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解千怨。她又道:“池逾期,你成日里这样在床帐香闺里混来混去,还有几分规矩?那些外面的妓子肮脏不堪,你居然把她们当神仙天女,一共厮混也就罢了,反正损的是你的身子。但你还捧着供着,送金送银,你以为你糟蹋的是谁的家当?!”“昨儿我让你拍个礼送给白小姐,你的拍品到哪里去了?”池夫人说到激动处,连连咳嗽,雪月连忙扶着她,她扬手直接给了雪月一巴掌,目眦欲裂道:“滚开!”雪月捂着脸颊一言不发地退到角落。池逾不欲看他母亲的丑态,撇开视线冷冷道:“没买。”池夫人指了指自己床榻之前,命令道:“过来。”池逾听话地很,按照她的指示跪着挪过来,他离开的地板上有干涸的血滴,在近处看,只有脸还是完好的。池夫人又因池逾的五官想起了过去的池渊,她原先暴戾的想法稍有退减,于是掐着池逾的下巴,缓声说:“池逾期,过几天是白小姐的生日,你去白小姐道歉,约她出来,给她送花。”池逾已经习惯她的忽喜忽怒,便顺着意思点了点头。池夫人便突然地笑起来,说:“谈妥了就早些跟她结婚,生个孩子,你的孩子一定不会跟你一样……混账!”说到混账时,她又莫名其妙地发了怒,原本捏着下巴的粗砺手掌高高扬起,猝不及防地朝池逾的脸上重重地一抽――“啪!”这一下竟然很大声,池逾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生命垂危、缠绵病榻的年老女性会有如此大的力气。他感觉脸颊有细微的热流在蔓延,随之而来的是恍惚的刺痛。也许是被池夫人无名指上的戒指刮出来的。那枚戒指像已融进了她的骨血,从未摘下,永不分割。第37章 绘心花谷蕴真回斜阳胡同换衣裳的时候,在巷口被邮差喊住,说他有一个大件。他一头雾水地让邮差把那口沉重的扁长箱子抬进家里,确认信息之后签收。换好衣服出来,谷蕴真又竭力回想,但实在没有什么物件来往的记忆,最后决定还是打开看看。但开箱之前,谷蕴真其实有些奇怪的预感,他好像隐约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打开之后,里头静静地躺着一把漆黑的桐木古琴,那张琴的木纹,琴弦,色泽……无一不熟悉。谷蕴真伸手轻轻地一扣弦,轻易地拨出了一道悦耳婉转的琴声。这声音像来自莺飞草长的童年,又像源于红尘万里的天涯。这正是他先前因钱财周转不足,在春江水当铺典当出去的那张琴。谷蕴真又想起方才签写姓名时,单子上写的发件人名叫“范余迟”,不由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又赔什么罪呢?池逾总有那么多花样。他在初夏的阳光里深吸一口气,合上装琴的木盒。明明才刚和池逾在宾馆分别,在这一瞬间,谷蕴真却又想再次见到他。然后他微怔片刻,心想,头顶着这夏日炎炎,自己竟也春心暗动。谷蕴真今日进池府时,气氛格外诡异,每个人都如临大敌,噤若寒蝉。洒扫的家仆连大气都不敢出,彼此的交谈都是轻言轻语的,尤其是靠近池夫人院子的那边,气氛简直凝滞得吓人。苏见微不在书房,谷蕴真在隔壁的池逾房间听到他的声音,便犹豫着走过去,发现门扉大开,不需要敲门。从里面传出一阵云南白药混着血腥的味道,竹香都被覆盖,他的心弦蓦地一紧,快步仓促地闯了进去。这房间有了人住,刹那就变得充满烟火气。此时苏见微站在床头,叉着腰,小大人似的盯着池逾,说:“小舅舅,你疼不疼啊?看起来真的好恐怖,外婆到底为什么总是打你?再说了,你明明知道她会打你,干什么还不早点回来嘛。”池逾半身不遂地趴在床上,那件破破烂烂沾满血迹的衬衫丢在地上,他的背上棍痕交错,伤痕青紫,皮开肉绽,大多数都流了血,一眼过去简直触目惊心。一个家丁正在给他上药,那手腕抖得不成样子。池逾下巴抵着枕头,被毛手毛脚的蹭了好几下伤口,连苏见微都懒得理了,气得扭头骂人:“你会不会上药?在上药还是在和饺子馅啊!我的肉翻出来没有?!怎么这么痛……”他的脾气发到一半,就看见了谷蕴真,于是滞住话音,不流畅地笑了笑,说:“我的蕴真哥哥来了。”一边的苏见微奇道:“angel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家教老师好不好?”他想趁机逃脱今天的功课,于是对谷蕴真道:“谷老师,我想照顾我小舅舅,你看他被打得这么惨,我怕他待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我得看着他。”池逾张牙舞爪道:“去你的,滚去写你的文章!别说本少爷落地以来就没掉过眼泪,就是掉了,也跟你这崽子没有半分钱干系,要你照顾?关你屁事!”苏见微做个鬼脸,他还心心念念池逾给他带的口琴呢,只想早点去试试。至于池逾,他被揍得走不了路又不是一次两次,苏见微早就司空见惯。谷蕴真摸摸跑到他身边的苏见微的脑袋,说:“你先去书房自己温书,我待会再去。”谷蕴真又接过那个家丁手上的药,让他出去。家丁便如释重负地飘了出去,天知道他给池大少爷上药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往常这事通常是雪月小姐来。但不知道因为什么,这回池逾偏不要雪月,随便在园子里指了他这个剪草的杂使。问题是,这上药的细活跟他平时干的粗活八竿子也打不着啊。待房内静下来,池逾趴在那里,忽然听到苏见微不成曲调的、断断续续的口琴声,吹的还是两只老虎,他忍不住扯开嘴角笑了笑。谷蕴真看见了,便说:“伤得这么惨,还笑。”池逾扣着枕头的一角玩,歪头看他,说:“我开心就笑,跟伤得惨不惨有什么关系了。”谷蕴真沉默许久,又说:“你真的很会骗人。”“冤。”池逾立刻出言反驳,他本想开玩笑,但谷蕴真的神情让他一时说不了俏皮话,他敛去不正经的笑意,认真地应道:“从何说起呢。”“你不是让我别担心吗?”谷蕴真说着微微抿唇,手上轻柔的动作忽然一重,在没有破皮的青紫淤痕处使劲一按。池逾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叫出来,低首埋进枕头里哼哼。他半天没缓过来,也没抬头。谷蕴真行完凶就慌了,连忙低头去看他背上的伤口,还是原样,没有裂开,但这人指尖发抖,谷蕴真吓得连忙拨他的手,道:“喂……”“谋杀犯法。”池逾反手拽他,细长的手指互相勾住,他抬起头,修长的眼尾戏谑地弯起来,含笑道:“我都已经这么疼了,你怎么还舍得怪我撒谎啊。”谷蕴真无言以对,抽回被揉的发红的手,继续给他上药。缠绷带的时候,池逾坐起来抬着手,觉得自己像个残废,但谷蕴真在他身边动来动去,在他视野里抬眼垂眸,与他擦腰蹭肩的,他心里又很舒服。还总觉得还有点不够。不等池逾想明白哪里不够,谷蕴真忽然提起:“你是不是又给我送东西了?”“啊?那个啊。”池逾看着他离得太近的脸,不自觉地盯着红润的嘴唇,肖想着,克制着,很艰难地分出别的精神来回答问题,说:“我在新日酒店拍下来的,说是春江水最近收的一张古琴,我当时看到它,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你。”“……虽然你也没在我面前弹过琴,教的也是古筝。”他拉回了思绪,歪头笑道:“但是我认为你会喜欢的。”“我确实很喜欢。”谷蕴真笑了一声,他微微俯身,从池逾身后绕过最后一条绷带,声音在池逾右上方轻飘飘落下,但无端地,分外勾人。不知道是因为内容还是语气。池逾又想说话了,他觉得气氛非常地难以形容,于是非要说点什么来搅乱这种,令自己愈来愈招架不住的发展。他想了想,说:“昨晚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能今天见吗。”“嗯。”谷蕴真心想,或许是因为这人不想被自己看到他被摧残至此的凄惨模样吧。池逾却说:“我写过信寄回来的,我说我小满时节回陵阳,昨天不是小满吗?”他仰头看着谷蕴真错愕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如若过了昨天,便是失约于你。”谷蕴真一时没有话回,池逾蓦地想起什么,愤愤地扬起长眉,没好气道:“难不成池在没把信给你看?反了天了她,我特地附纸备注要给谷蕴真看的!”谷蕴真用指尖抵住他的眉心,笑道:“乱气什么,谷蕴真看到了的。”他的指尖不复凉意,微烫,动作缓慢地抚平了池逾的眉心。池逾的视线又开始飘忽不定,他想道,是以扯开话题也没有用,只要对方是谷蕴真,气氛就会这么不能掌控。那就算了罢。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儿。――流年转眼倾覆,不觉已是夜色悄至,谷蕴真检查完苏见微一天的课业,便待回家。谁知刚出书房,却在回廊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这人的形象有些灿烂,新染了一头金发,配合混血的五官,若不是眼眸还是黑的,别人指不定以为他是哪来的洋人。他转过身来,看到谷蕴真,便微微一笑,打招呼道:“谷先生。”谷蕴真用眼神示意他的头发,调侃道:“林老板何时染了发?若再戴一对美瞳,我就要搜索枯肠地与你说洋文了。”林闻起不轻不重地回道:“用池少爷教的那几句来搭话?”见谷蕴真面色微窘,他便靠在红漆柱边,抱起手臂,问道:“谷先生知道我来这做什么吗?”谷蕴真自然不知道,摇头。林闻起就用下巴指了指池逾的卧室房门,说道:“想必昨晚他那样匆匆忙忙,定是去找你了,你大约已经知道范先生是谁。”他眼中流泻出十分微妙的笑意,似乎啼笑皆非,继续说:“我家与他家生意上来往众多,你也知道,我因事没有去美国。昨晚商会时,池逾把他的笔记本给了我,他原是好心,让我不至于落伍于商界变化,但是呢,他给错了。”谷蕴真心头一跳,支吾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若是世界上存在另一个本名叫谷蕴真,小字是安的女子,那倒确实与你无关。”林闻起手上那本笔记本递给谷蕴真,说:“谷先生不如自己看看?”谷蕴真便翻开这本厚厚的记账本,前半本全都写得一丝不苟,都是些十分整齐的账目。他一页页地翻过,最后跳到最近几天的账目记录,入眼却全都是不知所云的涂鸦与随笔。有的勉强算浓墨绘成了花,画成了奇形怪状的草叶,还有一些却根本看不懂是什么。再翻一页,就遍布着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字迹。那些字有的狂野,有的端正,有的粗放,有的细腻……但内容无一例外,清一色的是谷蕴真这三个字。间隙里还夹着几个不明显的“安”字。林闻起好心提醒道:“谷先生,我认为前一页有的涂鸦应该是你的眼睛和手,那花就定是芙蓉了。”谷蕴真猛地合上记账本,脸颊滚烫。那边池逾在房内一早就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恰在此刻,他终于按捺不住,出声喊道:“哪个在外面鬼鬼祟祟!能不能光明正大地进来到我面前说?我听不见!”“那便由谷先生送进去吧,至于笔记,让他回头再给我,也无不可。”林闻起说着,转身要走,却被谷蕴真喊住。他说:“林老板,我师兄年轻时很喜欢极为明艳的东西。”闻言,林闻起便回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谷蕴真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道:“就像你现在这样。”※※※※※※※※※※※※※※※※※※※※呜呜生理期好难受π_π第38章 梦相慕池逾趴在床上,把书册用手指当书签压住,回头却见只有谷蕴真一人进来,于是问道:“你刚刚跟谁说话呢?”然后忽然发现谷蕴真手上的笔记本,那封面似乎有些眼熟,白边宝蓝色,这样式一般是店里用来记账的本子。只是他上回出去,胡思乱想的时候把其中一册写坏了,于是准备带回家自己重新誊写一遍。只是怎么会在这里??谷蕴真解了他的惑,说:“林老板方才送来的,他说你给错了。”“哦……”池逾觑他如常的脸色,渐渐放下心来,谷蕴真那么纯洁的一个人,肯定是没有翻看过的,他随口问:“那你们在门口说什么悄悄话说那么久?”谷蕴真坐下来,想了想说:“在说最近陵阳的治安不好。林老板说他家丢了几样贵重物品,我家上回也进了蟊贼,就是不知道池府可曾也丢了什么东西?”池逾就摇头,信以为真地皱眉问道:“你家又丢了什么吗?要不我给你调几个保镖过去?你们那胡同也真是,连个门卫都没有,什么阿猫阿狗的说进去就进了。”谷蕴真摇手表示不用,然后佯装惊讶道:“真的没有丢?我上次就在书房丢了一张草稿纸!我写了还蛮久的。”“…………”池逾忽然定住了,他凝眉盯着谷蕴真的脸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从这人眼里看到了很浅的调戏之色。大少爷如有神助地掀起枕头,果真空无一物,又去床头柜边扒拉,只找到一方绣着芙蓉和小字的手帕。谷蕴真万万没想到还有一样东西没拣走,也跟他一起呆住了。池逾撑着下巴郁闷道:“我的照片呢?我的字帖呢?怎么只剩这个了。”“这个也还我。”谷蕴真伸手去拿,池逾立即收起,厚颜无耻地塞进袖口。这人连伤口都不顾了,往后一翻,警惕道:“哦,去林闻起家行窃的是谁我不确定,偷我东西的人怕不是姓谷?”谷蕴真涨红脸道:“第一,你借别人东西不还,第二,不问自取是为偷,不论怎么说,占理的人应该都不是你吧!”“草稿纸还你就还了,你的照片我‘不问自拍’也不行?我一直用它当书签的,你把照片还我,我就把手帕还你,否则,你若有胆子,便自己来取。”池逾活脱脱的一个无赖模样,举着鼓囊的轻薄袖口,在那手帕突起的地方轻轻一吻。谷蕴真觉得自己像个被流氓调戏的小媳妇,别人无耻他要脸,所以老实人就是斗不过流氓。他气得鼓嘴,转身道:“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也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一路径自出了池府,见人都不打招呼,谷蕴真鲜少那么失礼,回到家才堪堪冷静下来。他拍了拍脸颊,用少年时代在课桌椅上睡眠的姿势趴在书桌上,须臾就蒸红了脸,又实在没有忍住,在心里暂时放松道德底线,骂了池逾两分钟。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那样暗恋过一个眉眼俊秀的同学。那时在学堂的日子很短,谷蕴真上课并不专心,在飞絮漫天、暖阳倾城的时光里,他偷眼去瞄那个人座位的方向,与此同时,手上还在三心二意地记着笔记,待视线转回来,才羞恼地发现,书页上写下的并非端正的学习笔记,赫然入目的,却是那个人的名姓。在往后的冗长岁月里,那段年少的暗恋早已掩埋入土,无疾而终。何况从这情不自禁的细节中悄然流露出的,还仅仅是情窦初开的一点儿浮云沾水的浅显爱慕。谷蕴真在空气中暴露的两只耳朵通红通红。所以到底是有多么喜欢,才能写那么多啊……不知过了多久,谷蕴真终于从令人晕眩的甜意中清醒过来,他沐着斜洒入窗的月光,执起一支细挑的狼毫毛笔,铺开宣纸,挥毫落笔,起承转合,一气呵成。纸上是赫然的两个楷体大字――池逾。他联想到林闻起与白岁寒互相盖章的事情,心想,不然他也学着盖一个罢。只是谷蕴真没有印章,只能自己手写,于是他便又提笔在“池逾”的右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两个名字并排列在一起,新墨未干,香气漫溢,明明是极素雅的画面,谷蕴真看了片刻,却又忽然觉得面红耳赤,仿佛这两个名字不是写在他的宣纸上,而是印在一张婚宴请柬上。想抹掉,但终究舍不得。甚至还生出一丝对谷蕴真自身来说颇为离经叛道的念头――想裱起来。疯了疯了。他按住微烫的脸颊,用触手冰凉的镇纸暂且压住纸张,起身去院子里洗漱,用凉水洗面,想令自己冷静下来。同一片弯钩尖月、习习夜风下,鞋儿胡同的荒僻尽头,白岁寒正在庭院的中央坐着,他才依靠自己沐浴洗漱完,此时湿发尚未干透,便搬了把椅子,在室外借助自然风吹着长发。他身旁摆着一盏无骨花灯,这灯原是用作节庆装饰的,因白岁寒年轻时喜爱明亮璀璨的东西,便有人投其所好,请人制了这盏灯赠予他,其中用的材料不是白玉就是透亮的五色琉璃。在夜里点亮,则通体发亮,流光溢彩,十分耀目。还像模像样地取了名字,叫做捧雪国色。但再好看,这无骨灯也是许久之前新制的。如今年岁已过,风华皆老,当时再怎么光彩熠熠,到现下这时,也如濒死牡丹,光泽不复当初。白岁寒虚虚地撑着下巴,在暖和的夜风中昏昏欲睡,他的长发被风从右耳上吹落,散在脸上乱拂,很有些痒,再旖旎些,又令他联想起林闻起轻触自己脸颊的指尖。的确很像,因为林闻起对他总是慎之又慎、小心翼翼的态度,像对待贵重的古董,甚至还有些怕他一碰就碎了似的。只是很久都没有见过林闻起了。白岁寒莫名地皱了皱眉,觉得心下荒唐地有些涩,好在浓重的睡意将他的纠结与不安都暂且包容地兜住了。他渐渐合上眼睛,下巴与手肘一同慢慢地错开,眼见就快支撑不住,要酿成一出摔破睡意的惨剧,却有一只手将他的腕轻轻一撑,另一只手也跟上来,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的下巴。白岁寒在朦胧中感到一些轻触,他微微睁开眼睛,并不清晰的视野里,他看到金发的林闻起蹲在自己身前,仰着头,眸色比月色还要动人。大抵是梦罢,他这段时间做的梦真是太频繁了。梦境果真照顾人心,连白岁寒的偏好都强加到了林闻起身上。他垂指去碰林闻起的头发,指间捻着一缕金发,稍稍一磨,觉得触感真实又虚假,他张口问道:“为什么你的眼睛不是金色的?”林闻起便碰了碰他自己的眼角,好像很后悔似的,他眨了眨眼睛,应道:“下次就是了。”白岁寒眯眼看着他,长发散乱,眼波微动,他的声音很疲倦,像经历了许多的风霜雨雪。他放下了双手,去碰林闻起的脸颊,果真看到他慌乱又错愕的表情。他在心中想,不管在梦中这样做了多少次,林闻起永远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反应。如果是真的林闻起,也会是这样么?他又忆起之前那晚,自己主动亲上去时,林闻起的神情,似乎与现在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你好像总是很不信……”白岁寒说着,把头缓缓低下来,他的话音断在那里,额头终于抵在林闻起的额头上,却没有太多的温暖的触觉,这让他更觉此时身在梦中。林闻起追问道:“我不信什么?”他追问的模样太迫切,与平日里运筹帷幄的他是截然不同的。白岁寒凝视他的眼眸,错开额头,他重新坐直了身体,只微微垂着头,俯视着深深锁眉的林闻起。与你说有什么用呢。白岁寒这样想着,拇指轻轻动了动,擦着林闻起微凉的皮肤,被这样一个虚影深情地注视着,他并非多么多愁善感的人,却忽然眼眶湿润,而既然置身幻梦中,便也无需忍耐。尽管知道没有用,但他还是启唇说了,他捧着林闻起的脸,垂着头,缓缓道:“你这是何苦呢。”一刀夜风骤起,飒飒割过脸颊,树叶在远方高处悲怆哀叹,叶尖有薄凉的月色正在起舞旋转。与此同时,林闻起的唇角蓦然滴落一点水珠。他不自觉地张嘴,那湿润立即蔓延入口,令舌尖咸凉,心头苦涩。再抬头,他便发觉白岁寒已经抵着自己的额头重新睡过去了。方才那些满含倦怠睡意的对话,仿佛是自己的一个痴想幻觉,林闻起碰了碰他的脸颊,停顿半晌,又俯身,在白岁寒额头上隔着一段几乎虚无的距离,很珍重地吻了一下。――我亲爱的。白岁寒在深眠中,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走过寥落的庭院,迈进漆黑的卧室,最后被极其轻柔地放到了床上,在腹部盖上了薄被。他不自觉地蹙眉,然后眉心不出意料地落下一只手与一段温柔到令人心折的安慰性抚摸。――床前明月光。林闻起在床侧坐了片刻,望着白岁寒被冷白月色染得宁静平和的睡颜,又伸手与沉眠的他做了一个一厢情愿的十指紧扣的动作。他的爱实在是很卑微,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简单触碰,就仿佛有了新的力气,还可以再这样无望地坚持下去,直到永远。过了一会儿,他又生出些别的念头,然而在俯身去做之时,还是只堪堪停在了白岁寒嘴唇的上方,余了很短一段的距离。那是否认与拒绝,亦是克制与珍惜。林闻起最终只用食指在白岁寒唇上浅浅一碰,然后转身出门。替这座锁着他挚爱的牢笼和门上锁时,他既痛苦又坦荡地想道,――即使你一无所知,我也只敢冒犯你唇上方,仅隔一公分的空气。第39章 经风雨“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桐已秋声。”谷蕴真坐在书桌前,听他的学生苏见微一字一句,摇头晃脑地念道。窗外有夏蝉鸣,天际飞絮轻,日光明媚,风吹动屋舍旁的竹林,竹叶摩挲着发出沙沙声。随着时间渐过,夏天的被屋檐分割的阳光缓缓游移,最后矜持地在指尖停住。谷蕴真兢兢业业地教了两个时辰书,终于放苏见微去吃午饭。这小孩抄着裤子口袋,满脸高傲地往餐厅迈步而去,像只骄傲的斗胜小公鸡。他稍迟了些出门,行过点缀花鸟的游廊时,不慎听到两个洒扫丫鬟坐在院子里的假山下的聊天声。谷蕴真本来无意听墙角,但他确实听到了“大少爷”的字眼,于是迟疑片刻,还是顿住了脚步。幸好这一处恰巧挂了一只尾羽修长的白玉鸟,谷蕴真头一回干这种偷听别人的事,生疏地用逗鸟来掩饰真实意图,但连手腕都是僵硬的。“是真的么?太太确实是那样说的么……可这也太武断了吧!”“确实如此。”回答的女孩的声音有些熟悉,谷蕴真惊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那是迟太太房内丫鬟雪月的声音,这姑娘也曾照顾过池逾许久。雪月说:“我原以为,大少爷那样的性子,断然不会听从太太病中的胡话。谁知道他如今看着桀骜,太太说什么他做什么,真是听话地很。就是小时候,也没有这么唯命是从的。”谷蕴真微有疑惑地听着,他记得这个叫雪月的姑娘初春时还管池逾叫“小七”,不知怎的,如今倒换了一种更疏远的称呼。“大少爷不过是心软罢了。”另一个女孩子不由感叹,她想起旧时的一件小事,道,“是前年么,不是有一天儿半夜的时辰,太太忽然说要找什么家书,你说,这哪来的家书?于是把府里闹得天翻地覆的,最后还是少爷去翻了以前老爷的字迹出来,披衣临了几十遍,又自己撰了一封信给了太太,这才了结。”雪月撑着下巴说:“但是,那晚太太还是打了他。”她的语气很轻,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疼惜。谷蕴真搁在雀儿头上的手指微凝,白玉鸟似是感觉到这只手主人的心情变化,偏过头,用柔软顺滑的羽毛蹭了蹭他的指尖,又发出两声清脆的鸣叫。一阵不算尴尬的沉默结束之后,雪月又道:“可做好迎接大少奶奶的准备吧。我们做下人的,又有什么资格置喙主子的决定。无非他们怎么做,我们跟着,便也是了。”“那白家的小姐昨儿还发了一张大红的请柬来,不知道是请少爷去参加什么聚会。我看这急切劲儿,或许她也想早日进门呢。”另一个女孩许是察觉到雪月失落的神情,连忙顺着她的意思,用略显嫌弃的语调指责道。“迟早都要来的,白小姐以往同少爷也相过亲,如今再多培养培养感情,也是好的……”雪月后来再说什么,谷蕴真已经不想听了。他收回手,转身折返回去,走向池逾的卧室,厨房恰好来人把碗筷收走,他冒冒失失的,险些跟人家在门口撞到。池逾趴在床上,嘴里叼着根巧克力味的pocky饼干,沉迷于牡丹亭,正读到“禁了这一夜风雨”,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认认真真地垂着长睫,抬指又翻了一页书。直到他的书被猛然抽走,牡丹亭迷梦陡然扭乱中断。他恼怒地掀起眼皮,正待发火,但一触及到谷蕴真的脸,那股怒气立即就原地消散,池逾转怒为喜道:“来做什么?”他养伤的这些天,谷蕴真来探望的次数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渐渐的,池逾对他变成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态度。虽然此人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想法。谷蕴真随便一瞥,果真扫到池逾书桌上有一张红色的请柬,他气得直挑眉,又不想直说,于是挑刺道:“你看的什么书!”“牡丹亭赏析。”池逾把细长的巧克力棒咬断一点,含糊地问道,“我不是当着你的面拿的这本书吗?”“赏析?你这纨绔脑袋能赏析什么?”谷蕴真翻了翻书,粗略地看过一遍,发现书上还有用铅笔作的注解,他顿时找到了发泄之处,摊开一页,指着池逾的字说:“人易老,事多防,梦难长。你写的什么?心不老,事大如天醉亦休,梦里采花并芙蓉??简直是满纸胡言!乱写一通!”又指一句“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下的字,批道:“若有佳人便不索然无味?美人美人,你就知道美人!肤浅、无知、混蛋!”骂完一通,谷蕴真丢下一脸茫然的池逾和一本惨遭挑剔的书,转身就跑,珠帘被掀得撞来撞去,发出清澈但凌乱的声音。池逾被不由分说地骂了一顿,人走了半天他还回不过神来,抄起书本看了一会儿,他莫名其妙地想道,谷蕴真这是疯了??谷蕴真确实疯了。他要气疯了。他一路冲到书房。恰好今天周五,池在放学放的早,这会儿已经回来了,苏见微正跟她闹着要去逛街。谷蕴真进门时,听到小男孩信誓旦旦地说:“angel肯定会答应的!”他问:“答应什么!”苏见微跟池在一同吓了一跳,池在往门外瞟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应道:“嗯……去逛东街,见微想买点学习用具。”谷蕴真调整语气,说道:“去吧,恰好我今天头疼,下午也教不了课。”两个小孩便都去准备出门,谷蕴真在书桌前收拾东西,心情不好让手头的事也都成了一团乱麻,几本书也整理不好,谷蕴真又一个失手,散装的书页哗啦啦地掉了一地。他盯着地板简直想哭,又觉得未免也太脆弱。于是深呼一口气忍了忍,蹲下去,把纸张胡乱地拖到一起,但或许是动作太随意粗重,手指忽地一疼,是被地板上的倒刺扎了一下。什么叫倒霉。就是一件又一件令人崩溃的事接连发生,偏又是芝麻碎谷的小事,于是无人可诉,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他蹲在那里,正不知所措也满腹委屈,左边肩膀却冷不防被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