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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醒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0(1 / 1)

谷蕴真捧着热水走过来,池逾动都没动,他只好亲手喂这人喝,然后被他顺势环住腰。谷蕴真说:“这张琴叫做余音,余音绕梁的余音。”“嗯……”池逾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在室内暖过来的手指和脑子都很迅速地滑向了另一个领域。他喝着热水,觉得有点不够,于是伸手推搡谷蕴真的食指,推到杯沿,蹭到了自己的唇,才堪堪满意。谷蕴真好像有些失语,又有些紧张,继续说:“我小时候,我父亲用这张琴教我学琴的。第一支曲子叫《相思曲》,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他大约很思念她。”他低声地唱那支曲子里的一小段:“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池逾才抬起了眼睛去看谷蕴真,他微微聚着剑眉,好像在努力地解开什么谜题。不知道缘自什么冲动,也许是因为明明应该习以为常的一场小别,也许是因为天生就伤春悲秋的多愁善感的内心,总之谷蕴真低下了头,和池逾额头相贴。两双眼睛坦诚地对视,两颗心灵也在互相猜度。谷蕴真说:“因为我父母的生别离,求不得。所以我很怕分别。”他的声音趋于微弱,但池逾还是听得到,他说:“所以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再不要看别人。”池逾花名在外,池逾风流成性,许许多多的名头缀在池逾名字的后面,让谷蕴真的安全感变得很少。他听坊间传闻,惊池逾在那些风言风语里乱抛真心,不吝千金,又情不自禁地暗生忧虑,惧始乱终弃。再多接触,再多了解,也不过想求得一句真心实意的承诺。“…………”池逾沉默许久,久到令谷蕴真都有些害怕了,他让池逾捧自己的脸,眸带慌乱,意图找到别的话题,掩过去这段不被重视的祈求。混乱中,他真的想到一件事,连忙说道:“池逾,你那天给我房间钥匙,一定不是因为专门找个地方给我送礼物吧?你想要我是不是?我愿意……别不说话。”他要献吻,主动去亲池逾,但嘴唇也在发抖,池逾的手就落到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轻轻按在怀里,那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池逾跟着低声说:“这么一想,我确实太肤浅冒进。”他脑子里还在斟酌,于是说出口的话不经修饰,很是直白,他道:“到底我没有真正爱过谁,这么没有经验,才没有让你拥有很多的安全感。”“抱歉,我会努力学的。”池逾说,“不要你的愿意和不愿意。”他们依偎在一起,呼吸相闻,心跳在同一频率地快速跳动着。谷蕴真逐渐恢复了情绪,平静下来,他感到池逾拥抱的力度依旧那么大。寂静里,池逾忽然说:“你记住,我爱你。”也许是第一次说这样示爱的话,是以池逾虽然性格张扬,也不免有些局促。他按着谷蕴真的肩膀,微微低头,好像从他温驯的肩颈弧度里找到了继续表白的动力,于是轻咳一声,将想说的话缓慢地、逐一地捡了出来。但好像也无从说起,只能随心而语。“我欣赏过花楼街头的无数美人,喝她们妙手递来的好酒,吻她们送来的朝露鲜花;我喜欢妙龄少女的清脆笑声,追随过她们窈窕的背影;我买过玻璃展柜里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送与乞人,送与流浪者;我为路边枝头的雀语莺啼停留过,也为漉山的虞美人痴迷沉醉……山川河海,红妆日月,我无一不爱。”池逾道,“这是因为我爱浮生、我爱万物。我随意抛洒心意,但那并非真心,我处处留情,留的也从来不是爱情。”“只在你这里,我丢了心。”“亲爱的,”他抬起谷蕴真尖窄的下巴,看他湿红修长的眼尾,笑着说:“但如果这些东西让你不安,那就让它们见鬼去吧。”他说:“我不喜欢别的东西了,只喜欢你,好不好?”谷蕴真在他手里很慢地点了头,两人挨得很近,他便凑上前想亲,池逾却退开了,摇头说:“不行。”“为什么?”谷蕴真迷惑地看着池逾,又凑过来,生疏地在他的下巴上厮磨,这回池逾没有避开,谷蕴真急于一时,说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大少爷。”他没留意池逾的动作和脸色都同时一僵。但是谷蕴真被告了白,心情与身体都有些兴起,在池逾身上不住地磨蹭。他纠结片刻,把矜持短暂地忘记了,小声又黏糊地叫他的名字:“池逾……”池逾十分勉强地应了一句,谷蕴真又说:“把我当作成人礼物,送给你吧。”他难得那么主动,话语和行为都出格,但池逾居然半天都没有动一下,谷蕴真终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去察看他的表情。不充足的光线里,池逾的表情略有凝滞,他伸手抚了一下谷蕴真的脸庞,谷蕴真的脸被他擦的这一下微痛,于是蹙起眉。池逾说了抱歉,问他:“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问的琴行的刘先生。”谷蕴真紧张把脸偎在池逾的手里,他的脸很小,这么一靠,有种天生就讨人欢喜的柔软感,谷蕴真问,“怎么了?”“……”池逾似乎很疲惫,好在没有沉默很久,他就说:“你撞到枪口上了。”谷蕴真立即皱眉,他感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但池逾又不说,于是他只能不知所措地茫然着。良久,池逾让谷蕴真站到地上,他说:“我去洗一下澡。”谷蕴真给他指了浴室的方向,然后捏他的袖口,暂时不给放行,低着头说:“对不起。”池逾道:“今晚禁止再道歉。你一句、我一句的,又不是在进行道歉比赛。”他的语气却不是很轻快,谷蕴真越发认为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地雷,几乎要欲哭无泪了。“松手。”池逾把他的衣袖从谷蕴真手上抽走了,他眉眼有些冷,转身要往外走,走出门两步,脸吹到冷风,情绪终于有些缓和,于是又折返回来。谷蕴真还垂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盏失去了火焰的美人灯,所以池逾抱上去的时候,他很惊讶地低呼了一声。然后听到池逾在耳边对他说:“乖,等我回来。”第54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谷蕴真把屋里的灯按掉了,他点了蜡烛,下意识地想在自己家里让自己更放松一些,电灯、池逾的钥匙、大衣、行李箱都让他紧张。他点燃了几根深红的蜡烛,便坐在桌边看蜡烛的火焰摇动,融化的烛泪缓缓流下来,谷蕴真撑着额头,眼中晃着这抹光,继而想起池逾先前许多次的伤口。其实谷蕴真隐隐有过猜测,只是池逾没有主动说,他便也没有主动问。他出神地想,他和池逾似乎在许多方面都心照不宣,比如他们两人都对彼此喝酒后装醉的事情心知肚明,在一起之后却从来没有再提过这桩事。只是双方都承认的默契与单方面的回避和另一方的放任不管,到底还是有差别。“嘶……”走神间,悬在半空的手不慎被蜡烛的火焰舔/了一下,谷蕴真被烫到,捏着指尖愣了半天,迟疑地觉得很痛,正想细看,便听到门口轻轻一响。池逾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谷蕴真便把正准备察看的手缩了起来,转身去看晦暗光线下的池逾的脸,池逾穿的衣服是他的,衣服样式有些过时,但好在合身。池逾走到行李箱旁边,打开箱子翻了一会,掂出了一瓶红酒和开瓶器,他把酒瓶搁到桌上,坐在谷蕴真身边,很利落地拔掉了瓶塞,然后把酒缓缓倒进桌上浅口的茶杯里。“我就喝一点。”他喝了一口,侧头看着谷蕴真,“不会醉的,我保证。”谷蕴真回答说:“我知道。”池逾就笑了笑,有时候他觉得谷蕴真什么都知道,所以和他相处没有太大的负担。因为谷蕴真虽然会不好意思,会闭口不言,但绝不会反应迟钝,令人抓狂。他果然只喝了一点,剩下的酒液留在瓷杯里,池逾虚虚地晃了晃。这时,谷蕴真忽然伸手过来,拿走了他手中的杯子,朦胧的光线里,池逾看到谷蕴真仰头把杯中的残酒慢慢地饮尽了。杯子放回桌面,谷蕴真的嘴唇在微微发亮,眼神也很亮。池逾眯眼盯了半晌,说道:“不要勾我。”“没有勾你。”谷蕴真微微不悦地蹙眉,“但如果你认为我的存在即是勾|引的话,我无话可说。”他语气不对劲,池逾刹那就明白过来,登时坐直了身子,再伸出手,谷蕴真稍微一怔,连忙把右手往后缩去,然而反应不够迅速,被池逾捉到了小动作。池逾从他修长光滑的手背摸到指尖,轻易地发现了烫伤的地方,那一小块皮肤有着鲜明的色差,他低头亲了亲当作安抚,问道:“是在怪我害你烫着手了吗?”谷蕴真缩手说:“不是。”池逾没有留他的手,他很轻易地挣脱了出来,心中略微扎了个洞,漏着凉风,他失落地虚握拳,假装体贴道:“我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又不小心说错什么话。”谷蕴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假装大度的一天。他说完这句,和池逾对视的时候,忽然有些如履薄冰,因为池逾的眼神很深,里面全是他看不懂的情绪。但谷蕴真没有挑衅也没有矫情,他觉得自己可以暂时理直气壮。突然,池逾笑了一声,他说:“那正好。”谷蕴真不解其意,下一刻,池逾起身,捏住他的下巴,然后吻下来,动作仓促又粗鲁。但这个过火的吻顿时掐断了谷蕴真脑海里所有别扭的念头。木桌都不堪重负地往后错位,谷蕴真强装起来的一点冷漠瞬息之间就被撕的一干二净。他没了武装的能力,搂着池逾的脖子,听他几乎有些狠地说:“问也是你要问,那我要在你这里先讨点好处,等价交换,总不为过吧?”谷蕴真想说他没有问,但他刚才的确是在拐弯抹角地询问,所以被威胁得并不冤枉。他只好老实地仰着头,被池逾寻求安全感地亲了许久。分开的时候,他喘不上气,脸红耳赤,觉得池逾大抵是有一点疯,而这人要了好处,便不声不响地松了抓他肩膀的手。但谷蕴真回过神时,发现池逾正半跪在他身前,他无力问道:“你一定要这样说吗?”池逾答:“我想正式一点。”看他的表情与眼眸,竟然很认真,谷蕴真便想,池逾的正式可能与常人的正式有些不一样。他的手指被池逾牵着,抵在池逾的脸上,池逾仰视谷蕴真,罕见地流露出了依赖的情绪。他用脸贴着谷蕴真的掌心,没有笑,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睛像两瓣琥珀里的永生的桃花瓣,看似鲜活,但并非真正的生动。谷蕴真便不说话了,屋内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池逾终于开了口,他另一只手也握上了谷蕴真的,轻声道:“我不想在你面前也装的很轻松。”“我的亲生母亲……”池逾皱着眉,心中在缓慢地寻找合适的话,但大抵人间悲剧大多用简单明了的话就可以一言以蔽之,所以他想了许久,最终说出来的,也只是简短而痛心的三个字。他说:“她恨我。”池逾感到谷蕴真抓紧了他的手,于是笑了笑,但不很真心。他没等谷蕴真小心翼翼地追问原因,直接说:“原因很简单,也很离奇。我妈认为,我是导致我父亲一去不复返的丧门星。”“我的父亲早年经商,和我母亲青梅竹马,但因为我妈的孤高性子,一直拖到很晚才成婚。所以她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池逾注视着谷蕴真的手,他似乎没有力气或者勇气抬眼看他,顿了一下,又说,“生孩子是一件很累的事,尤其是对于高龄产妇来说,而我大约也很不听话,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让她受了很多苦。”池逾平日里恣意妄为,无所事事,被无数人明里暗里地讽刺讥笑,也好似无忧无虑,不以为意。然而多少人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都藏着一颗脆弱敏感的心,只是那过于柔软易伤的一处会被刻意忽视、刻意埋葬,于是便终年不见天日。那些陈年的隐殇也宿在那片回旋着悲痛长歌的荒芜之地,日复一日,只在夜深人静的瞬间如期而至,如鬼魅般扼住人的喉咙,在将要窒息的前一刻,却又残忍地给予新的氧气。是不得痛快地死,是反复摧残的痛。是池逾生而落地、命中注定的创伤。池逾低声说:“我没有见过池渊,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苏伯伯说他是我的父亲,英俊潇洒,气质非凡,他的国文学得太差。何况就是再多一百个形容词,池渊在我心里也不过是一个难听至极的名字。”“我的母亲一等几十年,她生了病,有时连我都不记得,嘴里却一直念着池渊、池渊,又定各种稀奇古怪的规矩,又要招魂,每年都去凤凰寺上香还愿,求方丈给她算卦,指点迷津……”池逾说,“我想她的爱都给了我父亲,似乎不能够分一点给我。”谷蕴真的指尖微微一动,碰到了池逾的脸,他想看看池逾的眼睛,最终没有动,但池逾心有灵犀地抬了眼。谷蕴真和他相视,蓦地心口酸涩,不知道是因为具体的什么,胸口很闷。“你知道吗?她原先给我取的名字叫做‘池毁约’,后来苏伯伯说太不像话,于是又改了‘池逾期’这个名字。”池逾不怎么认真地笑了笑,说,“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我知晓意思后,自己改掉了。我说,谁再要这样叫我,我就让谁一刀两断。”谷蕴真才知道为什么熟悉他的人叫他“小七”,也许那不是小七,而是小期,更是他年幼受过伤的一道鲜明的疤痕。“这名字到底有点侮辱人。”池逾说,“所以苏见微是个小混蛋。”“那范余迟……”谷蕴真又想起他曾说过,范余迟是池渊用过的假名。池逾伸手按了一下他的眼角,说:“我妈喜欢这个名字,我便替她撑着这段早就结束的梦,举手之劳。”他的指头摸到一点湿润,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谷蕴真轻声反驳说:“不是举手之劳。”池逾明明被池夫人按了太多东西在身上。不管是范余迟的名字,还是池逾期的折辱性取名,还是她随意施加不计后果的一次次暴虐行为,她强加在池逾身上的期望像亲手割下去一刀刀的伤,时时刻刻都在压迫着池逾的神经。池逾被众口唾弃,被指着鼻子骂纨绔子弟、风流成性,她又何尝没有给催生这恶果的土壤浇过水。她难辞其咎。谷蕴真从来没有这么不喜欢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连他心上的伤都可以落到自己身上,心甘情愿地陪他品鉴这人世苦痛。他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人,就算池逾与他萍水相逢,只怕也会为他难过忧伤,更别提谷蕴真如今把池逾搁在心尖上。池逾的脸在谷蕴真的手掌心很轻地蹭了蹭,像是一种另类的撒娇。池逾问:“我现在还需要解释关于我生日的疑问吗?我有点不想再说这个。”但是他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况且有的时候,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开,让一切尽在不言中,或许也不失为一项好的选择。谷蕴真轻轻颔首,他垂着脑袋,很想道歉,心中又谨记着池逾说今晚不准再道歉的话,是以只能用动作表达歉意。他摸池逾的脸,动作温柔得有些肉麻了,但池逾笑了笑,握住谷蕴真的指尖,说:“其实我也知道。”“知道什么?”谷蕴真被他起身抱住,便也伸手回拥了他。池逾在他肩膀上闻了闻,觉得他的味道颇有治愈感,说:“你点蜡烛,是为了给我留台阶下。”谷蕴真没说话。池逾又笑道:“可我又不在意那个,蕴真哥哥。”“不是。”谷蕴真险险地打断了池逾的话音,他说,“这样的光下,你看起来会温柔一点。”“可是这样的光下,我看不清楚你脸上的颜色。”池逾退开了一点距离,看着谷蕴真暖黄色蜡烛光下的脸,其实谷蕴真不笑的时候,神色是很冷淡的。“所以要用多余的话来问你。”池逾不满他的看似冷淡,便用了一点力掐他的下巴,问道:“现在是不是在脸红?”不知道为什么,谷蕴真觉得池逾此刻这句带有强迫色彩的话,语气饱含着他们都心领神会的暗示。他的脸和耳根都很热,盯着池逾坦诚的眼眸,如实回答道:“是。”第55章 作雪陵阳城北王谢街住的大多是叶落归根的华侨,是以房屋的样式也仿造国外。比起其它各地屋舍的古意深远,这里的瓦片更红更大,楼栋也更高更新,像一群品茶喝酒的文人雅士之中一列格格不入的豪饮啤酒的狂放者。其中一座最大的宅院里,最豪华精致的二楼卧房之中,镶金流苏的大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苟延残喘的老人,他的呼吸艰难、断续,像风中的一根瑟瑟发抖的残烛。只消看一眼,任谁都知道,此人的生命之火已接近熄灭。几个模样表情都类似、仿佛批发制造的黑白女仆装的高挑白人女仆端着托盘站在床旁,托盘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应急药丸,准备随时侍奉。另有一名衣着简朴的男子站在一边,卑躬屈节,双手拄着拐杖,注视着床上的老人。这名男子肌肉颇为厚实,面貌本生凶相,此时神色却犹如丧家之犬,像受了什么巨大的恐吓,于是到现在都还心有戚戚,表情十分难看。此人正是曾经上门用暴力威胁过白岁寒的魏国荀。病榻上的老人将浑浊涣散的眼神挪到他身上,病人忽地聚起了一点注意力,像摇摇欲灭的火中又添了一把炭。他几乎有些欣喜地吃力问道:“……金、金呢?”白岁寒的艺名是为金百雨。魏国荀指着自己的腿,说:“付老爷,您也看到了我现在是什么样,就因为去帮你找那个人,我这两条腿被他的情人打得差点没废了!我还被驱逐出陵阳,到处躲到处藏,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了,才有机会溜回来见您一面。”中文名姓付的老人迟缓地接收他的话,许是得到了不称心的信息,他蓦地愤怒起来,指节敲打着软绵绵的床铺,眼中迸发出一个病人所不能有的一种怒火。他发出几声怪叫,几个黑衣保镖闻声冲进来,魏国荀登时被按在地上,抓着后脑勺狠狠地往大理石地板上磕,一连撞了十几下。魏国荀眼中糊满了朦胧的血色,他头昏眼花地被保镖提起来,又对上奄奄一息的付老爷的眼睛。那是一双商人的眼睛,虽然虚弱,但依旧冰冷,它在说,既然拿了钱,最好就不要想吃霸王餐。“金……”承诺过要给付行光一个梦中情人的市井之徒被保镖丢了出去。卧室外聘请的本地的打扫阿姨好奇地往里看了看,接着就被付行光那沙哑粗砺的可怖声音给吓了一跳。她一边拖地,一边往走廊深处走去,抬起眼睛,看到墙上挂了装饰性鎏金油画相框,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延伸下去,仿佛没有尽头。但里头无一例外,全都装着一个红唇白面的长发男人,穿着戏装,眼神冷漠。像美丽又冰冷的一柄刀。“怎么说都不听,四十年前见到个漂亮的,以为所有漂亮的都是那个?!挂那么多油画,又刺眼睛又浪费钱!”“他先前烧钱去建那个什么颂梨园,我就一力阻止,又不听劝!光想着做个漂亮的鸟笼,他的金丝雀就会自己飞来了?异想天开!痴心妄想!”“呵……这是又要学起什么生不同衾,死亦同/穴来了?也不想想人家愿不愿意跟他这么个糟老头子同生共死!造孽、造孽――”经过付太太的会客室时,扫地阿姨又听到这贵太太与闺中密友闲谈,并发出还含有外国口音的生疏抱怨。她想到走廊上那些画,又想起付行光嘴里念念叨叨的“金”字,再一回想,陵阳十几年前,确实似乎有个叫做金百雨的伶人,那真是风姿绰约。只是现在那个金百雨身在何方?怕是他落落寡合,故而早就无人问津了。――――魏国荀在鞋儿胡同外游荡了一上午,没发现里面有动静。他略一思索,找人打听了白岁寒经常弹唱的地方,然后直奔那条街道。他的想法很简单,白岁寒既然曾经是魏家人,那就理应为魏家谋取好处。虽然以前因为抚养不及,表舅一家丢弃了他,但生育之恩毕竟大过天!白岁寒成名之后,表舅上门寻找,他也拒绝认祖归宗,甚至翻脸无情,将他们赶了出去,令他们颜面无存,简直是一条现成的白眼狼。琵琶的曲调忽然在耳畔响起,魏国荀心中一喜,循着那道清越动听的乐声,进入了一条颇为逼仄的窄巷子。果真一眼就看到白岁寒坐在地上,一个少女站在他身边,白岁寒神色专注,似乎在给她演示如何弹琵琶。他弹得很慢,于是少女便将指法看得一清二楚,一曲终了,她拍手笑道:“谢谢您啊!我一直不知道这儿该怎么按……琴行的老师又都板着脸,我问都不敢问,唔,您真是大好人。”白岁寒脸上露出些许不自在的表情,他倒不是不习惯被称赞,只是毁容残疾之后,很少有人对他笑得如此天真。他轻轻抬头,问道:“……要再看一遍吗?”然后他忽然看到了少女身后的魏国荀,表情便蓦地凝上一层冰雪,冷得可怕。少女似有所感,转身看了看,也被魏国荀高大威猛的身材吓得一抖,接着她的手背便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来。她垂眸,看到白岁寒将琵琶的琴头贴在了自己手边,她顺势握住琵琶的身子。白岁寒用琵琶很轻地推她,说:“回家吧,小姑娘。”他看着魏国荀,但少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便细声细气地询问道:“……您认识他吗?”白岁寒没有回答认识还是不认识,因为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要和姓魏的一家人扯上关系。他没有出声。魏国荀却说了话:“他是我表哥,我有点事跟他说,你一个没关没系的女人,难道还想在这旁听吗?”少女愤然离开后,白岁寒看着魏国荀双手撑的拐杖,不知道他想到什么,眼中很突兀地出现了一些笑意。魏国荀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怒从心起,大骂道:“你还他妈的敢笑?不是你那姘头,我怎么会落得这个地步!妈的!”他一步步挪过去,猛地伸手扯白岁寒的长发,把他按在冷硬的长着青苔的墙上,粗砺的手掐住他削瘦的下巴。当他看到白岁寒在自己手中略带痛苦地皱眉,再对上他薄怒飞扬的眼眸,在这一瞬间,魏国荀很容易地理解了林闻起和付行光的想法。魏国荀不喜欢男人,但他突然生出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想法,他摩挲白岁寒鲜红的嘴唇,觉得触感比他家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不知道要软多少。而白岁寒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但眼底有不明显的慌乱。尽管双方都不能正常行动,但毫无疑问,白岁寒的力气没有魏国荀的强。魏国荀狰狞地问道:“你他妈到底同不同意?那个姓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嗝屁了,他临死前要你!要你!你懂吗?我收了他的钱,你他妈就必须得去上他的床!!”“滚你妈的――”白岁寒抄起一边的紫檀木二胡,扬手想对着魏国荀的脑袋砸上去,魏国荀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他觉得白岁寒像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子,也或许是病痛大大地削弱了他的体力。白岁寒剧烈地挣扎,脸部和手部的皮肤都在猛烈的反抗里见了血,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他妈的――”魏国荀又骂了几句粗口,他似乎浑然忘了几个月前为什么自己会被驱逐出陵阳。他恶向胆边生,往地上呸得啐了一口痰,低头说:“我他妈今天就来试试,你有什么值得付行光到死都要惦记的!”白岁寒简直像一只装在笼子里又截断了四肢的困兽,嘶吼、哀嚎、哭喊……一切反抗的办法全都徒然无用,绝望与恐慌在心头瞬间漫溢成海,将他的呼吸淹没。魏国荀难闻的气味快要逼近,他宁死枉污,舌头已经咬得血肉模糊。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要最爱干净的人染上脏污,便不如要他的命。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白岁寒在判断黑暗与受辱哪一个率先到来,身上所有的束缚感却突然消失了。一声肉体砸地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睁开眼睛,看到魏国荀四脚朝天,狼狈地摔在地上,几个鬼魅般突然出现的黑衣保镖围在他身边。有一个保镖停在他身边,恭敬地蹲下来,解释道:“白先生,对不起,先前我们不确定您是否与此人冰释前嫌,所以没有及时出来将他踢走。”白岁寒靠着墙壁,脑子里一阵阵的眩晕感在迭起。他发现保镖有些恐惧,然后听到他诚惶诚恐地说道:“希望您日后与林先生说起的时候,请他包容一下我们这次的失职。”“林先生?”白岁寒用袖子擦去唇边溢出来的血迹,他低头看着雪白袖口的红色鲜血,发觉自己此刻的心情非常地异常。他从来不会这样。保镖说:“是的。”白岁寒就又念了一遍:“林先生。”保镖正在殴打魏国荀,白岁寒就在惨叫声里,轻声地、反复地、无人知晓地喊林闻起的名字。“他什么时候回来?”巷口来了几个警察,保镖队长正准备起身去沟通,白岁寒却问了他这句话,他摇头说不知道,然后听到白岁寒没头没脑地说,“我知道该给他什么答案了。”那警察是由一个少女带来的,并不是来阻止斗殴,保镖队长与出警的人还恰好相识,于是小小地解释一番,双方便达成共识。保镖把遍体鳞伤、皮糙肉厚的魏国荀扔在了暗巷里,警察则表示这边什么都不知道。保镖队长把白岁寒送回了家中,期间又对他求了一回情,他说:“林先生要是知道我们工作不力,叫您受了伤,扣工资都是轻的,说不定都会把我们流放到西北分厂去吃沙子!白先生,可千万行行好。”白岁寒正被抓过来的林家的家庭医生包扎伤口,他盯着脖子挂着的深绿扳指,沉默了许久,保镖队长自己都险些忘记了那段话,白岁寒却忽然出声答了。他说:“好。”※※※※※※※※※※※※※※※※※※※※求个海星可以吗第56章 人语北风陵阳落初雪的那一天,恰逢戏剧学院放寒假,谷蕴真初初正式踏入教育界,对学生与教学工作都十分上心,不仅花时间报了学院的培训班,还从图书馆里借了一大堆书,夜以继日地琢磨钻研,一时忙得连池逾都顾不上。好在大少爷很会自己找存在感。谷蕴真在看书,他有拿笔指点的习惯,看完一行笔尖就跟着落下去。池逾便凑上去当点读机,谷蕴真指哪里他就念哪里,偏偏这人念的又跟不上谷蕴真读的速度,于是说两个字他就放弃,转而开始轻声念下一行。没读两行,谷蕴真就放了笔,心平气和地扭头看他:“大少爷,可以消停一会吗?”“不可以。”池逾立即拒绝,他把笔从谷蕴真手里抽走,又合了他正在看的指导书,道:“这都放寒假了。”“嗯。”放寒假又怎么了?谷蕴真索性也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思,便没有生气,侧身对上池逾的眼睛,他又好像知道了什么。池逾果真撑着下巴,歪头笑道:“嗯,所以谷老师是不是不那么忙了?”他说着,把手搭在谷蕴真的指尖上,缓慢而毫不遗漏地扫了一遍,说:“先前我体谅你忙,怕你顾不上别的,如今你是不是也体谅体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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