下一杯凉茶,又到隔壁房间抽查了几个徒弟,三笑真人便回来继续背诵。他记性不怎么好,但是识字,能自己对着纸页来回看,隔壁就只能靠两个认字的徒弟凑一起,拼出来互相背记再教给其他人。听着叽里呱啦的杂音,三笑真人心里不期然升起个念头——要年轻时拿出这股劲头来念书,他不说考个进士,至少也能中个秀才吧?两只野雀扑扇着翅膀落在窗台,打断了三笑真人的思绪。他再次长叹一声,心说罢了罢了,这事儿想不得。他就是年轻三十岁,也写不出这么些花样繁多的故事,叫人看了就忍不住相信。还有那么个捏起来手感吓死人的圆球……啧。.顾玉成充分发挥物尽其用的原则,将三笑真人和他九个高徒安排出去,由衙役护送着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黔源宣讲”。当然,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悄悄定的,对外说法是三笑真人和县令是故交,应县令请托,要在县里讲经说道,至少一年。这个时间,就是他给三笑真人定下的劳改时间了。如果表现不好,还能顺延。成日奔走又没有银钱,生活也不如从前安逸,三笑真人去年底收的三个徒弟趁夜跑了一个,又被逮回来继续忙乎。这下非但那机灵道童,其余人也知道自家师父和县令大人的关系不是表面那般看起来和谐,旧交是真的旧交,可惜不是交好,而是交恶……奈何他们从前跟着三笑真人骗取钱财享受生活,没有同享福不患难的道理。现在一个个都被顾玉成视作帮凶牢牢盯着,不是去讲道,就是去劳作,所有人都结实了一圈。他们的前辈谢东和范南因表现良好,获得了隔日轮流监工的资格,指挥众道士将县衙的地精耕细作,边边角角都收拾得齐齐整整。顾玉成对县衙劳力增多的情况颇为满意,趁闲下来的时候出去转悠,发现众人或是深信不疑或是半信半疑,或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反正不敢再给新出生的孩子睡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