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原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招隐山,收妖兽,寻灵石,然后再人不知鬼不晓的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虽说考虑到这赤焰兽的逆天战斗力,想来做到这“不知不晓”的动静兴许会磕绊了些,委实不太容易。但无论如何,最终这一行人居然会顺着城门长驱而入,直径寻到于城中央的祭天神坛下,正率若干城众行叩拜大典的少城主穆择一,干脆利落地道明了来意,虽是隐去了众人身份,但这份豪横的爽快却也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依星皓所言,他们几人俱是界外散修,这几日夜观星象,察觉东方七宿中,亢、氐二宿星芒相冲,乃是妖邪现世的不吉之兆,遂星夜兼程,一路风尘的赶来相助。虽然子歌着实被白虎星君此番扯谎不打草稿、鬼扯不眨眼睫的姿态惊了一惊,但好在此时的四旬城正处于水浅水热之中,老城主忧思过虑更是病了多日,那少城主穆择一最终还是半信半疑的将他们客气地带回了府中,在子歌看来,倒是颇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意味。茶厅之中,茗香浮动。穆择一端坐在主位之上,又详尽的将城中之事再表一遍,末了,不免忧心忡忡地问道:“那赤焰也曾位列上古神兽,术法不可小觑,不知几位道友能有几分降服它的把握?”沉渊一身素色雪衫,愈发衬得整个人朗爽清举,天质自然,他低头抿了抿茶,淡然道:“那要试过才知。”穆择一又问:“道友准备何时入山?”沉渊放下茶盏,却将目光抛向坐在斜对方的子歌,问道:“何时呢?”降魔收妖,何时动手却要询问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修,那穆少城主的一张俊脸登时青了一半,却仍是碍着身份修养没有出声质疑。穆择一眸光锋利,子歌顶着他审视的眼风,倒是没有半分忐忑不安,斟酌道:“赤焰凶狠狡诈,若是我们一击不成,恐怕难有二次机会,不如今夜先行进山查探一番,找准那赤焰藏身的洞穴后,再从长计议。”得到沉渊首肯,她又转向穆少城主,问道:“少城主意下如何?”穆择一眯了眯眼睛,道:“一切行事,皆按道友所言。”随后,他未唤仆役,而是亲自将几人送至府内后院,询问了几人食住方面有无特殊讲究后,安排了五间客房,又嘱咐下人仔细侍奉,一通礼数周全后,才与众人告辞离去。这穆府后院之中的布景倒是匠心独运,古朴雅意中又流露出几分盎然生趣。和煦春风拂过,檐下叮铃作响,子歌仰头细看,发现那屋檐流角下方悬挂的银铃,竟雕成了桃花形状,花蕊正中氤了一抹嫣红,随风轻摆摇曳之时,生动好看的很。再看四周景致,处处皆是府中主人心性应照,沉稳中显露高雅,质朴却又不失风趣。衬着这春光美景,几人便在院中石桌前随性而坐,府中仆役都是机灵惯了的,见状立刻奉茶过来,替几人逐一斟茶后,又十分有眼色的退避开来。星娆端着茶盏打趣道:“这城主府中的下使倒是灵敏能干,要是粹华宫中的侍官也个个如此,倒是省了我这个专职内务的阁主许多心力。”星皓道:“恐怕是上行下效之故吧,你再看那少城主,不过弱冠年纪,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间却滴水不漏,完满的很。”流彦笑道:“听你们二位这意思,粹华宫若有不得力的仙官,倒是你们君上这上梁不正之过了?”星娆星皓:“......”子歌正暗自拾趣好笑,便听沉渊问她:“今夜之事,可是有了什么打算?”子歌瞬间收敛玩笑之心,正色答他:“既是探看,当然是动静越小越好。入夜后,我想先行去一趟招隐山,摸透那妖兽的藏身之处,趁着夜色深沉,再勘查一番周遭地势地形,知己知彼,方能一招绝杀。”一阵暖风拂栏过,树上的几朵杏花随风而逝,恰好落在沉渊衣衫之上,他慢条斯理的将衣襟上落花拾起,才问:“你独自去?”不等子歌点头,星娆便出声阻止:“不可,妖兽凶险,你一人独行太危险了。”就连流彦都沉声附和:“小荷花不可逞强。”或许是这春风太过柔和,几近熏人欲醉,心念翻转间,子歌忽而觉得心中萌生出几分别样的温暖来,她揣着一颗犹如被春水泡过的、暖洋洋的心,宽慰道:“那妖兽机敏狡诈,若是同去的人太多,难免会打草惊蛇,我既知险恶,便不会贸然行事。此去只为刺探那妖兽行踪,我绝不会不自量力的有所行动,惊扰了它。况且......”她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带着几分狡黠:“我自知灵力低微,远不是那凶兽对手,又怎么会那么想不开冒失得跑去送死?”众人皆知她虽胆大随性,却断然不是那行事乱无章法之人,见她神色笃定,便也稍稍安了心。入夜,栖鸟归巢,月傍九霄。子时将过,子歌衣袂飘然,身形轻的恰似一片流云,停落在招隐山间。整个招隐山脉巍峨高耸,峭岭稠叠,绵延的群山似是一条蛰伏的巨龙,不见首尾。而山间零星分布的山洞大小不计其数,若是凭一己之力,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翻找,恐怕要找上半月有余。子歌快速思索一番,随后身形闪动,几个起落间,便驻足在山间一处悬峰之后的坳谷之中。甫一落地,她便觉得此处山地的温度与其余地方不同,炙热的温度宛若细丝藤蔓,顺着足底蔓延而上。这四周有数个洞穴犹如棋盘散子般洒落在坳谷附近,子歌不敢妄动,闭上双眼后,一丝细微的灵识自她额间的灵印溢出,轻缓的向四周浮游而去。周身越来越热,有汗珠顺着她耳边鬓发滑落,还未落地,便消失在从地面上蒸腾而上的热气之中。万籁俱静,子歌犹如这山间的一片青叶,连呼吸都察不可闻。倏然间,她额间的隐莲灵印闪过一丝妖异的红痕,灵识归位的瞬间,她蓦地睁开双眼,强忍着忽略胸口突如其来的一记闷痛,便将目光牢牢锁在了山谷的西南方位。子歌足尖点地,身影如这谷中偶然间吹进的一缕山风,向着西南处一方石洞轻飘飘的掠去。招隐山间林幽木深,那方石洞入口处更是古树参天。不过原本层叠茂密的树冠早已干枯凋败,只身凋敝的巨树躯干鳞次栉比的交错相连,掩映着山洞入口位置。子歌此时不仅没有再次动用灵识查探,甚至故意隐去周遭灵力,正如一个普通凡人般,屏气凝神,步履极轻的慢慢靠近石洞入口。每靠近洞口一步,那炙烤的温度便升高一寸,等她临近洞口之时,衣裙已被汗水浸透,整个人犹如在温水中打了个滚儿。何况她现在□□凡胎与凡人无异,长时间置身在这样火热的情形中,脚步几近脱力虚浮。但即便如此,她脸上仍丝毫不见异色,眼神甚至比刚才还要坚毅几分,更多了些决绝的意味。终于行至石洞入口处,她连过多的喘息都不曾溢出一声。入口所在的这方山体的灼热程度早已不容许凡躯触碰,子歌附身,附身阖眼,仔细听着任何一丝来自洞内的声响。汩汩的热浪不间断的自洞内涌出,毫不留情的扑在她脸上,她本就雪肤玉质,不消片刻,双颊上竟被热气熏出一抹嫣红之色。而那低沉的、属于兽类独有呼囔之声,也裹挟在热浪之中,自洞穴深处传来。那赤焰妖兽的藏身之处,或者说那最后一块五彩灵石——火之灵石,正是在此了。九歌睁开双眸,盯着这洞口动也不动,任凭汗水自额间滑下,滴在眼睫上,滚落进眼底,而她眸色至深,几乎慑魂惊魄。她紧紧抿着唇角,内心上演了好一番天人交战,百转纠葛。世人所谓的超脱潇洒,无外乎是指对人、对事、对物没有那么多的执妄,既可轻轻拿起又可轻轻放下。而此时,在子歌看来,若要心境豁达到此种境界,无非两种情形,要么是所求的遥不可及,所以干脆不动念;要么就是渴望的早已得到,所以才心无挂碍。若是度过千山泅过万水后,发现一直以来的求而不得、念而不及、盼而不至,俱近在咫尺,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无动于衷。虽是临行前曾信誓旦旦的保证不会独自妄动,但此时此刻,却是她千百年来距离实现心中夙愿最近的一次。洞口就在眼前,火灵石就在洞内,只需再向前踏进一步——这一步踏进去,必有伤,必有损,甚至有死无生,但......万一呢——子歌面色唇色皆是惨白骇人,许久过后,她狠狠闭了闭眼,却还是后退几步,走出洞口一段距离后,霍然转身,恢复灵体,沿着来时山路,飘然而去。第二十七章夜阑深沉,浮云遮天,星子偶尔从流云中探出头来,被冷肃的夜风一吹,立刻莹光一闪,消弭不见。子歌拖着沉重负累的双腿往山下行去,前番在赤焰兽藏身的石洞前,她灵识消耗过多,此刻御风颇为勉强,好在已经找准了那妖兽所在,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故此回程不急。蜿蜒的山路小径之上布满凌乱碎石,她留心着脚下的路,忍不住抿了抿唇,方才在山谷之中被那热浪蒸烤多时,现在愈发觉得喉中干渴,头顶升烟,憔悴落拓的着实有些狼狈。她记得半山腰的来路之上,有一处相对开阔的平缓地势,那地方横斜乱立着几块巨石,可以稍作小憩调息。但等她亦步亦趋的行至山腰巨石处时,却倏然间愣在了原地。一身雪衫长袍的沉渊灵君,正闲散慵懒的盘腿斜坐在一块玄色巨石上,夜风悄然,微微扬起他墨色发梢和白色衣摆,他却恍如不觉,依旧神色专注的雕磨着指间的那枚配饰。他眉目间神情松弛,听到斜后方有脚步声渐近,手中的寒铁小刃一顿,才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来人。他悠然自若的将子歌上下打量一番:身上衣裙污皱,脸上汗痕犹在,虽是狼狈之极,但好在全须全尾,未见有伤。子歌半晌回神,面上带了几丝茫然困惑:“灵君怎么在这?”沉渊手腕轻转,手中顷刻便多了一个锦色水袋,他凌空一掷,那水袋便稳当的落在了子歌手中。他语气轻松而自然:“送水。”子歌默了默,随即仰头灌下了大半袋泉水,干哑的嗓音终于恢复如常。子歌见沉渊此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拎着水袋踱步过去,跳上他身侧的凉石坐下,双脚离地的瞬间,更像卸下了一身疲累,不由的握拳捶腿,放松的喟叹一声。沉渊睨她一眼,轻笑道:“累成这副模样,可是探到了一些端倪?”子歌道:“岂止是一些,那妖兽藏身的石洞已经找到了,就在一处山坳之中,洞外有一片地势较为平坦的开阔山地,四周皆是高耸的山石,到时候将赤焰引出山洞,借助山体屏障,便可成四面围剿的阵势。”“唔,”沉渊反应平平,仍旧垂首于雕磨之中,未曾抬头,随口问道:“为何一定要将它引出石洞,而非进洞诛杀?”九歌答:“进不去。”“为何进不去?”九歌摇头叹道:“招隐山脉横贯绵延,那石洞深浅长短俱不可测,贸然进洞乃是以身犯险,这是其一;其二,那山洞四周热浪铺天,犹如岩浆火海,仅是洞口涌出的灼热就让人不堪忍受,遑论洞内?若是冒着烈焰进洞......“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最终也只是说:“不是上策。”沉渊对她的判断未置可否,只是举起手中的物件,映着月华看了看,又吹了吹表面的碎屑,才问她:“那么要如何将赤焰引出洞来?”子歌将目光从他手上收回,一字一句道:“以彼之计还施彼身,以火攻火。”“唔,以火攻火......”沉渊将手中的硬物掂了掂,闻言似是思索了片刻,然后转头,略带几分称赞意味地对她说:“是个好办法。”他又问:“可要明日行事?”子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哑声道:“再隔一日吧。”她低眉垂眼,瞧着自己这一身窘态,自我解嘲道:“不瞒灵君,我虽然自认灵元纯净,又承了义父灵格,但若与真正的上古神妖兽相比,灵族终究还是术法低微,难以抗衡。”她停了停,又苦涩道:“我不过是放出一缕灵识探查那妖兽所在,又被它释出的热浪烤了一烤,便已手脚发软,精尽力竭,明日若是再勉强行事,恐怕成事不足是小,拖累旁人事大,所以...且再等上一天吧...”她语气中带着无以复加的自我鄙薄:“再过一天,待我灵元恢复,借星娆阁主一簇南明离火为饵,届时将妖兽引出洞来,凭借四周高山,再借白虎星君的法器八方噬魂盅一用,将它困于坳地,我若到时拼上全力,倒也不见得降不住它。”她这番表述着实语重心沉,沉渊听完默然许久,方才沉声开口:“我本以为......”他话说一半,忽然又停滞片刻,才继续道:“听起来,在你这番计划里,生死似乎俱是你一人之事,与他人无关。”子歌倒是有些讶异,不由反问道:“不然呢?无论是斗妖兽还是取灵石,原本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她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又说:“因着我的,或者说是我亲族的私事,已经劳师动众的让你和流彦殿下移驾到了这四旬城中,后日,还要借上二位星君的神功法器一用,这样还够吗?难道说......”她语调忽然低沉下来,自感汗颜道:“......难道说,还要不相干的人,再因我以身犯险不成?”说完这番话,她便顺势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只是嘴边晦涩的苦笑中,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嘲讽。她所嘲所讽,也皆是自己的力弱罢了。从沉渊的方向看过去,视线中的人垂首抱膝,沉默不语。长发从她肩颈两侧滑落,露出来的那截后颈划出来一个苍白而柔弱的弧度。月华似练在她周身流淌,衬得她愈发单薄又无助。沉渊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在那霎然间,他居然冒出了想抬手揉一揉她的发顶的错觉。这是一段漫长到让人心悸的沉默。山风习习生凉,树影参差摇晃。片晌过后,沉渊才若有所思的道:“你...有没想过,其实不必劳烦他人,本君......”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子歌就倏然抬头,顿时瞪大了双眼,几乎是瞠目结舌地打断他:“这事关生死的档口,二位星君我尚且不愿枉驾,何况灵君你?沉渊忍不住蹙起眉峰,说:“不过一只妖兽而已,降服它于本君而言,何谈到了生死攸关的田地。”子歌拢了拢鬓边的发丝,摇头轻笑道:“就算无关生死,就算只是微恙,甚至灵君你能毫发无伤,之于我而言,这份恩情都是昊天罔极般,偿不起,还不完。”“当初我不自量力擅请灵君助我净化四灵石,几乎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哪怕最终我将功补过似的亲自拔出了你体内的那缕魔气,复你味感,现在回想起来,此事依旧令我懊悔莫及。”她抬眼看向他,眼神清亮而诚恳:“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万一呢?万一当时我黔驴技穷,万一最后诸位星君甚至是上界众神都无计可施,又该怎么办呢?灵界该当如何?天界该当如何?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我来说,又该当如何?”“况且,我心里明白的很,我同灵君之间,哪有什么恩义两清之说。从我于木灵族祭典之礼现身之始,一直到现在,我,或者说是隐莲一族,俱是因灵君庇护,才得安然无故。否则,莫说是当初灭我阖族的幽冥鬼将,就算是灵界其他族门要与我过不去,日子都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如此舒心随意。”“所以,我隐莲一族在灵君你这里欠下的恩泽已经够多了,再来,我就真的背不动了。”她这一番陈情表述可谓是披心相付,真正的拳拳服膺,她将那些从不曾向人表露过的懊丧和感激,一股脑的全部抛给他。这份感遇忘身之情过重又过厚,以至于沉渊堪堪触手一接,便被砸的胸口窒闷。许久,他才道:“我明白了。”子歌自始至终绷紧的一颗心这才算实妥帖地落了地。话已至此,正经事终于聊完,剩下的就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了。子歌松了口气,神经也随之缓和下来。该说的话都已经言毕,她一放松便有些忘形,忍不住凑了凑头,突然问沉渊:“灵君真的只是来送水的?”她眼神狐疑不定,而沉渊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过于深沉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不由顺口反问道:“那你觉得我是来干什么的?”子歌盯着他那双眸色漆黑的眼睛,镇定且冷静的思考了半晌,得出结论来:“......收尸。”沉渊:“......”“哎......”子歌背靠上巨石,拗了个舒服的姿势后,忍不住开始自嘲笑道:“灵君必然是觉得我会鲁莽草率,为了那块火灵石,免不得脑子一热去与赤焰兽拼杀厮搏,又想着单凭我这几分能耐,最终下场也无疑是被那妖兽踩在山洞里摩擦,然后烧个灰飞烟灭,所以——”子歌眯了眯眼睛,挑眉对他说道:“灵君义胆敦厚惯行好事,恐怕是特意赶来,想着在我被赤焰烈火烧成齑粉之前,拾捡几块碎骨,再带回灵界埋上一埋,左右也算是个落叶归根了。”她分析的不徐不疾且头头是道,逻辑上合情合理又甚为紧密,沉渊难得的被她忽悠的愣了愣,随即失笑道:“哦,若真如你所说,那如今你全手全脚的与我坐在这里鬼扯,我这一趟岂不是白来?”子歌抬头对着皎皎明月叹了口气,又垂首低声道:“还真不算...其实,就差一点,灵君可能就不虚此行了。”那一刻,石洞就在眼前,哪怕深知洞内危机四伏,一脚踏进恐是有去无回,但有那么一瞬间,她当真是冒出过不管不顾的念头来,想要赌上一赌她这几千年来攒下的运道,但这昏头的冲动在心里打了几个滚儿后,还是被她按捺,最终偃旗息鼓。她陷入了短暂的失神,而沉渊则长久的沉默着。一时间,周遭静谧,两人均是无话。沉渊暗想,她的确称得上颖悟玲珑,起码猜对了他的一半来意。他从不曾认为她是轻率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施计自困于迷罗杀阵,得他搭救后又甘心于粹华宫内蛰伏百年岁月,她走过的每一步都经过了缜密盘算,他是知道的。可他知道她的心计,却也晓得她的执念。就像她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一样,万一呢?万一她这次忍不住,偏就意气用事了呢?他囫囵想着,她一个小灵女,任凭灵术如何卓尔不凡,单打独斗也绝不是赤焰的对手,因而若是她此番冲动了,他便抬抬手帮她圆了所求就是。所以他来了。孰料,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不仅一切依计行事,还对他还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长过印象中,她曾对他说过的所有。言犹在耳,他终究也只能沉默的听之任之。哦——沉渊忽然福至心灵的想:他可能......终归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山间风过无痕,远处树影婆娑。片刻之后,子歌已经收拾好了心绪,脸色又松快下来。她见沉渊不时把玩着手中的物件,又忍不住偏头去瞧,本以为他又是在雕磨玉件,仔细分辨后,才发现他手中的那块精巧的小物通体雪白莹润,质地细腻温和,表里却不泛寻常玉色,反而透着温润的磷光。她指了指那块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东西,好奇道:“这是什么?”“这个?”沉渊朝她比了比手中之物,答说:“这是星石。”“星石?”这倒是她从未有过耳闻的稀罕物件,猎奇之下免不了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那小块星石冰肌彻骨,光华旖旎。子歌指了指他的手,试探道:“我能看看吗?”星石入手,才觉七分冰冷三分温润。子歌将它举到眼前,透着月光才看清,这星石里外皆是如冰似水的细腻,半分杂质都没有。子歌:“星石是什么?”沉渊:“如星之恒,若石之坚。”见她嘴边噙笑,眸色中亦有光彩,又问:“你喜欢?”“喜欢啊。”她说完才察觉自己答得飞快,难免有几分耳热,于是不大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将星石递还给沉渊:“也就,还行吧。”沉渊忍着笑,温声细语地问道:“还行是什么意思?”子歌抻了抻衣裙的褶皱,庄重答道“就、一般般吧。”沉渊忍俊不禁,轻叹中又夹杂几分无奈。他心想:不过是一块星石而已。是喜是悲也好,是憎是哀也罢——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她才能真正的不再隐藏自己的心之所向,情之所往。第二十八章话说那日子歌与沉渊回到四旬城主府中时,夜已经深沉,众人皆以睡去,子歌自知不便打扰,便在庭院回廊处同沉渊道别后,也径直回了房中。第二日,子歌将自己闷在房中调息了整整一天,直到日落之时方出。黛青色的天幕之间勾了着一抹斜阳霞光,庭院小桌旁,沉渊正与流彦隔盘对弈。见子歌走出房门,沉渊执子欲落的手微微一顿,淡声道了一句“中堂食厅给你留了晚饭”,才复又落子入棋盘。而流彦则是脸上端着些许和煦的笑容,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子歌颔首道了声谢,而后一派从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石桌旁边微微垂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白子已然输得这么惨了,再玩还有什么意思?”,随后便白衣蹁跹的往食厅觅食去了。只留庭中一个嘴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的沉渊,和一个手执白子,欲哭无泪的流彦。隔日清晨,众人在前厅议事,虽然早已知晓了子歌的筹谋,但放她一人斩杀妖兽委实凶险,因而众人脸上犹是带了几分忧色,尤其是那穆少城主,总觉得让这样一位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修去与上古妖兽单打独斗,怎么都是天方夜谭。然而,既然沉渊一早已经点了头,旁人自是无法多言。而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四旬城,直奔招隐山脉。山脚下,子歌一脸菜色的轻声问沉渊:“公子......为什么我降个妖兽,身后要弄个这么大的排面阵仗?”沉渊清淡的眼光从后方随行的百十来个修灵道士身上略略扫过,又瞥了一眼那位满志踌躇的穆少城主,轻笑道:“无妨,去吧。”子歌喟然长叹一声,抬脚便欲上山,而沉渊又道:“等一下。”她一回身,只见沉渊白色的袖襟自眼前轻掠而过,还未及她有所反应,沉渊微凉的指尖便在她额间轻轻一点,又很快离去。她有些茫然的怔忪间,便听见沉渊温声道:“小心些。”“嗯,公子安心。”子歌略一颔首后,便足尖一点,飞掠至绵延横亘雾气飘摇的山脉之间。流彦见子歌的身影与那薄雾渐渐相融复而不见,不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就这样让她去了,当真无碍?”沉渊闲庭信步地走到一块青石旁边,轻撩衣摆就地而坐,从袖袋中拿出一块星石小件,指尖又幻化出一柄小刃垂首雕磨起来后,才漫不经心地答道:“有我在这里,能有什么大碍?”流彦:“......”子歌这一路上山原是轻车熟路了,不带须臾,便身轻似云的落在了那妖兽藏身的石洞前。子歌放缓呼吸,向那洞口处缓缓而行,而后在离洞口五步之遥处站定,她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后,雪袖轻甩,指尖一弹,一簇耀眼的红光便从她指尖飞出,那一枚赤红落地之时,灼灼业火倏然间拔地而起!朱雀星君的这一簇南明离火乃是茫茫鸿蒙中十大本源主火之一,烈焰之极可造化万物,亦可焚寂万物,火热火浪赤中带金,不带须臾便在洞口处腾起一片的火瀑。热浪滔天,四周宛若陷入一片暴虐灼燃的火海,而此时,洞中猛然传来了一声震天撼地般的嗥叫,正是那已经失了神火,不堪忍受这南明离火焚燃之暴的赤焰妖兽!此时,一团巨大的黑影自洞口处一闪而过,子歌向后掠身的一刹那,一只周身燃着烈焰的庞然大物自洞口中腾跃而出!灼灼热浪中,子歌只见这只体型庞大的赤焰兽周身覆着猩红色的鳞甲,脊背处鳞片粗糙,锋利如剃刀的脊隆高高隆起,因它此时正处于怒极状态下,一双铜铃斗大的赤色金瞳向外暴突,口鼻之中喷出的灼热气浪掀起飞沙走石,强劲的热风扑面而来,吹得子歌一个趔趄。赤焰兽虽已妖化,但上古神兽本能还在,看见洞口处将自己逼出洞外的那片南明离火,再看眼前之人,自然能明白过来这份杰作出自谁手。下一刻,妖兽骤然暴怒,两只后蹄猛地一蹬,腾空而起,直直向子歌扑身撞来!子歌额间已经热汗密布,但人却极其冷静,千钧一发间,她手中幻出依离剑,迎着那妖兽的扑来的身势不闪不避,只是极快的向后倾仰过去,在赤焰妖兽足下带起的飞沙贴着她身前而过时,将依离剑顺势一扬,剑锋从那妖兽的腹间贯穿而过!就在赤焰妖兽扑来的那一瞬间,子歌便发现了,这妖兽虽是周身布满硬鳞,但肚腹处的鳞片看上去却格外细软,不似脊背和身躯的那般坚硬不催,果然,注满了子歌灵力的依离剑如疾风般划过后,那妖兽的腹部便隐隐渗出深红色的一道血迹来,而这妖兽被眼前人所伤后,愈发暴怒如狂,仰天咆哮一声后,再次向子歌冲过来!子歌定了定神,原想故技重施,谁知这妖兽却是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并没有腾空而起,而是四肢铁蹄擦着地面,向子歌直接撞了过来。妖兽首顶处生着一只锋锐的兽角,周身又有燃着炽火的硬甲裹覆,因而绝不能直面硬拼,子歌猛地腾地而起,掠至半空,想就此躲避开这猛烈的一击,然而那妖兽却像未卜先知一般,冲到一半猛然刹住,随后用脊背处锋利如刀的脊隆猛地向上一顶!子歌惊顿一瞬,随后侧身避开,然后回身落地时,肩膀处仍被那如刀锋般的脊隆刺中!子歌踉跄两步堪堪站稳,肩膀皮肉被撕裂,伤处深可见骨,鲜血汨汨向外涌出,剧痛霎时席便全身。子歌咬牙支撑住身形,重重喘了几口后,也不管那妖兽是否听得懂,忽然冷声斥道:“就这么点儿能耐,还想炼化吸融火灵石?做梦!”随后手中的依离剑灵光闪烁,再次持剑刺去,与那妖兽缠斗在一处!霎时,坳谷之中灼焰冲天,整个山谷宛如被炙热火海的岩浆倾覆,天地间一片赤色燃燃,唯见一抹雪影在灼红热浪中凌乱翻飞。赤焰妖兽此时已是癫狂,不休不止的厮斗中,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妖兽首颈狂甩,将凌空立于它兽角之上的子歌狠狠甩到地上,子歌此时长发凌乱,额间的热汗之中掺杂着血污,但一双眼睛却极其清亮慑人。妖兽将人抛至地面,随后纵身一跃,再次向着子歌附身扑来!而就在他燃着烈火的前蹄堪堪拍在子歌头顶之际,子歌额间的灵印却倏然间爆出一阵耀眼的光华,那团光华仙泽强盛,霎时形成一个星芒结界,将子歌完全罩在中央。而那妖兽的爪蹄刚一触碰到结界边缘,便被一股鼎盛深厚的术法弹开!电光火石间,子歌来不及多想,倏然纵身,手持依离破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