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还意味莫名瞥了瞥秦桑。那人笑道:“大人不用担心,没烧多少粮食,火势没蔓延开我们就扑灭了。”耿巡抚愣了一瞬,艰难道:“那……那就好。”“秦妹子!”崔应节顶着一张乌七八黑的脸,风风火火走近,兴冲冲喊道,“找到啦!这下咱们可掏了他们的牛黄狗宝。”秦桑目光霍地一跳,闪出不加掩饰的喜悦的光,边走边笑,“人赃并获,这才是大快人心。”耿巡抚像挨了记闷棍,立刻面色灰败,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被谁架着,颤着双腿高一脚浅一脚踩棉花似的,随众人来到粮仓前。迷蒙的灰色烟尘中,一个身量颇高的男子背对着他们站在大开的仓门前,旁边垂手站着一个人,略弯着腰,很恭敬的样子。秦桑紧盯着那男子的背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那人听见动静,回身望了过来。忽然起了风,草树簌簌摇晃,烟尘随风四散,阳光下,他微微地笑。“阿桑。”“哥!”秦桑笑着跳着,小鹿一般跑到他跟前,揪着他的衣袖道,“怎么一直都没消息?你是来查案的吗?身体好些了没?又是烟又是火的,你眼睛疼不疼?”“我一切都好。”朱闵青含笑道,“听说咱们家的东西被人抢了,我过来看看怎么回事,正好和他们几个碰在一起,索性一起查案。”秦桑略一想便明白了,车队中定然还有爹爹的眼线。邱万春的头垂得更低了。朱闵青带着赞赏的语气道:“你的主意不错,够当机立断,再晚来一天,说不得这批东西就要倒腾出去了。”他的目光飘向秦桑身后,“剩下的,就交给哥哥吧。”耿巡抚身形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朱闵青道:“在卫所的粮仓里,竟然发现被流民劫走的粮食草药,耿大人,你怎么看?”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耿巡抚蠕动着嘴唇道:“这……要问卫所指挥使,本官不清楚。”“死到临头还嘴硬。”朱闵青冷笑道,“他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我……”耿巡抚想找朱怀瑾说说情,然不知何时他已悄然离开。眼见再无指望,耿巡抚两眼一翻,浑身抽搐着软瘫在地。“好歹也一方大员,竟吓成这样。”朱闵青吩咐手下,“好生照料着,进诏狱了再慢慢跟他玩。”二人携手慢慢出了营盘,秦桑止住脚步笑道:“知道你忙,我这就走了。”朱闵青含着几许怅惘叹道:“好容易见面,还没多久又要分开。”秦桑看看天时,日影西斜,因道:“我可不能再耽误了,一城的人都等着这点子粮食吃饭呢,还有周边乡镇,情况只怕是更糟。”“你总是惦记别人,也要多想想自己。”朱闵青的声音带着后怕,“你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咱们捐的粮到不了,朝廷赈济的粮再晚个十天半月——这不是难事,随便哪个衙门耽搁几天就够了。”“饿急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更不要提还有瘟疫的恐惧,民乱爆发是迟早的事。耿向忠是苏阁老的得意门生,又有保定卫的兵浑水摸鱼,你身为督主的女儿,极有可能……”朱闵青望着她,说不下去了。秦桑心头突突乱跳,这种可能她从未想到过,如果她出个意外,只怕爹爹和他会发疯。依照他们的脾气,只要是涉及此事的人,不管是否无辜都会杀了泄恨。逼爹爹失去理智疯狂报复杀人,引得朝野共愤,再把民乱的祸根甩在爹爹身上,恐怕这才是爹爹政敌的目的!到时皇上只能杀了爹爹平息众怒。思及至此,秦桑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我没有坐以待毙,总算是解了这一局。”“也幸好这俩人贪财,若抢来就立即烧了,那咱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朱闵青眼睛露出凶光,“总算抓住姓苏的把柄了,就算整不死他,也得让他脱层皮!”“等案子查清楚后别忘告诉我一声,还有,盛县令这次帮了我大忙,请功的时候别忘了人家。也免了邱万春等人的责罚吧,我答应过他的,总得给个面子。”朱闵青失笑,“知道了,回去时候小心,我办完案子就去找你。”天已黄昏了,紫红色的落霞一朵朵、一片片从西向东延伸着,把逐渐发暗的屋舍树丛笼罩在无与伦比的帷幔下。车队已整装待发。秦桑脸色绯红,眼睛闪闪发着光,极快地抱了朱闵青一下。快得朱闵青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松了手。她说:“我等你。”朱闵青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才转身往回走。突然他停住脚步,脸色变了变:他怎的忘了朱怀瑾!太大意了,刚才应该找借口把他留下协同办案,省得他再烦阿桑去!此时秦桑正惊讶地望着朱怀瑾:“我还当郡王回去了。”“要和你说的话还没说,我怎能回去?阿桑,可否借一步说话?”一句“阿桑”,惊得秦桑身形一歪,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讪讪道:“您这样叫我真不习惯……那边有个斜坡,咱们去那里说话。”夜风柔和,天色还没完全黑透,月色未明,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半明半暗中,原野有一种朦胧的美。朱怀瑾的面孔也朦朦胧胧地看不清。他呼吸有些急促,良久才道:“秦桑,我喜欢你。”风一瞬间好像停了。秦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些意外,也很慌乱,甚至有一丝丝的为难。她不是蠢笨之人,自从上次在他的马车看到诗集,已隐隐约约猜到他的心思。本以为自己不做任何回应,这事就能慢慢淡下来。不想他竟直接表白了!如果说以前秦桑还懵懵懂懂地不明白什么叫喜欢,那她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了。脑中不由闪过朱闵青的脸,她忍不住嘴角微翘,想还是把话说明白的好,“我……”“你知道我喜欢你哪点吗?”朱怀瑾飞快地截断她的话。秦桑好奇心上来了,“我也纳闷你喜欢我什么。”朱怀瑾大笑起来,“漂亮!”秦桑打了个顿儿,“谢谢啊。”“是顽笑话,不过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是这个感觉。”朱怀瑾柔声道,“我万分庆幸那年上元灯节你拉住了我。”“第二次见你,是城隍庙前,你临阵不慌机敏应变,左一计右一招,硬生生扭转了朱闵青的风评。我就想,这姑娘太有意思了,和她在一起绝不会枯燥无味。”“第三次是马球场,我救了你,我冲向你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犹豫。现在想起来,可能那时已对你动心了。”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0 21:16:36~2020-05-11 23:5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renzcl 5瓶;豆不见姬、橙橙橙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59章一个人静静地说着, 一个人静静地听着。一团团臃肿的云把圆的月吐了出来, 清如白银的月光朦胧地照着面前的人,秦桑看不清朱怀瑾的表情。他定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倒免了二人之间的些许尴尬。秦桑轻轻叹了口气,江安郡王是京中无数少女心中的梦,清俊优雅,华贵出尘, 这样的他毫不掩饰地说着情话时, 饶是秦桑,心头也免不得跳了两下。可也仅是两下而已。朱怀瑾至今为止和自家人都没有实质性的过节, 甚至一直向爹爹示好。但这是暂时的, 皇位之争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就算朱怀瑾肯退让,支持他的朝臣也不会退让。他们之间早晚会发生冲突。她不禁深深思索, 要如何拒绝他才稳妥,不要让他觉得失了颜面,最好让他心平气和地接受, 潇洒自然地放手。起码以后想起来, 不至于恨得咬牙切齿。秦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缓, “郡王的亲事……”“我的亲事我自己就能做主。”朱怀瑾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带着几分挣扎地说,“且可以下一个保证,我必会保全你父亲!”“若我有幸荣登大宝,你就是未来的后宫之主, 你父亲绝不会被清算!若我无缘皇位,我会带着你们回到齐地,荣宠富贵一生!”真是着急了,连忌讳之言都脱口而出。见他如此诚挚,秦桑也不禁动容,久久才叹道:“我想了半天,该怎样说才不会让你难受,可这种事,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好过……所以,对不起。”沮丧和失望袭上来,朱怀瑾沉默了。秦桑看着他,感到一种淡淡的酸楚,就算夜色掩藏了他的表情,然而他的孤寂还是很快传染了她。两人谁也没说话,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风掠过草丛的簌簌声,偶尔夹杂一两声的虫鸣。秦桑抚膝一蹲,默然上马离去。离去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朱怀瑾的身影一动未动。她以为他短时间不想再和她碰面了,结果须臾片刻,身后马蹄声声,他居然又追了上来!朱怀瑾十分自然地笑道:“说好要送你回城,总不能食言啊。”丝毫没有芥蒂的样子,好似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秦桑哑然,只好随他去了。“其实看见你奔向朱闵青时,我就觉得事情要糟。”朱怀瑾叹道,“终究是不死心罢了。”秦桑忙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和别人没关系。”“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朱怀瑾笑了下,随即望向暗沉沉的夜,“无论是我,还是朱闵青,今后面临的局面都很难。”秦桑疑惑地望着他,“此话怎讲?”朱怀瑾叹道:“抢粮一案足以看出朝中党争已到了何其严重的程度,为了扳倒政敌,数万条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君子群而不党,枉他们读一肚子圣贤书,竟连这条都忘了。”“瘟疫闹得厉害,一个不慎就会激起民乱,不说极力安抚民众,反而火上浇油!”秦桑不满道,“真不知这群老大人怎样想的,天天骂我爹是奸佞,我看他们才是真正的大奸臣!”“内有瘟疫横行,外有鞑靼作乱,就像你说的,民乱一起,我朝就是内忧外患,也不知要费多少事才能平息。他们本该替主分忧,可竟把谋求权力看得重于泰山。”“那要如何解决?”“历朝历代都无可避免,只能严加训斥极力压制着。”朱怀瑾深深看了秦桑一眼,“这就需要看君主的能力和威严,能否让臣子又怕又爱又离不开,否则就只能靠厂卫,靠暴/政来维持自己的统治,但那是下下之法,终究会出事。”他又是提朱闵青,又是提治国理政的,听得秦桑猛地一惊,忽然想到某种可能……因笑道:“你说的这些问题该皇上头疼,扯我哥作什么,他就是个跑腿儿办差的。”朱怀瑾笑了几声,道:“我也就随便说说而已。”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起来我也挺好奇的,他的奶嬷嬷竟认识先皇后族人,那位青楼女子是闵氏嫡枝的姑娘。青云楼那么多妓子,偏生就找上了她。”秦桑头皮一麻,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别担心,反正他奶嬷嬷都死了,这件事我下了封口令,无论是巧合,还是另有缘故,总之不会牵连到你们身上。”“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不过提醒你和朱总管一句。”朱怀瑾正色道,“朱总管处理得快,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能察觉到不对,别人自然也能察觉到,就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秦桑木然地点点头,暗恨林嬷嬷死了还要祸害人。此后朱怀瑾没再说话,一路默默地随行左右。一夜赶路,当启明星升上树梢时,已隐约可见新乐县城的城门。秦桑勒住马,轻声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多谢郡王一路护送。”朱怀瑾伸出手,“藩库的借条给我,等朝廷的赈济银粮一到,我就把帐抹平。另外暂留在卫所的粮食草药,不用等结案再发,我专折上奏尽快运过来,省得京城地方来回扯皮耽误事——这案子太大,十天半月根本完不了。”秦桑递给他,“多谢你啦。”“和我少说几个谢字。”朱怀瑾摇头苦笑道,“只盼你得空时回头看一眼,记得后面还有个我,那我就心满意足了。”秦桑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情越发烦闷了。天光蒙蒙发亮,守门的兵士远远见到车队的灯光,不等吩咐便打开城门,随即恭敬地垂手站在两旁,和昨日的态度天差地别。崔应节笑道:“准是得到他们上峰倒台的信儿了,这帮人的消息倒也真叫快。”秦桑满腹心思,闻言只笑了下,没说话。晨色朦胧,草木在清风中微微颤动,人们大约还未曾睡醒,街巷非常安静。随着车轮和马蹄声渐近,两旁的屋舍亮起了灯,一盏灯、两盏灯……稀稀落落的,不多,却足可照亮路。微黄的灯光透过窗子映在街巷中,看上去颇为温暖。秦桑有些奇怪,然而下一刻,她愣住了。一扇扇门窗打开,人们或站在门口,或隔着窗子,作揖鞠躬的有,拍手欢呼的有,喜极而泣的也有。他们大声说着感谢的话,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甚至还有人跪在街边磕头。秦桑心中是感慨万千,她的一点点善心,换来百姓这般的感恩戴德,当真是她没有想到的。粮食和药草很快分发下去,隔了两日,暂扣在保定卫的粮药送抵,又过了五日,朝廷赈济的粮药,还有太医院的人也到了真定府。吴郎中将防治瘟疫的法子毫无保留地教给京城来的郎中们,一个多月后,瘟疫停止了蔓延的趋势,得病的人越来越少,治愈的人越来越多。豆蔻便笑道:“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瘟疫就能消散,禁行令就能撤销啦!小姐,咱们是回京呢,还是去秦家庄?”秦桑正在看朱闵青的信,闻言头也没抬,“去秦家庄,这才是我出京的目的。”豆蔻一边剔西瓜子,一边说:“少爷快来了吧?奴婢猜啊,这次说什么他也会跟着您走的。”秦桑呼啦啦抖了两下信纸,无奈道:“他和爹爹正京城铆劲儿和苏家干仗,别看抓住了耿向忠,可苏首辅到底是两朝元老,想扳倒他不是容易事。如今就认了个失察的罪名,旁的竟是一概不认。”豆蔻恨恨道:“那个老匹夫也忒坏了,这回老爷肯定不会放过他,小姐,你说能不能直接把他抓进诏狱?”“难!”秦桑把信折好收起来,接过一片西瓜,“他在朝中势力太大,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贸然动他。”她心里暗叹,这案子已经很明显了,但是皇上一直拖着不愿意办苏首辅,除了这个理由,另一个无非是怕朝中势力失衡,除非有个人能顶替苏首辅的位置,和爹爹互相制衡。也许冯次辅会被推上来,但是他和朱怀瑾关系很好,若以后争储,定然是站在朱怀瑾那边,可惜,原本他还左右摇摆来着!越想越头疼,秦桑重重透了口气,只觉脑中一团乱麻,恨不能早日回京,和爹爹哥哥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又过了月余,禁行令撤销了。秦桑命人偷偷收拾好东西,没有惊动任何人,趁着天色还未大亮,悄悄离开了新乐县。走前,她给吴郎中留下一封信,若他愿意去京城,随时可来找她。刚出城门没多远,便见前面官道飞驰而来一人一骑。崔应节眼力极好,一眼认出来人,大叫道:“老大来啦!”秦桑又惊又喜,挑开车帘一看,当即笑嗔道:“你总是突然出现,也不提前来个信儿。”朱闵青一身大红飞鱼服,也是笑容满面,“禁行令一撤我就猜到你要走,还好赶上了。”他弯腰凑到车窗前,低声道:“你拒绝了他,我高兴得紧。”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1 23:58:01~2020-05-13 00:1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237848、流浪小妖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0章晨风带着阳光的味道拂过, 朝霞似火, 秦桑的脸绯红。“你知道了呀……”“嗯,督主看了你的信告诉我的。”朱闵青眼中是罕见的柔和,语气里带着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轻松和欣慰,“这回我不走了。”秦桑低头一笑,随即招呼他上车,“这些天累坏了吧, 看你的脸上的肉都瘦没了。”朱闵青登上马车, 惬意地往后一躺,啜了口温茶道:“累是累的, 却也收获颇丰。保定官场地震, 巡抚指挥使两条大鱼一锅端, 还捉了不少小鱼小虾,算是撅断了姓苏的一条胳膊。”“可他首辅之位还是坐得稳稳的。”秦桑给他轻轻摇着扇子, 眉头微蹙,“皇上没办他的意思,我担心爹爹一时气不过, 再中了他的计。”朱闵青接过扇子, 转而替秦桑摇扇, “督主气头上来恨不得叫人杀了他, 不过那样太便宜他了。督主让我帮你操办迁坟的事,过后咱们再慢慢收拾他。”想起贱卖的旧屋,秦桑轻叹道:“此一去恐怕以后不会再来了,我想再看看曾经的屋子, 也不知主人家翻盖了没有。”朱闵青笑笑,“用不着叹气,回去看看就知道了。”秦家庄离得不远,申牌刚过,一行人便到了。香车宝马,身着飞鱼服威风凛凛的侍卫,遍身绫罗绸缎目下无尘的丫鬟,村人何曾见过此等阵势,全跑出来看热闹,纷纷猜测是车里坐着的是哪个大人物。“是不是县太爷来了?”“县衙差役的衣服可没这么鲜亮,准是更大的官。”“大官来咱这小村子干啥?说不定是大财主买地来了。”“就是,瘟疫刚过去,好多人都穷得揭不开锅,肯定要卖房子卖地。”待马车停在秦桑旧居前,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自打这房子卖出去就没见过主人,这回可知道……”秦桑从马车上款款而下时,村人一个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议论声戛然而止。有人耐不住惊呼道:“这不是阿桑吗?老天,传闻竟是真的!”秦桑没有理会村人的惊讶,院门没有锁,她轻轻推开了黑漆斑驳的院门。青砖瓦房,最常见的四合院样式,院子中间的玉兰树郁郁葱葱,不见半点衰败的气象。砖缝里长着几根细细的狗尾草,西面围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青的苔藓布满墙角,一如记忆的模样。门框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刻痕,从低到高,一共十五道。“阿桑,过来让娘看看长高了没。”似乎又看到母亲笑盈盈地立在眼前。秦桑的手指抚上去,鼻子有些发酸。窗子上是新糊的浅青窗纱,屋里的陈设少了许多,坐床柜子、被褥坐垫凉席等物也都换了新的。屋子很干净,没有一丁点的浮尘,看得出有人精心打扫过。一阵风扑,浓绿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秦桑隔窗望去,他正站在玉兰树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苦楚消散了些,秦桑倚窗支颐说道:“什么时候把房子收回来的?”朱闵青慢慢走近,“去年的事,只可惜我们的人还是晚了,好几样旧物都叫他们给扔了。”“已经很好啦。”秦桑轻轻吁口气,眉间萦绕着几丝忧伤,“这个院子还在……总归给我留了个念想。”朱闵青默然看着她,眉头蹙着,好似在犹豫不决什么事。翌日,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的小县令带着一众随从,并请了当地香火最旺的道观的道士,早早的就候在秦家门口献殷勤。一看县太爷都要听喝,想和秦桑套近乎的村人们对视几眼,默默收回了跃跃欲试的脚。除了几个当初帮助她逃离秦家庄的几个乡邻,秦桑无意和其他人往来,外头的事一应交给朱闵青操办。迁坟那日,她和朱闵青都穿了素服,其他人也跟着换上素净的衣服,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县太爷都脱去官袍,换了身素面藏蓝袍子,跑前跑后帮着忙活。朱缇特地请了恩旨,给秦婉讨了恭人的诰命,是以这场法事办得风光异常。仪式过后,一群人浩浩荡荡护送棺木北上,均是神色肃穆,态度恭谨。新墓地是早就点好了的,下葬的那一天,早上本来是艳阳高照,然封穴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朱缇叫伺候的人都散了,蹲在坟前,一张一张烧着黄纸钱,目光凄然。一阵风吹过,飞起的纸灰带着火星,在空中盘旋着,逐渐远去。秦桑怔怔地看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朱闵青立在她身后,没有上前安慰,只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天空飘起了小雨,飘洒若雾,均匀而细密地落下来。朱缇站起身,眼角红红的,“阿桑和闵青先回去吧,我和你娘再待会儿。”秦桑想说什么,朱闵青拉拉她的手,摇摇头。直到走出去很远,秦桑回头望时,爹爹还是孑然立在坟前,那孤独的身影,刺得她眼睛一痛。不禁暗叹道,若母亲在天有灵,得知爹爹从始至终未曾忘记过她,想来也能含笑九泉了。此时天低云暗,沁凉的雨滴甘露一般洒落,一夏未有雨,如今暑末秋初,也不知算是夏雨,还是秋雨。因雨不大,二人都没有撑伞,任凭凉丝丝的雨落在脸上身上。朱闵青忽然道:“不要伤心,你还有我……有督主,我、我们会在你身边一直守着。”秦桑揉了两下眼睛,将泪意压下去,随即挤出个笑,“我就是觉得遗憾,他们两个明明互相喜欢,却生生分开了。”“有时候我忍不住想,爹爹他会不会有一刹那的后悔,后悔入宫……而娘,会不会也后悔当初没阻止他。”秦桑叹口气,马上又摇头苦笑,“我真是说胡话,如今还提这个做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爹爹的名字都在花名册上,怎么可能不入宫!”她只顾着自言自语地感慨,却没发现,朱闵青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眼神也有些发愣。这场雨飘飘摇摇下了一夜,到第二日拂晓,已是风停雨住,清晨太阳升起来,又是个大晴天。因御赐的大宅子卖了,他们搬回了那座三进小院,朱闵青和秦桑还是面对面住着。朱闵青今日没有去署衙当差,早饭也没吃,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来回溜达。良久,他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大踏步走到秦桑窗前,敲了敲窗棂。窗子开了,秦桑浅笑道,“有门不进,偏要和我隔窗说话。”朱闵青没动,默然盯着她。秦桑逐渐笑不出来了,他那双凤眸蕴含着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情绪,似有无限的喜悦,又有迷茫的眷恋,还有罕见的忐忑和不安。莫名的,她直觉他要说出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有自己。清风拂过,竹叶沙沙,檐铃叮当。他张了张嘴,“阿桑……”秦桑屏住了呼吸。“我不想再言不由衷、拐弯抹角地遮掩我的情意,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沙哑,微微发抖,“我,喜欢你。”突如其来的表白,秦桑一惊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抬头望着他。明媚的阳光肆意地洒下来,他左耳的红宝耳珰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秦桑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她想表现得更矜持一些,可她做不到。心里像有只小鹿欢快地蹦来跳去。时至今日,两人风风雨雨一年多,不用挑明她也能察觉到他的情意。可这句话明明白白说出来的时候,她比自己想象得更期待,也更雀跃。非常奇特的感受,一瞬间身子变得很轻,就像飞到了云端,飘飘然的。笑意止也止不住地溢出来,清风徐来,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就像有谁撒了把霜糖。跳枝儿的叫声愈发婉转,连聒噪的蝉声也变得柔和,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原来被喜欢的人表白,是这样的美好。朱闵青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哥哥好不好?”秦桑点头,与有荣焉的样子,“好。”朱闵青的眼睛闪烁着,似有流光划过,“叫声好哥哥可好?”秦桑抿着嘴笑,轻轻打了他一下,脸更红了。溽热难耐的夏天过去了,霜叶缤纷、果实累累的金秋,在愈来愈凄苦的蝉声中走向京城。就在人们忙着准备中秋节时,一封来自监察御史的弹劾奏章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此御史姓盛,刚调入都察院没两天,连京城有几座城门还没弄清楚呢,就一个折子递上去,弹劾当朝内阁首辅苏老大人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打压异己、祸国殃民!苏家的门生故旧惊呆了,错了吧,这些罪名怎能安在阁老头上?这一向是朱缇的罪名啊!惊愕过后,他们一打听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个盛御史之前在新乐做过县令,给朱缇建了好几座生祠,就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你个小人竟敢恶人先告状!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弹劾盛御史和朱缇折子、还有替苏首辅辩白的折子雪花片一样飞来。因为奏折要通过司礼监呈递御前,苏党一派一直盯着朱缇,如果他不呈递,他们就接着写。朱缇嘿嘿一笑,一封没扣,全给皇上抱了过去。永隆帝看着满案的折子,那个闹心,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些人,就不能让他安安生生过个中秋节吗?永隆帝随手翻开一个折子,看了看,扔下,再拿另一个,又扔下……他的脸色逐渐阴沉,“满朝的臣子,全在为苏光斗说好话?”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3 00:17:09~2020-05-14 00:3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ecilia、35237848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61章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苏首辅一方, 比如冯次辅就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 再比如江安郡王,罕见地写了篇关于朋党之害的策论。还有被苏首辅打压排挤的几个朝臣,也跟在盛御史后面上了措辞不那么激烈的弹劾折子。只不过朱缇没拿到皇上跟前而已。于是朱缇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带着三分艳羡三分无奈四分惊心道:“苏首辅两朝元老,做过先帝的伴读,还曾指点过陛下的功课, 尊称他一句帝师也不为过, 学问是一等一的好。”“而且他亲自主持过五次科考,这些人大多是他的门生, 或者门生的门生。读书人最是尊师重道, 眼见老师遭人弹劾, 一时群情激愤也是有的。但说朝中都是苏首辅的人,也不尽然, 剩下的人有可能在观望。”永隆帝一听脸色更黑了,他知道苏光斗在朝臣中很有号召力,但一直没当回事。在这位天子看来, 权臣也好, 权阉也罢, 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皇权, 只要他想收回,随时都能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