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嫩的声音回荡在四周。萧定晔用过晌午饭,站在园子里随意赏花,听闻隔壁传来的背书声,心中一阵惊奇。娃儿会《论语》不是稀奇事,可他已经算是个聪明的主儿,三四岁上开蒙,先生教的也是《弟子规》、《三字经》。能这般流利的背《论语》,那娃儿得是多聪明啊。他不由便想起此前从院外回来时,隔壁的小胖墩在他身前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的模样。满眼的舍不得,实在令人心疼。他不禁叹口气。时局动荡,此前四年的战争中,多少孩童没了父母双亲。这一双小娃的阿爹,说不定便是因为这一场人祸而没了性命。他转身问着候在身畔的管家:“隔壁的邻人,可有蹊跷?”管家忙忙道:“属下买这座宅子之前,已将这整条街的邻人全都打探过,皆是普通的小老百姓,没有可疑。隔壁这一家,女主子姓吴,家中干着倒腾干花瓣的营生,拉了一帮坎坦小子开了个作坊,买卖不好不坏,将将够糊口。”萧定晔点点头,再不多言。------题外话------一转眼,2020年啦,祝大家新的一年开门大吉,么么哒第574章 犬子无状(一更)渐渐暮色四合,院中掌了灯,将这异域风情的宅子照的更加魔幻。隔壁的背书声早已停止,院外时大时小的传来大晏话混杂着坎坦语的喁喁人声。夜风吹来,萧定晔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着眼前陌生景致,心中瞬间被寂寥充斥。过去四年,无论他在沙场砍杀,还是在大帐歇息,这样的心绪总是萦绕在他周围。他的部下说他是孤家寡人,曾经十分踊跃的为他介绍过女子,想替他凑成战地鸳鸯,寥解寂寞。他明白部下的好意,也明白自己已经是二十八的人,要面对现实。他尝试过,想从那些被送来的女子里,寻出个不说特别合乎心意,只要能凑合的就成。后来他发现,错过了一腔热血的年岁,想要寻个能让他凑合的姑娘也不容易。有一回他刻意饮醉酒,然后走向床榻。床榻里的被褥下,躺着个早已放进去的姑娘。他相信那姑娘一定是热乎乎的,活色生香的。然而他即便饮醉了酒,也没让自己凑合成功。于是他明白,这不是想要凑合便能凑合的问题。月老不照拂他的时候,勉强无用。宫里他的祖母和母后为他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曾做主为他订下了数门亲事,最后又因他奔赴沙场无法按时回宫成亲,不得已将太子妃转成了公主,并且还要为公主指婚,再从母后和祖母的私库中拨出一笔银子当嫁妆,将公主风光大嫁。及至后来,京城官宦家中已经有了一项不成文的潜规则。哪个女子未来想让夫家高看,就先想着法子同五皇子订一回亲,再顺利转成公主,由皇太后或皇后出面指婚,还能捞一笔不菲的嫁妆。当皇家多了几十个公主的时候,皇太后和皇后的私库也被掏的干干净净。两位长辈终于认了命,停止了折腾,将当今太子的姻缘交给了老天。晚风徐徐中,随喜望着自家的主子,心中叹了口气。作为一个太监,他或许不懂情。然而他依然致力于为主子找乐子的事情上。譬如那些将士为自家主子推荐女子,这其中便有随喜添砖加瓦的功劳。这可真的成了皇上不急、太监急。此时他哈腰上前,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做着建议:“今日正好是花云节的第一日,街上热闹,殿下不若外出散散步?”届时各家各户的闺女都出来,万一有个同殿下对上眼的,有一回露水姻缘,能短暂的令自家主子开心,也算是善事一桩。萧定晔面上并没有动心的样子。随喜继续添柴:“喀什图大晏人种和坎坦人种杂居,风俗偏向坎坦。殿下外出多看看,也算是对坎坦的提前了解。待大伙儿到了坎坦,也能早早适应。”萧定晔终于被打动。***神话中说,花云娘娘在花信之年飞升成仙,然因在成神之前未能品尝过人间情爱,故而引为憾事。因此,花云节从一开始为花云娘娘庆生的本意,转成了男女择亲的盛会。相传这一日,花云娘娘都会悄悄下凡,混迹在女子中,成为这庞大择婿队伍中的一员。为了避免被人认出,花云娘娘会戴着面具。花云节延续至今,已乱了最初的规矩,凡是参加花云节的男男女女,甚至于男女老少,都会戴一个面具。夜风徐徐,花云节的喀什图,街面上熙熙攘攘。萧定晔出来时骑着老黑,然而只行了一阵阵,便不能顺利前行,只得下了马,牵着老黑缓缓前行。街上香风冉冉,是有坎坦血统的人身上戴着香囊遮掩体臭的气味。萧定晔入乡随俗,从街边买了一个面具,又买了一串香囊挂在身上,继续前行。出来的并非他一人,他的暗卫、近侍们都在附近。然而出于不愿坏了主子姻缘的心理,都离主子极远。萧定晔牵着老黑行了一阵,待快到一处岔路时,老黑不知怎地发了疯,一声嘶鸣之后,摇头摆尾挣脱缰绳,不回头的从岔路上奔去。他连忙去追,老黑却拿出它在战场上的劲头,四蹄轮换的仿似要飞起来。萧定晔使出毕生轻功,竟然要追不上它,只勉强能盯着它的身影不跟丢。及至这条岔路到了尽头,老黑往新的路上一拐,没了影子。待他忙忙追上去,刚刚跟着一拐,却见老黑停在了不远处的一间铺子门口,神情依然如方才一般焦躁,却忍着再不疯跑。它的两条腿分别被两个戴着面具、衣着鲜艳的总角小胖墩紧紧抱着,其中一个不停的蹬着腿想要爬上去,口中还在说:“不许拉屎,乖乖站着,我来骑骑。”戴着面具说话,人的声音立刻失了真,连孩童的清脆声都全然转成了瓮声瓮气。在两个孩童的身畔,站着个不太高的小姑娘,只看个头,最多十二三。那个姑娘也戴着面具,正急着喊:“大王、小王,快松开马,你们阿娘出来,要生气!”她想要靠近,黑马瞧见外人来,却立刻抬了后腿,敌意甚浓。小姑娘不敢近前,只着急的喊道:“大王、小王,你们怎地不听话?可是还想在扑进马粪里?”萧定晔忙忙上前牵过老黑,拱手瓮声瓮气道:“老马失当,抱歉。”大王、小王认出了这黑马。自从今儿早上,这一匹黑马跟着马队经过自家门前,他二人认出这马的精神头与旁的马全然不同,便将这独一无二的一头黑马记在了心中。他二人见眼前高大的面具男子似是识得老黑,登时联想出了一系列的人际关系。其中最大的一个提示是,眼前这男子的衣裳他们识得,从今晌午他们想要强认爹到现在,还没换过。顺着这些证据,双王立刻猜出来“认爹未遂”的萧定晔。两个人心中还怀着被强硬拒绝的怨念,大王登时拉着小王后退两步,同她道:“不要他,我们不要他。”小王跟着点点头:“我们就快有阿爹,不要他。”萧定晔见两个娃儿认出了他,心下叹了口气,想要为自己找补一丢丢,又觉着自己莫名其妙。萍水相逢的两个小童,他实则没有什么要找补的必要。他牵着老黑就要走,双王却又冲出来捣乱,抱着老黑的腿不让走。他被折腾的无法,忙忙打了个唿哨。从人群中钻出来个随喜并另一个暗卫。萧定晔打个手势,随喜忙忙上前牵住老黑的缰绳。萧定晔趁机弯腰将双王抱在怀中。如此一打岔,随喜同另一个暗卫使出吃乃的力气,终于将老黑拽走。吴妙妙从路边的铺子为两个崽儿称了点心出来时,瞧见的便是二人被一个高大汉子抱在怀中的情景。这二人算起来没有忘记他们阿娘的谆谆教诲。两人别开脑袋,没有同陌生人说话。然而两人虽然不说话,可紧紧搂着陌生人颈子的样子,暴露了他们没将吴妙妙的话放在心里的真相。吴妙妙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意识到她戴了面具,两个崽子看不到她面上的狰狞,她立时出声:“下来,你们两个多胖你们不知道?怎么能让旁人受累呢?”小小面具下,两个崽子仿佛没有什么反应。各自皆是一黑一褐的两双眼眸,略略带了些倔强的冷漠和看清了现实的软弱。妙妙斥过后,立刻将点心交给翠玉,站去面具男子面前,极快的行了个礼,道:“犬子无状,打扰了公子。”她的声音瓮声瓮气,却含着慈母的一点回护,并不似萧定晔想象中的凶狠。他微微颔首,便见眼前的妇人已向他探出了手臂,仿佛也要同两个娃儿一般勾上他的颈子……他倏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旁人是要抱旁人的娃儿。他为自己的下意识有些羞赧——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搂过女人了。他身子一欠,双王便被吴妙妙抱了回去。两个崽子将脑袋埋进他们阿娘的怀中一动不动,显得有些脆弱。妙妙看的不忍心,便柔着声音安慰:“怎地了?今日说好出来选阿爹,怎地就不开心了?阿娘方才买了你们最喜欢的白梨酥,可想吃?”两个崽子略略振奋了精神,将脑袋抬起来。妙妙便想腾出一只手去拿翠玉手中的点心,然而两个胖墩已不算轻,她想挣扎着再腾出手,左右重量不平衡,脚下一踉跄,便往一旁歪去。萧定晔下意识的抬手一扶,便搂住了吴妙妙的腰。------题外话------今天两更第575章 思奈是蛇(二更)腰身纤细,柔软。萧定晔一怔,一股久远的心绪在他心头滋生,又说不清挂在心头的到底是什么。转瞬间吴妙妙已站稳了身子,扣在面上的面具歪了半截,露出些光洁的额头和一只眼睛。她脑袋略略一歪,那面具又被戴正,将整个面容遮的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珠,在街面上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他不由低声问道:“夫人可需帮忙?”未等妙妙回话,他已探出手,将离他最近的小王接了过去。小王被搂在萧定晔宽阔的胸怀中,内心一时有些怔忪,不知是该挣扎,还是该享受。她的小小手臂自然而然搂上萧定晔的颈子,正正面向他,目光穿过面具的眼孔望着他,不带什么情绪。他不由抬手掀起她的面具,却见面具下的表情和他以为的完全不同。小王唇角勾起,带着些没有维护住尊严的羞惭,双目炯炯望着他。原本没有情绪的双眸,因为摘了面具,有了其他表情的配合,也染上些笑意。萧定晔不由跟着一笑。他也戴了面具,遮住了面容,可那笑意却直达眼底。小小孩童立刻感受到他的愉悦,一骨碌转回身,清清楚楚的同她阿娘说:“阿娘,要这个阿爹!”大王原本对萧定晔还怀着些忿然,此时见小王竟然轻易倒戈,他思索了一息,便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阿娘,我是第一个,是我先看上阿爹。”大王无端端开启了争功劳的战争,小王不甘示弱,立刻道:“是我,我先!”大王:“我先!”小王:“我先!”“我先!”“我先!”这么一个小小路口,瞬间被娃儿的声音充斥的满满。妙妙面脸通红,险些丢开娃儿跑开。好在有面具挽尊,她一把将大王交给翠玉,又从萧定晔怀中接回小王,急急同萧定晔道:“实在抱歉,两个娃儿太淘气。”不等萧定晔回话,便带着娃儿疾步而去。萧定晔望着渐渐隐进了人群中的母子,静静站了半晌,方调转身子,往相反的方向踱了开去。一个路边吃食摊上,母子三人,并一个旁观看戏的翠玉,占据了一整个小方桌。吴妙妙很生气。她的手指数次在大王和小王额上点过,冷着声问道:“吴思奈、吴乐文,你们知道何为尊严吗?”两个崽子笑嘻嘻的望着他们阿娘,没有被母老虎的声势所震慑。吴妙妙一拍桌子:“严肃一些,老娘在教训你们!”崽子们继续笑嘻嘻。吴妙妙呵斥了半晌,方发觉是她面上的面具带累了她的训子效果。她一把将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母老虎的脸,双王果然各打了个冷战,纷纷垂下脑袋,再不敢同她儿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腔怒火压下,放软了声音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两个想要个阿爹的想法,阿娘十分清楚。可这般不讲究策略、强取豪夺式的法子,不但不能为你们争取来阿爹,反而要弄巧成拙。”她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情形,两个崽子连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一叠声的要认人当阿爹,显然是认识那人。她忙问道:“你们在何处见过方才的汉子?交情竟然已经深到了想认人当阿爹的地步?”她转头问翠玉:“阿妹可识得方才那人?”翠玉摇摇头,对双王如何扩展出了新的人际关系也十分新奇。妙妙回望两个崽子,继续冷着脸道:“说,你们如何识得他?他是好人是坏人,你们可分的清楚?”两个娃儿内心很委屈。说要带人出来挑阿爹,人家挑中了人,你又不认账,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双王的委屈很明显,妙妙不由软了心肠,又耐着性子开始解释:“阿娘带你们出来挑阿爹,是事先已经有了备选的伯伯们。阿娘对这些伯伯知根知底,知道他们不是坏人。阿娘想让你们从那些伯伯里选人,而不是在大街上随意选。”大王内心憋着一口气,道:“他会打鸟窝!”小王:“他能飞的像树那么高!”大王:“他银子有天那么大!”小王:“他能将地踩碎!”妙妙的怒火重新燃起,“啪”的一把拍的方桌抖动,面目狰狞道:“还在死犟!还不知错!还一厢情愿!”双王眸中立时闪了泪花,瘪着嘴不说话。此时小摊的掌柜一声喊:“红豆汤四碗!”翠玉忙忙起身去端汤。这小摊上没有盘子,翠玉一人端四碗不容易,妙妙便站起身,同双王道:“你们还小,可正是还小,阿娘才要教你们道理。想一想阿娘反反复复告诉你们不可同陌生人说话的事情,再想一想你们都做到了多少。”妙妙前去帮着翠玉端红豆汤,两个小崽子垂泪坐在椅上,小小脑袋瓜半点想不通今日的道理。小王抽了抽鼻子,哽咽道:“阿娘不好,我们去寻阿爹。”大王立刻响应,从高椅上出溜一声溜下来,又歪歪斜斜将小王抱下椅子,两个人手牵手,迈着小短腿,极快的隐没进了人来人往的街面上。能当阿爹的人去了何处,两个崽子并不清楚。可阿爹住在哪里,他们却知道。两个小人儿原本最能记路,可却都是小矮子,被从身畔经过的数人遮挡了视线,转上三两个圈,脑袋里便失去了对方向的判断,不由顺着人群迷迷糊糊往前。待经过一个路口,再经过一个路口,再再经过一个路口,慢慢到了偏僻处时,身畔忽的伸出两只捏着巾子的手。那手极快的将巾子往两个娃儿嘴上一掩,一股异香袭来,娃儿们只略略蹬了蹬腿,便软了身子,没了知觉。两个戴着面具的汉子将娃儿往怀里一抱,重新隐没进了人群……*萧定晔这一夜,睡的不算好。自从他上了战场杀敌,他几乎没有安睡过。这一夜隔壁吵吵嚷嚷的动静,总让他以为又回到了战场。他反反复复的做着一系列的梦。梦到忽然有敌人来袭营,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手里能用的兵少,立刻下令撤退。当所有人簇拥着他逃命时,身后被敌军占据了的营帐处,传来接连不息的娃儿哭叫声。那声音清清楚楚在他耳边回荡。他们叫的是“阿爹”。他已骑上了马背,却被这声音勾的不能打马前行。他心里明白他不是什么阿爹。他都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媳妇儿,哪里有什么娃儿。然而不知为何,他听到那样的声音,就无法离去,终究一打马,挥着剑重返营中。不远处果然有两个小豆丁手牵手,背对着他而站,哭的正伤心。迎面数道箭矢仿似流星袭来,他挥剑挡开,从前行不止的马背上弯下腰,一把捞起两个娃儿,立刻打马回撤,怀中的两个娃儿却当即没了声响。他一边驭马一边低头去瞧,却见他怀中的两个娃儿胸膛前各刺进一杆利箭,鲜血已经染湿了整个衣襟。他的心忽然撕裂般痛,眼前景致却倏地换了模样。街面是喀什图的街面,街上的行人各个戴着面具,行止间含羞带臊的过着花云节。他也戴着面具穿梭在人群中,不知为何,怀中抱着一个娃儿。那个娃儿眉眼含笑,一只眼珠漆黑如三更的夜色,另一只眼珠却如晶莹的琥珀一般。他怔怔道:“大王,你怎地在这里?”娃儿指一指自己,口齿伶俐的道:“我不是大王,我是吴思奈。思奈就是蛇的意思,蛇就是巳蛇,巳蛇就是小龙。我阿娘叫我思奈,可阿爹你叫我阿巳啊!”他听着这个名字只有一成的熟悉,却有九成的陌生。他问道:“阿巳,你怎地在这里?”大王便瘪着嘴道:“我丢了,我被弄丢了。”他想着这却不成,凡是他见大王的时候,那小王都跟在大王身畔。这一对双生子秤不离砣,现下分开,另一个一定很着急。他忙忙抱着大王往四处寻去,终于瞧见前方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胖娃娃。胖娃娃便从这妇人的肩上露出颗小脑袋瓜,一只眼黑如深夜,一只眼彷如晶莹的琥珀,不是小王又会是谁。抱着小王的妇人腰肢纤细,在他身前轻轻摆动,晃的他眼晕。他心中记挂着小王,忙忙上前按住了妇人的肩。妇人住了步子,缓缓回转身,琥珀色的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没有戴面具的面上,满是泪水。他倏地惊醒。------题外话------吴思奈,吴乐文。思奈就是snake,大王已经自己把名字的含义说出来了,谁知道吴乐文什么意思?第576章 他不喜欢(一更)窗纸还黑着,天还未明。萧定晔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起身推开窗,站在窗前吹风。从他这个角度,隐隐可见隔壁的零星灯光。晚风送来隔壁的声响,一阵大一阵小,要去细听,却又听不真切。他站在窗前望着天上星空。皓月已有隐没的势头,周围撒着些星子,三三两两,无精打采。他原以为有月亮的地方就有长庚星,后来在各处征战,才知道在有些地方是看不到长庚星的。像是这喀什图,就没有。没有长庚星的陪伴,月亮依然是月亮,该升起的时候升起,该隐没的时候隐没。然而没有长庚星的陪伴,月亮终究显得孤寂了一些。他想着他真的该有个伴儿,生一对儿他自己的娃儿,也是胖墩墩,也是一对双生子,也聪明的能背《论语》,也能玩蛇、玩耗子……他有了自己的伴儿,有了自己的娃,就不会去眼馋旁人的伴儿,不会去眼馋旁人的娃。就不会做这样的梦,更不会梦到那个流泪的、陌生的面孔。真的很陌生,陌生到仿佛那是上一辈子才见过的人。即便在上一辈子,也可能只见过一面,可能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可能只是一个擦肩,一个回眸,不经意间闯进了他的视线,不会引起他半分的停顿。那段细腰也很陌生。他不喜欢女子的细腰。他只喜欢男人的粗腰。男人的腰身粗,代表他武艺高强,代表他能上阵杀敌,代表他能救下更多的大晏子民,代表他能收回大晏更多的山河。有些武将大腹便便,外人看着仿佛疏于锻炼,定然是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实则不然,他们看着不能打,可一上马,手持武器,便变了样,成了英雄。他能忍受女子有个大肚子,却不能忍受她们纤腰不盈一握,显得没有战斗力。他的那些属下都不明白他的心思。他不排斥女子,相反,他还很渴望。他旱了太久太久,他经常都想着身边有个人,能时时浇灌着他的旱地。然而他们给他寻来的都是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个娇滴滴,说话气若游丝,行走迈不开腿,腰细的仿佛随时都折断。他是个上马杀敌、下马止血的武将,他要这样的女子有何用!此时站在窗前,经过了方才那个梦,他却又想明白了。那样腰细的女子虽然看着对他没什么用,可大概、或许,她们能给他生出两个娃儿。不不,他觉着自己想岔了。那样细腰的女子,怎么可能生出像隔壁那样两个小胖墩。手脚仿佛藕节,两个脸蛋圆的让小嘴没了立足之地,那样嘟嘟的被夹在中间,看上去喜庆的仿佛年画上的小娃娃……不不,他觉着自己又想岔了。女子腰细也成。他隐约记得,隔壁那两个崽子的阿娘,仿佛腰就很细,还很软……他不由摩挲着他的手掌,仿佛那段纤腰还带着一些温热贴在他的掌心。那时的触碰短暂的只有眨眼间,却让他记到了现在。他觉得他可能真的该找个女人。他再继续旱下去,怕是看到随喜,也会觉得眉清目秀。在这个到达喀什图的第一个夜里,他因为一整日与隔壁的两个胖娃娃相见了三回,徒然生出了一股疲意。他累了,他过够了这刀剑风霜的日子,他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想要有娃儿让他举高高,想要夜里回家时有一盏灯为他而点亮,也想要晨起时能为一个人画眉。他画眉的手艺一直没有练好,然而即便是画的歪歪斜斜,那也是生活。可能会很平淡,却能让人心安。他想着,等去了坎坦擒拿了三哥,灭了三哥的阴谋,他就回宫。那时不管祖母或者母后为他订了哪一家的闺女,丑或者美,贤淑或者跳脱,腰粗或者腰细,他都成亲,自此将这件人生大事了了。外间天色渐明,日头东升。宅子里的下人窸窸窣窣起了身,开始新一日的活计。萧定晔夜里睡眠浅,近侍随喜便不在房里守夜。他打着哈欠过来,瞧见自家主子披着外裳站在窗前,心知主子夜里怕是又走了觉,忙忙上前道:“殿下可饮茶?”萧定晔摇摇头,问道:“隔壁人家怎地了?”闹腾了一整夜。随喜便唤了在宅子里巡夜的暗卫来问。暗卫恭敬站在院中,回禀道:“说是吴家的两个娃儿于昨夜走失,吴家寻了一整夜,也未寻回来。”萧定晔一怔,追问道:“可是那一对双生子?胖乎乎的那两个?”暗卫忙道:“没错,昨夜那吴夫人带着两个娃儿去街面上凑热闹,许是人多拥挤,挤丢了娃儿。”萧定晔眉头一蹙,道:“令管家过去问问,可需要我们帮把手?”那般惹人疼爱的两个娃儿……说实话,若不是他理智,他也想偷。暗卫忙忙去寻了管家,将萧定晔的意思传达到。管家便带了下人出了门,敲开隔壁门,同门房道:“听闻府上走失了两位小公子,现下可寻见了?”门房“哎”了一声,面上的皱纹一夜之间翻了几番,抹着老泪道:“还未寻见,我家两个小公子,喀什图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不长眼睛,抱走了娃儿……”管家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若需人手相助,随时发话。大家都是邻人,互相照应着是应该的。”门房表达了谢意,方道:“我家夫人寻子未归,小的替夫人多谢您。若您家中抽的出人手,劳烦您也帮着寻上一寻。”管家又说了两句同情话,方回了宅子里,将方才所知秉呈上去。萧定晔忖了忖眉,同随喜道:“除开采买物资之人,我们还有多少人手能撒出去?不论多少,全都去寻那两个娃儿。”他忖了忖,回屋展开白纸,回想着昨夜看到的那两个娃儿的穿着装扮,寥寥几笔便画出两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模样,递给随喜,交代道:“不要拘泥于成双成对的寻找,若是人牙子掳去,极可能将二人分开藏匿。”随喜忙忙接了画,召集了暗卫将事情交代出去。萧定晔洗漱过,原本想要拿出通往坎坦的图纸再看过,可心头一遍遍浮现昨夜他揭开小王的面具时,那小娃儿面上令他意外的笑意。含着些羞涩,还有孩童的真挚,仿似春风一般,令他已冷硬了四年的心柔软下来。他再也坐不住,起身牵了老黑出了宅子。午时过了不久,吴家人再一次从外归来,聚集在了内宅。吴妙妙进了门,往院里二十四个兄弟的怀中和身畔一瞧,脚下一个踉跄。她依然怀着些希望,极力的稳着语调,道:“可寻见了?”所有人都沉默的摇摇头。喀什图并不大,若步行,最多两个时辰就能将整个小城逛完。一家人寻了一整夜并一个早上,早已将喀什图所有的边边角角寻了六七回。便是一只耗子,但凡身上有些特殊痕迹,都能找出来,更何况是两个可爱的娃儿。吴妙妙看着神情颓然的二十几个兄弟,身子几个晃荡,一把扶住身畔的树身子,艰难问道:“那些废井口,可都寻过?”哈维摇摇头,低声道:“寻过,阿姐,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寻过。”吴妙妙只觉得身子一软,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直直晕厥了过去。翠玉一把搂住了妙妙,嚎啕大哭起来。片刻之后,妙妙悠悠醒转,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脆弱而又坚定的道:“报官!”时间缓慢的过去了两日,吴家的两个娃儿没有一丝讯息。随喜却送来了新的消息。他哈着腰站在萧定晔身畔,道:“前往坎坦所需的物资已采买齐全,殿下可要立即启程?”萧定晔不自觉的开始踱步。理智上来说,启程当然是越快越好。早一日到坎坦,早一日想法子打听三哥的踪迹,早一日完事。更何况,每让三哥多逍遥一日,大晏多少人家都会流离失所,又岂止事关娃儿。四年前,他原本拿了三哥的把柄,当时想着能斗倒三哥。那时确然斗倒了三哥,三哥在父皇、在朝臣面前声名狼藉。然而紧接着他三哥就狗急跳墙,掀起了一场长达四年的战争。能用四年就平息的战争,从体量上来说不是大战。然而无论怎样的战争,对子民都是消耗,都是伤痛。现下战事虽已结束了半年,然而所有人的伤痛却还未过去,在战争中遭受了损失的人家,遗留的伤痛一生都过不去。隔壁的那两个娃儿失了踪,虽然也十分可惜,可在战争中多少人家没了双亲,没了儿女,难道就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