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山和观海立即点头,十分憧憬地说:“超人会飞诶!好厉害啊――”说到这里,观山耷拉下眼皮,懂事地撇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好看不好看。”谷蕴真想了想,蹲下来,让两个孩子平视他,然后说:“我上回去看了这部,超人真的会飞,不仅会飞,最后还拯救了世界呢。”两个小男孩眼里冒出晶亮而向往的光,谷蕴真心中好笑,又说:“真的不想看?”他们忍痛摇头,谷蕴真还想继续说什么,胡婶却忽然在远处高声叫他们,双胞胎便跟谷蕴真道别,依依不舍地跑回家去了。谷蕴真在原地立了片刻,往和斜阳胡同相反的方向走去了。翌日,他在槐树下看到正在玩过家家的观山观海,便悄悄地走过去,喊他们:“小山,小海。”双胞胎一个脆生生、一个甜丝丝道:“谷哥哥!”谷蕴真从身后变出三张电影票,笑道:“看这是什么?”“是超人的电影票!海海!”观山登时把过家家的小木铲子丢到一边,用脏兮兮的手跟观海拥抱了一下。观海虽然内敛,但毕竟天真无邪,也不难看出脸上不加遮掩的喜色。两个小孩子在一起开心了半天,谷蕴真伸手摸摸他们的脑袋,叮嘱说:“要让妈妈带你们去哦。”“嗯嗯!”观海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观山捧着脸说:“谷哥哥,但是妈妈会问我们票是从哪里来的。”谷蕴真小小声地提建议:“就说是捡来的啊。”观山一拍手,喜笑颜开道:“有道理!”两个孩子都对谷蕴真极为崇拜,对他道了谢,然后星星眼地盯着他说:“谷哥哥,你好聪明啊!”谷蕴真不经夸,勾起嘴唇表示赞同,也忘了去思索一下这个馊主意的可行性,只在那里飘飘然地接受两个孩子的幼稚夸赞,并心想,他也觉得自己很是聪明。但是晚上出门散步的时候,谷蕴真在门口看到似乎是来兴师问罪的胡婶,就立即打消了自己暗暗自负的想法。他颇有些惴惴不安,怕胡婶嫌自己多管闲事。胡婶提着一篮子鸡蛋,风风火火地走近些,问道:“谷先生,我家那两孩儿的电影票是不是你给的?”谷蕴真点头,胡婶啐道:“我就知道!说什么捡来的?天上还能掉馅饼,这两个小子,说谎也不打打草稿!回去我得揍他们。”谷蕴真连忙劝道:“不要体罚孩子,孩子是祖国的花骨朵。”他又想起浅显的几句,补充道:“还是**点钟的太阳,尤其是您家,有俩小太阳。”“您说啥呢!我怎么听不懂?”胡婶发出一道亲切的拟声词,把篮子往他手上塞,说:“别管那个了!这些土鸡蛋是我给您补偿的,贴那电影票啊,您千万收着。”谷蕴真坚决不接,胡婶便急了,她很笨拙地塞着篮子,忍不住拔高声音,仿佛这样可以让谷蕴真不那么执拗,她说:“我本来也想带他们去看电影,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买票,在胡同里问了一天都没问到有谁去过……”闻言,谷蕴真便停了停。胡婶趁机把篮子塞了过来,然后脱手,她说:“每次买菜经过影院,我就在那里停一会,但一直没敢进去,因为我怕工作人员赶我。山山和海海不说,但是我知道他们很想去的……所以,我得谢谢您啊。”这个将近四十岁的妇女在夜色下对他招了招手,很粗糙地说了“再见”。那臃肿的身材很快消失在谷蕴真视野里,她回了家,谷蕴真听到空气里传来的隐约的胡婶大喊孩子名字的声音。这是一个素来行事粗糙的母亲因为她的孩子所能展示出来的最细腻的温柔。谷蕴真提着一篮子鸡蛋,在冷落的门口站了一会,转身回家,关上了门,木制的门闩在月夜里发出很落寞的声音。他又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时他的母亲还没有去世,也曾经在这里,她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艰难地合上同一道门闩。而谷蕴真总是很乖巧,他被母亲抱着,便不会乱动,他记得母亲温柔的长发、柔和的声音、以及落在额头上,很暖很软的指尖。只是在他记事与不记事的模糊岁数中的某一天,母亲便变成了相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只能冰冷而美丽地对他投以微笑。谷蕴真唯一记得的,便只剩下雨夜里父亲的号哭与自己那时茫然无措的心绪。他回到家中,把鸡蛋放到厨房,又去寻找很薄的老相册,里面大多数是谷班主登台的相片,很少的几张是谷班主的素颜照和生活照,而谷班主和他的妻子,只有一张合照。夏夜应喜月华如白练,但谷蕴真却觉得这月光似寒霜,照得人分外心凉意冷。他坐在唯映月色的里屋之中,指尖抵着一本老旧的相册,低头与照片里的已亡人对视。阴阳相隔,黄泉人间,当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他只看了片刻,便起身进了房间。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或许也身患绝症,因为他的父亲与母亲都是罹患重病,忽然离世。他按着心口,却觉得心跳得并不真实。每当精神上出现了难以忍受的苦痛,艺术一定是一味相当合适的解药剂。这也是谷蕴真追崇艺术的最本真目的。他在院落里放好那把从小伴随他长大到大的古琴,稍作沉吟,便屈指拨出了一段曲调。古琴的音质一如从前,清泠如潺潺流水,只是那调子未免太过愁思百转,惹人垂泪。这琴声丝丝如诉,它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从遥隔万里的七八岁淌到如今,而弦上凝结不下的那滴苦泪,终于缓缓融化而落。谷蕴真弹完一曲,按了按眼角,正望月出神,袖间忽地掉出了一根竹签。他捡起褪去颜色的竹签,对着月色看到其上的文字,发现这是上回去漉山时,他在那位以卜姻缘而闻名遐迩的卿卿舍人那里求的中平签。“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又伤春……”他轻声念道,下句是乱凑的秦观的一首词。这种东西,无非是给沉在爱慕之中的人一缕玄学上的希望,其实其中的真实性又有几分呢。但谷蕴真还是把上句的暗喻念了出来:“……不如怜取眼前人。”怜取眼前人。大醉一场醒浮生,浮生又得一日凉。他无端想起上回和池逾去散的那回心、醉的那场酒。池逾那时问了他很多东西,似乎还因为自己的故意挑衅很咬牙切齿。后来他在池府的客房醒来,没有看到池逾的人影,还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气。但现在那些好像都不重要。池逾捂他的眼睛和嘴巴,池逾因为他嘴里胡诌八扯的初恋磨牙皱眉,池逾隐晦地向他求和卖软试图让他喝醉,池逾因为畏惧一个答案而粗鲁地掐他的下巴灌他酒,池逾未经允许地吻他右手上的胎记,池逾到现在都不知所踪。池逾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盗铃也好。那都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他想池逾了。不管这个混蛋做过什么事,在这一刻,在万籁俱寂、华灯俱灭的这一刻,谷蕴真突然很想见他。想到连谷蕴真这么内敛而保守的人,都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不由自主的疯狂冲动。他想毫无借口、不顾缘由地奔出去,推开深锁的门,去到池府的思故渊轩里,只为了见池逾一面。见他的笑脸。见他风流人间、却唯独对自己深情款款的那双笑眼。第43章 时载酒第二日天高云淡,夏阳明媚。谷蕴真在逐香楼闲坐喝茶的时候,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原本不想听,奈何换了座位之后依旧有人在议论,看来这桩事确实牵动着满陵阳城居民八卦的心。“今日白家那位大小姐在新日酒店过二十五岁生辰,我有个亲戚在新日酒店当服务生,说是把三层楼都包下来了,大堂摆流水宴,谁去都可以。”“啧啧,倒不愧是喜奢的白家,生辰宴不包场那才叫奇怪呢!欸,照这么说,我没有请柬,岂不是也可以去蹭饭?”“当然可以。”先前说话的人摇着扇子说,“只是要带一张贺帖去,上书你自己写的祝福语。听说白家收这个给白小姐集福呢,到时候全城的贺帖都会被装到盒子里,再放到城隍庙给白小姐供着,祈求平安。”谷蕴真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想道,池逾这种读书即要命的人,居然也应邀去了,不知道他又会瞎掰什么不通道理的祝福语。铁观音慢慢在舌尖回甘,谷蕴真却还是觉得嘴里发苦,他拣了一块最甜的糕点吃下去,依旧无味。大约是心里甜不起来的原因。原先想来逐香楼散心,但林闻起不在,又听到了这些未免烦人心情的事情,喝口茶都苦,谷蕴真也待不下去,留了茶钱便起身离去。他越走越气,又想起姓池的对自己百般撩拨,现在反倒衣装革履地去出席别人的生日宴,说不准往后还会迎娶那人进门,觉得池逾简直可恶至极。很生气,并完全不能息怒!不知不觉,谷蕴真走到了鞋儿胡同,他许久未见白岁寒,此时倒有些想去看看他,在心中一思索,上回他师兄还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再抗拒他的探望。打定主意,谷蕴真便斗胆走向最末的那户人家,但却意外地先发现林闻起靠在白岁寒家门口的那颗大树后,指间端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翡翠烟斗,正垂着眼睛沉思。谷蕴真正准备与林闻起搭话,林闻起率先抬眼发现了他,他笑着摇了摇头,往后指了指,树干遮住了他的身形。谷蕴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庭院里,白岁寒正在作画。谷蕴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犹豫踌躇间,白岁寒已经发现了他,在不远的地方说:“安安?”“啊。”谷蕴真应道,他没有进门,只站在林闻起躲避的树前,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苦恼道:“对不起师兄,我忘记给你买苹果了。”白岁寒停了笔,看着他说:“没有关系。”谷蕴真一时没有话答,那边白岁寒却疑惑地皱眉,问道:“你前几天不是买过了?我以为你有所顾忌,没有进来。”“啊对,我、我前几天脸上长了个痘痘。”谷蕴真猛地反应过来,拙劣地替林闻起圆谎,可惜他的说谎功力远不如池逾。他刚说完就发现自己的话错漏百出,于是无力地弥补道:“我怕你笑话我,就放在门口了。”白岁寒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谷蕴真觉得他看出来了,林闻起觉得没有。总之白岁寒最后移回目光,拿起笔说:“无所谓,我现在不吃水果。”谷蕴真走的时候,发现林闻起戴了一对金色的美瞳。骄阳下,树荫里,他金发金瞳,姿态优雅,恍若人世间里另一颗明艳万千的太阳,又如希腊神话中那位掌管曦光的、名叫阿波罗的古老神明。――――新日酒店这场生日宴会办的非常盛大,现场的背景音乐放的是缓和流畅的古典音乐。粉白色的气球和缎带铺满了视野,一大簇粉玫瑰在中央摆成了硕大的桃心,来赴宴的宾客递上红包,然后纷纷去给白太太贺喜。吃流水宴的客人被要求临时写贺贴,祝福新人永结同心,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场生日宴也是白小姐的婚宴。新郎还是个金发碧眼的高大外国人,花童则是新人的小儿子,不管心里有何想法,众人还是给予了祝福,毕竟吃人的嘴短。池逾给了个最厚的红包,便坐在角落里举杯独酌,没有一会就被许原等一群纨绔子弟抓出来,按到桌上一起喝。他左右酒量大,就暂且当个陪酒的,但一整晚话都没说几句。许原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问他:“池、池少爷,您是不是栽了啊?怎么今儿连句骚话都不说,这不像您!”“嗯。”池逾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神游,完全不听许原的话,忽然看到远处餐车上有甜点,他想了想,站起身走过去。许原在他身后大着舌头纳闷道:“奇、奇了怪了,他不是最讨厌吃甜的吗?”有别的公子哥口齿不清地回道:“别不是他的心肝宝贝喜欢吧。”“心肝宝贝……哈哈哈哈……太搞笑了……池、池逾不可能……”许原趴在桌子上摆手,酒精麻/痹了他本来就不灵敏的大脑。但他断断续续地想,池逾这种光靠嘴巴游戏人间的人,看似多情,实则最无情。玩乐这么久,千帆过尽,池逾什么时候又动过真心。池逾起身之后找到白漫舒,对她提要求:“甜点能给我打包一下吗?”白漫舒穿着中式的大红礼服,妆容艳丽。她笑道:“大少爷,你还真是不客气啊。”池逾不屑地扬眉道:“真不客气的话,我现在已经把东西打劫走了。”“跟服务生说一下,要什么带走就是了。”白漫舒抱着肩膀说,然后想起什么,问道:“久不见池太太,她最近身体如何?”池逾皱眉斥道:“你关心她做什么?她现在跟你没关系。你的岳母叫做lucy,喏,在那儿高谈阔论的那个金发老太太,看见没有。”“我只是好奇一下。”白漫舒说:“池太太前些天还来函催我跟你相亲呢。你没把我成婚的消息告诉她?虽然我们两家定过娃娃亲,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兴什么‘父母之言,媒妁之言’啊,现在咱们追求自由恋爱。”“她年纪太大了,守旧又有什么罪过。”池逾听到“自由恋爱”这几个字,神色似乎有些变化。可惜不等别人看出端倪,池逾已经泰然自若地说:“你总不能要求一个穿了五十年长裤的人在她八十岁的时候去穿热裤吧。”白漫舒笑了笑,似乎认为他的比喻很荒唐。池逾不欲再说,宴会已至尾声,他拿了打包好的甜点盒子,与白漫舒夫妇道别,然后走出新日酒店。出门时,他又想起自己曾在这里拍下一张自认为很适合谷蕴真的古琴。今夜月光明媚,可远处天际乌云翻涌,隐隐有雷声。他告别醉得东倒西歪的众人,独自朝斜阳胡同的方向走去,甩掉了身后所有神志不清的议论与揣测。夜晚的风吹在微烫的脸上,池逾忽然踉跄一下,扶住了路灯柱子,才让自己不至于摔倒。他恍惚地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醉的,否则怎么会选在这样一个错误的时刻去找谷蕴真?池逾开始暗骂给他灌酒的许原等人,但别的纷杂的念头都开始渐渐模糊、陌生、而后依次蒸发掉了。他最后只异常清晰地记住了一件事。要去斜阳胡同,要把甜品送给宣称“嗜甜无罪”的谷蕴真。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池逾还走错了好几次,但最终还是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目的地。他不甚清晰地辨认着门牌号,然后在找到谷蕴真家的时候突然记起来,谷蕴真家在胡同的最里面,门前的空地上有一颗槐树,也有几丛凤凰花。槐树是他在树荫下曾经求过扇面题字的槐树。凤凰花是像极谷蕴真右手上胎记颜色的凤凰花。池逾在谷蕴真家门口站定,正打算冒失地敲门,接着便听到了一道哀哀切切的琴声,那琴声曲调婉转,音质动听,在这冷白月光里,如同一捧并不冰凉的雪,忽地在脸上耳边心尖,骤然散开。于是他似乎尝到了满身满心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哀伤。他的手拿着染了铜绿的门环,忽地想起自己上回在漉山,凄寒风雨半夜中,池夫人让他去找出元方丈算卦,他却去了卿卿舍人那儿,抽了一支上上签。池逾不善于记诗词,但那段签文却意外地记得很清楚,他低声念起来:“风弄竹声古琴响……”然后他敲了门,动作很是粗暴,不像敲门,更像砸门。谷蕴真怕是会被吓到。池逾这么想着,接着听到琴声断了,有脚步声传来,下一刻,谷蕴真毫不迟疑地开了门闩,哗啦一声打开了一左一右的两扇大门。他像是知道来者何人,竟然没有一点惶恐和犹豫,就这样利落地开了门。池逾怔然地盯着他月下的脸,天上的弯钩月突然被云层掩盖,谷蕴真的脸也变了暗,但依旧十分漂亮。池逾甚至有种他的嘴唇是鲜红的幻觉。月移花影优伶来。池逾在心里念了那段签文的下半句。谷蕴真问道:“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恼怒,但池逾不知道自己哪里有过错。他把那个甜品盒子双手捧起,几分殷切,递到谷蕴真面前,含着鼻音说:“你不是爱吃甜的吗?我给你带了一点儿来。”谷蕴真十分充满敌意地望着他,池逾脸上突然落下一两点水滴,有些湿润。他错以为那是自己的眼泪,于是惊愕地睁大眼睛,低声说:“我现下虽然有一点悲伤,但应当不至于真哭吧……”谷蕴真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池逾拉进门内,他一边重新关上门,一边说:“是下雨了,我的大少爷。”第44章 调冰雪池逾冷不丁被拽进门内,脚步一个不稳,扶着门板才勉强站好了。谷蕴真关好门,偏头在晦暗的光里对上他深邃而认真的眸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池逾此刻似乎是有些醉了的。否则他怎么有胆子这样看着自己。谷蕴真把他带入里屋,他家的电线被近来连绵的雨浸坏,已经断了许久的电,晚间便用蜡烛照明。他正要出门去找蜡烛和火柴,池逾却跟出来,亦步亦趋地缀在他身后。“跟着我做什么。”谷蕴真用陈述的语气说了一个问句,他的态度颇有些不冷不热。池逾醉了酒,智商和情商都直线下降,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后颈。他们黏黏糊糊地走回客房,谷蕴真在桌上放下烛台,忽然觉得池逾有些幼稚,而自己则比较可笑。池逾带来的甜点搁在桌上,包装没开,但看豪奢的金色太阳图标,那些东西来自新日酒店。谷蕴真盯了一会儿盒子上那个金色的太阳印记,被催生的烦躁丝丝缕缕地慢慢缠上心头。他想挑起些什么来发泄掉一些无名火,于是问道:“这是哪来的。”还是那么陌生的语气。像被一只平日里对你打滚撒娇的猫突然挠了一下,比之不见血的皮肉之苦,也许心上的打击会更痛一点。池逾忍不住要靠别的缓解失落感,他不怎么清醒地思索片刻,伸出手,但无处安放,便尴尬地悬在那里,嘴上回道:“新日酒店的特供甜品,据说厨师是从意大利高价聘来的,要不是今天白漫舒砸钱过生日,他都不会破例做这么多。”谷蕴真退后一步,挨上冷硬的桌子。暖黄的烛火被风吹得不住摇动,外头的淅沥雨声似乎更大了些。他的脸在摇晃的光下显得精致而冷漠,像一尊玻璃柜里的瓷器。他皱了眉,眉下的眼珠黑白分明,盛着戒备,他又说:“谁是白漫舒。”池逾不想提别人的名字,他觉得自己被谷蕴真一个眼神两句冷言弄得很不好过,不止是找不到归宿的手,还有心,哪里都在说不该如此。这人不说话,谷蕴真就暗暗确认了某些事情,于是越发生气,冷笑道:“你先在这里凑合睡一晚吧。”他说完,转身便走。但是连门口都没有走出去,谷蕴真就被池逾拖住了手腕。他没有动,感到池逾把另一只手绕过了自己的肩膀,池逾的下巴慢慢抵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你刚才还说‘我的大少爷’,为什么现在就这样。”谷蕴真闻到一点酒气,又被池逾的话点燃了更多的怒火,愤怒总是令人丧失理智,他上下牙齿在一起用力地咬了咬,说:“我怎样?”他问了,已经预备好等姓池的混蛋一回答就发难,但池逾却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抵在谷蕴真肩膀上偏了偏头,嘴唇若即若离地在脖颈间游移,呼出的气息近在咫尺。谷蕴真被蹭得浑身一抖,然后听他说:“什么味道,好香。”香你个头!尽管心里大骂,但谷蕴真还是无可抑制地从脖颈烧到了额头,他忆起池逾在漉山时,闻他袖口都要赞一句香。此人简直染了不知道什么风花雪月病,而且一定是已经病入了膏肓!池逾凑近了,闻够了,又没大没小地叫他的名字:“谷蕴真。”外头的雨势忽地骤然变大,雨线淅淅沥沥地洗着窗棂,空气中飘进了飞溅的水雾。谷蕴真猛地挣脱了池逾的钳制,如梦方醒地,快步走到窗边,伸手去关窗户。刚把玻璃窗的插销按上,手指都没有收回来,身后就伸出一只手,覆在了他的左手上,两只手亲昵地叠在了一起,与此同时,谷蕴真感觉池逾来到他的身后,隔着一段十分危险的距离。两个呼吸之间,池逾又念他的名:“谷蕴真。”声音很近,就在他的耳边。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伴着惊雷,谷蕴真又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池逾隔着衣服在碰他的腰背,肆无忌惮。谷蕴真撑着窗户,敛着长睫,压抑的呼吸被雨声瞬间淹没。他正处于心弦紧绷之际,池逾忽然问道:“你明明是左撇子,为什么上回还要我拿剪刀帮你剪右边的袖子。”池逾的声音十分冷静,全然不似醉酒。谷蕴真误以为被戏弄,便生出一股相应的愤怒,这怒火跟之前的汇在一起,彻底烧了他的理智。他伸手按住池逾压在他腰上的手,磨着牙反击道:“那你呢?你明明不日后要与白漫舒成婚,为什么还要来缠我?”“轰隆――”屋外轰然一声雷鸣,狂风打灭了屋内的烛火,亮起的闪电却是另一种的补偿。大雨滂沱之时,隔着一窗的稀里哗啦的雨鸣之声,谷蕴真猝不及防地被池逾抱了起来,后背抵在潮湿的木窗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不免有些慌张,眼里流露出惊惶之色,垂下的眼睫也带了些柔软――方才那张冷漠的面具终于被池逾掀掉了。池逾揽着他的腰,蹙眉道:“我跟谁成婚?你再说一遍。”“白小姐白漫舒。”谷蕴真说完,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委屈了,他也许是觉得这样的情绪太丢脸,须臾便重新变得平静,抿着嘴唇,低头望着池逾。不同于之前,他的眼神转变得极为微妙,像是一种欲言又止的邀请,眼波流转间,轻而易举地就让本就醺然已醉的池逾心口窜起了细微的电流。不得不说,在传递眼神这方面,谷蕴真是个天赋异禀的眉目传情者。他唱戏时,大抵也用这样类似的眼神去诠释角色。只是现在他用这个来给池逾以含蓄的引诱。池逾在神志完全清醒的时候,尚且可以因为这样那样的顾忌忍耐一二,但现在他的头脑被陈年的美酒浸得醺醺然,什么自制力都烟消云散,如同一纸空谈。风雨之夜,香散衣皱。在此之前,谷蕴真一直在想,他们两个,不知道哪个先疯。现在他知道了,会一起疯掉,因为终于决堤的洪水会把两个连在一起的人一齐淹没,没有谁先谁后。他已经被池逾的反复无常弄得失掉了所有耍心眼的力气,他前进一步,池逾却只在原地打转,他用尽此生的心眼和脸皮去主动示好,池逾却犹如不解风情的傻子,宁肯忍成王八蛋也不愿松口挑明。但谷蕴真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在这个暴雨来袭的夏夜到来之前,谷蕴真就知道。虽然池逾喝醉了酒,今晚之后,连这天晚上的记忆能不能留存于心,他都不确定,但谷蕴真还是没有拒绝,他本就生性温和,更何况这个人是池逾。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对他动了真心的池逾。谷蕴真被他锁着手脚,禁锢了自由,松了领子,细细密密地从脖颈亲到锁骨,池逾的呼吸带有很重很烫的气息,令他又热又疼。谷蕴真动都不动,不是因为害怕或者紧张,而是因为僵硬。他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所以不知所措,所以茫然而青涩。池逾喃喃地念道:“人间好滋味……”谷蕴真简直恨他这张嘴,立即一把捂住此人胡说八道的嘴巴,池逾笑了一声,拉开了他的手腕,问:“难不成是我说错了?”“不要问我。”即使是隐在黑暗里,谷蕴真也觉得无比羞_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些,雷电已歇,小雨沙沙,打着树叶灌木,声音格外清晰。谷蕴真不知道池逾得了什么便宜,只是逐渐地开始感到恐慌,他头昏脑胀地抵住池逾的额头,发现他的脸也是滚烫的,才知道池逾不比他冷静多少。“我再问一遍。”谷蕴真有气无力地问他,“你究竟要娶谁?”“为什么一直问我。”池逾的声音有些重,带着鼻音和某些情绪,又跟雨声混在一起,一并传入耳中时,让谷蕴真心口升起一些翻涌的热意。他在池逾怀里无声地摇头,心里已经不再对这个问题有所期待,小声地说:“没……”同一时间,池逾的手落在他的后脑勺,安抚性地摸了摸,池逾打断了他的低语,道:“谷蕴真。”“嗯?”池逾便异常条理清晰地说:“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想成亲的念头,我觉得婚姻是一件很束缚自由的事情。外国人说‘婚姻即坟墓’,我知道这句话以后,很是赞同。”谷蕴真很倦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心想,他在意的不是池逾对结婚的看法,而是他要和谁结婚,又想,这个混蛋果真善于转移话题,或者偷换概念,连醉了都这样。“我爱在美人堆里寻欢作乐,却从不会想与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天长地久。”池逾说着,低下了头,谷蕴真感到头顶微微一暖,大约是池逾在吻他的头发,所以池逾下一句话的声音是朦胧的。池逾说:“但是让我不由自主地去期盼与之偕老的那个人,居然真的出现了,有时候我会以为我在做梦。”谷蕴真似乎领会到什么,略微精神了一些,发出模糊的声音,表示自己在听。然后池逾道:“我说的是你。”谷蕴真觉得有些好笑,心却很荒唐地在发烫继而加速。他扯了扯嘴角,但没有笑出来,便退开些距离,捧着池逾的脸,直视他的眼睛,问他道:“……喝醉了吗?”池逾说:“醉了。”他盯着谷蕴真的脸颊,补充道:“但不是胡话。”于是眼看着谷蕴真的脸好不容易褪了红色,又染上新的红晕,像一朵真正的芙蓉花。池逾倾身过去,擦过谷蕴真微张的求欢的嘴唇,吻在了他的脸上。他感到谷蕴真闭了眼睛,很易碎很不堪似的。谷蕴真声音有些不易觉察地颤抖,轻声问他:“明天还会记得吗?”池逾没有回答,他总觉得醉酒的时候不要轻易给些承诺,于是只放任了自己久经按捺的渴望,在他肖想过的所有部位落下急切的吻痕。厮磨间,他听到谷蕴真战栗的呼吸,和很细微的一句别的询问。他在心里模糊地回答上一个问句,会的。然后用行动告诉他这一个答案。――不会,他忍得住。第45章 石中火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经了一夜风吹雨打,胡同里的几棵大树的叶子落了满地,有幼童顽皮地踩上去,水花四溅,又透过晨曦薄凉而清爽的空气,传来枯枝与残雷的声响。谷蕴真起了个大早,很罕见地于清晨六点钟洗了一个澡,头发还滴着水,他在肩膀上搭了一条毛巾,走到犹在泻雨的屋檐下,看见了昨夜他放在这里的那把古琴。他昨夜抚琴中途见了池逾一面,就把这张琴忘在脑后,以至于让它在屋檐下受了一夜的瓢泼大雨。所幸他起身的时候把琴案往里挪了挪,没有沾上太多的水,而今日天气又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