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前厅,老太后坐在椅上,蹙眉闭眼,一言不发。康团儿见此情景,并不敢调皮,只坐在一旁,悄声同阿娇嬷嬷道:“小侄儿不来我家投胎了吗?”阿娇嬷嬷低声叮嘱道:“六殿下千万莫在胡姑娘面前提及此事。”康团儿懂事的点点头:“我明白的,就像我失了母妃一般,也是极难受的事。”老太后此时睁了眼,将康团儿搂在臂弯,长长叹了口气,道:“后宫啊!”此时随喜急急从外间进来。太后将他拦停,屏退值守宫人,方问道:“可是查出来了真凶?”随喜面上一阵踌躇。太后道:“你若等着要向小五报信,只怕要再过两三日。数十位世家女子被你等强关进刑部,小五任性妄为,哀家得顾着朝臣脸面。”随喜只得回禀道:“奴才同刑部诸人,将戴家内院宾客、下人、外宅叫花都盘问过,发现所有有疑点之事,却仿佛都是巧合。去戴府上闹事的叫花们,围攻戴府的时间,好巧不巧,与内宅起火的时间相间。因此导致护在胡主子身边的暗卫全去支援殿下,未能在胡主子出事的第一刻就救出她。叫花们行径端的可疑,然而小的们问过,叫花们却不是突然涌到戴府门前,而是从早上开始慢慢聚集,并不像有组织有预谋的闹事。戴家的火起的蹊跷。戴家下人要点燃木炭,那木炭却仿佛被人动了手脚,极难点燃。从而导致引火的灯油轰爆起火。当日后院内宅女眷众多,实在难查是被谁动了手脚。今儿在戴家上房,有一位女眷因诬蔑胡主子,被戴老夫人赶了出去。原本她极为可疑,又有人亲眼看到她想进厨房。可据戴家下人所言,她才站在门槛上,便同进出厨房得厨子起了口角,一气之下从戴家角门先行离去,仿似没有动手脚的机会。有人瞧见司徒姑娘同楚姑娘都曾纠缠过殿下,受了冷遇后,皆愤愤离去。楚家小姐当时趁火确然行了凶,却误将戴家小妹当成了胡主子。当时烟浓遮眼,她一簪子下去,只刺中了戴小姐的脊背。然而戴小姐受了袭击,下意识和楚姑娘厮打,只怕胡主子便是被两人撞倒后,遭受了踩踏。司徒姑娘是否真的有意行凶,不得而知。据兵部尚书家的李姑娘所言,当时情况混乱,待浓烟已散去,场上有数人被浓烟熏了眼睛,依然绕在胡主子身边跌跌撞撞,其中确然有司徒姑娘。又根据戴家小姐所言,此前还有几位姑娘背后议论胡主子,觊觎正妃之位,曾被戴小姐呵斥过。这些姑娘皆有可疑,却又无动手的证据。”老太后听过这些疑点,只怔怔坐在椅上,半晌方苦笑一声:“杀人不见血……”她同随喜道:“你去向刑部传话,楚离雁伤人为真,暂且扣留。叫花们结伙闹事,该抓便抓。旁的世家女子,平日人才风流,大气淡然。可遇险时惊慌失措,却不知冷静寻出路,全然失了大家风范。除了戴家人,旁的女子每人打一板子,送回府中。并令她们每人绣制一卷《地藏经》,一卷《大光明经》,供奉在庙院里,用以超度哀家重孙吧。”随喜退出正殿,殿门轻轻掩上。太后命人将康团儿送回慈寿宫,方同阿娇嬷嬷道:“此事,你怎么看?”阿娇嬷嬷叹口气道:“五殿下正当盛世年华,出类拔萃,超群绝伦,招了多少少艾女子的眼。可他眼中再看不见旁人,只全力宠着胡姑娘。胡姑娘处于风口浪尖,无时无刻不是烈火烹油。今日事,处处着巧合,处处又透露着蹊跷诡异。奴婢说句大不敬之言。与其说,今日之事是现场众女子私心作祟上了胡姑娘,不如说,是殿下的宠爱伤了她。”太后摇头叹息:“他太过年轻,只当所有事尽力去做,便能达到想要的结果。他以为他将她护的周全,猫儿和腹中孩儿便能远离威胁。他却不知,后宫之战,历来是隐秘而残酷。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无辜。现场所有人,即便没有真想杀人,然而她们只要动了一点点私心,嫉妒、愤懑、委屈,每个人只去踩上一回,猫儿便是重伤。只怕她们却还觉着无辜,觉得自己的那一脚,根本没有伤人之力。”待过了三更,萧定晔方从寝殿出来。不过才几个时辰,他仿佛经历了多少人生。肃然冷漠的面孔下,藏着铺天盖地的哀痛。“已三更,孙儿守着便可,皇祖母先回去歇息。等阿狸醒了,孙儿派人去向皇祖母同母后报信。”皇太后紧紧握着他手,拉着他去了院子。白日的冷厉狂风此时已偃旗息鼓,空气中透着湿润,预示着最多过上两日,就又有一场大雪要降临。太后带着他缓缓往前行,同他提起了一些往事:“你父皇冷情,和历朝历代的君主相比,后宫妃嫔并不算多,且多数还是摆设。你出生之前,你母亲早已为后,哀家平日事事撑着她,她的位子无可动摇。然而,即便这种情况下,皇后孕育了你时,依然有后妃向她隐秘下手。人人皆知,女子有孕,怀胎十月,实则为九个月零三日。然而,你当年却足足怀了十一个月,在你父皇带着近一半的太医、侍卫出宫一日,她却突然发作,险些一尸两命。”萧定晔默默听着,并不插话。太后又讲起另外一件事:“你父皇当年,结识民间一位女子,心中爱到了极点,最后却放她离开。你可知为何?”萧定晔喃喃道:“父皇骄傲,不愿强人所难。”太后摇摇头:“不,他是知道后宫倾轧,他担心他使出所有手段,都不一定能护得住她。与其将她放在宫里,让她有一日忽然身死,不如放她离去。”院中的灯光映照的他仿佛失了魂,单薄而无助。太后狠心道:“你平日可着劲的宠着猫儿,你母后曾多次敲打你二人,又想再赐你夫人,你只当是她不喜猫儿?她是想做给外人看,不想让她被人盯上。然而,你的心思却压抑不住。你向全天下展现你的心意。祖母知道你心有大志。你知帝王为何该无情?因为一个人要得到很多,便要失去很多。帝王得到了天下,所失去的,一定更为割心。他若有情,则必定难以忍受。只有无情,才能无畏。”她拍拍他的手,道:“你同猫儿还年轻,后面还会有娃儿。然而你要想一想,后面该如何对待她。若还像此前一般,即便是她日后成了正妃、当了皇后,你母亲当年遭遇的一切,她不但躲不掉,还会遭受的更多。”------题外话------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狗儿。可是……这是后宫。所有的女子,都是萧定晔为帝时后宫的备选妃嫔,都有竞争关系。今天还有一更,晚上七八点发。第296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四更)(正文之前,再鞠躬,说一声对不起。)汤药味氤氲不绝,厚云一般笼罩在重晔宫上方。除了萧定晔自己的人,所有太医都不能靠近重晔宫。宫殿已经失去了一位未出生的小殿下,不能再让旁人趁机下手,让小殿下的母亲也折了去。除了孙姑娘和肖郎中,两人的九旬师父也被接进宫中。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材,要挽救一个人。十一月初一,夜里二更。外间一声轰鸣,漫天星辰花铺天盖地。星辰花是大晏的国花。每当星辰花在大晏上空绽放,常常代表着皇家有喜事。当然,它也代表着他对一个人的心意。十一月初一,是他为那个人选定的生辰。正是去岁的十一月初一,他明白了自己的心,从此陷入了一场深深的情思。为了这个日子,他曾数日筹划。她以夫人的身份跟了他,他没有机会给她一场成亲仪式。他原想以她的生辰,来弥补他对她的遗憾。除了天际的星辰花,还有贵重的朱钗首饰、衣裳,番邦进贡的妆品。还有一只小玉犬,是为他的狗儿准备,也趁机讨她的欢心。后来,她受了重创,昏昏沉沉躺在了床上。重晔宫的人太过忙碌,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一番生辰计划,也没有人去撤销。星辰花如时绽放,而他为她选定的生辰,成了她的受难日。一连过去了五日,猫儿还处于昏迷中。寝殿里,孙姑娘为猫儿做过日常检查后,方长吁一口气。萧定晔立刻问道:“如何?”孙姑娘却有些踌躇。他只道:“但说无妨,病总要治。”她道:“主子的断骨已全然寻见,只要护理得当,一个月便能下地,三个月就能好。主子现下昏迷不醒,一半是因为落胎,一半便因为这骨伤。然而……”她深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此次踩踏,主子腹中伤的重。今后再想有孕,只怕……”“只怕什么?”她的手臂突然被紧紧拽住,有个虚弱至极的声音嘶哑着问道。萧定晔一步上前,一把抱住猫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她闻所未闻,只一瞬不瞬望着孙姑娘:“只怕什么?”孙姑娘心下难过,只柔声道:“主子虽醒,还极虚弱。待主子恢复些许,奴婢再同主子说此事。”猫儿紧握她的手,没有一丝松动,声音越显凄厉:“说,只怕什么?”她面上苍白的没有一丝儿血色,仿佛一抹游魂要抢夺一具肉身,满脸皆是决然的坚持。孙姑娘一吆牙,低声道:“主子还年轻,以后的事情说不定。将养得当,万一老天眷顾,只怕还会有孕。”万一……只怕……猫儿听得懂。如若没有“万一”,便不会有这个“只怕”。她的手一松,枯井无波的眼眸缓缓转向萧定晔。萧定晔眼中俱是血丝,早已湿润不堪。她忍住腹间剧痛缓缓抬手,抹去他面颊泪水。她想给他挤一个笑脸,想说,哭什么,日后你旁的妃子有了娃儿,还可以叫他们狗儿。她又想哭,想同他说,对不住,我没有护好我们的狗儿。她眼前模糊,痛彻心扉,手缓缓一垂,昏迷了过去。十一月过半,又过半。进了腊月后,大雪一日接连一日,没有丝毫停歇之意。慈寿宫,皇太后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指向跪地的萧定晔,叱骂道:“哀家此前对你说的,都白说了?她已被你毫不顾忌的宠爱害成那般,现下你还要为她招祸?”萧定晔哽咽道:“她才失了孩儿,身子还伤着,孙儿不能让她睡在病榻上,自己却去与旁的女子成亲……求祖母可怜可怜猫儿,莫让她再受锥心之痛。”皇太后厉声喝道:“六礼已到尾声,只差一月后的成亲。你现下说不成亲就能不成亲?皇家怎能出尔反尔?莫说你是皇子,便你是普通人家,亲事也不止关乎你一人!哀家对你极失望,此事毫无商量余地,你走吧。”……书房里,萧定晔向随喜道:“全力监视乔家,搜寻乔家本家及旁支的所有错处。”随喜立刻应下,又问道:“楚姑娘已在刑部关了一个月,后面该如何?”萧定晔一个眼风扫过去:“她蓄意伤人,且刺伤了戴家小姐,依例法该当如何?”随喜只唯唯称是,再不敢说话。萧定晔继而道:“当日所有可能参与伤害猫儿的女子家中,无论是否与本王定有亲事,全部寻出大错,官降三级。”还有什么?他再眯眼忖一回,道:“全力扶植戴家,戴大人已在尚书之位近二十年,他该往三省进一步了。戴家所有入仕子孙,寻机晋升。”他交代完所要行之事,出了书房,进了寝殿,先去耳房将外间沾尘外袍除去,换上干净常服,方去坐在床畔。此时明珠正喂猫儿用过鸡粥,忙忙同他报喜:“殿下,主子今儿,比平时多用了两勺粥。”他便点点头,屏退她,方含笑望着床上的猫儿,低声道:“多用饭才能将养好身子。待身子好了,我们才能再有狗儿。”她阖眼躺在床上,并无太大反应。自她醒来这些日子,她便常常这般,他说了多少话,她从没回应过一句。只偶尔她会抬眸望着他,那目光中有依恋,有迷茫,还有决绝。他常常被这目光看的心惊,曾多次请了李巾眉、秋兰进宫陪她说话,帮她开解。然而她对她们,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康团儿来时,她会略略有些不同。康团儿是孩子,记性差。他常常坐在她床畔玩着九连环,有时候说漏嘴,便会喜滋滋道:“这个我留着,日后给小侄儿玩。”她便勾一勾嘴角,继而淌了眼泪。他见她没有反应,并不气馁,只如平日一般,不厌其烦的问上一回:“可要下地走走?”她身上夹板已经取下,其实是能略略走一走的。她同样没有反应。偶尔在夜里,她会不同。她常常在梦里惊醒,继而全身发抖紧紧偎依着他。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他的阿狸还活着,还在他身边。时间如流水而过,一晃便到了年底。大年夜,他只去宫宴上露了个面,便急急赶回。随喜本等在院门口,立刻跟着他往书房走。“乔家老夫人病重,沉疴难起。乔家只对外声称是风寒,捂了许多时日。”萧定晔立刻道:“可去探问过郎中?”随喜目光炯炯,含笑道:“问过,那郎中道,老太太只怕就是这几日的事情。看情况,乔家一定是要等半月后上元日,殿下迎娶乔姑娘之后,再对外发丧。”萧定晔心下一阵振奋,立刻道:“继续守着,只要发现乔老夫人殁,立刻向外传信。父皇最看重孝道,绝不会同意乔家先办喜事、后办丧事的做法。”又蹙眉道:“乔大人一丁忧,吏部侍郎的位子便要寻人来替。千万不可让三哥抢了先。就戴家二公子吧!”他向随喜挥一挥手:“你去秘密向戴家传信,让戴家做好准备。”他从书房而出,待进了寝殿,却见床上空空。他倏地一惊,待转了身,却瞧见猫儿坐在梳妆案前,正对着铜镜往唇上涂抹口红。借着铜镜,她向他微微一笑,同她未有孕前的每一日晨起时,一模一样。他只觉如同做梦,身子迟疑不敢近前。唯恐稍稍发出一点儿声响,眼前的梦便要破掉。她便发出如猫叫一般微弱的声音:“过来扶着我些,我骨头疼。”他此时方发觉,眼前并不是梦。他的阿狸,也不是镜花水月。他忙忙过去,小心扶起她身子。她整个身子都靠着他,轻的却仿佛一片雪花。她指一指门外,轻声道:“可放过了烟火?想看呢。”他便搂着她,慢慢到了院里。空气虽寒冷,然而大雪已住。天空晴朗,同去岁外出围猎时、他同她一起顺着一条秘密坑道滑去一道草坡上看到的天空,简直一模一样。星子也是那般的稠密。月光也是那般的柔和。那一夜,他曾用一颗糖豆塞进她口中,骗她是“死士丸”。那时她恼羞成怒,怀着一腔同归于尽的决然,想要将口中余毒渡给他。他空了十八年的一颗心,是什么时候有了微微的波动呢?是那时吗?或者是更早些?她偷了杨临的出宫腰牌,却被他的人使计推下了金水河。而他那时正躲在桥墩上,等着逼问她被三哥第一回 掳出宫的见闻。如果不是那时,或许是在温泉别苑?在温泉池里,她为他打掩护,紧紧贴着他。他那时腹上箭伤疼痛难忍,随时都要晕过去。然而那时却神奇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对一个人第一次的动心,只怕就是那样吧。此时他同她站在檐下,空气有些冷冽。他忆起过往的一切,眼中立时湿润。她看着他微微一笑,取了帕子为他拭泪,口中含了些揶揄:“多大的人了……”他立时将面埋在她颈间,哑声道:“好想你。”仿似发誓一般,同她道:“你放心,我不会娶旁人。”她又抿嘴一笑,低声道:“又说傻话。”一个想上位的皇子,怎么可能没有子嗣。此时远处倏地轰鸣,继而漫天星辰花在头顶绽放。瞬间璀璨,又瞬间陨落。这样的盛开时刻,如果换算成人的寿命,能有多久呢?她真正同他在一起,其实是七月。七月到第二年一月,半年的时间,够她回味的。过了这一夜,她长睡不醒。便连康团儿过来在她耳畔唤“狗儿”,她也毫无反应。正月初十,离上元日还有五日,乔家老夫人殁。乔家刻意隐藏着消息,却不知怎的被传的街知巷闻。乔大人无法,只得亲自上表朝廷,要为母亲守孝丁忧。筹备了大半年的皇子娶亲之事,依理顺延三年,再择佳期。他得知消息的第一刻,便去寝殿,坐在猫儿身畔,低声道:“同乔家,不成亲了。”她已昏睡时日,此时却缓缓睁了眼,目光几经涣散,终于聚焦。她一把拽住他手,苍白嘴唇张了几张,方喑哑道:“你……放我走吧……”他便是心中已有些预感,只见她忽的醒转,同他说下这锥心之语,五脏六腑痛的仿佛瞬间移了位。他哑声道:“孩儿会有的,会有的。”她只摇摇头,脸颊已被泪珠儿打湿:“我会死……我会枯死……”他几乎是仓皇而逃。书房里,老神医看着他的神色,道:“殿下若愿意听老夫一言,老夫便劝殿下一回。”萧定晔只摇头道:“若是让我放她走,你便莫开口。”神医道:“殿下可记得,半年前老夫曾说过,胡姑娘心火重。那时老夫曾建议,让她同殿下分开,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然而到了这一刻,老夫已不是建议。殿下难道看不到,胡姑娘忧虑到奄奄一息,只比死多了一口气?殿下该知,她是个性子刚烈的姑娘。她挺到这个时候,所求为何?”所求的,是出宫。他脚下一阵踉跄,只觉着眼前发黑,半晌挣扎道:“是不是她离了我,她就能活?”老神医点头:“殿下是她所有心火的来源,离了殿下,她就能活,能好好的活!”……宫里的夜晚,和平日似乎并无分别。猫儿此前曾数度说过,皇宫是一口大井。宫里的人并不是井底之蛙,而是被塞进井里的尸身。他从未这般仔细体会过皇宫的夜。站在正殿窗前,顺着敞开的窗户往外瞧去,气死风灯虽映照着亮光,却晦暗如坟前鬼火。这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他生在此处,长在此处。他本该热爱它如家。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极孤独。宫中人要掩饰自我,祖母、母后、父皇皆如此。纵然他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然而自小,除了他抓周之后,宫里几乎是不为他过生辰的。他若喜欢吃一道菜,第二日,母后便将那道菜除名,饭桌上再也不会出现。如若他同一个小太监成了小玩伴,第二日,那个小太监便没了踪影。人人皆言,他儿时性情老成。那哪里是性情如此,不过是长年累月的孤独,将他压抑成了那般。后来他遇上一个人。开始他捉弄她,利用她。后来他喜欢她,深爱她。他被压抑了十几年的热情迸发出来,他想让所有人知道他对她的心思。后来,惨痛教训告诉他,沉迷于一个人,会毁掉那个人。祖母、母后自小对他的教养,是承袭了宫廷几千年来的生存智慧,和无奈。三更时分,外间起了风。四更稍过,风又住。五更后,各宫门渐次开启。当日头的第一束阳光穿透窗纸,在窗沿下撒下一片光斑时,他终于同身畔的随喜道:“去通传吧。让明珠、王五跟着她走。”正月十一的这一日清晨,阖宫皆知,五皇子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位夫人,因落胎受损,香消玉殒。正月十五一早,西华门开启,宫中丧葬队逶迤而出,往皇陵方向而去。五皇子力排众议,以正妃之仪,让他的夫人葬进皇陵,待他百年之后,再行合葬。并发下誓言要为发妻守丧,三年内不谈婚娶。丧葬队尾后,一名小太监嘶吼哭嚎道:“你们不要埋姑姑,姑姑能起死回生……她要活过来的……”那声音在阵阵马蹄车轮声中,如同沙海中的沙粒,被淹没的一丝儿不剩。于此同时,一队人马从东华门而出,混进集市,几番转移路线,终于不见了影子。这一场丧礼举办盛大。长达半年,京城中人议论起这场丧事,都要念一句皇子重情。重晔宫里,有位青年坐在寝殿床畔,手里摩挲着一只玉佩。那玉佩上浮雕着一只飞天凤凰,凤凰额上长着一对羚角,是所有凤凰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只。他静坐了整夜,起身出去,命人掩了殿门,自此搬进书房,再未进过寝殿。而殿中的那些物件,平日是怎样,依然是怎样。只有重晔宫的宫女,每隔一段时日开锁就去清扫灰尘,再恢复原样。……后来,曾有人曾关注过京城卖妆粉的思眉楼。据闻,那几处铺子曾经换过好几回大东家。刚开始是位姓胡的姑娘,后来又成了张姓,再后来又成了李姓……再再后来,关心的人厌烦了,也就不再去关心了。再后来,连那制妆粉的作坊也在京里混不下去,搬去了他处。花开春暖,大雁南飞。时间如流水,奔腾前行,从不因人的意愿而停留。这世上,总有些事情,不能强求。《本卷完》------题外话------先解释一下,我这么设置的原因。从夫人-侧妃-正妃这条路子上走,猫儿其实已经到了顶点。只要她产下儿子,就是正妃。但是正妃和1v1,是天壤之别的差距。猫儿如果不开口,而日子又平顺而过,萧定晔只怕一生都无法悟透。这一章的标题,我本来想取个“不破不立”,只有置之死地才会后生。萧定晔有了彻骨之痛,才会明白宫斗的原罪,以及想要护好心爱之人,更应该加倍强大。以我现在的认知,我觉得这一步非走不可。今天码的太多了。明天的更新暂时延后,到明天下午六点再发。让初九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手,休息一下心。相信我,我哭的比你们更厉害。我眼睛肿了一天。第297章 龚州暮春三月,杂树生花,群莺乱飞。龚州城郊码头,河面解冻之后的第一批船只纷纷到岸,将人口、货物运来,又带着旁物返航。一个汉子衣着普通,面色黝黑,坐在码头上的一处简陋茶桌上,一边饮茶,一边等船。他的目光同这热闹的码头一般,迎接一艘艘船靠岸,又目送一艘艘船离岸。巳时末刻,离午时已极近。茶摊上未剩几位主顾,摊贩闲着无事,便同汉子攀谈:“五爷,怎地又是您亲自来接船?”王五听闻,只谦虚道:“别,什么爷不爷,都是跑腿卖命的人。”摊贩“哎哟”一声,继续拍马道:“若您都不算爷,我们这些地上刨食的,就更什么都不是了。”王五再不同他聒噪,又盯着码头瞧了半晌,心中纳闷:运珍珠的船,本该昨日就到。现下已迟了一日,怎地这个时候还未到?他只将手中放凉的茶水一口饮尽,丢下两个铜钱,起身赶了马车往城中而去。龚州离京城说远不远。若行水路,来回只需两日。可若行陆路,却得翻过几座大山,一个来回要花去近两月。如若秋暮,有货船赶着上京,沿途各种耽搁,最多到了龚州时,河面已冰封,便只能在龚州就地售卖换取银子。是以,龚州是一个论繁华比京城弱不了多少、论物价却比京城低太多的宜居之地。十分适合建作坊,开中端铺子。王五赶着马车进了龚州城门,一路不停,顺着或宽或窄的街巷继续前行,一直到一处店招为“添花阁”的铺子前,方拽停了马。铺子里正在挑选妆粉的女眷不算少,女伙计们忙的一团喜气,用花言巧语撺掇主顾们掏银子。他并不挤进去添乱,只将马车停进支路,从路边角门而入。角门进去,是这所宅子的后间,与前面铺子相邻。后间里挨着墙起了两排屋子。一排只有三间房,用来给几个汉子住。另外一排,是主人家带着几个丫头并厨娘居住。两排房之间用隔墙隔开,只顺着中间一个小门进出。王五进了小门时,明珠正端着食盆“咕咕咕”的喂鸡。一群才孵化出来的莹黄小鸡将她当成了鸡妈,争先恐后的跟在她脚边抢食。她听见脚步声,抬头见王五孤身一人进来,心知又没等到运送珍珠的货船,不由道:“该不会出了什么岔子?”王五稳妥,不是个轻易下判断之人。他瞟了瞟眼前这一群今日才出现的小鸡崽,问道:“主子呢?”明珠往东厢房努努下巴:“接待媒婆。”又补充道:“已经是最近的第五个啦!”厢房里,近几日上门说媒的第五个媒婆,此时正将龚州男儿夸的天花乱坠:“穷乡僻壤出刁民,京城贵胄本滥情。还是我们龚州儿郎,能下田犁地,能上山打虎。赚的银子只给自家婆姨花。王员外年方四十,正值壮年,家中大妇长年有恙,他想纳个妾室疼惜。李捕头正值二十二,还未婚配,身体强壮。家中有个瘫子老娘,带累了他的姻缘。他不嫌弃寡妇。张帮闲是个六指儿,可人不赖,会倒腾银子……”她拉拉杂杂说了一堆,见对面的貌美女子并无多大反应,不由道:“花掌柜?你可在听?花掌柜?”她连唤两声花掌柜,猫儿方醒悟媒婆唤的是她。这“花”姓她才改了半年,自己都还未完全熟悉。平日作坊和铺子的帮工们俱唤她“东家”,偶尔有人唤她一声“花掌柜”,她倒还要吃惊一回。等吃惊过才恍悟,她就是旁人口中的那位“花掌柜”。在姓“花”之前,她还姓过好几个姓。每换一个住处,便要改一个姓。她姓过杜,姓过张,姓过王……居住地从最开始的龚州乡下,到琼州城郊,再到衢州,最后还是回到了龚州城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日睡醒,都要想一想,今日究竟姓什么。两年的时间,她去四处考察了一圈,最适合建作坊的州府,依然是龚州。交通发达。水路、陆路皆通,方便接收各种原材料,也方便运送成品给京城、琼州、衢州的各处铺子。物价便宜。本地能买到的干花瓣,便比京城便宜极多。物价低,作坊赁金就低,帮工工钱也低。做买卖的成本就比在京城降低了近两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