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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醒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3(1 / 1)

“怎么,逐香楼是你家开的?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谷蕴真不想理他,又去看他眼前的字句,什么柳起东风慰病身,白社犹悲送故人等等,意境虽写得好,但联到上句,却并不出彩。一直看到有几句极为荒唐的,他才扭头:“这是你写的是不是?什么王家酱油、池家招聘的,你简直乱来!”池逾歪头道:“人写在这里就是让大家集思广益的,我有想法为什么不写?再说你激动什么,难不成这上句是你出的?”谷蕴真看都不想看他,撇过脸去:“是我。”他将所有的句子都看过,心中遗憾并没有中意的下句。再回头时,池逾已不见踪影,估计是早就走开了,他毕竟都没有闲心待在这里看这些无聊的东西。大堂里有服务生走来问他是否需要续茶,因为方才的茶都已冷透。外头天幕昏黑,谷蕴真算着时间,心道也是时候该回去,于是婉言谢绝,往门口走去。走出逐香楼,街巷上却意外地拥挤,人都挤在一起议论纷纷,谷蕴真隐约听见一两句叫骂。他本着事不关己的原则尽快往远处走,却忽然于嘈杂人声中捕捉到几个关于池逾的字眼。其实谷蕴真真的是很不爱管闲事的人。但他犹豫再三,还是拨开人群,朝着围观的中心慢慢挤了过去。他心想,自己是苏见微的家教老师,池逾是苏见微的亲舅舅,于情于理,都不至于冷眼旁观。第7章 皎月不感风露温逐香楼前头的一片空地上,围观者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看,隔得挺远,遥遥相望。倒是谷蕴真稍稍一挤便进到最里圈去,他略有心慌地抬起头,后悔自己莽撞。那边的怒斥又喊将起来,随着那些话语的叫嚷,四周的人眼色越发意味深长。他才看清眼前的一切。池逾跟他的那群狐朋狗友站在一起,脸上没什么表情。逐香楼旁一个摆字画摊子做生意的长袍文人正指着他破口大骂,地上墨水纸张洒了一地,那酸腐文人面色激动,胡子一/颤/一/颤,指头一刀一刀,恨不得用眼神剐下池逾的肉似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凭什么砸我的摊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赚得那几个卖心求荣的臭钱,天天在街上不学无术地鬼混。就敢当街欺辱老人,你眼里还有仁义廉耻这几个字啊!我看你老子当年死的好!活该他这个偷传消息的小人当街被杀!你还有何教养?怪不得你妈都嫌你!这当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你干什么?!”那长袍文人面目干蔫,似乎一颗刚被太阳暴晒过七十二个小时后,慷慨陈词的老橘子。池逾一动他便惊恐,连连后退,抵在素香楼的墙上,墙上开着窗户,窗户里也有小心探头出来看热闹的人。池逾一脚踹翻他粗制滥造的摊子,眉间戾气重的有如煞神,那摊子的木头骨架撞在墙角,瞬间稀里哗啦散了满地,可见他用的力气之大。连许原都不敢上前劝架,他阴沉地看着那个人,冷笑道:“您管那么宽做什么,我烂成什么样、坏到骨子里,又跟你有个屁的干系?您是我池府的哪一个亲戚?还是您想做我的老子,既然如此,没提亲没过门的,你哪来的黄泉脸面在大街上对我指指点点!”那人竟然虽然畏惧,但捏着破旧的衣角,伸着视死如归的脖颈,怒目圆睁道:“狼心狗肺、狼心狗肺!世风日下啊!你这样的人放在二十年前怎么敢在大白天出门,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把你淹死!你一家子都不干不净,你晚上睡得着吗?这满城的风言风语,你打死我也止不住!别人只是不在你面前说,你以为你姓池的能高贵到哪里去?世界上没有空穴来风,你家脏就是脏,既然龌龊,何不躲到角落里去藏匿一生?还天天在这招摇过市,混天混地,你就一点都不羞愧?”围观的人顿时传起闲话来,谷蕴真看到池逾的脸一寸寸冷下去,但竟没有继续发怒,只转身往后走了几步,竟是要走的意思。他那一走,贴在墙上发抖的长袍老头认定他心虚不敢回话,再骂的时候底气就十足,语言也极为嚣张放肆,几乎不堪入耳。不知道为何,谷蕴真总觉得此时池逾是有些悲伤的。他心一横,大步上前去,往那个文人面前扔下一张钱币。长袍本来骂得正欢,话音一断,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人:“……”谷蕴真居高临下地看着长袍颇有些面目可憎的老脸,摆出他那副最让人讨厌的清高样子,微抬下巴说道:“这银票归你了,闭嘴吧。”“你又是哪个?池逾养在外头的小白脸?”长袍挤起眉头,冷笑道:“你要为他出口气?省省心吧!他是什么狼子野心的人,老夫奉劝你一句,你最好离他远点,否则哪天他把你弄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上哪哭去?!”谷蕴真冷冷瞧他,说:“我与池逾没有关系。我是城西的,打小从这儿长大,我爹以前总说陵阳本地多出顽固不化的老石头,我今儿算是见识了一回。敢问先生,您除了知道那骂人的几句,还知道什么?嘴巴这么不干不净的,您怎么有资格立足当下,育人教书?”长袍道:“老夫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对恶人自然说恶言,你又懂个什么?”“好,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您凭何判定别人是什么人?你字字句句指摘他人,难道你亲眼所见池逾杀人饮血,为祸四方?既然没有,为何血口喷人?您要的是钱是罢,今儿我偏就看不下去了,我身上有的全都给您,只求您下回放过这些个家里有几两钱财的公子哥儿。人家虽然腹内草莽,到底也不想一出家门就沾上您这么块污秽不堪的浊物!”谷蕴真说着,自袖间把钱两全都扯出来,扬在空中,纷纷扬扬的银票落下来,他眸色冰冷又不耐,与长袍对视一阵,冷哼一声,提步走了。四下哗然。有人道:“这姓孙的好像总是骂池少爷啊……当初那些来历不明的谣言不就是他传出来的?是吧?我应当没记错。”“是的,是他卖字画的时候念叨的,原来他是这个居心啊。”“话说池大少也就在平时逐香楼颂梨园喝喝酒看看戏,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孙一轩干嘛这样啊,说不定就跟那个人说的那样,想着要钱呢。”“有道理……”池逾拿着扇子眨了眨眼睛,见谷蕴真的身影都走到街头深处拐过弯,他才反应过来,慢慢地追过去,对许原他们道:“我先走了,你们各自找乐子去吧。”他一边走,一边把折扇打开,那个伶人眉眼盈盈,笑颜如花,五官恰似谷蕴真的模样,这是他一笔一画,描了近一个礼拜才画好的。对做事三分钟热度的池大少来说,可谓是殚精竭虑,费尽心血。――但是好像画得并不亏。谷蕴真为什么要出来帮他说话?他不是还挺讨厌自己的吗,还这样做,他不是缺心眼就是爱心多。但是池逾没被人帮还过嘴,一边走,胸腔一边后知后觉地变暖,等走过这条熙熙攘攘的长街,他的心脏处已是滚烫炽热。池逾摸不清这前所未有的感受,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左拐右拐,又走来走去,现在连身在何方都不清楚。东张西望间,忽然看到谷蕴真站在路灯下,正垂着头,他不知为何心脏乱跳起来,走过去叫他:“俏冤家。”谷蕴真偏头扫他一眼,疑惑道:“别人骂你,你居然还脸红?”“因为我心热。”池逾勾起嘴角,他笑起来很明朗,只是总给人假花般的虚浮质感,如今这笑容却十分真诚,他道:“被骂了这么些年了,也没几个人帮我骂回去的,好歹有一个,我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谷蕴真没出声,池逾便说:“我送你回家吧,谷老师。你看你这么文弱,万一被抢劫怎么办?”谷蕴真没有拒绝,他们便沿着街道往斜阳胡同走,一路安静,池逾细心地查看周围路标记路,直到看到胡同的名字才定下心来。谷蕴真在槐树下,抬起头问池逾:“你为什么要翻人家的字画摊子?”池逾靠着树干,闻到几缕槐花香气,于晴朗夜里的和风明月中,声音不自觉柔下来,说:“他造假啊,我还不知道么,无物三友哪里是他了?他拿个不知道哪里偷来的印章在那里一盖一张的画,真正的无物先生若是知道他这么乱盖章,怕是会直接哭出来。”谷蕴真摇头道:“这件事你不对,他也不对。”“那又如何?你都为我骂回去了,在这论谁对不对有什么重要的。”池逾回道,他看着月色槐影里谷蕴真的脸,觉得那不像芙蓉也不是醉酒,而是林闻起嘴里的绝色两个字。世间绝色只初现在情人眼中,这一点,池逾还是懂得太迟。月朗风清,槐香阵阵。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池逾忽然俯身说道:“上回你在逐香楼的联句,选的那句事如繁华逐尘尽,是我随口对上的。”他隔得近,连谷蕴真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也便如愿看到他眸中的微微惊讶。谷蕴真掀起眼睫,与他对视:“真的?”“自然,”池逾答,“那这次,现下我也想到一句,不如现在跟你说了罢,到明天可能就忘了。”池逾微微撑开手中的画扇,露出浓妆伶人的一半来,谷蕴真的目光吸引过去,他便无声地笑起来,连自己都无意识地,从眼神里流散出隐秘的一片温和,轻声道:“缥缈云烟开画卷,眼前人是意中人。”谷蕴真便有些僵硬,须臾回过神来,并不做声,池逾追问他:“你觉得好不好?”他却答非所问:“……你的扇子画得很好,这是先前放在书房里一直搁着的那把扇子吧?没想到画完的整幅图竟这么好看。”“我也觉得好,你看他的眉眼像谁?”池逾声音含笑,把扇子塞到谷蕴真手里,他还是不知所措地拿住了,池逾盯着他茫茫然的眼睛,说:“谷先生,你的书法写的是顶好的。不如就帮了我这个忙,替我题一行字上去,扇面总这样空空落落,看着怪难受的。”谷蕴真想拒绝,池逾的脸却让他说不出话。他看着池逾转身挥手告别,执着扇子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趁月光将它彻底打开,细细查看。那画上的伶人眼尾飞扬,浓妆艳抹,顾盼神飞,其实看不出来具体的样貌,大约所有的花旦在别人眼中都是这个模样。直到谷蕴真看到那画中人纤细的右手,其上赫然印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他才猛然明白过来,池逾说像谁是什么意思。这人莫不是有病,把他画在扇子上做什么?何况此人根本没有见过他登台的模样!全凭臆想画这么个样子而已!皎皎明月下,谷蕴真将池逾的扇子往书桌上一掷,蓦地红透了耳后根。※※※※※※※※※※※※※※※※※※※※在线求海星和评论收藏!qaq第8章 冻湖横冷桥池逾在他那间“遭难舍”泡茶,他幼时被一个庄严死板的老先生教过品茶的工序,家中也有整套的茶具。于是动作慢慢悠悠,神色不紧不慢,乍一看仿佛一个中规中矩的贵公子。他像模像样地准备了老半天,雪月推门来替他送荷花酥,一见这场面便喷笑道:“我的大少爷,你这是在干什么?”池逾用食指抵着唇示意她不要一惊一乍,她却不听,脸上蓦然失色道:“祖宗啊,你该不会把咱们库房里的茶饼拿出来敲碎了在这泡吧?太太每天都要喝,但凡少一点都不能的!”走近去才发现池逾泡的是几片晒干的花草叶子,她脸色霎时变得很不可描述,纳闷道:“小七,这又是什么?”“谷老师送我的花茶。”池逾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一口饮下,水暖含芳,唇齿留香。他倒是臭不要脸,明明是自己从苏见微那里抢的几袋子,仗着目击者不在现场,就胡诌八扯起来。雪月的表情更是不忍,她扯了扯嘴角,问道:“但是你的语气怎么有点不对?你现在说的这个谷老师是在这里授课的那位?像刚下凡来神仙似的,叫谷蕴真的。”池逾莫名其妙抬头道:“不是他能是谁?”雪月看着他的脸,笑道:“若是他,我就不担心了。你看看你这几天,左一句谷老师右一句谷老师的,若非谷蕴真是个男人,我还以为你被他勾走了魂魄呢。”池逾猛然站起,皱眉道:“……你不要胡说行吗,勾哪门子的魂魄?我又不是疯了。”“好啦好啦,吃点心吧,最近厨房跟西洋人学了新花样,都是专门拣着你的口味学的,千万可别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雪月垂下娇俏的眉眼,笑着安抚道,顺手把一整盘点心推前一些。池逾盯着青花瓷杯里漂浮的一片舒展开来的花瓣,不由道:“你先出去吧,我这会子烦得很,待会忍不住骂你了。”雪月失笑道:“哎哟喂,这就又触到你的哪个痛处了?我不过是信口一问,你就烦起来,连面都不想多见我一会儿。怕不是看惯了外头的野花风姿,家里日日夜夜看着的,就突然不中看了罢。”池逾颔首道:“你说的有理。”见雪月面色微沉,他作恶行凶的意图得了逞,笑起来,绕过书桌往外走去,又说:“那我现在便看看外头俊俏生长的野花去,要是还在这里烦闷惆怅,那就是天字第一号傻蛋了。”他风风火火地出了池府,可又不知道往哪一处去,心里还稍微记挂着雪月说的什么勾去魂魄之类的鬼话,觉得荒唐又无理。心道俞伯牙与钟子期之交不也是高山流水知音相遇?怎么偏偏到他这里就是什么勾啊引啊的,断没有这样的道理。池逾一再地提谷蕴真,原本是因为那一个火树银花夜里这人忽然冒出,充做计划的变数,让他生了一丝恼怒;再往后便是许原话里的旧时风采,让他多出一点好奇;到后来进池府教书学礼,路见不平,那些印象便都一并融成星星点点的欣赏之情。对,是欣赏。池逾无所事事地踢着青石板上的石子,到处晃悠。他扯坏几根冻湖旁的垂柳,三下五除二做成一顶柳枝草环,穿在手上挂着。正沿冻湖上的冷石桥散步,他忽然看到远处一条小巷子巷口处,站着个熟悉的背影。他并无遮掩行迹,阔步走过去,轻拍那人的肩膀:“林兄弟。”林闻起转身过来,笑着打招呼:“池大少,好巧。”“你在这里躲躲藏藏地做什么呢?”池逾一眼就看出他并不自在的笑意,歪头直接点破。这时恰好从巷口走出来一个平头男子,手里揣着一张字画,正垂头欣赏,脸上一派美滋滋的表情。池逾垂眸见了那字画的印章,微惊道:“无物三友?”林闻起靠着墙,抱胳膊道:“是他自己取的号。”“她?”无物先生原来不是先生,是姑娘么?池逾又纠结地拧起眉头,撑着冻湖周围的石头栏杆,这一侧不种垂柳,只有一条逼仄冷清的青石板小路。池逾眺目远望,冻湖湖面上有涟漪正在层层叠叠地散开,他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便打趣儿道:“你也真是耐心足,从江南追到陵阳,横跨数千里的爱恋啊。换作我是那姑娘,早就感动得稀里哗啦,立即要以身相许了。”林闻起意外地看了看他的侧脸,思索片刻,慢慢地说道:“我们情况有点特殊,不可跟寻常情侣比较的。”“咦?不就是你追她拒,来来回回,不知疲倦么?这有什么特殊的了。”池逾下巴撑着栏杆上用作装饰的狮子的头,望着远处,眸色微微淡去,回忆道:“其实当年我爸追我妈也像这样。我妈后来跟我说她不是没有动心,她就那个性子,就是爱吊着人,她足足吊了我爸八年,两个人都从少年吊成青年,才舍得嫁给他。”一阵冷风从巷子里吹来,林闻起穿得单薄,但他身型高大,人并不单薄,于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微微勾唇,略有遗憾道:“可惜,我追的那个他是真的不愿意,绝无可能是欲擒故纵。若是他真欲擒,便是纵了个三五十年的,我倒也不亏。”池逾偏头看他,新奇道:“哟,这可跟你说‘freedom’的口气完全不同,刚刚那话真是你林闻起说的么?啧,我怎么就没有录下来,方便以后在生意场上拿来挫挫你的威风呢。”“我可比不上你,范老板。您那面具一戴,就震倒一片。”林闻起温温和和地回嘴,脸上还微笑着。他跟池逾最大的区别是池逾是光明正大地耍心眼,他则是货真价实的一只笑面虎,善于扮猪吃老虎。这大约缘于他们江南林家“韬光养晦,不露锋芒”的又一条家训。池逾道:“不敢当,我可是连面儿都不敢露一次的缩头乌龟。”林闻起低声嗤笑一句。两人倚风静静伫立片刻,巷子里传出一阵呜呜咽咽的二胡声,池逾嘴损,眯眼笑道:“林老板,您这湘夫人的爱好可真是与众不同啊。”“他会的乐器多了去了,不知为何却偏爱拉这个最凄凉的……”林闻起往身后一瞧,忽地想起来什么,转回头道:“池逾,不是湘夫人。”池逾扭头看他,就见林闻起缓慢又平静地借着方才的吟吟笑意,说道:“是湘君。”池逾的表情顿时十分难以形容,林闻起看到他的眉毛滑稽地分开又聚拢,那眉头几经周折,最终还是死死地在中心掐住了。池逾勉强笑道:“逗我呢?闻起,这个玩笑不能这么开……”林闻起微微摇头,看着高天上飞过的燕雀,说道:“不是玩笑,我十年前在江南见到的那位花旦,确确实实不是女子。”他眉宇间露出一抹追忆的柔情,好像再度回到惊鸿照影的那一刻,连带着语气也十分柔软:“卸了妆面与戏服,他也当得起绝色这两个字。”“他与你都是男人。”池逾不可置信道:“你难道就不觉得古怪?你确定你对他是那种感觉而非单纯的欣赏?两个男子怎么能互相喜欢……”“……”林闻起略有不解地蹙起眉,他眼中有罕见的惊讶,与池逾面面相觑半晌,他叹气道:“池逾,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觉得古怪,唯有你不会,谁知道你倒头一个怀疑我。我又不是人事不知的少年,都快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若是还分不清爱情与友情,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池逾便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把林闻起看了一圈,纳闷道:“林兄,你也没哪里跟我不一样啊,你怎么就喜欢男人了?”林闻起睨他道:“未解天命之前,你怎敢说那人一定就是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弱柳在对岸扶风而动,池逾捏着下巴,笑道:“不是弱柳扶风总也有别样的,什么娇俏动人的、温婉贤淑的、泼辣有趣儿的……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温柔乡俯仰皆是,我做什么要舍了这温香暖玉,去投那又硬又臭的须眉浊物的怀抱?哪一天我就是疯了傻了,也得非西施貂蝉不娶啊。”林闻起这下就是切切实实的冷笑了,他懒得说话来反驳池逾,反正池逾总有被无情事实迎面抽巴掌的那一天。与池逾在湖边吹了半日的风,互相道别。那二胡声早就停了,林闻起在巷口站了一会,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转脚走进这条几乎无人问津的过气巷子。天光明媚,花木扶疏的小院里,白岁寒靠在竹椅上闭目养神,那把二胡搁在一边,他长发垂落,神态难得放缓,显得极为安静。他今天送的首饰盒被随意地丢在花坛边,深绿的竹制靠椅扶手之上,白岁寒的手指被阳光反射地几欲扎眼。林闻起忽然想起初见时他的模样。不是繁华落尽的遗憾,没有美人已残的悲哀。他只是单单由这么一个简单的画面,发觉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爱着白岁寒。以至于他只看到白岁寒这么一个平平淡淡的动作,心头也骤然悸动。那感觉恍如最初时,少年的他穿廊越堂,随手挑起鲜红的绸缎门帘,不经意的扫去一眼,却邂逅了戏台上妆容如花、眼眸似星的一朵盛世牡丹。这朵牡丹就此扎根在他心中,十年以来,荣靡经年,却再不曾枯败过。第9章 斜月伴疏柳鞋儿胡同外头有个糖人摊子,卖糖画的老人被几个小孩簇拥瞻仰着,游龙摆尾似地在摊子上画画,他手腕转的人眼花缭乱。只一眨眼的时间便做好一个糖人的形象,金黄的糖在微温的大理石上被竹签一按便黏住,递到一个眼珠晶亮的孩童手上。池逾告别林闻起,百无聊赖地从那条羊肠小道里转出来,戴着那顶柳枝编成的头环,然后定在原地,眨眨眼睛。还在思索间身体已经走过去,嘴里便笑道:“谷老师,又遇见了。”谷蕴真一扭头,便看到池逾头缠柳枝,笑眼弯弯的模样,他并不立即理人,但脸色颇为温和。池逾知道他在等糖人,也没有出声,两人默默并肩站在一堆孩子中心,尤为突兀。终于等到那个年画娃娃,谷蕴真珍惜地用手指拿住竹签,眉眼间跃出几抹灵动的欢喜,那模样分外招人。池逾看得出神,顺嘴问道:“你喜欢吃甜口的啊?”“嗜甜无罪。”谷蕴真答道。池逾见他神色紧张,仿佛怕被嘲笑似的,稀奇地笑道:“我早前去西洋谈生意,从那边带来许多品牌的黑色方糖,他们那里叫什么chocolate……也有甜的发腻的种类,回头我若是记得的话,便给你带一点尝尝鲜儿。”谷蕴真道:“你谈生意?”语气满含怀疑。“我不谈。我爱四处疯跑,还爱跟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聊着天喝鸡尾酒。所以每回但逢机会,一定是要跟去兴风作浪的。”池逾笑得坦坦荡荡,好像此类寻欢作乐的事情倒很光荣似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谷蕴真这样想着,垂下眼睫把接下来师傅做好的糖人一个个分发给在摊子周围等待的小孩,有的人怯生生接了,心里不好意思,声如蚊呐地说一句:“谢谢谷老师。”谷蕴真眼中便越发柔和,摸摸他的脑袋,微笑着轻声道:“不用谢。”孩童簇拥在他脚边,个个都仰着一张满含期待的脸,仿佛他是神是仙。而谷蕴真优雅自然的动作,俊俏风流的气质,也的确如同天神下凡。池逾撑着下巴在边上围观,真切地感受到谷老师在学生中的高人气。冻湖边轻风吹得纤长的柳叶不时拂面擦过,颊边与心尖一齐有了反应,微痒。谷蕴真把他的学生全都发了一幅糖画,转过身跟辛苦许久的师傅礼貌道谢,又给他钱。老实憨厚的师傅不肯多收,谷蕴真与他推拒两个来回,巧言两句便把几张钱都给了他,他拿起自己的那一份正待离开。转身时,发现池逾吊儿郎当地坐在冷桥的桥头石碑边,头上还顶着柳枝做的环,百无聊赖地扯了片叶子正在吹哨,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不成曲调。他走过去,池逾从桥头跳下来,歪头笑道:“谷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说吧。”不知为何,谷蕴真觉得他与池逾的关系莫名其妙就变得很温和,初见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无声无息地便消失了。他在那里出神,不觉池逾已经低下头来,离得太近,谷蕴真吓了一跳,正要退开,手臂便被先一步牵住。池逾盯着他无处闪躲的眼睛,低声问道:“请问,您今年虚岁几何?”他又看谷蕴真的脸和脖子,像个登徒子似的啧道:“光看外表,我可有点猜不透……但是有人跟我说你年轻时很漂亮,我就在想,现在都这样了,‘年轻的时候’还能怎么惊为天人?”这话从各种方面来说都不像正常的问句。谷蕴真被那审视的目光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脸上率先发起烫来,接着便是耳朵脖子,他支吾道:“其实也不是很老……我、我崭露头角比较早。”“那是多少岁?”池逾追问道。谷蕴真看起来很为难,换作一般人,早就识趣地表示算了。但是池逾没脸没皮,偏要听他说,他也不出声催促,只用眉目传信,攫着人家的眼睛便不肯动。池逾眼角本就生得修长微弯,仿佛自有魅惑之意,那眼神又深邃坦诚,近乎真挚,被他这么紧紧地看着,谁还能不依?谷蕴真好像被狐狸精偷去魂魄的躲雨书生,压低声音,轻而又轻地在池逾耳边说了一个数字。“好吧。”池逾得到答案遂其心愿,便也不散发他的妖气了。他转身过去与谷蕴真并肩走路,两人走到冷桥中间,他摘下脑袋上弯弯绕绕的柳枝,调笑道:“谷老师,你比我年长好多啊。”这句话牵动了谷蕴真关于年龄的一段想法,他于是微微冷了脸面,说道:“没错,所以你在望春院门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实在是目无尊长,不成体统。”池逾一辈子说过那么多混账话,望春院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他观察着谷蕴真的脸色,沉吟道:“谷老师既然比我年长,不如就包涵一二,也体谅体谅我的年少轻狂啊。”谷蕴真无言以对。池逾无赖似的微笑,顺手把那几根柳枝缠成的头环戴到他脑门上,胡扯道:“这当是结柳衔环,就算我正式给你道歉赔罪了。”那柳枝做的大了些,不多时就掉下来,挨在谷蕴真额头上,轻薄细长的柳叶糊满了视野,谷蕴真满眼的嫩绿晃荡来去,伸手去拨弄时,听到池逾哈哈大笑,声音清朗悦耳。放肆的笑声中,谷蕴真莫名地恼羞成怒,气道:“谁要你拿这破破烂烂的柳枝赔罪了!”晚间谷蕴真踏着夕阳余晖回家,斜阳胡同被金黄的阳光染得暖洋洋的,天边晚霞如绯,几棵老树在晚风中轻轻抖动树叶。散学的孩子在胡同里跑着笑笑闹闹,偶尔传来哪一家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吆喝,或是母亲高亢大呼的叫唤。电线杆子上的广播到了点,便开始自动转播天气预报:“陵阳人民广播电台,各位听众晚上好。现在播送气象台今天下午六点钟发布的陵阳地区天气预报。今天夜间:晴间多云;风向:南转北;风力三到四级;最低气温18摄氏度。明天白天:小雨转晴……”那带磁的声音渐渐扩散到远处,余音空旷又寂寥。谷蕴真侧耳听至明天有雨,暗暗提醒自己去琴行要记得带伞,再往家中走。没几步路,又遇到在胡同里散步的老李,这清寒天气里,老李只穿了一件汗衫与藏青色宽松短裤,还精神矍铄地边走边拍手锻炼,一见到谷蕴真,便声如洪钟地问道:“回来了啊?”论精神气,谷蕴真当真自愧不如。他颔首道:“嗯,去冻湖那边看望我师兄,刚回来。”老李也是陵阳本地人,扎根此地七十多年,战火与动荡都没能把他摇出这个是非繁华之地。谷家班谷蕴真那些事他都知道,甚至可以说,老李是看着谷蕴真一路走来的。从名盛到落败,有的事情他或许比谷蕴真都清楚得多。老李奇道:“白岁寒那样孤高的性子,竟然能接受你去探望他?”谷蕴真敏锐地觉察到一点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无奈答道:“我自然不敢进去,只躲在他家巷口听他拉二胡罢了。”老李说:“这才对,你要是真的上门看他,只怕要逼得你师兄在鞋儿胡同里自戕才算完。”眼见谷蕴真的神色落寞下去,老李便不再提那个话题,背着手绕过他准备自己溜达走。忽然看到他手上的东西,老李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冻湖边上那几株垂柳枝吧?先前我们小时候,总喜欢去那里扯一大把来做成柳枝球,踢着玩,你才这几根,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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