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也不过是吃吃喝喝,偶尔为新娘子补妆,提点着一些小细节。第二日清晨下了一阵急雨,两人用过早饭,雨已转为毛毛细雨,便坚持踏上返途。逃亡十来日,时已快四月。天空虽然阴暗,可山上桃花、杏花、梨花竞相绽放,引来些许蜂子、飞蝶扑腾盘旋。不去想那些糟心事,眼前的一切都是岁月静好。是想象中的安稳生活……如果兜里银子再多一点,脚底板也没有那么痛的话。猫儿嘱咐萧定晔:“昨儿答应了数户人家,你要去卖力气、卖才学。我知你的手是用来拿刀、拿玉玺,并不是拿农具。你权且忍上一忍,待脚底板好了,穿着新鞋离开便是。”他闷头不说话,她又想起昨儿之事,不由笑道:“胡子可得刮,应了别人呢。”他冷冷道:“你应下,你自去刮自己。”她哈哈一笑:“我若有胡子,自然麻溜的刮干净,哪能等到旁人催。”见他依然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便主动上前牵了他手,低声道:“你再不刮胡子,我都要忘记你究竟长什么模样。你不是说要将我留在王家庄?我总得再看一看你的真面目。”他闻言,紧紧牵着她手,往前走上一段路,方道:“好。”两人走走停停,辰时末刻,王家庄已遥遥而望。待再走近些,便见村头行出来一队人。那队人手中带刀,装扮全然不是庄户人。两人立刻躲在一棵树后,萧定晔已将软剑从腰间抽出,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第314章 刮胡子(二更)清风拂面,蜂蝶起舞,除了远处的杀气,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萧定晔抬头望着远处的敌人,悄声同猫儿道:“若他们往这处过来,你便跑,我断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停下。这回一定要听话,不能像在山谷中任性妄为。”猫儿听闻,只道:“我知道,我心中有数。”萧定晔立时焦躁起来:“你有什么数?打打杀杀的事,你不懂。莫再多言,就按我说的做。”两人在此处悄声争执,远处那一队人却从村头出去,一路上了大道,渐渐行远。猫儿舒了一口气,迟疑道:“现下可还能回王家庄?若回去被人认出来,如何是好?村里人定知道官府在捉拿一男一女。”萧定晔蹙眉思忖半晌,道:“你先在此等我,我先回去探探。”猫儿一把拉住他:“我去探,我本就不是捉拿的重点,又同妇人们相熟,好搭话。”萧定晔死死拉着她不松手。她便强挤出一丝儿笑意,哄着他道:“你自争权开始,就做好了身死的准备。我不同,我是立志要活着的人,对死亡更敏感。你不是说我机灵?我怎能让你失望。”她从他掌中抽出手,再给他一个笑,大步往王家庄而去。他眼睁睁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渐渐远离,心中虽知村民们最多是捉住她送官,他出手救她简直易如反掌。然而心中却五味陈杂。他明白,她不是不愿和他同甘共苦。她一直都在想办法护着他。她为他厚着脸皮,到处寻人做鞋子,好让他日后奔波中,脚能少受些痛。他都知道。他不是傻的,他怎能瞧不出她的用心。然而他更清楚,她这是做着同他分别的准备。等五六日,各家鞋子做好,她便要留在此处,用数双布鞋打发他离去,让他去投奔他的江山大事。命运,常常这般同人开玩笑,却又不改结局。中途给他的那些希望,却都是虚无。待过了半刻,便见猫儿在远处村头地畔向他招手,恐防他看不见,还十分欢快的跳的高高。他立刻起身大步往前,待到了她身畔,她方笑嘻嘻道:“官兵来寻,只说是一对夫妻,未想到你我扮成姑甥,倒逃得一劫。”他望着她略带了得意的面颊,缓缓一笑,又问道:“来人未带画像?”猫儿做出后怕神色,道:“今早的急雨却是你我的救星。那画像淋了雨,晕染的不成样子,丢在了村头地上。我方才去瞧,简直是两只胖猴子,哪里是你我二人。”两人回了庄子时,过喜事的主人家,女主人一双眼周青紫一片,递过来一双千层底黑面布鞋,打着哈欠道:“试试,我同婆婆忙活了整整一宿。”猫儿立刻连声道谢接在手中,按照妇人的提醒,先往新鞋里倒了开水,激醒浆过的鞋底,使之柔软,方拿去给萧定晔。“试试可合脚?”她喜滋滋道。他并不配合。她立刻捞起袖子,抬起他腿,一把脱下他脚上不合脚的旧鞋,又除去罗袜,却眉头一皱,抬头问他:“那些药膏你未用?都留给了我?”他的脚底板上还是糊烂一片。她再顾不上逼他穿新鞋,当先去灶上打了热水端过去,拉着他脚泡进热水中。他虽未喊痛,眉头却不由一蹙。她不禁“哼”上一声,低叱道:“活该!”虽然嘴硬,却又用巾帕浸了水,沿着他的脚腕一点一点擦拭下去。他立刻挡开她手:“我……不需你为我做这些……”她极凶的瞪他一眼:“你若不发扬礼让精神,我也不至于为你洗脚。你知道请姑奶奶洗双脚,要花多少银两吗?”她不等他回话,便伸出一个巴掌:“五千两!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为他洗过脚,擦拭干水,寻出余下的药膏厚厚涂抹过,方柔声道:“日后你在外,总要将脚保护好。脚好,小命就在。”他听到此处,脑中开始抽痛,只点点头,重新穿上罗袜、套上新鞋,刻意在她面前走一走,含笑道:“极合脚。”她便满足道:“等过上几日,你上路时,该有近二十双鞋。”春日白日渐长,她不忍浪费余下的时间,立刻走街串巷,拉着他四处找活干。小鞭子挥动着,让村里妇人们将此前应承下的布鞋做起来。到了晚间,全村做鞋做的最好的少女“布鞋西施”出面,将猫儿安排在她家。萧定晔和村里的老郎中略略能说上话,便去郎中的院里借宿。如此忙碌了五六日,萧定晔使出了全身力气,学会了一身的农活。再不是此前那位不知“搓板”为何物的废物皇子。现下莫说搓板,什么是篱,什么是耙,马、驴、骡外形上的区别在何处,如何让犁地的牛走直线……堂堂五皇子成了整个村最靓的农夫!时已晌午,远处炊烟四起,农人们结束了当日劳作,拖着篱、扛着耙、牵着牛走出各家田地,准备用饭歇息。萧定晔同农人们一同走到村头,瞧见村头树下,猫儿腰间系着围裙,正如平日一般等他归。身畔的农夫低声打趣:“那姑娘将你当眼珠子一般稀罕,到底是你大姑,还是你心上人?我瞧着倒更像你的小媳妇儿。”萧定晔闻言,面上不由露出笑意,半晌方否认道:“是我姑姑。”那农人便点点头,向树下的猫儿努努下巴,同他道:“快去吧,你大姑等的着急。”他便快步出了人群,行到她面前,微微垂首望着她:“今日手可好?有没有被热油烫伤?”她便举起手,将手背给他瞧:“就昨儿一回,再没有了。我可是靠手吃饭的手艺人,哪里敢日日让它受委屈。”他见她手背上烫出的泡果然已经消下去,便道:“老郎中的药,果然效用极好。这乡间村落,未曾想也有杏林高人。”两人慢慢踱步,进了村里。近几日,两人吃的是百家饭。为哪家人干活,便由哪家管饭。猫儿会早早去那家帮衬,洗洗衣裳,洗菜拣菜打下手。人的适应能力极强。过去几年,她和萧定晔虽然都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日就死于非命,可说起来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村落里短短几日,除了萧定晔蜕变成半合格的农夫,她也俨然成了一位勉强能过日子的农妇。她竭力的帮着各家妇人分担着家务事,好腾出时间,让妇人专心纳鞋底、缝鞋面。一晃五六日过去,阖村的妇人被猫儿像赶驴一般,催促的心急火燎,紧赶慢赶,赶出了十七八双鞋。虽说未按当初的计划凑够二十双,然而也不算少了。待用过晌午饭,日头还亮,村民们齐齐聚在村口的大树下,开始了每日的闲谈消遣。猫儿推着萧定晔坐在树桩子上,拿着一把擦洗干净的刀刃,对着他脸比划。“你乖乖莫乱动,我尽量不将你毁容。”她的语气那般温柔,仿佛坐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稚龄孩童。他轻轻点一点头,她立刻“嗞”的吸一口气,用袖口抹去他面上血珠子,蹙眉道:“让你莫动,你怎地不听话?这般磨蹭下去,你这一蓬胡子,何时才能剔完?”周遭看热闹的妇人扬声道:“姑娘慢慢来,我们不着急。”猫儿转头望向那手拿鞋底的妇人,举刀指一指:“话说着,手莫停。”妇人便一笑:“你这姑娘贼精贼精。”又继续穿针引线,纳起了鞋底。猫儿便将目光重新放在萧定晔面上,警告道:“莫再动,再动我直接上牙口。”萧定晔果然一动不动。猫儿一叉腰:“听没听见?配不配合?你给个反应啊!”萧定晔终于抬眼望着她,吆着后槽牙道:“大姑,你究竟要我如何?要不你坐着,我自己刮?”她便一笑:“我手里拿的是宰牛刀,此处没有铜镜,你若自己上手,只怕真的要毁容。”她扶正他脑袋,再不多言,只努着嘴眯着眼,使出了所有的谨慎和注意力在他面上。春日晚风中,他的胡须一缕缕掉在地上,又一缕缕被吹走。到了最后,猫儿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盯着他,眼圈开始发红。一模一样,除了他面上的几处小割伤,他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不,比记忆中消瘦了些,憔悴了些,面上再没两年前的神采飞扬,全然成了稳重内敛。两年过去了,狗儿他爹,成熟了。身后有妇人开始喊叫:“起开,让我们都瞧瞧。鞋子不能白做……我们都得看看呢……”猫儿忙忙低头,转身拭了眼角。身后人声喧哗。她再转回来时,满脸都是得意模样:“如何?那鞋子可白做了?是不是值回票价?我外甥,那可是十里八村的美男子,半点不诓人!”有胆大的妇人开始哀嚎:“哎哟……嫁早了,若迟上十来年,说不定拿一双千层底布鞋就能勾了这后生啊……”众人一阵哄笑。猫儿立刻接话道:“晚啦,我外甥已有心上人,你们只能过过眼瘾啦!”村头众人说说笑笑,一晃暮色四合,各家的鸡狗都已自觉上架进窝。众人便也稀稀拉拉,各回各家。老郎中坑次坑次经过,同猫儿搭话:“闺女脚伤可愈合?”猫儿便在原地跳上两步,赞叹道:“老神医医术精湛,不过六日,我的脚伤连血痂都已经掉完,比我外甥愈合速度快的多。”老郎中目光炯炯望向她,含笑点头:“极好,极好。”又坑次坑次去了。第315章 得偿所愿的结局(一更)天上现了几颗星子。长庚星纵然躲在天边,却也隐藏不了它的璀璨光华。两人行在晚风中,皆不说话。已经到了要做交代的时候。说什么都是“告别”之意。萧定晔望着远去的老郎中的背影,轻咳一声,首先打破了这寂静:“这两日借着干农活,我将各家都打听过一回。你借住的那家,人是好人,可家中穷困。我若将你托付在那家,只怕她们反过来要拖累你。还有旁的几家,大毛病没有,却又斤斤计较,善使小心眼。你同人斗心眼,虽然不见得会输,可会心累。我看来看去,没有哪家比老先生家更合适。”他像老父亲要嫁女一般,为她挑选着最合适的寄住人家。又要考虑人品,还要考虑财力,更要考虑家中人口是否简单。他续道:“老先生在村里当郎中,家中算得上殷实,不会拖累你。他又一人居住,一心扑在医术上,不会同你斗心眼。他早先没了妻女,心中甚为牵挂。你同他当年未出生的小女一般大,他一定能将你当子侄看待。”她默默听着,并不说话。他便叹口气,道:“我虽舍不得你,却再也不能看着你跟我风餐露宿,朝不保夕。这村里虽偶有官兵前来骚扰,然你同村民已极熟识,自保完全没有问题。”他的语气温和,温和中带着一丝丝颤抖,仿佛在竭力压抑情绪。她心中抽痛,却抬头嘻嘻笑道:“郎中也极好的,我病了吃药不用花银子。”晚风里,她鬓边发丝随风飘在面上,引得她面上发痒,频频眨眼。他想抬手帮她理顺发丝,更想将她抱在怀中。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他若触碰到她,他便再没有勇气同她说再见。他只点点头,想要说她尽说傻话,人怎么能盼着多吃药。然而他喉间梗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最终只将她送去借宿的人家门口,同她道:“明日我接你去郎中家安置,便得……”便得动身上路。她点点头,向他咧开一个笑,抬头看着天色,赞叹道:“月亮好大啊!”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漆黑天幕上,极其吝啬的挂着一弯月牙,仿佛今儿他帮着农户除草的镰刀一般。他点点头,哑声道:“的确很大……”她便转身推开院门,极快闪身进去。他看着院门在他面前掩住,听着门后传来划住门栓的声音,然后各处归于寂静。他心上的姑娘躲在门背后,静静释放她的伤心。他默默站了半晌,终于当先转身离去。他听见院门重新打开的声音,过了许久,听见那门又重新被掩上。他脑中有些抽痛。……夜已二更。布鞋西施姑娘,还在油灯下勤劳的纳鞋底。猫儿从身上搜出二两碎银,想了想,又搜出一两,放在炕沿上:“这几日住在你家,多有叨扰。”小西施瞧见一堆碎银,立刻惊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几双布鞋,哪里需要这么多?”慌忙转头去往破柜里翻出一叠黑布:“还有两双鞋底,我今夜加紧,还能再做两双鞋面出来。”猫儿不做推辞,只躺在炕上,默默想着未来。她转个身问向小西施:“老郎中是怎样的人?可信吗?”小西施极快的缝了两针,方道:“他脾气怪,是个医痴,眼里只有药材和病人,看不见寻常之人呢。”又道:“阿姐可是寻好了寄居处?为何不住在我家?我俩有个伴。”猫儿不好说萧定晔瞧不上她家的财力,只道:“小外甥回去家中赶了马车来接我,前后要两个月。我正好跟着老郎中学一手诊脉的手艺,日后自家人有个头疼脑热,不用出去花银子。”小西施听闻,笑道:“阿姐果然是个攒银子的好手。”便再不搭话,低头认真缝布鞋。灯光昏暗,猫儿想着心事迷迷糊糊睡去,做了整晚的梦。梦里她终于活着回了龚州,买卖大赚,她广置铺子,同贾忠良成了亲。贾忠良取了明珠和秋兰当平妻,两人总共产下一儿一女,一个叫狗儿,一个叫花儿,皆挂在她名下,每日亲亲热热唤她阿娘。而萧定晔在与泰王的角逐中胜出,终于坐上了龙椅,坐拥天下和后宫佳丽三千。每个妃嫔都产下皇子,妃嫔娘家都竭力支持他,对他从无二心,他的龙椅坐的很稳当。梦里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大团圆结局。这是个好梦,她本该笑出声来。然而等她醒来时,却泪湿了枕头。外间镰刀似的月亮还挂在天际,她回想着和萧定晔重遇的点点滴滴。短短半个月,其实他是陪她圆了梦的。她和他生活在这村落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民间的一对寻常夫妻。够了。她此生和他终于过上这种平静生活,并不需要他去打鱼和熬鱼汤,她也能品尝到乡间野趣。够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天边隐现了鱼肚白,猫儿起了身。小西施厚道,得了三两银子,心中不安,同她阿娘早早在厨下忙活。白面掺着粗面,烙了二十来张大饼。待放凉,方寻了一块布巾子包好递给猫儿:“干粮不值钱,让咱家外甥路上吃。”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人。她敬谢不敏,收了干粮,又用旧衣裳将最近得来的所有鞋子包好。两个包袱皮结在一起,往肩上一搭刚刚好。小西施遗憾道:“我原以为熬夜能缝好两双鞋,可只做了一双半……再给一点点时间就能缝好呢。”庄户人家淳朴的令人无言以对。猫儿想起最早还曾起过利用她的心思,心中一时汗颜,便笑道:“日后我若再赚了银子,也请你为我做绣鞋。我搬去郎中家,你若无事多多去寻我耍。”她将将收拾好诸事,萧定晔已前来接她。流浪之人没有多的身外物,铺盖卷皆是郎中家提供。萧定晔接过一包布鞋和一包干粮,带她去了郎中家,将她安置在他夜宿的房里。“炕席下压着一只匕首,你用来防身。那五十两银票也放在你这里,谨防有用。”他向她交代着。猫儿着急道:“你奔波在外,没有银子傍身怎么成?我有碎银的。”他只摇头:“城里是进不去了,我哪里有花银子的机会。我一个大男人,武艺高强,便是打劫也能劫到数不尽的银子。”猫儿翻开炕席,果见有一张压得平平的银票。她一把取了银票塞进他袖中,他却执意不收。她心肝抽痛的快要喘不过气,只竭力稳着心神,耐心和他说:“不能在城里用银票,村庄却可以。你一路前行,只靠腿如何走?定是要买马的。你若不拿银票,便是摆明了要我牵挂你。”他却挤出个笑脸:“没错,我就是想让你牵挂着我。”她强演了一早上的坚强迅速被瓦解,眼泪珠不由淌了满脸。他立刻上前抬起手臂,想要拥她在怀。手在半空里停了一息,却又垂手退后,将两个包袱皮搭在肩上,陪她默默站了许久,方狠心道:“我该动身了。”她便执意将银票塞进他包袱皮中,抹一抹眼泪,重新作出个“弱智儿童欢乐多”的喜气模样,同他一起出了院落。老郎中和她一路,将萧定晔送到村头。郎中笑道:“小兄弟莫担心,我定拿你大姑当自己闺女看待,等你带人来接她回家。”萧定晔便郑重抱拳:“有劳老先生。”眸子一转,含笑望向她:“大姑……莫急,外甥最多两个月就来接你。”他话这般说,两个人却都知,再没有什么接与不接,没有什么见与不见。自此分开,再无瓜葛。她的心仿佛沉到了无边崖底,上一回离宫时的煎熬和不舍再一次从她心上碾过。是痛的。痛的仿佛被扒皮抽筋,被拉到十八层地狱下了油锅。她眸中已现了狂风暴雨,双手在袖中紧捏成拳,脸上却柔柔一笑,紧吆牙关叮嘱道:“路上莫贪耍,莫调皮。遇到不平事莫去出头,早早回去。家中……极多人牵挂你。”他默默点一点头,肩膀颠一颠,将两挂包袱皮扛的更稳固,向老先生再抱拳一揖,最后一次深望她一眼,狠心转身离去。前风清风徐徐,日头温暖。他想起上一回她离宫时,天色也是一般晴朗。他亲手将她抱上马车,放置在车厢里的厚垫子上。她那时已苏醒,并不会再昏迷,眼角汩汩流着泪,却终究没有睁眼望他一眼。这回是他离开她。他终于有些理解她当时的心狠。他不敢回头看她一眼。尽管他知道,现下她就站在村口的大树下,像每日他劳作结束踩着夕阳回村那般,她系着围裙在树下等他,带他去新一户人家蹭饭吃。他脑中抽痛,胸腔憋闷的快要炸开,脚下步子迈的更大。过去,就该过去了。村口大树下,郎中满含笑意同猫儿道:“闺女,我们先进屋?”猫儿怔怔回望他,听到他的声音,却又不知他在说着什么。半晌方“哦”了一声,机械转身,同郎中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屋里还有他的气息。那是他独特的气味,铁锈味夹杂着一股清新,全大晏只有她能闻见。便是她和他逃难,两人数日不能沐浴,浑身汗臭时,她也能从他身上闻到他的味道。这气息曾让她恐慌,曾让她期盼,曾让她煎熬。后来长达两年,她以为他已经忘记那气息。然而在衢州牢房里,她再一次闻到久违的气味。她便知道,过去的那两年,是她自欺欺人。她此生,再也忘不了他。人生若只如初见。第316章 药中圣品(二更)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老郎中站在了门槛处。猫儿忙忙拭了泪,上前问道:“阿伯可是有事要我做?您尽管吩咐,切药、碾药我都能做。”老郎中双目炯炯的望着她,缓缓问道:“你的脚伤,可真的已痊愈,连血痂都未留?”她只当郎中喜欢重复听好评,便又将此前的感谢和奉承重新说过一回,给了郎中大大一个赞:“痊愈的比我外甥快的多,他的伤处才结了痂。”郎中缓缓一笑,眸中精光立现:“极好极好,好的很……”他猝然出手,一指便按在猫儿腹间要穴上。她只觉全身陡的发麻,立刻瘫倒在地,连爬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她心下大惊,厉声喊道:“你……要做何事?我外甥武艺高强,他……”她威胁的话未说完,已被郎中用布塞了嘴巴。他蹲在她身前,倏地除下她的鞋袜,细细端详她脚底。原本的血肉模糊的烂泡,果然痊愈的干净,连一点血痂都未留。她躺在地上呜呜作响。他抹了抹额上汗珠,对着她缓缓一笑,面上神情已显了癫狂:“渗灵体质……这世间唯有一人所有……凤翼族圣女,老夫寻你,已足足寻了二十年……”他一把将她翻个面,手起刀落,后背衣衫被割开。她后背肩胛处,白玉肌肤衬托一对纹绣凤翅翩翩展翅,几欲飞天。他一双眼珠通红,一拳砸在地上,泪珠扑簌而下,扬天长泣:“老婆子……我救你……救迟了呀……”刀尖颤颤而下,血珠子立刻染红凤翅。猫儿吃痛,竭力挣扎,却无半点力气。老郎中见血珠子渗出,立刻收回刀刃,着急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扑爬连天冲出去,在另一间屋里“叮咚”乱翻一气,抱着几个罐子出现。此时猫儿背上鲜血已漫出,滑落在后背衣衫上。他心疼不已,立刻用手抹去血,刮进罐子里。罐中皆是不同药膏,他一边用刀刃搅拌,一边喃喃道:“渗灵体质……百药之灵……妇人所属……子乃强焉……”他见猫儿在一旁依旧不停挣扎蠕动,只道:“莫挣扎,无用……老夫按的是麻穴,要一日才能解。等到了明日,你已经被我肢解。血、肉、筋、骨……无一不是妇科圣药……”猫儿听到她的下场,魂飞魄散,挣扎的更厉害。只须臾间,就牵扯的她背后伤口渗出更多血珠。老郎中手忙脚乱接血,口中连呼:“莫动莫动,一点子不能浪费。”他慌慌张张的擦拭着血,房门陡的被人拍响。少女的声音清脆的传进来:“阿姐,你可在?我刚刚做好一双布鞋,可赶的急?”郎中的动作陡的一停,猫儿立刻呜呜出声。外间的布鞋西施听闻,拍门声越频繁:“阿姐,可是你?你在作甚?我推窗翻进来咯!”里间郎中一巴掌扇在猫儿脑勺上,吆牙切齿道:“打发她走!胆敢胡乱说话,我现下就宰了你。你先死再入药,药效虽有所降低,却依然是世间圣药!”他将刀刃逼近她颈子,问道:“可明白?”猫儿吆牙点头。他冷笑一声,一只手将她提起,用脚再一顶,她已能勉强站在地上。贴在她颈间的利刃消失,下一刻便抵在了她腰际。口中破布被拽下,郎中一伸手,房门缓缓打开条缝隙。布鞋西施站在檐下,望着猫儿兴高采烈道:“阿姐,最后一双布鞋终于赶了出来,还来得及吗?”将手中小包袱皮晃了两晃。猫儿立刻对着她眨眨眼,待要呼救,腰际的刀尖已戳进她皮肉里。她腰间刺痛,灵台清明,心知此时万万不可鲁莽,面上缓缓浮上一个笑:“我脚小,这布鞋却不适合我。我那外甥还未走远,你若愿意,追上去给他,他一定多多谢你。”西施却有些含羞,低头道:“我就这般追上去,他若疑心我对他有意……若被旁的邻人再瞧见,我可要背上个恨嫁的名声。”她不由抬眼望着猫儿,撺掇道:“阿姐陪我一起去?顺便你再多嘱咐他两句,也不算白跑。”腰际的刀刃又是一顶。猫儿面上滚落几滴汗珠,虚弱道:“我身子有些不睦……别担心,他不是胡思乱想的人。你帮我同他说,说……狗儿等着他回家,让他路上莫贪耍。狗儿爱使性子,若他回去晚,狗儿怕不愿认他。”小西施听闻,只得道:“阿姐先歇着,我跑的快,送了鞋子便回来陪你。”话毕,转头就跑。乡间人烟稀少,远远走个人,村民皆能瞧见。小西施自小在自家地头长大,腿脚麻利,只追出去到空阔处,便瞧见在村子待了六七日的青年大步行在地垄上。他穿着打扮皆似农人,然身姿挺拔,体态轻盈,行走间仿似翩翩游龙,自与乡间农人大有不同。她忙忙追上去,一边疾奔一边高呼:“她外甥……她外甥……还有一双鞋……”萧定晔原本心中苍凉烦闷,听闻女孩呼喊他,脚下更是越走越快。小西施眼见他走的比她跑的还快,终于力竭,停下脚步咻咻呼气。想到猫儿还有话带给他,只得做最后一把努力,引颈高呼道:“她外甥……阿姐有话同你说……你家狗……”她一句话喊出去,终于有了效果。青年立刻驻足,只在原地看了她一息,便快步狂奔而来。她忙忙迎上去,将手中鞋子递过去。他并不接鞋子,只径直问道:“她同你说什么?你再原原本本说一回,一个字都不能漏!”小西施被迫问的心中紧张,不由磕磕巴巴道:“我去郎中家寻你阿姑,她说她身子不适……她让我顺便捎话,说你家养的……养的……”萧定晔一把扯住她衣袖:“她到底说什么?”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犬吠,小西施终于想起来,忙忙道:“她说你家养的狗子性子小气,你回去晚了,狗子就不理你。”他面上立刻变了色,一把丢开肩上扛的两担包袱皮,急窜而回……民居门前的菜窖里,猫儿趴在地上,口中重新被塞了破布,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