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他一着不慎被三哥捉拿,逃亡的这一年,周梁庸到底是凭本事升任文州总兵,还是又被三哥提拔,他虽不知其中详情,却不可等闲视之。他从殷大人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已下意识就认为是他三哥的手段。现下他趴在草丛里,从望远管里看到一里之外的军营里,兵卒们那几乎挑不出一丝错的军姿,他更觉着此行不易。无论周梁庸当年和现在都是三哥的人也好,或者这几年已将自己拨乱反正成了一名纯臣,于萧定晔来说,都不是好事。便说当初的纯臣殷大人,虽然说现下看起来已经倒向了他,可是他自己明白,殷大人现下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大晏,是出于是非黑白,而不全是为了他。此时天色晴朗,通往军营的管道上,没有一个人影。萧定晔等不到任何机会,开始匍匐倒退,打算等回了客栈,同猫儿商议过,再想旁的办法。在他已经匍匐退出了一大半时,远远来了两个人。两个人推着个小车,车上放着个极大极大的木桶。两人的装扮有些奇特,穿戴的不算严实,可面上一张大巾子,紧紧的包着脸,将口鼻都遮了进去。小风一阵阵的吹,便将那二人的一席话送进了萧定晔的耳中。“你用些力气好好推,我等已去的晚了,军爷们怕是要骂人。”“你在前头,你用力拉。早让你买个骡子拉车,不比人强?”“你尽说废话,若营里不拖欠工钱,老子能买不起骡子?”再无人说话。待那二人行到了萧定晔眼前时,后面的一个大汉忽然道:“哎哟哟,等一等,我去解个手。”停了手便要往草丛跑。前面的老汉骂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给老子回来!”那跑去解手的汉子此时哪里能顾上那许多,钻进草丛不说,还躲去了一棵树背后。在前头拉车的老汉气呼呼,却又不想耽搁了脚程,只得一人使了全力,继续艰难前行。待过了半刻,后面传来脚步声,前头拉车的老汉只觉着板车一轻,转头瞧见推车的汉子已经跟了上来,方扬声问道:“你小子再解手,就往车里拉。我们干的掏粪的活,你他娘的却是个败家的。”车后蒙着脸的萧定晔叫苦不迭。爬在草丛里千年等一回,等来了一辆夜香车。其实他原本早就该闻到气味。夜香车一出,谁与争锋。小风一吹,整条官道上都是淡淡气味。可他最开始的注意力全放在耳朵与眼睛上,等定住那钻了草丛腹泻的汉子,两个人换了衣裳,他方觉着有些蹊跷。至于蹊跷在何处,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作为一个已连续骑马八日、紧接着就投入到正事上、还未顾得上换衣裳的臭汉子来说,他也算不得多么干净芬芳。等到他包好面巾,冲出草丛,靠近了夜香车,瞧见车上的斑斑痕迹,再听前头的那老汉念及“掏粪”,他就恍然大悟。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有洁癖的宝宝。他迅速在车后面打了几个干呕。前面的老汉听到,幸灾乐祸笑道:“这行当不好干,你才干了三日,哪里能习惯。再过两个月才能成。”两人将夜香车一拉一推,渐渐靠近了军营。萧定晔的忍辱负重没有白费,这辆夜香车果然停到了军营门口。守门的兵卒将手一伸,前头的老汉的递出一块腰牌。兵卒便转向了车后的萧定晔。萧定晔登时一愣。倒霉,在外流浪一整年,忘了外人进出营里的规矩。他立刻将手探进袖袋,想要抓住一把飞镖时,却碰到了另外一堆物件。这是那倒霉的拉屎汉子原本揣在袖袋里的东西。萧定晔的手一划拉,手指触及木牌形状之物。心中登时长吁一口气,立刻掏出一块牌子,学着前头的老汉的模样哈腰递过去。兵卒看了看,又将腰牌还回,面无表情对着前头的老汉道:“今儿来晚了哟。”老汉忙忙讪笑道:“今儿家中小女满月,小的贪嘴多喝了两杯酒,耽搁了些时辰。”兵卒便不再多言,只摆摆手,老汉与萧定晔忙将夜香车一拉一推,缓缓进了军营。城防营位置固定,不同于在外作战、频繁变动驻地的大军,营房皆是房舍,并非帐篷。连兵蛋子所居的营舍,也是又宽又大的土坯房。萧定晔没有机会多看,便跟着夜香车到了一处逼仄处。那是一处旱厕的位置。营里兵蛋子们用旱厕,需要夜香夫掏坑厕。只有住在单独房舍里、四品以上的武将,才有恭桶用。老汉停下夜香车,从车上抽出两个木锹,递给萧定晔一把,催促道:“莫傻站着,快挖。”身先士卒,先往旱厕后面的坑道里挖了一铁锹。萧定晔登时想戳瞎自己的眼睛,毫不迟疑的又呕了两声。他觉着逃亡这一路,他真是人生百态都体验尽了。等他呕尽腹中酸水直起腰身,那老汉已挖干净了一个坑,嘲笑道:“就这活计,旁人争着抢着来,都没机会。若不是你老娘来求,老子才不会提拔你。”他忖了忖,心中含了些对小辈的关心,一边掏坑一边道:“你若受不住,等兵爷来带你去各长官房里收恭桶。”萧定晔“嗯”了一声,再不敢露什么行迹,只拿起木锹学着老汉的模样,闭着眼勉强掏了一个坑,将掏出来的臭泥倒进了板车上的大夜香桶里。过了几息,真的来了个捂着鼻子的兵卒,提着一桶清水,呼呼喝喝道:“谁去倒恭桶,跟老子走。”萧定晔便提着一个木桶跟着兵卒而去。第556章 王老五铁口直断(三更)待到了一排营房前,兵卒手持钥匙开了一间房门,向萧定晔努努下巴:“进去吧,手脚麻利些。”萧定晔忙哈一哈腰,提着木桶进了屋,极快的将屋内打量一回,瞧见墙上一套军服,并不是从二品官的穿戴。那乔大郎一年之前就是从二品的福将,如若不是周梁庸空降,占了二品总兵的位置,乔大郎现下已是整个军营的话事人。在这军营里,他除了乔大郎之外,还有一些早先的人脉,以及殷大人向他提及的“自己人”。可他已失踪了一年,他早先的人是否投靠他人,或者殷大人的人能否立即调动,他没有把握。可乔大郎必定是他这一头的。他当年就是为了保乔大郎不受三哥迫害,才将此人远派文州,于乔大郎有再造之恩。况且,乔大郎的妹子,现下还与萧定晔有亲。不管从哪方面,在他同乔家未退亲之前,他都对乔大郎很笃定。他从墙上的武将军服辨出此屋并非乔大郎居住,立刻往地上四顾,在墙角瞧见了恭桶,忙忙上前,打开盖子,提着恭桶闭着眼,将污物往木桶里一倒,一股恶臭迎面扑来。他再一次像怀胎三月的妇人,扶着墙便干呕出声。在门外守着的兵卒听到他的动静,被引得也跟着干呕几声,捂着鼻子骂道:“不提出来倒,竟敢在屋里倒,不想活了?”萧定晔这才知道,自己的操作是错的。他忙忙一手提恭桶、一手提木桶出了房门,将恭桶倒干净,待瞧见放在兵卒身畔的一桶清水时,迅速发挥了自己在设计兵器时的思维,试探性的提起水桶,往恭桶里倒进一些水涮一涮,将脏水倒进积攒了污物的恭桶里。再凭着他往日用恭桶的印象,转头瞧见每处营房墙根处都残留着一堆草木灰,便捧着草木灰撒进恭桶,最后盖上盖子。那兵卒此时方骂了一句:“你他娘的慢手慢脚,竟是个大爷。送进去吧,再慢些,这活计你也别干了。”萧定晔忙忙哈一哈腰,提着恭桶送了进去。如此,他在兵卒的监视下,每到一间房里,快速判断过房里居住之人不是乔大郎,便忍着恶心处理干净恭桶。其间积攒污物的木桶满了,或是洗涮恭桶的清水没了,他又忙忙提着桶跑回去倒桶或换清水。如此来回数趟,仿佛永远没有头,他心中叫苦不堪。待到了最后一排营房,他如常进去取恭桶,此时却来了另一个兵卒,穿着个满是油污的大褂,仿佛是伙房营的厨子,同小兵在房门前说着闲话。但听那厨子道:“明儿能休沐一日,你若进城,替我买二斤辣椒面。今儿做饭我不小心弄撒了一罐,被上官骂了个狗吃屎,却要我赔上,真真是晦气。哪个厨子不糟蹋粮食,忙起来,谁管的上那许多。”兵卒便道:“明儿上午我要站哨岗,午时后才进城。你可等得?”厨子忙道:“等得等得。”又羡慕道:“还是你们好,每月还能进城乐呵一回。我们伙房营的兄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得耗在锅灶旁。”兵卒便“切”了一声:“好什么好,原先还好些,自从……”他竖起一根手指往天上一指,压低声道:“上头换了人,每三日一回的集训,能将我等累死。你们伙房营却只需要做好饭就成。你羡慕我们,我们还羡慕你们。”萧定晔竖起耳朵,一边不动声色的听着,一边快手快脚将恭桶提出营房打整干净送进去,又换下一个营房。那小兵和厨子的唠嗑便也跟着继续。待到了新的营房里,萧定晔极快打量一番,虽未在房里瞧见多余的军服,可墙上挂着的军帽,分明是从二品的武将装束。他极快往桌案上一瞟,桌案上只放着文房四宝,再加一本合着的兵书,看不出多余的信息。他提着恭桶出来慢吞吞洗涮,便听厨子同小兵捂着鼻子继续聊到:“看看乔大人的房间,多么干净整洁。他连亲兵都不用,全是自己收拾。再看看旁的猪窝……人和人不能比啊!”萧定晔心一跳,更加注意去听,手中动作也不由的放缓。但听小兵回道:“乔大人不但爱干净,私德也极好。他在营中数年,从未听说过在城里有相好。据闻他有一门亲事在京城,就等着他回京成亲……”萧定晔的心咚咚作响,转瞬间已想好了计划,将手上恭桶冲洗干净,送回房时,却抚着桌案不停干呕。外间两人听见,心中膈应的也起了酸水,又后退了几步,离营房渐远。萧定晔手上动作不停,立刻从袖袋中掏出他的半块紫玉,指甲用力划拉开指腹,瞬间便将血挤上紫玉端头,极快用指腹抹匀,往桌上纸张一按,半个浅浅的麒麟身子、连同一些花纹,便印在了纸上。他极快的拿起笔,在图案边上写上几个字。客归酒楼。这是他所住客栈边上紧挨的一家酒楼名字。他还想继续写,外间兵卒已大声喊道:“你他娘的成了没?老子没有时间陪着你干耗。”萧定晔忙忙撂下笔,再干呕一声,出了营房。如此再过了一刻钟,方清理完所有的恭桶,回去寻了挖旱厕的老汉。……萧定晔带着一身酸爽之气回了客栈时,猫儿已向伙计点好了饭菜。伙计将将送来食盒不久,萧定晔便冲了进来。猫儿掀开食盒盖子的手一顿,狐疑道:“我没点臭豆腐啊!”萧定晔此时已脱去了外裳,直着嗓子喊:“快喊热水,沐浴的热水,三大桶!快,快!”他催促热水的模样,仿佛跳上沙滩的脱水的鱼,鱼嘴拼命的一张一合,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猫儿此时终于发现,他回来时穿的衣裳同离开时不一样,他回来时携带的气味同离开时,更不一样。她“咚”的一声关掩了食盒盖子,直着嗓子喊伙计,再不愿迈进客房一步。待伙计前来,收了赏银,带着“快准备沐浴热水”的叮嘱离开后,她方捂着鼻子向门里探进个脑袋,将他上下打量一回,探问道:“你掉进了粪坑?”萧定晔连嘴都不愿意张,唯恐一张嘴,身上携带的臭气便要进入他的口腔里。直到他泡过了第三道水,他方顶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长吁一口气:“为夫今日,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算是遭了大罪……”客房里,纵然猫儿对萧定晔怀着情恨,待他说完他的遭遇,她也不由险些要笑出来,心中觉得十分舒爽。天下逛青楼的风流男子,都该裹一身屎,损一损风流相。萧定晔苦着脸穿了衣裳,爬上床榻,垂首瞧见地上还有一堆衣裳,忙忙直着嗓子喊:“丢出去,快丢,老子一眼都不想多瞧!”猫儿忍着笑从地上堆放的衣裳里翻出外裳,将袖袋中的物件搜个干净,放抱着脏衣丢去了门口。到了夜里或者明儿早上,自然有客栈的伙计收走。她净过手,从食盒中拿出已温凉的饭食,摆在小几上,同萧定晔道:“先用饭再说。”萧定晔看着眼前的饭食,想到哪怕吃的山珍海味,在体内循环一日,最后都会成为……他又是一阵干呕,忙忙摆手:“拿走拿走……呕……”一直到夜里三更,他终于回了些魂,低声同猫儿商议:“明日城防大营放月假,官兵必定要进城。我虽只留了半块紫玉印章,可只要乔大郎看见,他必定能认出。”猫儿问道:“明日我们便去对面酒楼等他?如何等?酒楼里人多,他万一看漏,两厢里岔了道,你怕是又要进营里掏一回粪。”萧定晔立刻闭了嘴,待忍过心头上涌的酸水,方道:“我若是装扮成公子哥儿的模样,招来乔大郎的同时,怕是也将府衙的官差招了来。还是要伪装成醒目的小人物……”***辰时的客归酒楼生意冷清。还未到用饭之时,上头的雅间自不必说,下头的大堂里,二三十方桌,只坐了六七人。这六七人也并不是真的用饭,只喊了温酒和花生米等下酒菜,说些闲话混时间。靠窗的四方桌边,围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一把子白须,看着有六旬,是个睁眼的瞎子。少的有十八九,是个清秀青年,做小厮装扮。两人靠着的窗户边上,搭着个竖旗,旗布有些宽,已探出到街面。凡是往来之人,皆能瞧见旗上铁画银钩的六个大字。王五铁口直断。扮成小厮的猫儿见萧定晔一只手在桌面上摸索,便就茶杯塞进他手中,大声道:“师父,慢慢喝,小心烫。”装扮成师父的萧定晔立刻训斥:“老子堂堂半仙儿,若连个茶冷茶烫都算不出,还如何在江湖上混?!”师徒两的对话听得场上几人一笑,转头看这二人的衣着,便知这“王五”这些年在江湖上怕是没赚多少银子。众人看过热闹,酒楼又重回清静。猫儿坐在萧定晔对面,手中无意识的攥着自己的这杯茶,心中想着调令和诡道门弟子身陷铁矿之事。“瞎子”萧定晔望着猫儿,不由探出手,覆上她的手背,低声道:“你可是有心事?”她摇摇头,低声问道:“若前去铁矿,可否带着我?”他断然拒绝:“不成,去铁矿半途,势必与巴蜀的兵力有一场恶战,你不可涉险。”她嗤笑一声:“未必你特意带我来文州,就是为了防止我出墙?你莫非觉着,文州没有俊俏男子?”过往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再也不想说下去,只冷冷道:“师父歇着,徒儿外面站一站。”文州地处西南,春日比江宁要暖和一些。清晨的日头斜斜打下来,照的街面暖烘烘。猫儿蹲在檐下,手里捡了个木棍随便划拉,留心打量着街面上的行人。酒楼对面就是她同萧定晔所下榻的客栈,远远里来了一主几仆,主子穿的不甚如何,骑着一头老骡子,奴才穿的更寒酸,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口袋里没有银子的主子是如何养的起好几个奴才。那一行人快到了近前,主子停骡不走,一个奴才回转头同主子说了句什么,便几步窜进了客栈。再过了半晌,那奴才又从客栈里跑出来,回到主子身畔,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什么。说到最后,抬手往客栈上面端头一指。猫儿倏地醒过神,那奴才所指的之处,正是她和萧定晔的房。她再往骑驴的那主子面上一瞧,登时看出了眼熟之处。此人正是昨日她在黑市里遇到的想买马的黑脸青年。昨日这青年装扮的还人模狗样,站在黑市上,像个出手阔绰的大爷。今日他除了衣着寒酸之外,上唇上还无端端多出两撇短髭,显然是在避人耳目。此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暗中打听她?那样一张脸,她越看越确定,绝对在什么地方见过,也绝对极久远,不是逃亡的这一年所见过的面孔。她只做了男儿装扮,同昨日没有大的区别,唯恐被认出来,悄无声息从檐下起身,缓缓进了酒楼。她再不敢坐去窗边,只向萧定晔使了个眼色,便顺着楼梯往楼上雅间而去。她本是想避上一避,谁知那伙计却大着嗓门喊道:“哎——你去何处?早间楼上雅间不开,到了饭点儿才开。你莫上去捣添乱——”伙计长期在吵嚷的酒楼,锻炼出了一副喇叭一般的大嗓门,只这般一喊,立时引得所有人看过来,便连街面上经过酒楼之人,都侧首相望。猫儿恨得牙痒痒,抬手遮掩住面容,正要寻个板凳丢过去,萧定晔立时站起身,指着伙计道:“你……你有血光之灾!”酒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萧定晔身上。伙计一愣,只觉得周身晦气,上前将肩上的巾子往桌上一甩,愤愤道:“你这神棍莫信口开河,我循规蹈矩,怎会有血光之灾?”萧定晔双目无神,掐着指尖算了半晌,道:“老朽不收你银子,免费替你算一回。今日,你若说话超过一百句,便会有血光之灾。你小儿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伙计愤愤然:“老子不信!”萧定晔阴惨惨道:“一句……”伙计被半仙引去了注意力,早已忘记通往雅间的楼梯上还有一个人。待他同萧定晔气喘吁吁理论完,已浪费了四十几句话。再回转头时,猫儿早已躲进了楼上雅间。------题外话------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见。第557章 守株待兔(一更)客栈外街面上,萧四顺着酒楼里传来的呼喝声,目光落在了酒楼平街窗户上斜探出的布招牌上。耷拉的布招垂垂叠叠,最后落在萧老四的眼中,便只剩下了“王……铁……断”三个字。他只随意瞥过一眼,又转了脑袋,微微仰首,便将目光定在了客栈三楼端头的客房窗户上。一个属下低声问道:“主子,那房里的小子暂且不知去了何处,我等可要在此等一等?”萧四摇摇头,心里又思忖一回。昨日在黑市里看到的那俊秀小子,他太过眼熟。可细想一想,却不知在何处见过那。他可从不进小倌馆的,也不迷恋戏子。可身为皇子,成长了这么些年,即便是他那只知吃喝等死的大哥也明白一个道理:看起来的凑巧一定不是凑巧。他面前成日里数百数千的人走过,能记得一张脸,就说明与此人曾经打过交道,且不止是说过一句话如此简单。若在平日里遇见熟面孔也就罢了,可偏偏是文州。他花了几乎一年的时间寻他五弟,遍寻不着。最后另辟蹊径,从牵制三哥的角度入手,顺着来源不详的兵器这条线入手寻找铁矿,一路寻到了文州。无论如何,在文州不能出岔子。只要他捏住了三哥的七寸,三哥就要分神处理铁矿之事。三哥的爪牙往铁矿调动,五弟在民间就会更安全。皇家无亲情,他一共六个兄弟,也就与年纪相当的五弟感情好。那小崽子虽经常寻他敲银两,且每次狮子大开口就是一万两。可凭良心讲,他这个弟弟对他好的时候也是极好的——虽然算下来,五弟依然欠着他两万两足足有三年未还。所以,他都得竭力保住五弟的命。人活着,就有希望还他的钱。他忖了忖,低声对属下道:“先在四周寻一寻。”转头一瞧,便下了骡子,进了酒楼,径自顺着楼梯要往雅间而去。伙计忙跟上去,先看了一回他的衣着,毫不客气道:“楼上雅间未开,客官要愿意,就坐大堂。”萧四眼睛未抬,跟在他身畔的一名属下已将一锭银子送到伙计眼前。伙计喜得“哎哟”一声,亲自带路,腿脚伶俐上了雅间。待伙计重新回到大堂,遥遥对着窗边方桌边的萧定晔努努下巴:“老子已经说了八十句话,今天就要看看你这半仙,到底是不是老骗子!”萧定晔冷冷瞟他一眼,缓缓转头,目光久久的留在了通往楼上雅间的木梯上。猫儿到底上楼去做何事?历来她有何主意,定然都会提前向他知会。方才定然是紧急万分,她才没有时间说话,便藏了上去。他知道她机灵,小事其实用不着他操心。可心中的担忧还是有的。尤其此前她才不冷不热的用语言刺了他。她说他带她来文州,是因为怕她出墙。“出墙”这个词,最近半个月,她直接或间接提及的次数不是一回两回。譬如此前在江宁,她要出府,会刻意向他说一声,潜台词便是:亲自给你大爷报备一回,姑乃乃外出是行正经事,并不是去寻汉子找快乐。在猫儿醉酒病晕的那三日,以及之后的这些日子,他时时会反省一回自己。他将她拘的,确实有些太过严。他的她的没有把握,也确实没有消退。他本身遇到的女子有限,可他有眼睛,他能看他父皇的后宫。那些妃嫔们没有人整天忙其他的事,所有的心思都系在父皇身上。穿衣、上妆、吃食。行路、练舞、学琴。全都在琢磨父皇的喜好。包括官宦人家的内宅,实则也同后宫大差不差。后来到了江宁,住进了殷宅。殷夫人同殷大人的相处,倒是令他开了眼界。白日里殷夫人外出忙铺子里的事,常常是殷大人下衙之后去永芳楼亲自将殷夫人接回。这种日常,同萧定晔与猫儿此前在宫里的相处,其实一样。但也有不一样的。譬如殷夫人会亲自外出,与合作买卖的商家饮酒用饭,而饭桌上多数都是男子。殷大人清楚的很,却没有任何计较。萧定晔简直像是看稀奇,心想殷大人如何忍的下。后来他和猫儿因为克塔努闹了一场大的,他曾私下里拿殷夫人的事去问过殷大人。殷大人仿佛看智障一般看着他:“下官与夫人成亲二十余载,她是个什么人品,若下官未看清,就不会娶她。她平日操执买卖已够辛苦,下官若再猜忌她,不是伤她的心?”萧定晔此生第一回 ,从一个男子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虽说算不上振聋发聩,可却给了他另外一根准绳,让他也尝试着用这新的绳子去度量一回他和猫儿的相处。殷夫人的人品,殷大人相信。猫儿的人品……她为他出生入死多少回,吃了多少回苦……人品没得说。可是……殷夫人身边可有其他男子出现过?他当然没有傻到去向殷大人打听这些旁人家的私事。可度量到猫儿身上,此前的柳太医且不论,后来的王三、还有克塔努、甚至还有凤翼族族规里为圣女留着的数十位圣夫人选,他也真的没有办法一笑了之。他拿殷氏夫妻相处的方式往他和猫儿身上套,虽然不是完全合适,可殷大人的最后的那句话,他是听明白的。“她平日操执买卖已够辛苦,下官若再猜忌她,不是伤她的心?”萧定晔用着这句话来对照自己,便觉着自己确实伤了猫儿的心。她将一颗真心掏给他看,他却总担心这心里放着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他在同猫儿的爱情路上跌跌撞撞走了六年,周围没有人能给他任何参考,全靠他自己摸爬滚打。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摸透,相爱的两个人到底应该如何相处。除了床榻上的那些欢愉,除了为了一件事共同努力,除了互相说心事……减去这些时间,余下的时间应该如何呢?他想将她时时刻刻栓在他眼皮子底下,到底是对是错?他反省了自身,觉得自己怕是真的有些小人行径。然而他的反省,并不能缓解他和猫儿之间的微妙处境。有时候她就像忘了两个人发生的不愉快,也同他说说笑笑,打消了他的隐忧。有时候她又能沉默半日,与他没有多的一句话,引得他提心吊胆。就像方才,她提出想跟着他一起去铁矿,被他一口回绝。按他对她的了解,以往的她定然会不管外界的目光,一屁墩坐在他膝上,勾着他颈子同他起腻,一直到他忍不住妥协,她才会得意的离开。然而今日,他匍一拒绝,她便出言讽刺他带她来江宁,是担心她出墙。接着便站去了酒楼外间。他和她之间的隔阂,以一种他看不到、摸不到、却能感受的到的方式,日日滋生。此时他装成瞎了眼的半仙坐在大堂,目光一动不动的投射向窗外。窗外的路人携儿带女一一闪过,他心中有些担心猫儿,将将要抖抖索索的起身往楼梯而去,窗外便行过来一队小兵。护城大营的休沐官兵们,终于进城了。**楼上雅间,坐在窗前的萧老四手持茶杯,目光偶尔落在对面的客栈上,此时的心思已从昨日偶遇的俊俏小青年身上,转去了铁矿的事情上。雅间门外的走廊上,猫儿随手捡了个笤帚,一边装作扫地,一边看向唯一一间投入营业的雅间门。门口驻守着两个大汉,目不斜视、威风凛凛,守着雅间里衣着寒酸的主子。猫儿识得的衣着寒酸、派头却不小的人里,只有一个败家“王员外”。就是因为当初她同那位员外及明珠三人,踏上了去往衢州的船舱,后来王员外看上了明珠,她却因为一场亲事,被迫开始了逃亡路。说起来她同那王员外只有数面之缘,现下早已忘记面容,可王员外的气质她还是有印象的。断断比不上雅间里那位乔装的短髭黑脸公子。她一边扫地一边缓缓靠近雅间门,企图在两个门神的注视下堂而皇之的听几句墙角,探一探这一行人究竟是为她而来,还是为萧定晔而来。然而她将将靠近,一个汉子便出声叱道:“走远些。”她只得垂着脑袋哈了哈腰,略略远离了几步。只一思忖,她便丢开了笤帚顺着楼梯去了大堂。萧定晔依然装成个瞎眼神棍坐在原处,双目定在了大街上,企图从人群中搜寻熟悉的身影。她急急坐过去,提着茶壶往茶杯中添满茶,借着为师父喂水的空档,低声道:“文州城里,好像有人跟踪我。”萧定晔倏地回转头,目光虽还盯着虚空,神经却已紧绷。他低声道:“可是方才上了雅间的那一伙人?”猫儿点点头:“昨日……”她顿了顿,含糊道:“昨日我在外间闲逛时,遇到了那一伙人。领头的二十来岁,我瞧着他眼熟,他竟然也瞧着我眼熟。今日他就来了酒楼,现下正在楼上雅间,监视的就是对面你我的房间。”萧定晔立刻道:“你细想,此前在何处遇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