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左看没有人,他便往右看。池逾不甚灵便地半跪着,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看了一眼发现有血,于是猛地把纸都拍到桌上,又伸手去接谷蕴真还在流血的指,急道:“扎到了?我看看。”谷蕴真的食指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木刺深深地穿透了茧子,埋进了皮肉里,鲜血缓缓地流进指缝。虽然不是大伤,但他的手生得太细腻,衬得这一道小伤口也触目惊心。“这根刺要拔出来。”池逾皱着眉头,他正想跟谷蕴真说他去拿医药箱用镊子拔刺,但谷蕴真突然往前一跪,猝不及防地扑进了他怀里,手揽着他的腰,脸颊贴上裸_露的锁骨。池逾捏着谷蕴真的手指,无所适从地被他虚拥着,感到心脏在此刻跳动地无比地剧烈,从未如此。他觉得自己在解一个知道答案的脑筋急转弯,但有人在纵容他不要揭开谜底。谷蕴真说话的时候,气息明明落在皮肤上,战栗的却是心尖。他说:“就这样拔。”池逾说:“哦……”然后他感到,谷蕴真在他身前稍微动了一下脑袋,原先侧贴的脸改成了正面紧贴,微_硬_的大约是鼻尖,柔软的就是……池逾的脑子凝住了,好在谷蕴真的话及时截断了他的思绪。谷蕴真说:“池逾,我怕疼。”他的语气里有种隐秘的诱_惑,是虽然含蓄,但绝对不会听错的、那种刻意的勾_引。用一万个脑子想,池逾也想不到谷蕴真会这样对他说话,他盯着谷蕴真的手指尖,刚才还在担心自己的心跳太快会不会显得很怪异,可是这一刻,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脑子里是空白,或是另一种面孔的悸动。谷蕴真还在说,依然是那种语气。他道:“所以让我抱着你,好吗?”池逾认为,如果问的是好吗,无论回答什么,都代表“我愿意”。因为这个问法实在太缱绻,不是对着默认为亲密的人,一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定然说不出这样几乎是示弱的话。池逾掐住未扎进去的一点点木刺,说:“会很疼,忍不住的话,不要忍。”这根刺实在太长,但拔出来也不过一瞬间的事,况且血液都早已干涸,平心而论,池逾觉得不会很痛。但谷蕴真或许是对痛觉格外敏_感,在拔出的那一刻,他浑身猛地一颤,发出一点痛苦的呻_吟,同时仰头往池逾身上撞了一下。这一撞,池逾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锁骨上被一抹柔软擦过,配合着谷蕴真那道声音,他只觉得血气直往脸上冲,还怎么也降不下去。疯完这个疯那个。池逾差点也要疯了。他带着谷蕴真去房间,给他找创可贴,翻箱倒柜活像抢劫。谷蕴真坐在那里眯眼审视他的背影,待他转身,谷蕴真便立即摆出一副虚弱无助的模样。池逾找到创可贴之后走过来,蹲下,他自己还是伤患,此时如此劳神费力,给谷蕴真的一点小伤贴创可贴,居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谷蕴真从来谨言慎行,略知孔子三分礼,出格的事几乎不做,不犯萧何六尺条。现在倒心安理得地被伤患服侍,心里还觉得是姓池的占了便宜。贴完创可贴,池逾却不起身,他摸着谷蕴真的指尖,垂眼细细地打量着,道:“你手上好多茧子。”“学的乐器多,又经常练,可不这样。”谷蕴真缩了缩手指头,但是没把手从池逾手里抽走。池逾一一抚过他的十指,勾着唇角说:“可我到底没听你弹过,只见着这些让你疼的痕迹了。”谷蕴真脸有点红,一语不发。池逾抬头看见他的脸色,笑问道:“谷老师,你今天下午还有别的安排吗?”谷蕴真摇头,池逾便说:“那我带你去散散心可好?再这样天天在池家跟斜阳胡同两头跑,指不定哪天闲得无聊,又突然冲进来骂我一顿,再把我吓到了。我可经不起吓。”他笑起来十分俊朗,伴着夏末的阳光,又很明艳。谷蕴真被美色所惑,连之前在气什么都暂且忘记了,他呆了一会儿,垂下眼睛,看着指尖姜黄色的创可贴,正和池逾的指尖亲密地挨在一起。他小声应道:“好。”第40章 点绛唇说是出去散心,但去的却是电影院。陵阳城最近兴起看电影的潮流,影院无时无刻不是人满为患的,对普通人来说,比之昂贵的剧院门票,电影票的价格显然更为亲切。再说内容,大抵惊险刺激的动作片也比阳春白雪的戏剧更为通俗易懂。谷蕴真其实不是很喜欢电影。他有点像池逾在街头看到的那些坚持不坐公交车的本地老顽固,只是固执的程度没有那么扎眼,他在用沉默的方式抗议时代的洪流变化。影院墙壁上贴了一排的海报,有穿着蓝色紧身服的《超人》,也有印象派画法的《红发女郎》,往右边过去,鲜红的《第一滴血》占了大半张宣传栏的版面。谷蕴真待在那里看五彩斑斓的海报,池逾买完票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张小票。他接过来,看到名字是泰坦尼克号,于是抬头去找这个名字的海报,很快便看到了,是一男一女在一艘巨轮上拥抱的画面。他说:“是爱情片吗?我以为是喜剧呢。”池逾觉得他好像是愁眉不展的模样,想了想,开口提议道:“你是不是不爱看电影?那我们去颂梨园听戏吧。”“…………”谷蕴真反对地蹙眉道:“票都买了,不可以浪费钱。”“但是你好像不喜欢看电影。”池逾这会儿又把什么都想起来了,变成事后诸葛亮,笑着说:“上回池在和苏见微邀你一起去,你不是拒绝了,然后躲在书房看红楼梦诗词选吗?”他也许有什么看人窘迫的坏毛病。但谷蕴真已经不是那个一句话就逗得结巴的纯真的他,他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红楼梦诗词选?”池逾挪开视线,看着墙上的钟表,转移话题地惊讶道:“啊,怎么就五点半了!”他又转回来,看到谷蕴真瞪着自己,眉眼含怒,但异常漂亮。池逾唇边戏谑的笑意不由变了质,继续道:“蕴真哥哥,我们该进场了。”电影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男主角长得实在英俊潇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年,与女主角爱的难舍难分,在爱情方面演绎得十分朦胧美好。只是有些情节一出来,影院顿起一阵唏嘘,他们的位置在第二排,离得太近,什么都一清二楚,带了孩子的家长匆忙捂住身旁天真的眼睛。谷蕴真撇开视线,却看到了身侧池逾漆黑又明亮的眼睛。他又难为情了,希望池逾能去看荧幕,而不是盯着自己。电影画面的光落在池逾眼里,是两点肉/色的亮,带着些似是而非的隐约撩拨。池逾这人真是坏透了,低声跟他说:“哥哥,少儿不宜,我也帮你捂着好不好。”谷蕴真简直想缝上他的嘴,狠狠地瞪着他,却不知道他自以为是的凶狠落到这混蛋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池逾微微一笑,果真伸出手,修长的五指拦住谷蕴真的双眼。于是他眼前的一切便只剩下两条割碎的画面。谷蕴真没有闭眼,眼睫还在池逾指缝里颤抖,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闭了眼睛,更像一种无可奈何的投降。这么捂了一回,谷蕴真完全不想理池逾,抱着手生闷气,不仅是因为这一点“目无尊长”,还因为上午看见的那张红色请柬,以及在心里砸了一个坑的那位白小姐。谁知道电影不止一处有那样的情节,第二次出来时,不等谷蕴真反应,池逾已经起身扑过来,把谷蕴真往后一推,两人一同撞在一张椅子的棉麻靠背上。池逾的手掌盖住他的上半张脸,下巴则搁在他的肩膀上,含笑道:“我刚才怎么忘了,既然你不能看,那我就更不能看了,这个姿势正好。”一段动情的音效在影院里回响,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谷蕴真浑身都在细微地发抖。池逾在他肩膀上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太好闻,心里的作恶因子随之全都活泛起来。他贴在谷蕴真脸上的手掌慢慢地滑过去,指尖终于蹭到谷蕴真的耳垂,另一只手也装模作样地挨上来,一左一右地捂住了谷蕴真的耳朵。但这样一来眼睛就遮不住了,池逾思索片刻,想出一个办法,于是把脸抬起来,抵在谷蕴真滚烫的额头上,他说话时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账,但还是说得很顺畅。他问道:“耳朵好烫,是我捂的不够快吗?”谷蕴真眼里似乎有水光,声音很小,又有些颤抖,他说:“不是。”池逾停在那里,感到谷蕴真伸出手,轻轻覆住了池逾捂在他耳朵上的两只手。在黑暗中,谷蕴真顿了很久,像在犹豫,终于又说:“是不够用力,池逾。”那段少儿不宜的情节早就过去。池逾回到座位,庆幸这里的光线实在昏暗,是以没有人看得到他脸上的颜色,然后又庆幸此刻的音效如此震耳,所以没有人听得到他心跳的声音。故而连自己也可以暂时骗过。接下来的剧情,轮船撞到冰山,濒临沉没,哭嚎不绝,生命脆弱,男女主角最终还是屈服于这场灭顶的天灾,但爱情永恒。有人在抹眼泪,有人为他们叹息,而池逾和谷蕴真什么都看不进去。两个人都心如乱麻,正在盘算的被骤然扯碎了计划,漫无目的的那个就横冲直撞,还毫无顾忌地把别人搅得一团糟。从影院出来,两人随便找了个小摊位吃了晚饭,摊主认识谷蕴真,吃完了,结账时,硬是给他送了瓶豆奶。池逾踢着石子道:“咱们冷拒霜的名气可真大。”他们沿着学府街散步,途边的墙壁斑驳,爬山虎茂盛生长,陵阳学堂的教学楼在围墙里静默伫立。谷蕴真抬头看了看,笑道:“一般罢了。”池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沉吟片刻,忽地突发奇想道:“蕴真哥哥,你想不想进去看看我以前念书的教室?”谷蕴真点头,但陵阳学堂周末闭校,无关人员不得擅自进入,他便说:“门卫不让进的。”池逾笑道:“好学生还找门呢?你看我像正经学生吗?”他把谷蕴真带到一面矮墙下,谷蕴真小时候也在这座学堂的前身里学习过,但竟不知道学校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于是对池逾不禁肃然起敬。但是他并不会爬墙。池逾倒是惯犯,身手敏捷,踩着砖瓦轻巧地一翻,便蹲在了墙头,接着对他伸出手。谷蕴真迟疑着在砖瓦上站稳,然后抓住了池逾的手,被他一拉一扯,他便无比艰难又万分惊险地登上了墙头。跳下去之前,池逾说:“one,two,three. you jump, i jump.”谷蕴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他只是深觉自己简直不成体统。就在前一秒钟,翻墙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轻而易举地挤掉他不小心弄丢了一本书这件事,成为他人生所做坏事的邪恶之最,而这一切的原因姓池名逾。池逾评价说:“全陵阳最好翻的墙就是这一面。”谷蕴真忽然很想回他,不,于你来说,应该是我的心墙。但他到底脸皮没那么厚,还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十分自惭形秽,便垂着头自己检讨自己。“怎么又脸红了?”池逾好像也有些不自在,语气不像以前那样洒脱,他瞥一眼谷蕴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己的耳根也开始攀红。他们走过芳草碧连天的老旧操场,进入教学楼,教室既小且破,黑板有的地方掉落了黑漆,露出墙壁,粉笔字迹模糊不清。教室都没有锁门,一推就开,有的甚至不用推。池逾在三楼的一间教室停下,循着记忆,对应了几处细节,确认道:“这就是我的教室,我在这里念过三年书。”他说完,却见谷蕴真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瞳仁黑亮。池逾扶着自己原先坐过的课桌,发现上面有乱七八糟的涂鸦,于是敲了敲桌面,笑道:“这位同学不是很珍惜课桌啊,这可是本地著名有钱人读书时用过的桌子。”谷蕴真还是没说话,池逾十分不满,走过去作势威胁他。然而还没有走两步,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隐约的狗叫声,大约是来例行巡逻的楼管。池逾唯恐被发现,连忙拉着谷蕴真,跟他一起藏进了后门与墙壁的小小空间里,并暗自庆幸这间旧时教室的后门是开着的。谷蕴真困在池逾与墙壁之间,他鼻子和眼睛都敏感,被角落灰尘扑得发痒,忍不住要打喷嚏。池逾发觉了,把他往怀里一按,与他耳语道:“忍着点。”“…………”谷蕴真便只好蒙着池逾的气味,辛苦地忍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学校的保安尽心尽责,还在每一间教室门口看一看,最近的时候,只有一门之隔,连狗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谷蕴真的心脏都要跳出嘴巴了。他又想打喷嚏,又被池逾抱着,还担心要被发现,几重担忧叠下来,简直要把精神压垮,眼角生生地逼出了泪,晕湿了池逾的领口。保安检查过之后,正待离去,那只狗却忽然狂吠起来。一时间,池逾和谷蕴真同时绷紧了心弦,好在狗叫立即远去了,伴随而去的还有保安的脚步声,也许是嗅觉灵敏的狗发现了什么东西。终于缓下来,池逾放开谷蕴真,却见他眼尾憋得极为红艳,眼眶湿润,漂亮的眼睛周围尽是晕开的泪痕,乍一看,只怕会对他方才做过什么产生一些误解。池逾想伸手给他擦掉那些让人想入非非的泪痕,伸出的手却被谷蕴真一把握住指尖。谷蕴真眨了眨眼,一滴泪就从他眼角溢了出去,但池逾觉得掉下去的不是眼泪,是他的心。他死死地盯着谷蕴真的眼睛,听谷蕴真说:“我以前,也在这间教室念过书。”谷蕴真大约是想学池逾的语气,但没有成功,只有笑容很漂亮,甚至有些妖艳,他轻声说:“学弟。”池逾的舌尖和心口在同一瞬间发了麻。谷蕴真还在为这段奇妙的缘分惊叹,弯着眼睛说道:“真是太巧了,我统共只读了两年书。因没钱念下去,之后就辍学了,这两年却都在这间教……”话音未落,他的嘴巴被池逾捂住了,连同眼睛一起。谷蕴真骤然跌入黑暗里,顿了片刻,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池逾在做什么。但是他知道,池逾快要忍不住了。或许是下一秒,或许是下一天,又或许是他无从猜测的某个时刻,池逾会忍无可忍地丢掉他该死的破烂的借口,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勾起他的下巴。樟树叶漫天的校园,夕阳余晖的教室,光与影被一条线割得泾渭分明。书本与课桌在空气里无声无息,破旧的后门深掩,门后,池逾把谷蕴真压在墙上,他的手盖住了谷蕴真的脸,他的唇抵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手掌之下,是谷蕴真微张的、轻撅的唇。第41章 醉亦欢从教学楼里出来时,天色已不早,街道上的路灯一一亮起,一阵盛夏的晚风迎面吹来,谷蕴真闻到一点樟树叶与白日三十度的香味。池逾从刚才起就开始一言不发,谷蕴真偏头看了看他的脸,也觉得现在没什么话题可以拿来暖场。再说不自在的人又不是他,他索性也沉默下来,偏不给池逾一个善意的台阶下。也算是对此人长期以来既占自己便宜又浑不作为的一点惩罚。出去的时候格外幸运,门卫不在,两人偷偷摸摸地开了没锁死的大门溜出去。池逾刚合上铁门,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里头传来,要来索命似的,还伴随着一句中气十足的断喝:“是谁在那里?!”两人都唬了一大跳,连忙拔腿就跑。在街道上狂奔,风拂过急促呼吸的脸,发丝乱晃,对谷蕴真来说又是另一件出格的事情。他们一路跑出了好几条街道,停下来,谷蕴真体力不支,一个劲地喘气,完整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池逾神色诡异地皱着眉头,良久说:“才跑这么两步……你念书的时候体育一定不及格。”谷蕴真气得鼓起脸颊,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上学的时候不用考体育,你就羡慕吧。”他说完这句,忽然发现自己正和池逾握着手,应该是方才匆忙逃跑的时候,两人不自觉拉上的。谷蕴真动了动手腕,把手抽走,左手按着右手和池逾接触过的地方,转移话题道:“门卫大爷还是这么精神矍铄。以前他就那样抓我们早恋,一抓一个准,大家都被他吓得不敢在校园里拉手。”“你们早恋?”池逾颇有些不悦地看着他右手上半遮半掩的胎记,脑子里盘算着一些不成形的想法,顺嘴调侃道,“但是像你这样纯情,就说句话都脸红的,还能有胆子早恋吗?”谷蕴真揉手腕的动作便停了一会,他和善地一笑,说:“我们班上有几对小情侣,还真的有修成正果的,到现在也还在一起。”那关我什么事?池逾看着他的嘴唇想道。谷蕴真像会读心,立刻说了池逾想听的内容:“我是半路加进去的插班生,班上的同学一开始对我有点敌意,后来渐渐好了些,但没人给我递过情书。”本来也就不该递,十几岁的毛孩子,递什么情书。池逾继续腹诽道。路灯下,暖黄的光给谷蕴真的脸庞轮廓描了柔软的金边,池逾看得到他脸上细而白的微小绒毛,又擅自揣度,谷蕴真的脸摸起来大约很顺手。实际上,他也摸过,就在一个小时以前。只不过那时候心情太乱,记忆被纷杂的思绪尽数覆盖,于是现在再怎么想破脑袋地追忆,也不知道到底具体是什么触感。谷蕴真的声音渐渐听入耳中:“……那个人长得应该很好看,我记得他的手很漂亮,写字的时候,握笔握得太低了,所以指尖总是蹭到墨水。”池逾猛地撇眼问道:“谁的手很漂亮??”谷蕴真微微抬头,清亮的眼珠里有笑意,也有追忆似水年华的感慨,他说:“我的初恋啊。”池逾的表情让谷蕴真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几乎要伸手捂嘴了,但最终只用右手按了下巴,继续说道:“入学第二年喜欢的人,暗恋了一整年,辍学后便断了联系,怪可惜的。”“有什么可惜的。”池逾转过身去,声音很古怪地说道,“我读书的时候,全年级的女生都喜欢我,要是现在她们个个都觉得断了联系很可惜。那我成什么了,铁索连舟?”谷蕴真还想再说,但池逾扯住他的手臂,异常坚定地说:“不要说话,跟我走。”好。谷蕴真在心里答应他,身子也跟着他往某个方向走去,嘴上却要唱反调,故意问道:“去哪里?我每天九点之前要回家浇花的。”“少浇一天又不会死。”池逾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于是不再说话。他沉默不言地把谷蕴真带进了一家还未打烊的酒馆,两人点了酒和夜宵,在二楼露台上相对而坐。谷蕴真说:“我不会喝酒。”他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手里什么都没拿,但样子分外流畅优美,扬起的下巴也很漂亮。他做完之后,转过头看着池逾,说:“一杯酒就醉了。”池逾不由分说地把酒杯倒满了,说:“可是一醉解千愁啊。”谷蕴真说:“但你的伤还没好全吧。”话音刚落,池逾已经仰头,把一杯酒一饮而尽。谷蕴真便说不出话,撑着下巴默默夹菜,但晚间其实并无食欲,他拿筷子戳着碗,百无聊赖。池逾忽然说:“我喝十杯,换你喝一杯,好不好?”谷蕴真吃惊地抬眼看他,这人眼眸深邃,看不出在想什么,他神色颇为认真,明明是天生带笑的上扬唇角,此时却抿成一条绷紧的直线。他也学会了谷蕴真示弱的语气,用“好不好”来求软别人的心。无论是对伤口没有完全痊愈的池逾,还是对根本喝不了酒的谷蕴真来说,这无疑是个很荒唐的请求。但谷蕴真还是应道:“好。”他应完,在心里想,大难临头。池逾立即开始一杯一杯地喝酒,每一杯都倒的很满,十杯酒转瞬间就喝尽。他放下酒杯,杯子与瓷制的酒壶彼此之间碰出清脆的响声,寂夜里,给人一种空旷又落寞的感觉。谷蕴真与池逾晶亮的眼睛对视片刻,笑了笑,拿起手边放置许久、早已斟满的酒杯,他把杯沿挨到唇边,令酒液淌过舌尖,然后吞进喉咙。酒是微辣的,尽数吞下之后,又在口里留下些苦的余韵,像极了谷蕴真此刻的心情。酒劲上来得很快,他意识朦胧之际,把刚才没想完的话又想了一遍。大难临头。以后他再没有办法拒绝池逾了。池逾在酒桌对面观察了半晌,谷蕴真支着额头靠在那里,他不确定地试着问道:“谷蕴真?蕴真?安安,你醉了吗?”没有回音。谷蕴真像是睡着了,但池逾明明看到他的手指动了动,他思考了很短的一会,决定起身走过去。他在谷蕴真身边蹲下,然后抬头去看他掩盖之下的脸。只是一眼,池逾就笃定,谷蕴真一定是醉了。从刚刚就一直压在他身上的束缚之感突然减轻了些,池逾肆无忌惮地伸手,够到了谷蕴真垂在半空的右手。那腕骨上的胎记依旧深红艳丽,池逾用拇指去摩挲,微微冷笑,轻嗤道:“呵……谁的手有你的漂亮?”谷蕴真半阖的眼微微一动,醉酒的晃动的世界里,他紧紧地盯着池逾,启唇道:“池逾。”“嗯?”池逾漫不经心地回道,还在拨弄谷蕴真的手,听到谷蕴真小声骂他“混蛋”,他不以为意地歪头说:“骂人怎么可以这样轻言软语地骂?你这不是骂人吧。”谷蕴真仍然说他“坏心眼”,声音又轻又软,不听内容,池逾还以为他在叫什么亲昵的称呼。他琢磨着,先试着问道:“谷蕴真,你叫什么名字?”谷蕴真扶着额头,眨了眨迷蒙的眼睛,答道:“安安。”“哦,原来是安安啊。”池逾念了一遍这个小名,发觉谷蕴真脸颊越来越红,于是又念了几遍,才继续问:“安安,你在上学的时候,喜欢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不知道。”谷蕴真皱着眉想了又想,说道,“但是他的手很漂亮。”池逾的脸顿时黑下来,索性谷蕴真也醉得人事不分,他懒得装冷静,遂阴森地盯着谷蕴真的眼睛,烦道:“到底是有多好看?一对爪子而已,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我看路边猪肉铺的猪蹄都比他的手好看,何况还能吃,多实用。”谷蕴真好像被他逗笑了,眯着眼,勾着嘴,粘腻地附和道:“你说的好有道理啊……”“那你的初恋就是猪蹄了。”池逾顿时盖章认定,单方面抹黑了谷蕴真的美好回忆。他捏着谷蕴真的指尖,又问道:“真的没有人给你送过情书?”“没有。”池逾很满意,然后听谷蕴真解释道:“她们都是当面告白。”池逾顿时不满意了,拧着眉生闷气,谷蕴真伸手来碰他的眉心,他又出尔反尔地瞬间消了气。谷蕴真说:“不过我没答应过,别皱眉啊。”那是,因为你正在暗恋你的猪蹄先生呢,池逾想道。这个念头让他心底的焦灼与烦躁达到了顶峰,胸腔里简直有一颗原子弹濒临爆发。谷蕴真原本是在安抚池逾,但看表情,这人不仅没得到多少安慰,反倒更生气了。他正用很有限的意识去艰难地思考其中的原因,池逾紧接着又对他抛出一个问题。这让谷蕴真有种恍惚的错觉,即池逾之前铺垫了那么多的对话,大约只为了让这一句问出口的时候,不会显得那么突兀。池逾问:“谷蕴真,池逾是什么人?”谷蕴真正要回答,池逾却不敢听,他蓦地站起身,迅速地倒了一杯酒,掐住谷蕴真的下巴,强迫性地给他灌了下去。他的动作实在仓促,倒得太急的酒水从谷蕴真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和脖颈的线条急速流进锁骨,沾湿了衣领。太粗鲁的动作让谷蕴真无可抑制地咳了起来,酒杯脱手落地,在刺耳的声音里四分五裂。池逾一时冲动灌了酒,自责却不后悔,他看似强悍地杵着,实则惧怕到了极致。谷蕴真要说什么,那都不重要,胡言也好,乱语也罢,只是万不能给他一句诋毁的真心话。他想道歉,但张不了口,他像冰山上独自漂移的求生者,在久无人烟的北极冰原上丧失了语言能力。但是谷蕴真在剧烈的咳嗽的间隙里对他张开了手,又慢慢收拢手臂,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池逾久久无言,垂着眼睫,开口说:“对……”谷蕴真恰好在同一时刻,也说道:“伪恶徒。”“……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追问道。谷蕴真用满含醉意的声音很缓慢地说:“伪恶徒。我说他是伪恶徒。”他顿了顿,像是很不舒服地在池逾身上蹭了蹭,透过单薄的衣物,池逾感到他的脸非常热。他说:“君子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恶徒无恶不作,为祸四方。池逾两样兼具,又剔透玲珑又心思沉重,可不就是伪恶徒?”池逾在凉风里沉默了许久,半跪下去,看着谷蕴真醉酒的倦怠的脸,又握着他的手,问道:“你真的醉了吗?”谷蕴真眼中现出迷茫的光,仿佛听不懂他的话,池逾却不管他是真的醉还是假的醉,他认为别的尚可推迟掩饰一二,只有灵魂上的共鸣不可以。他侧过脸,在谷蕴真右手的红色胎记上轻轻一吻。那只手的指尖往掌心缩去,是羞怯又惊讶的反应,池逾心中却有隐秘的畅快在滋长,得寸进尺的心思在逐渐生根发芽,并抽条长枝。他想,他或许再也说服不了自己。除非俞伯牙和钟子期也关系不纯。否则,去他娘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第42章 醒长念近来时节多雨与雾,已是临近暮夏,学堂里的孩子陆陆续续地散了假,得以有时间在小广场和街道上疯跑嬉戏,斜阳胡同便终日里热闹非凡。池府的池在也放了假,苏见微是本身就不去上学,在家靠谷先生汲取一点营养。甫一放假,两个孩子被苏见微的家人一同接到了国外去度假。谷蕴真便失了业,好在管家预支了一年的工资给他,否则他真的要去喝西北风了。因为琴行的古筝班彻底关了。暑期里许多孩子都报兴趣班,但没有几个问的是中式古典乐器。据琴行老板刘先生说,钢琴班与小提琴班是今年夏天最为火爆的两门课。谷蕴真有时不知该何去何从,铺纸写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写人生如逆旅,我亦为行人。写完再看,觉得是无病呻吟,于是把白纸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他从街上买菜回家时,遇到很久没见的双胞胎兄弟观山和观海,这两个小男孩正凑在宣传墙前,一动不动地仰头盯着,活像两只盯着毛线团的小猫。谷蕴真便放轻脚步,慢慢地停下来,问道:“小山,小海,你们在看什么?”他看着宣传墙,上头贴着几张电影海报,观山指着那张《超人》说:“我想看这个……但是妈妈说不可以,没有多余的钱。”谷蕴真刚好瞟到海报里有一张是泰坦尼克号,于是晃了晃神,回神后,看到两兄弟眼巴巴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笑,说:“是《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