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逾轻轻敲了敲苏见微的额头:“想多了你,我可没那么好心。我是在想,回去怎么收拾你这个胡说八道的小兔崽子。”第4章 遭难逢春池府坐落在金北胡同12号,门口一左一右有两座衔珠侍立的石狮子,正门修的富丽堂皇,大红的漆色金黄的牌匾,气派不凡。这整条胡同住的人家皆都非富即贵,谷蕴真提书来时,一眼便望尽长街繁华,不知勾起什么回忆,只痴立在巷口出神。“是谷老师罢?”身后有个细细柔柔的嗓音唤道,谷蕴真回头,见是一位穿着碎花洋裙的年轻小姐,这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年龄,生得清丽风流,笑起来与池逾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目更为纯澈。她手里拿着街巷处小摊上买来的早餐,用青花瓷碗装了,旁边还跟着打哈欠的苏见微,微笑道:“昨儿听刘叔叔说,今天有个姓谷的老师要上门教习,想必是您了。怎么不进去呢?”苏见微说:“说不定是看门的骂他呢!你看他的眼睛都红了,喂!你们两个――”他正待要教训那两个守在门口的家丁,谷蕴真连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他擦眼角道:“不是如此,我天生有这个疾病,一见风眼睛就涩。只是许久不来金北街,一时出神而已。”池在便抿唇笑了,拉住苏见微说:“那一同进去罢,以后还烦请先生多多照顾了。”谷蕴真自然跟在他们身后,进入金碧辉煌的正门,池家圈地为府,家宅实在太大,走了约两盏茶时间才转过弯,进入正房大院。唯一意外的是正门修的那么豪华,内里却并不铺张奢侈,屋舍厢房多则多矣,来往的尽只是家丁侍者,真正的主人却不见几个,谷蕴真几乎进到最里头,也只发现只有他前头的两个小姐少爷算得上人中龙凤。且院中不兴花草,树木居多,谷蕴真的四合院尽管穷酸,却觉得他的院子还比这里更富生机。池在将谷蕴真引到一处倚山厢房,此处四周翠竹掩映,周围有一道垂挂鹦鹉画眉的游廊,前方是一池冷幽的粼粼碧潭,其中假山耸立,两三个丫鬟正在池子旁洒扫。池在指着其中一间房道:“书房在那里,往后谷先生就在那儿教习,里头不止是书,什么都有呢。”谷蕴真慢慢点头。苏见微坐在游廊栏杆旁吃狗不理包子,翻个白眼道:“只要不让我上学堂去,我做什么都愿意。”池在道:“你还说呢,前几天你又做什么惹哥哥生气了?罚你倒立抄书十遍,你抄完啦?不上学堂就不上,别尽去惹他那个霸王,回头指不定怎么骂你呢。”苏见微像模像样地“嘁”了一句,无所谓道:“反正池毁约爱我,我才不怕他呢。”池在皱眉道:“说了多少回不要用这个名儿喊他,你怎么偏不听?他嘴上不说,心里哪里就痛快了?见微,你再这么叫他一句,我以后就不带你去逛街了。”说完才想起谷蕴真还在,池在便抱歉一笑,说道:“都是家事,先生见笑。”谷蕴真摇头表示无碍,池在与苏见微便先去餐桌用饭。他便自去书房,下了台阶,走到厢房前方,抬头看到匾额上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写得十分随性,这间房舍叫“思故渊轩”。他提步上前,心中思索着方才那姑娘遥遥相指的是哪一间房屋,终究想不起来,便犹豫着选了一间,推开门,想着自己依次找过去,总能找得到。门甫一推开,门内就传来一句回应,像在等着人似的:“终于算是来了,莫不是被你那情郎哥哥绊住了手脚,我说你怎么去这么久呢。”屋内竹香袅袅,珠帘轻晃,谷蕴真僵在原地手足无措,一时半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知道自己走错,但万想不到这里是池逾的房间。这人嘴里又在说着什么情不情的,天可怜见,就不能干净正经一时一会儿吗?池逾倒是有点冤,初春寒冷,他生来便有许多讲究,配这个戴那个的。昨日在外头把随身的祖传玉佩随手送了人,晚间回来被池母骂得狗血淋头,说拿新的配上,再不准随意许人。池逾一大早便打发他这里照顾他一同长大的丫鬟,名叫雪月的,去库房拿,谁知道雪月一去不复还,半天都没有回复。半晌午,门口都再没有动静,池逾索性穿着睡衣走出来,不耐道:“叫你给我找个游龙玉佩,又不是现在就拿原石给你磨,怎么也这么慢!你是越来越怠懒……”他蓦地住嘴,兴味煞浓地打量着谷蕴真,眸中转着不明意味但绝非善意的光,口中话音一转,问道:“怎么是你啊?”谷蕴真扶着木门的把手,转身掩门道:“我走错了。”他从那间屋子里匆匆出来。迎面撞上一个巧笑倩兮的丫鬟,她不过十**岁的光景,娇俏动人,穿的是极为中式古典的锦缎系盘扣衣裳,扎着低低的双马尾,手里拿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佩。谷蕴真险些与她撞上,偏身堪堪避开,说道:“对不住。”雪月略有惊异地看他一眼,道:“没事。”然后快步走向池逾的房间,池逾早已站在门口,雪月把玉佩给他,仰头说:“小七,方才被太太拦住,问了一回你最近的情况,所以慢了些。”池逾掂着玉佩笑道:“我还以为你半路被姓林的勾走了魂魄,哪还记得这里还有人在苦苦等待呢。”不等雪月回话,池逾披着厚重的袍子阔步走过去。谷蕴真还站在廊下纠结开哪扇门,身后忽然扑上一片温凉的似竹林的清冽气息,肩头又被轻轻一推,他便站到一扇雕花木门前头。“找书房?”他回头,池逾略略俯身过来,上挑的眼睛微微眯着,笑得像只觊觎什么的狐狸,并低声道:“书房在这呢。”这间书房之上竟也挂了一副匾额,红底金漆,字体与思故渊轩如出一辙,写的却是大相径庭的“遭难舍”,谷蕴真方才看到这副字,便觉得不可能是书屋。谁知一进门就看到藤木书架,大黑漆木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三面墙上挂着字画,有现代的也有近代的,有风雅的也有世俗的,倒真算雅俗共赏的一处地方。“你为什么要把书房题作遭难舍?”谷蕴真忍不住问道。他觉得这书房很合自己心意,若是换他,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是愿意的,还遭难……遭什么遭啊。池逾说:“自然是因为我在这里遭过难,这你也不懂?”他走向书架旁的小门,伸手推开,隐隐可见里头排列整齐的书架。谷蕴真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眸中逐渐染上惊喜的光,池逾从小不喜欢读书,见书头先晕,写字脚先轻,于是只靠在门口,并不进去,开玩笑说:“以后这都归谷师父了。”谷蕴真在小书屋里蹉跎许久才出来,又把墙上的字画看了一遍,最后在一幅枯木怪石图前久久停留,那画的落款是血红色的字,叫做“无物三友”。“无物三友是近来陵阳新起之秀的杰作,虽然我不懂,但池在很喜欢他这些涂涂抹抹的东西,就买了几幅挂着。”池逾不知不觉解说起来,说完才觉得不对劲,但他说都说了,便也不后悔,低头去欣赏谷蕴真的侧脸。不得不说,这朵芙蓉的侧脸太好看。那眼睫纤长,眼珠又明亮,池逾甚至有种可以通过那只眼睛照到自己的错觉。他摸着下巴想,若说是冤家,也可算是俏冤家。雪月忽然在走廊喊他:“池大少爷,你还吃不吃早饭了?再不吃我回头全拿了喂猫去!”恰好池在与苏见微都吃完饭过来,进门便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处,池在便捂嘴笑着道:“哥哥,你再不去的话,雪月姐姐脸都要气红了呢,也不知道她吃的什么醋。”谷蕴真原本不解,连苏见微都促狭地笑起来,他才有一点明了,涨红面皮道:“……啊?”池逾拢着大衣往外走去,笑骂道:“吃个屁的醋啊,你这嘴也是跟苏见微学坏了,净拣些我不爱听的话来说。我去了,你们在这好好学,学不好的话,之后看我怎么罚你们。”谷蕴真默默地想,看来池家人都是一脉相承地爱捉弄人,左不过池逾、苏见微直白,池在含蓄而已。他与池府的管家说了,定好上课的时间。管家给他一把书房的钥匙,与他道书房内间也有小床,有时实在天色已晚,暂作留宿一晚也无不可,又说好薪酬待遇,先定了半年的期限,半年后再决定是否继续聘他。只是酬劳优厚到谷蕴真都有些恐慌,几经推脱他还是决定只收一半,对管家惭愧道:“在下实在学疏才浅,属实当不起这些钱财,受之有愧。”管家奇道:“给你钱你也不要?”谷蕴真连连摆手:“感谢抬爱。”管家笑说:“这话你别跟我说,跟大少爷说去罢,是大少爷叮嘱我,万万不可苛责来做家教的谷师父。‘钱财如同粪土,能多抛洒就抛洒,帮个好人买几件好衣服,也算积德行善了’,这是他的原话。”谷蕴真愣住半天,捏着衣角,极度怀疑地把自己上下的衣裳看了一遍,咬牙切齿道:“岂有此理,我的衣服有什么不好了!?”他恼羞成怒地想:池逾果然还是个坏家伙!第5章 妖怪妖怪住在鞋儿巷谷蕴真在池府与琴行间奔波,往日空空荡荡的日程倒被塞满。教习苏见微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情,见微年纪小,心思却聪慧灵敏,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极为荒谬,想之又似乎有理有据。谷蕴真一时应对不上,便被这小孩嘲笑,弄得他愧得脸红耳赤。更无暇顾及别的,每晚回家就满身疲累,还得提笔在手札上记录今日被取笑的某一论点。这么过了一个礼拜,终于临至春分节气,槐树吐芽,兰草生香,苏见微要回江南家看望爹娘。他原本是家中送来陵阳求学的,在池府待了半年,什么都没学会,池逾的歪理邪说倒学得有模有样。这次回去,谷蕴真教他不要说那些风月话,更不要嘲讽他人,说得心力交瘁。苏见微撇嘴道:“哎呀我知道了!不要再说啦,师父,你是小姑娘吗?一遍遍地重复,烦不烦啊。”“你哪里就知道了。”谷蕴真查看他这几天的练字册。苏见微天资异禀,只是脾气略微差些,习字念诗都作的很好,先前学古筝,他在班上的水准也属于上等。他想起来一件事,合上练习册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在古筝班欺负观海啊?你说他像女孩子是逞口舌之快,还给他送裙子,就是行切实之凶了。”苏见微歪头想了想,说道:“他就是像女孩子啊,我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有什么不对?哪个男孩子用那种声音说话了,咿咿呀呀的,还说什么隔壁的哥哥教的,谁知道他家隔壁住的是哥哥还是姐姐呢。”“……”谷蕴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哽咽半晌,矮**跟苏见微平视,开口:“我就住在观海家隔壁。”苏见微迷惑不解地望着他,接着又恶劣一笑:“那谷老师其实也有点像女孩子。”谷蕴真蓦地睁大眼睛,反了天了!小屁孩还会说这种话了!他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的,脸上腾起阵阵红晕,呆滞片刻,急道:“谁教你的这些话?油腔滑调!是不是池逾?”他起身去拿什么东西,回来时已经平复心情,说道:“素日里要奉行温良恭俭让的原则。玩笑时活泼些也好,只是不要活泼过头了,像池逾那种的就不好,我给你举个例子。”苏见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在桌前坐定,拍拍苏见微的脑袋,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子。苏见微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打开纸袋子,一阵怡人的花香扑面而来,枯萎花朵细细碎碎,拢在一个个透明的小包里。谷蕴真插空道:“这是给你父母带去的花茶,其实你也能喝一点,是我自制的,对保养身子效果很好。”他继续方才的话题:“如你小舅舅那类人,便是出口无状,只要自己心里畅快,管不得别人想什么。如古代三国时期有一位才思敏捷的谋士,叫做杨修的,无论魏王打什么哑迷,这位杨修先生都能准确无误地猜出他的意思,分毫不差。旁人称赞他灵巧机智,他越发志得意满,自以为是天底下顶尖聪慧的人,最后的结局却是横尸街头。”苏见微打了个抖,谷蕴真便说:“所以古往今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注定无法长久。你年纪还小,万万要时刻记挂着,不要随意说话。”“哦……”苏见微到底还小,**岁的孩子,抱着纸袋子垂头出神,像吓到了似的。谷蕴真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苏见微抬起头笑道:“但是观海就是像女孩。”谷蕴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做个鬼脸说:“就算我横尸街头,观海还是像女孩!像就是像,啊――噫――”他还学起那种别扭的声音来,全然一副无赖的样子。他正呆在原地无计可施,书房的门被人拍了拍,有人在门口不耐烦道:“苏见微,你好是没好?跟你谷老师告别就告别,还在这生根发芽了是吧?又在那扯什么有的没的?”苏见微便对谷蕴真吐舌头,抱着花茶小跑过去。经过门口,池逾拦住他,挑眉道:“此山是我开,你怀里抱的什么?”听他答是谷老师做的花茶,池逾不由分说从人家纸袋里顺走两包,放在鼻前一闻,赞道:“香。”苏见微噔噔噔跑远了,谷蕴真还坐在凳子上生闷气。池逾走过去把花茶往他面前一晃,低头查看这里近来的授课效果,一半嘲讽一半赞叹道:“哟,谷老师教得不错,我们家小混混都会写打油诗了。”谷蕴真伸手抚桌上皱巴巴的薄纸,负气道:“可不就是小混混!”他的语气颇为愤然,还带半点委屈,池逾新鲜又好奇地在桌子对面坐下,幸灾乐祸地问道:“怎么,见微又惹你生气了?今天是什么事,在你背上贴王八还是在你手上画狗屎?”这也不是个好的。谷蕴真那么好脾气的人都生气,他起身捡书,准备回家,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谁要你来看热闹?你走。”池逾道:“哎,我不想走。你跟我说说,你气什么,让我高兴高兴。”谷蕴真充耳不闻,提着书往外走。池逾跟牛皮膏药似的从书房一直黏到金北街口,此时正是晌午,小雨点点,谷蕴真被凉丝丝的雨一洗,无名怒火散去不少,冷静下来,索性也赏脸回了话。他偏头控诉道:“你外甥说我长得像女孩。”跟池逾说能指望得到什么好回应?这人捏着下巴把谷蕴真的脸看了很久,笑着搓火道:“他又没说错,气什么气啊。”都是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谁乐意被说像女孩?谷蕴真冷冷地瞪他一眼,他的情绪极其容易上眼,不多时眼角便飞红,像受尽委屈似的,意外地显得又媚又艳。而池逾明明看的是这张不施粉黛的脸,却出乎意料地肖想到谷蕴真妆容齐全,戏装华服,在台上浅吟低唱的模样。一定很惊艳。谷蕴真忽然张口骂他:“混蛋!”池逾愣住,谷蕴真骂完就跑,抱着书袋飞快地消失在巷口人潮,他在原地回味那句含羞带怒的混蛋,心中好气又好笑。长到这么大,骂人还是第一次。谷蕴真的心情好比表白后的少女,心脏砰砰直跳,后悔、愧疚、踯躅等等一系列情绪全都糅合在一起,五味杂陈。他正待路过一条街道,忽地想起什么,复又折返回去,在巷口的水果店买了一袋子青梨,沿着废弃脏乱的街道慢慢往深处走去。在这条鞋儿胡同的尽头,住着他的过往青春。谷家班未解散时,台柱子有两个人,皆系班主亲传弟子。一位是班主的亲生儿子谷蕴真,艺名芙蓉,为外界起无数浑号,甚至奉他为再世芙蓉花神;另一位则是班主途径江南演出,在当地收养的一个孩子,班主给他取名岁寒,因在白家镇结缘,大名便叫白岁寒。这孩子在戏曲上天赋极佳,不用刻苦磨练,便可唱的人柔肠百转,化上妆便如戏文中俏生生走出来的女子。于是名噪一时,与芙蓉比肩。他艺名为金百雨,便赞他为“露水牡丹,风流一见”。只是几十年后谷家班众人流散,班主逝世,谷蕴真靠琴行教学维持生计,其余众人有的如花辛夷,改入别的戏班,有的如便干脆转行,再不唱戏。这位曾经与谷蕴真齐名的名角儿,也已寥落凋零,宛如一株真正的牡丹。谷蕴真提着水果走到最后一户人家门前,这户人家门前冷落,种着一棵枯败的榕树。他原本是想把东西放在门口便走。谁知道那扇木门许是被风吹得半开,里头的情景霎时便一览无余。他的师兄白岁寒在里面净发。白岁寒生得极为好看,与天生女相的谷蕴真相比,他自有另一种风情,眉眼极尽风流,五官精致,偏偏又气质冷清,这样的人在以前极受追捧。早前少年意气时,谷家班从来没有说谷蕴真清高的,因为白岁寒比谷蕴真清高一万倍,他极为高傲自负,喜欢他的人把他捧上九重天,讨厌他的人将他贬入地下十八层。白岁寒又十分固执,认定一件事就绝不松口。谷蕴真不唱戏是暗地里,他则是发郑重过声明,此生不再开嗓。谷蕴真站在门口的榕树后,借粗壮的树干挡住身影,探头探脑地看那扇门后的人。他弯腰将长发用十指打湿。他费尽地伸长五指去够放在一旁、明明很近的洗发水。他挪动拐杖,艰难地往右移动了一段距离。――白岁寒的左腿不能动了。谷蕴真蓦地捂上口鼻,怕自己不小心出声,惊扰了他。他的师兄素来矜贵自持得很,被谷蕴真知道这件事,比他残疾本身更让白岁寒难堪。白岁寒拿到了洗发水,慢慢抹开,墨黑的发打上泡沫,浸在温水里,如同散开的一团浓重的黑暗,他缓慢而无声地理着长发,修长白皙的十指在黑发中穿梭。白岁寒有洁癖,洗完一遍,又换水再洗一次,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洗过五六次,他终于用梳子将乱糟糟的长发梳理起来。他把头发拢到身后,脸就毫无防备地露出来。外头的谷蕴真手指手掐得麻木,惊愕地张大嘴巴。白岁寒的左脸侧,有一道从眉梢到下巴,深可入骨的刺眼伤疤。他本来生得极为漂亮,几乎是天生吃唱戏这晚饭的,而现在脸上这一道多余的疤痕,硬生生割裂了一张山河锦绣图,碎掉了一颗稀世明珠罕见的光。那可是他最骄傲的师兄,是他扬鞭催马,横眉立目、最最意气风发的师兄啊。谷蕴真从鞋儿胡同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把手里买的青梨分发给过路孩童,忽而闻到有人在唱不知何人编纂的刻毒小调:“妖怪妖怪住在鞋儿巷,十五夜里吃啊吃小孩。牡丹折枝不足惜,美人残面可恨矣!可恨矣!”“什么折枝牡丹?!”谷蕴真蓦地摔了袋子,青梨哗啦啦滚了一地,他崩溃似的失声喊道:“不许唱,不许再唱了!闭嘴啊――”那唱歌孩子的母亲把他牵走,莫名其妙地看着谷蕴真,啐道:“神经病啊……”谷蕴真在寂寥冰冷的空气里站过一会,心态渐渐平复下来,所有过激的情绪潮水般褪去,变成无处安放的焦虑与无奈。人说戏子轻贱,且不说取名都非花即月,那花是镜中花容易残,月则是水中月转瞬逝。是国色天香还是凌寒独艳又有什么要紧特殊的,终究不过凋死成泥。谷蕴真又一次在愁夜里辗转,久久无眠。※※※※※※※※※※※※※※※※※※※※求个收藏评论~(′??w??`)第6章 临风错闻暮蝉鸣今日暖阳初透云端,河边垂柳轻摇,来往路人言笑晏晏,陵阳正是一片春光明媚。又逢周末赶集休假的时节,巷口街头便拥挤得都是人,有千里迢迢来上城采买的,也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都在几条街上融为一体,各人各话,有说有笑,尽是喧哗热闹。池逾跟许原一伙人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自然本性难移,只是不喝花酒也得去逛花楼。一群纨绔这回选的消遣地点是陵阳本地颇为出名的一座茶楼,名字叫做逐香楼,这店面虽是老字号,但老板却是外来人士,来自江南水乡人家。几个人没要包间,在三楼坐满一张临窗桌子,大行酒令,输的便喝。一时极为吵闹,好在三楼也尽是聊天叙旧的闲人,虽有微词,但也不会直接点出。他们在这边杀人耳朵,池逾不能被占便宜,玩了几轮全都赢了,被许原一掌推出去,大骂道:“滚滚滚!谁跟你玩?光罚别人酒有什么意思了?”池逾摇扇不屑道:“我还嫌你们太蠢呢,满嘴只会啾啾啾,用电荷对长河岂不可笑?本少爷还用微波炉对秋月、爱因斯坦对鸳鸯呢,你们留学留疯了不成。”本就是信口胡说,强押个韵的事儿,池逾这么较劲地一提,几个胡扯八道的少爷立即老大的不满意,罚了他三杯酒,才算原谅。池逾经此两轮,也懒得再讲话发言,揣着纸扇倚在窗口看街景,顺带找找有没有模样俊俏的小美人,以供养眼。美人确实找不到,他改听闲话打发时间。邻桌的两个中年男人穿着小马卦,头戴富贵帽,典型的商人模样,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其中一个说:“这姓范的到底是何许人也?你真见过他的模样?”“的确见过。”另一个抿口茶,摸着花白稀疏的山羊胡,道:“上回去海外进货谈生意,我跟他恰巧在同一家旅馆住宿。这范老板看着年纪也不大,也不知道是毁了容还是怎么,脸上戴个装神弄鬼的面具,洋人见到他都弯腰鞠躬,仿佛恭敬待主。要说他气场也不强,还有点亲切,我不慎把打火机掉在地上,他顺手就帮我捡起来。就是搞得神神秘秘的,真是故弄玄虚。”“但他家的生意做的是真大,就连国外都有天星制造的工厂,只是主事的怎么会是一个年轻人,这也奇了。”“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范余迟也不经常露面,我倒是跟天星分厂的苏先生接触得多一些……”“池逾!”只听到这里,便有人叫他的名字,池逾斜眼看去,一个穿得极为朴素的年轻人站在远处,在这个万事兴的年代里,他衣服上居然还有好几个补丁,这一身灯绒布料的靛蓝色套装,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工地上刚下工来此休息的劳苦大众。池逾看到他就觉得眼睛疼,看他一路走过来,在自己肩头熟稔地一拍,笑道:“您这尊大佛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凄凄凉凉挨在这个角落里,回头可别说我怠慢您老啊。”池逾用扇骨抵着自己的下巴,撑起头看林闻起的衣着打扮,不忍直视道:“不是我说,林老板,您家都开得起这么大一茶楼,就不能拨点款救济救济您这重灾区居民?实在不行我给你一笔润色善款,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跟你说话本少爷都牙酸。”从江南来此地的林闻起从外表看起来总显得单薄无助,但他人可强势精明得很,吃不得一点亏,平日里穿得朴素,也不过是遵守家训,他们家的家训说得好听叫“勤俭节约,养心寡欲”,用池逾的话说就是一个短小精悍的词――吝啬。要不是吝啬,怎么连件漂亮衣裳都不舍得买?池逾反正理解不了。林闻起在虚空里一压手掌,笑道:“免了。池大少你要是有闲钱,多去给那漉山卿卿舍人补偿点。自从上次你不小心打翻烛台烧了人家的道观,他一直就忘不了你呢。”“切。”池逾满不在乎地嗤道:“我又不是没给他重建一个观,出家人还这么斤斤计较的话,倒不如早日还俗。”正说着,那里二楼楼梯间转上来一个穿着大红旗袍的姑娘,池逾眼睛便有了点神气。谁知道那漂亮姑娘手里拿着一本印花书籍,她走上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笑道:“逐香楼第二本诗集《临风集》正在募收内容。各位若是还有雅兴,出门前将诗句递给茶房、或者服务员,我们将择优摘录,凡是收录者必有奖金。”又道:“今日三楼的联对,之后会写在公示板上,大家尽可去对下句,晚间出题人看到满意的便会自行勾出,那么这一联便是胜出者。”池逾按着脑袋说道:“林闻起,你明明知道我一听到什么诗啊词啊的就犯头晕,故意弄这些东西,把我弄得神志不清,你接下来好讹我一笔是吧?”林闻起道:“冤,真冤。”他把池逾手中的扇子拿来,展开一看,扇面上画着一个红妆白面的花旦伶人,旁边并无题词,于是奇道:“你这扇子怎么换了?我记得先前是一丛竹林伴冷月。”“我的娘呀。你可别说什么竹林伴冷月的酸话了,那就是我失眠时乱涂的窗外野草跟大银盘子。”池逾看着扇面伶人,扭曲的眉头缓下来,眉宇间流露出一种莫名的眷恋,说道:“最近去颂梨园听了几出戏,花旦姑娘唱得实在深得我心,我便让她常伴我身。”“哪个花旦?”林闻起忽然问。“啊?……花辛夷吧。”池逾却好像一时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半天,勉强吐出个许原的心仪对象的名字。林闻起闷着一股气似的,说:“哪个都比不上我那个。”池逾摇扇子,慢悠悠地说:“不,我觉得我这个肯定比得上。”林闻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神色好像在嘲笑池逾的无知,他穿得看似寒酸,气质却十分不俗,好像一颗用破布袋装着的夜明珠,透过漏洞,那光芒依旧很灼目闪亮。林闻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一定比不上的。”池逾不与他争辩,毕竟他人心中的床前明月光的确地位很高,如神如佛,恰似信仰。他也没必要非得让林闻起赞同自己,转移话题道:“今天这风雅病又落到谁头上了?”他一向以诗词歌赋为风雅病,谁提便是谁犯病,嘴也确实损。“巧了。”林闻起顺水推舟地略过那个话茬,笑道:“你还记得上回你乱对的那一句吗?无以冰炭置我肠那句,那位当时就指你为优,今儿这句也是他出的。”“上句是缥缈云烟开画卷,你今次也试试,说不准就又被点中了。”池逾只有记忆力稍好,所以他善于集句、行酒令,对句就完全不行,光是想到就已经有点想吐。他随便想了想,说道:“这有什么,乱对还不容易?我现在就能写十句糟粕出来。”他说着真要去大堂,林闻起在他身后啼笑皆非,紧接着又被其他人喊去,索性也甩手不去管他了。池逾走到一楼,在联句的公示板下拿起笔,一连写了十几句,密密麻麻地贴在那几个端正的毛笔字下面,周围的人正待夸他:“公子,你写的真快啊……”然后蓦地看到他写的内容:“只羡鸳鸯不羡仙、七月七日长生殿、池逾潇洒美少年、诚招员工数十三、酱油当属王家店……”池逾笑眯眯道:“谢谢夸奖啊。”那人:“……”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池逾正打算转身,忽地发现公示板另一边站着个眼熟的人,侧脸精致,眉眼如花,正认认真真地把板上贴的纸条一个个看过去。池逾便揣着手走近几步去静静等待,果真他看得入神,往左一迈步便撞上池逾的肩膀。“啊,对不住!”谷蕴真连忙出声道歉,却被抬住手臂,明明他没有摔倒,那人还多此一举地来扶他一把,他一时有些愣住,池逾便对他笑,露出一点尖锐的虎牙。谷蕴真上回还骂过他,现在不由心虚,佯作冷面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