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眸光闪烁,点点头,追着自家阿娘而去。车马马鞭一甩,马车继续前行,穿过一路的繁华,终于到了府衙门前。两位夫君站在马车边上,各自扶着自己夫人下马。殷氏夫妇作为主人家在前带路,猫儿和萧定晔跟在两人身后。猫儿有些惴惴,低声道:“你可觉着事情太过顺利?你我这般容易就进了府衙内宅……”萧定晔忙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莫说话,压低声道:“从现在开始,这附近每五步必藏着暗卫,暗中监视着你我。你行止小心,一切看我眼色行事,一旦不对,我断后你先走。”她点点头,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却已悄无声息的拔下髻上金簪,借着宽袖的掩盖,紧握在手中。侧门,垂花门,一处处的角门被诸人留在了身后。训练有素的下人恭敬守在各道门前,姿势规整的挑不出任何错来。殷夫人挽着自家夫君的手臂再迈进一道门,转头向着猫儿和萧定晔一笑,招招手:“快进来,天都黑了,谈完买卖只怕要到半夜。”猫儿掌心已濡湿,心中不由的烦躁忐忑。萧定晔安抚的捏捏她掌心。她长吁一口气,跟在他身畔,双双抬脚迈进门槛。眼前人影忽的晃动,只一瞬间,数位暗卫从天而降。萧定晔当即按压袖带暗器,袖中钢针似闪电般飞出,立时击倒一片暗卫。他大力将猫儿往门外一推,厉声喊道:“快走!”新补的暗卫已将萧定晔团团围住。猫儿压低身子转身便逃。身后立时有脚步声追来。她心知此番要逃开怕是极难,心下瞬间做好了两败俱伤的打算。只等身后的脚步声靠近时,她倏地踉跄跌倒,手中金簪毫不犹豫的往后刺去。一声闷哼声响起的同时,她的双臂钻心疼痛,嘎巴两响,两只膀子已软塌塌垂在身侧……四周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气。猫儿被麻绳五花大绑栓在墙角。脱臼的双臂一开始还极痛,现下已发麻,觉不出那两根是自己的东西。仓室中只有她一人。萧定晔不知被关去了何处。在她被人卸了膀子、塞了嘴巴、五花大绑时,萧定晔在近三十人的围攻下没能逃开。逃亡路上,这不是她第一回 被人绑成螃蟹。然而却是最丢脸的一回。以往最多她和萧定晔一人被捉,另一人保存着实力,想法子营救。这回却是两人双双被捉,分别关押,大大增加了逃跑难度。此时四处静悄悄,没有任何拷打之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门锁哐当几声响,房门倏地被推开。亮光忽现,有人提着气死风灯进了仓室。猫儿被那灯光照的迷了眼,待看清来者,忙忙呼喊。声音透过口中塞满的巾帕传出来,只余压抑的轻轻“呜呜”声。来者是整日伴在殷夫人身畔的一位女管事,白日里还数回同猫儿说话逗趣。女管事蹲在猫儿面前,将她上上下下打量数回,一只手倏地探向她身后,往她手上用力一捏。手臂脱臼之痛如闪电般侵袭,冷汗立刻将猫儿鬓角打湿。女管事冷笑一声:“不错啊,小小年纪,是个硬骨头。”她将猫儿口中巾帕拽下,一只手举重若轻按去猫儿肩上,面无表情道:“说,你二人为何要冒充五皇子?”……府衙一处监牢,萧定晔身上绳索已解,此时负手站在监牢里,纵然心中焦急万分,面上却显得一派云淡风轻。监牢里他进过成百上千回,均是以逼供人的身份。现下虽成了囚徒,却并不妨碍他洞悉逼供心理。不能嘴硬,嘴硬会激的行刑者越加疯狂。可也不能太过软弱。人一软弱,对方便想要逼出更多的情报,毒打依然少不了。监牢栅栏外,坐在椅上的殷人离缓缓一笑,道:“本官虽不知是何人选出你冒充五皇子,然而那人的眼光不错,你的心理素质过人,扮起皇子来,几乎要以假乱真。”萧定晔望着四旬出头的殷人离,倏地一笑,问道:“殷大人从何处瞧出来,我是冒充的五皇子?”殷人离并不说话,只向边上候着的长随使个眼色。长随转身离去,过了须臾,带了家中的女管事前来。殷人离问道:“他的女同伙可招了?”女管事低声道:“那女贼是个硬骨头,两根臂膀皆脱臼,却吆死不说话。”萧定晔听闻,脚下一个踉跄,面上立时失去了平静,扑上前抓住栅栏,望着殷人离吆牙切齿道:“有什么朝老子来,为难一个女子,算什么男人!”殷人离缓缓转头瞧向他,冷冷道:“在本官眼里,贼人不分男女。”他看着女管事,道:“先说说那女子的破绽。”女管事道:“她手中和脚掌皆是厚茧,比内宅的粗实丫头还不如。”殷人离点点头,转首望向萧定晔:“你年岁二十出头,与宫中四五皇子年岁相当。四皇子也做买卖,可巧本官去岁曾见过他。”他细细望着萧定晔神色,续道:“你冒充五皇子,破绽太多而不自知,迟早要掉脑袋。”“首先五皇子并未成亲,纵然成亲,断没有从粗使下人中选妃的道理。莫说皇家,便是普通富户,妾室也不至于粗手粗脚做粗活。”萧定晔心如刀绞。他紧吆牙关,竭力咽下喉间闷痛,低声道:“她确然是我正妻,她跟着我……受了极多苦。”他倏地抬眼望着殷人离:“殷大人在城中可是寻找了一位铁匠数月之久?”殷人离缓缓撇他一眼:“你以为本官捉拿你,又是因何原因?!”萧定晔立刻道:“你将我妻子送进来,否则便是你刀剑加身,也莫想从我口中问出一个字。”殷人离冷笑道:“本官逼供的法子有千千万,你以为本官会受你摆布?”萧定晔抬眼望着他半晌,摇摇头:“你不会。在未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五皇子之前,你不会动我。”殷人离冷冷往他半晌,转头向长随使个眼色。长随离去,监牢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殷人离从椅上起身,原地踱了个来回,转首灼灼望向萧定晔:“今年三月,衢州发生了何事,竟令官府发出了缉拿五皇子的缉令?”萧定晔冷着脸不说话。他理智的知道他该尽快开始同殷人离周旋,先确定殷人离是不是泰王的人。按理说,如果殷人离和泰王是一伙的,泰王在这个当口绝不会捉了殷人离的岳丈去。但是事实上,很多细节并不是他三哥去执行,下头的人行事,只讲求结果。他三哥极可能不知下头人捉了殷大人的岳丈。萧定晔没有确定殷人离身处哪个阵营,轻易不敢泄露更多信息。他本该趁着这个机会同殷人离套话,然而他满心想的都是方才那女管事的话:“那女贼是个硬骨头,两根臂膀皆脱臼,却吆死不说话……”他知道猫儿极能忍痛,尤其是敌人当前,她便是再痛,都不会发出声音。她几乎从来不干“仇者快、亲者痛”之事。他本该淡定、冷静,却终于忍无可忍,眼中杀机必现:“大人久居江湖,该看得出她身无武功。她对你夫妻无任何威胁,你二人行事却不留后路。死字怎么写,我知,大人可知?”殷人离看着他的狰狞神情,冷冷道:“你的第三处破绽,便是你太快显露了心绪。”萧定晔冷笑道:“若是殷夫人被人掳劫且虐待,你可能隐忍住心绪?”殷人离并不回答,面上似笑非笑:“你如此嘴硬,我便让你死了心。一月之前,宫里发下通告,五皇子在回京途中遭遇刺杀,伤重不治……”萧定晔倏地抬首,死死盯着他:“你……不可能,五皇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绝不可能下发此种通告。”殷人离冷冷道:“没错,你终于说对了一回。朝廷不见尸体不会发此通告。可既然发出,自然是确认了尸身。”萧定晔脚下一个踉跄,只觉脑中瞬间昏昏沉沉。若父皇、母后和祖母已经确认了他死,便说明随喜同三哥的周旋已经落败……------题外话------先发一更,第二更下午送上。第457章 五皇子的真风采(二更)殷人离双目紧盯萧定晔面庞。眼前的年轻人长眉入鬓,脸颊消瘦,如笔鼻梁倔强高挺……男人看人的眼光与女人不同。他的妻妹李青竹曾说,这位年轻人与当今天子至少有四成相似。这是指他的皮相。然而在殷人离看来,配合前后他观察到的些许,这位“王公子”最多只有三分相像。他有着太多与皇子不相符的行为。真正的五皇子究竟该是何种举止?殷人离数年前夏日前去京城述职,途径京城最繁华处,一窥过五皇子的风采。那时,那位皇子还只有十四五岁,和现下他的长子一个年纪。他的长子现下还在每日想着怎么拥有好马、好剑能出去同人显摆,当年的五皇子却已经在青楼里扎了根。那时正值黄昏,他与随从擦黑进了城门,正要先去自家铺子后院歇息。途径京城最大的青楼时,便瞧见五皇子因同人抢姐儿,大打出手。他才至京城,一身疲乏,原本并无看热闹的心情。然而当时那场混战引得往来路人驻足不前,马车行进不前,他也被迫加入了观战的行列。后来,抢美大战以五皇子的落败而短暂告终。五皇子当时一抹鼻血,指着他的对家道:“等着,本王明儿就诛你家九族!”殷人离并不是因为萧定晔的一句“本王”而意识到这位打不过人还要放狠话的少年是位皇子。他能确认那少年是五皇子,是因为第二日他入宫觐见皇帝时,在御书房门口又遇上了头一日瞧见的少年。少年再不复当时的威风八面。他跪在御书房门口,眼泪珠儿淌了一地,正委屈的哽咽着:“父皇到底还是不是孩儿的父皇?旁人家的阿爹都向着自家娃儿,为何父皇不向着孩儿?”彼时皇帝正负手站在御书房檐下冷眼旁观,听闻自家娃儿的质问,心肝一阵抽痛,指着几个太监道:“将他架出去,仗五……两板!”皇帝一时心软减少了板子数,却并未招来自家娃儿的体谅。后来五皇子被板子拍的呼天抢地时,说了很多绝情的话,以至皇帝的糟糕心绪持续了很久。殷人离每年入京述职,皇帝都会留他长居半月,君臣探讨政局,十分投契。然而那一年,便是因为这位皇子太过胡闹,皇帝心绪心绪不佳,殷人离只在京城留了不到五日,述职结束就离了京。他之所以对五皇子的印象那般深刻,便是因为那年他匍一回京,人将将下船便收到了好消息,他家爱妻已查出三个月的身孕。后来这些年,他手上的一只暗卫队伍,也断断续续搜集了一些皇子的消息。其中事关这位五皇子的部分,前后加起来寥寥数语,所说的不过是一位纨绔皇子略略有些收敛行止,皇帝这位老父亲心中略有安慰。而最后一次得到五皇子的消息,便是这位皇帝最钟爱的子嗣,遇刺身亡。殷人离过往数年担任羽林卫与暗卫首领,杀伐决断,对人下杀手时何曾眨过眼。之所以他还未痛下杀手,除了这位青年曾主动说出过“铁匠被人掳走”一事,还有一处存疑,便是五皇子之死。此时站在牢房里的青年与七八年前他所见,已有极大的不同。不见一丝一毫的纨绔相,除了年轻人的一些本性,也确然有些朝堂之人的城府。只凭面相,他不能准确判断眼前人是否真是五皇子。可人有相似,便是他的妻妹青竹,也与那位假冒的“王妃”有三四成相似。他看着眼前神情已有些脆弱的青年,冷冷道:“五皇子已死,背后操纵你之人,竟未告诉你?”萧定晔面色苍白。父皇既然已向外发出昭告,除了说明随喜同三哥的周旋已落败,还说明,祖母、母后和父皇,现下极可能已处于险境。他竭力忍住心中撕裂般痛,面上缓缓浮上点点笑意:“听闻殷大人爱妻如命,可自从捉了我来,所言皆是朝堂皇子,半句未问过贵岳丈。可见传言太过夸张,真相也不过尔尔。”殷人离瞥他一眼,再不说话。寂静中终于传来脚步声,有人稳稳,有人踉跄。萧定晔目光登时盯向黑寂的远处。待几人到了近前,行在最前面的姑娘立刻踉跄扑上前,望着栅栏另一边的青年,哽咽许久,方唤出一句:“公子……”萧定晔从栏杆里探出手臂,要抚上她的肩膀,最终却落在她的面颊,低声道:“莫说什么公子丫头,我已承认你是我的妻。”她见他并未遭受逼供,立刻转首望向殷人离:“不错,我是他的妻子。极多消息,我知道的比他多。你若敢再对我二人轻举妄动,我立刻吆舌自尽。你家老岳丈,永生难回!”她转头望着萧定晔:“你知我的病再也好不了,多活少活不过是三五月。我先你一步走,在黄泉路上等你。”萧定晔明知道她这话是故意说给殷人离听,心中却也悲痛难忍,眼眶中已蓄上泪,低声道:“如若你先走,为夫定然不会让你等的太久。”萧定晔将她面上泪水拭净,转头望着殷人离:“殷大人若想知道的更多,该知如何做。”殷人离望他半晌,向长随使个眼色。长随上前解了猫儿身上绳索,面无表情退后。萧定晔见猫儿双臂依然软塌塌垂在两侧,不知她是在被捉拿时脱臼,还是被人拷问时。他极快将她要害处粗粗检查过,方略略松了一口气。好在暂无旁的伤处。他一只手覆上她的一边臂膀,低声道:“会痛……”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将脑袋靠近离他最近的栏杆上。他一吆牙,两只手倏地用力,快刀斩乱麻将她两只脱臼手臂极快接上。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肩胛处剧痛,只额上已浮上一层冷汗。殷人离站在监牢边上,瞧见这夫妻二人眷眷情深,虽觉着于逼供有利,却也生了些不忍出来。他扬声向长随道:“这位王夫人,原本关在何处?”长随恭敬回道:“暂且关押在内宅仓室,放置闲置碗筷的屋里。”殷人离短暂思忖,方道:“去收拾一间客房。”长随听闻自家主子竟似要款待人,忙道:“大人,这贼婆娘凶残的紧,此前出手戳穿了暗卫的手筋,方才来之前还咬伤了人……”殷人离缓缓看向殷人离,道:“若说本官虐待了你家妻室,她伤了我的人,险些废了他的功夫。你一身暗器,又伤了我二十余人。这笔账又该如何算?”猫儿倏地转头,当先冷笑一声:“大人真是本末倒置,你若不出手捉拿我夫妇,我们又怎么被迫出手?”殷人离淡淡一笑,道:“王公子若实话实话,王夫人自然受不了什么苦。可若有所隐瞒……”他语声渐凉:“押走!”猫儿立刻拉着萧定晔不放手。萧定晔向她缓缓摇头,安慰道:“莫担心……为夫此前生病,出门前好像未带药?”他最近生过的病,也就只有失忆一桩。她立刻明白他的暗示,点点头,又吆唇道:“若没了药,你病发时莫硬撑。”夫妻二人相互暗示提点了许多,猫儿方被人押了下去。监牢边上,殷人离重新坐在椅上,望着监牢里已恢复了镇定的殷人离,肃然道:“先说说,你从何处得知本官岳丈被掳一事?”……时已三更,天上星子亮光点点。殷人离出了衙中监牢,回了内宅。他本要先去耳房洗去一身监牢里的酸腐之味,厢房帘子晃动,殷夫人已急急从门里出来,几步到了他近前,问道:“问出了什么?那人可说出了阿爹的去向?”他见她并未换上家常衣裳,心知她自回来到现下无心旁事,便蹙了眉,低声问道:“可是连晚饭也未用过?”她着急道:“你先说阿爹之事。”他便牵着她先进了上房,转头向丫头吩咐:“摆饭。”待遣退了下人,方道:“那位王公子说,有位铁匠曾在三月初,短暂在衢州出现过。”她着急道:“这不是……与你早已探得的消息一样?后来呢?后来阿爹去了何处?”殷人离摇摇头:“此人滑溜的紧,后来之事,他推脱他曾失忆过,所记不清,便再未问出什么。”殷夫人听闻,愣愣坐了半晌,方哀叹一口气,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对他打又不能打,如何诱使他说出真话……”她探问道:“暂且无法确认他的真实身份吗?”他摇摇头:“像,又不像。现下竟像是他在试探我,所言虚虚实实,不知哪些能相信。现下只有三件事能确认。第一,他是真的知道一些岳丈之事,否则‘岳丈曾在衢州出现’的消息密不透风,他不可能从我处知道。第二,他是真的不知‘五皇子已死’之事,如若他真是被人操控假冒皇子,可见现下背后之人已弃用了他。第三,他同他夫人感情极好,这或许是个突破口。”殷夫人忙道:“可需要我出马,先向那姑娘打听一二?有时候妇人和妇人之间,多少能说些知心话。”殷人离思忖半晌,道:“你先去试试。”又叮嘱道:“千万莫靠近那女子,她是个混不吝,胡乱出手就伤人。”------题外话------今天会有三更,共计一万字。第三更我还在写,晚上大家再看吧。我上本书《我在古代卖内衣》的旧读者应该能猜出,最近的情节里,出现了一些旧人来客串。老王夫人就是旧书里的王夫人,一开始被夫君所嫌弃的那个。殷夫人就是李芸娘了。零星出现的女管事,就是指彩霞。殷人离身畔出现的长随,那是阿蛮。李老夫人是李氏,铁匠就是刘铁匠了。青竹就是李青竹。为了不在这篇文里显得太过突兀,所以很多人名我就省略去了。第458章 女孩(三更)头一日的风和日丽,到了第二日就成了乌云遍布。冷风吹的门帘烈烈,只怕过不了多久,老天不是要下雨,便是要下雪。殷夫人披着狐皮大氅,手中握着手炉,在管事的陪同下往前院而去。她将将出了一道门,前方便扑来一个一身火红的八九岁小女孩。殷夫人眉头一蹙,道:“你怎会在此?竟一大早就回来?”小女孩许是整日在外玩耍,杏腮琼鼻的面庞晒的黝黑,向着她叹口气:“阿婆昨儿夜里又一夜没睡,翻来覆去的叹气,叹的我也睡不好。”殷夫人便拉了脸,叱道:“难道你就是回来补眠的?你能忍心不顾着你阿婆?”小姑娘讪讪一笑,决定拉出个垫背的。她转首往身后扬声唤道:“小曼,快出来!”她的话将将落地,便从一道窄巷里慢吞吞走出来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少年面貌与殷大人十分相似,可面上神情却没有殷大人的苦大仇深。此时他缓缓踱步前来,站在殷夫人身畔,先低声斥向自家阿妹:“莫唤我小曼”,复又笑嘻嘻同他阿娘道:“阿娘担心你的阿娘,我们担心我们的阿娘,其情令人动容,何错之有?”殷夫人忍不住勾了唇,问道:“又是从你小姨口中听到了什么?你们两个猴儿莫惹事,这回遇上的都是紧要事,胆敢出什么幺蛾子,我便让……”她目光灼灼望向殷小曼:“我便拘着你继承买卖!”取了个女娃名字的少年郎立刻跳开两丈远,着急道:“阿娘怎地又拿此事要挟孩儿?你那些娘们儿家家的衣裳,我能做出个什么好来?人家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自然是要去沙场上创一番事业。”殷夫人没有时间同他周旋,又望着自家小女:“微曼也一样,若敢跟着你阿哥捣乱……我听闻你近两日同秦大人家的二子极好,你若出幺蛾子,为娘便逼你阿爹将秦大人升官,将姓秦的一家直接送去京里。”微曼却不受她的威胁,顺着墙边的一棵小树嗖嗖爬上了树梢,又借着树梢爬上了近处墙头。她往墙头上一坐,从衣襟里掏出半包瓜子,一边咔嚓,一边漫不经心同她阿娘道:“随便,秦家的小哥哥,这两日我已厌烦了。他事事都要哭两声,简直是个哭包!”殷夫人见从自己肚子出来的一个一个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一捂心口,非常理解当年她阿娘管教她时的心情。此时一阵风吹过,仿佛在催促她莫磨蹭。她留下一句“快快回去陪阿婆”,急匆匆往前而去。一直到她行远了,坐在墙头上咔嚓瓜子的殷微曼举高临下望着她阿哥,撺掇道:“小曼,你想不想得一匹宝马?”殷小曼立刻向她呲牙咧嘴:“莫唤我小曼!”话毕又问道:“何处有宝马?”微曼停下手中瓜子,做出一番神秘样:“我若说了,你可能帮我讨一回债?秦家姐姐打着我的名头去铺子里拿了一件胸衣,都拖了三日未付钱。我小她大,打不过她,你陪我去将银子讨回来!”殷小曼想了想,道:“你先说宝马在何处。”微曼居高望远,往马棚方向努努下巴:“车夫阿伯说,昨儿来了一匹宝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性子烈的很……”她话还没说完,殷小曼已疾步往马棚方向跑去。小姑娘连喊两声“小曼等我……”从墙头上跳向对面的小树,顺着树身子出溜下去,急急追着自家兄长而去。殷家的一处客房,这两日与平素不同。门外多了四五个守卫不说,门口还站着两个丫头。从丫头结实的体态来看,显见两人都是练家子。客房里,一位手上缠着巾子的女管事站在殷夫人身畔,目光却紧紧盯着对面的一位美艳姑娘。这位姑娘看着文文静静,可忽的出手时也极狠厉,动辄吆伤一两个人不是难事。女管事自己被吆伤也便罢了,若是没盯好人,令自家女主子被吆……她这活儿也不用再做了。此时殷夫人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下一口茶,转头四顾这房中装扮,笑意吟吟同猫儿道:“小王夫人可还住的惯?”猫儿也笑意吟吟道:“住的极好,眼睛一闭,一睁,天已大亮。许久未睡的这般香甜。”殷夫人一怔。她原想着此女子定然要楚楚可怜的流下几滴泪,说自己担心夫君,所以睡不好也吃不好,如此她便能趁机劝慰这姑娘早早松口,如此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可这女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她心下一笑,觉出了些久违的与人相斗的趣味:“睡的好便好,你夫妻二人,虽说一个在监牢里受冷挨饿,可只要有一人能睡安生,也极好。”猫儿便微微一笑:“我家夫君疼惜我,又睡好吃好不挨冻的机会,他定然是要让给我的。他若得知我现下过的好,心中也会极安慰。”殷夫人立刻觉出了猫儿的难缠。想她年轻时也是极难缠之人,与人斗乐此不疲,现下安逸日子过惯了,再遇见对手,竟颇有些棘手之感。她又饮下一口茶,续道:“话虽如此,可你现下处境还不算艰难,你可知你那夫君已遭受了一轮逼供?真真可怜,虽说我并未进监牢,可监牢里的血腥味,便是仅仅从门边经过,都极浓重。”猫儿的心突地一跳,理智又将她从焦急中拉了回来。她也端起茶,吹去水面浮沫,随意吸溜一口,笑道:“夫人怕是听岔了,将旁的受刑囚犯当成了我家夫君。他是来帮着殷大人,怎么会被迫供?”殷夫人终于从猫儿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希望,便顺着她的话音问道:“既然是帮着殷大人,怎地不走常路?又是掳我阿妹,又是结交王夫人……你等弯弯绕绕,我却是没看出个‘帮’字。”猫儿垂首不语,起身站去窗前,顺着窗户缝往外瞧去。纵然是堂堂的府衙内宅,到了十二月,冷风将树子一吹,也显出几分萧条模样。她幽幽叹了口气,道:“又到了年根儿,世人常说,一年中再忙,也要在年节里与家人团聚一回……”她转头望向殷夫人:“我曾听夫君提起过,那时还是三月,衢州有一群人曾押着一位铁匠进了客栈。我虽不知那铁匠究竟是否是夫人父亲,然而想来那伙人能带着铁匠住客栈,定然也不会亏待他……”殷夫人被戳中最关心之事,忙忙问道:“后来呢?后来铁匠被带去了何处?”猫儿目光炯炯望着她:“夫人方才问我,为何要弯弯绕绕帮着大人和夫人,只因,那铁匠明面上是被人掳走,实则深陷的却是皇子之争。”殷夫人一怔,眼中明明灭灭,半晌方道:“事关泰王?”青竹曾提到过,那王公子曾在她面前莫名其妙提起泰王。猫儿并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皇上几位皇子,多数已成年。若说哪两位皇子争斗的厉害,小女子不过是一介商户,哪里能看的那般多。若说我夫妻二人为何知道这些,不过是我等在衢州码头等船时,看到了周遭人的议论。夫人该看出,我夫君身上有些功夫,他会读唇语,便是瞧见远处有人低声议论,被他看到,我二人才知此事。”她缓缓道:“此事原委便是如此,却与你那些什么‘五皇子’‘六皇子’无甚干系。如若我家夫君有当皇子的能耐,又怎会被你等捉住?”殷夫人虽知此女子满口的胡说八道,可也无法一眼就看出她哪句为真哪句为假。她望着猫儿道:“要如何你才愿意实话实说?”猫儿做出吃惊相:“怎么夫人竟觉得我说的不是实话?”她又做出一副了然神色,道:“真假原本就是相对的,听得人不同,理解也不同。夫人不信我,也是理所应当。”……午时一刻刚至,殷大人便撩开帘子,跨进了房中。殷夫人忙忙迎上去,此回再不催问,却也紧紧盯着自家夫君。殷大人解下官服,换上常服,同自家嫡妻道:“莫担心,先用饭。”又问道:“据闻两个娃儿回了府,怎地不见人?”殷夫人闷闷道:“不知又猴去了何处,真该将两个人好好约束一番。”又埋怨自家夫君:“都怪你,若不是你一力纵容,他二人怎会成现下这般。”殷大人面上浮上笑意,道:“你那般辛苦得来的娃儿,不纵着些怎能成?我瞧着极好,极好。”比皇帝的娃儿可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殷夫人恨恨睨他一眼,再不说话。夫妻二人用过饭,屏退了下人,殷人离捧了一口热茶吸溜两口,方道:“那姓王的后生实在滑溜,他看清我再不敢动他,现下一字都不说。不若,午后将青竹接来?”殷夫人忙道:“不成,青竹同皇上之事早已远的没了踪影,何苦现下又翻出来?若妹夫日后知道,岂不是要打上门来?”殷人离想起他的那位妹夫,不由笑道:“他纵然打上来又能耐我如何?最多黑一阵脸而已。且现下衢州出城层层关卡,他纵然出城一路能到江宁,也得一年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