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人没听说过春归是穆将军相好,眼前这红衣女子一番话简直打破了他们的美梦,再看春归的眼神里竟多了一丝哀怨。春归听她那样说,也有些意外。她还不确定这女子是谁,这女子便开始出口伤人了。她看了一眼红衣女子没做声,转身与阿婆说道:“阿婆,我要出去一下。”“去哪儿呀?”“去成衣铺取东西。”说完看了一眼红衣女子,推门出去了。春归想通她是谁了,昨晚青烟说清远公主艳冠群芳,她一双媚眼如丝,看人却凌厉异常,举手投足之间贵气浑然天成,她当得起艳冠群芳的美名,她与穆宴溪,当真绝配。春归不傻,自然能感觉到她来者不善。但春归没有与她斗的兴致,自己与穆宴溪毫无瓜葛,她对自己的恶意来得蹊跷。欧阳先生说不必与他人争口舌之快,清者自清。到了成衣铺,看到张士舟也在。张士舟见到春归,有几分不自在,想找辙离开。被春归抓住了衣袖:“干嘛去?”“回军营。”“你躲我?”“我躲你做什么?”“那你坐下我问你话。”春归拖过一把椅子,把张士舟按到椅子上,眼睛盯着他。张士舟被盯的十分不自在,脸转向青烟求救,青烟只当没看到,该干嘛干嘛。“今儿面馆来了一个女子,红衣裙,是谁?”“?”张士舟愣了愣:“谁?谁去你面馆了?”“你与我装傻充愣是吗?”“不是。你说清远公主去了你的面馆?”张士舟惊讶的是这个,春归与大将军的事,公主怎么会知道呢?除非公主在将军身旁安插了眼线。“她去你面馆都说什么了?”“她说她来的途中,听说穆宴溪有个相好名为春归,这个春归可是那个春归?”“.……………”“她是清远公主对吗?”张士舟点点头。“清远公主是皇上指婚给穆宴溪的对吗?”张士舟又点点头。春归也点点头:“你现在回去对穆宴溪说,他的夫人来到了面馆,散播谣言。问他管不管?”张士舟感觉到了春归脸上的杀气,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给公主请安了吗?”“她没说她是公主,我为何要请安?”“.………”春归其实心中是在气的,她想好了不再与穆宴溪有任何瓜葛,从蜀地向回走,一句多余的话没与他说。清远上门说那些话,多少有些冤枉了自己。她不怪清远,她怪的是穆宴溪,她与穆宴溪的事,只有那么几人知道,张士舟不是多嘴的人,青烟和薛郎中根本不认识公主,那就是穆宴溪自己招供了。春归气在这里。她对张士舟说:“劳烦你再跟你们将军说一声,她的夫人若是再上门欺辱人,我就背上行囊去京城告御状。”“.……..”告御状,可真有你的。张士舟在心里念了句。这春归简直是个奇女子,他以为她会说出什么狠话,结果竟是要告御状。也对,普天之下,能管的了公主的,除了当今圣上还有谁?这样想着站起身,朝外走。却看到穆宴溪站在铺子外。“春归,老大在外面,你自己对他说罢?”张士舟觉得自己得救了,刚刚春归要他带给老大的话,估计还没说完自己就要被老大锤死。“不。你现在对他说。”春归不想与穆宴溪说话,她看都不想看到穆宴溪。转身朝里背对着他。张士舟走出去,朝宴溪摇了摇头,大事不妙,把刚刚春归要他带的话都说了一遍。宴溪没想到清远会去找她,清远来这里,是为着解决自己,她找春归做什么?她怎么知道春归的?宴溪觉得自己的头疼了起来。一直捂着清远的事没与春归说,是怕她误会。她与自己本来就远着,再加上一个清远,更是一点可能没有了。然而清远却去找了春归。他走进铺子,走到春归身后:“春归,我与你说几句话。青烟姑娘,可否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青烟看了看春归,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外面关上了门。“春归,刚刚有人去你店里闹了是吗?对不住。”宴溪低着头,看着春归脖颈上散着几根头发,他常常对着她的脖颈心猿意马。“替你夫人说对不住吗?”“她不…”春归猛然站起身,看着穆宴溪:“恳请大将军不要再纠缠我了!你可知我烦透了你的日日纠缠!你纠缠我不算!你的清远公主还要来纠缠我!我们小镇女子就应当这样受辱吗??!!”第58章 齐聚无盐镇(三)春归转过身去不想看他。下山四年了, 在无盐镇这里, 几乎没遇到过坏人。人们从前会说, 春归真是一个好女子, 不知谁会有那样的福气娶回家;以后他们会说这春归迟迟不嫁,敢情是做了大将军的姘头。今日清远在面馆说了那样的话,昔日里目光带着暖的那些人的神情变了。都道人言可畏, 他们这些权势之人果然杀人不眨眼, 一句话便能杀人于无形。春归觉得人心可真险恶, 你没把她怎样,她却上赶着来找你,要伤你。最难过的却不是这个,是穆宴溪。他在雨夜里救了她, 颤着声音说的那句话满是心疼, 看起来像真的一样。那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动摇着春归,他手忙脚乱的照顾, 他温柔的低喃, 厉声的责备, 那一夜倘若再长些, 春归可能会投入他的怀抱。春归一边告诉自己远离他, 一边忍不住望他。春归最难过的,自己千回百转越惦记的人这样骗她。不知怎的,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穆宴溪百口莫辩,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一张嘴。然而春归说的每一句都是实情,清远公主的确是父亲为自己选的, 的确是皇上想指给自己的,她的确是为自己而来的..无从辩白。春归刚刚在面馆里,在她觉得最安全的地方被一个女子侮辱了,那个女子是因着自己才去的。宴溪觉得对不起她。春归哭了,他难过极了。这些日子有想过这条路很难走,没想到一开始便这样难。一开始就把人伤的这样重,后面还怎么斗?宴溪多奢望春归能信自己。缓缓伸出手去想拍拍她,却听春归厉声说了一句:“别碰我!”因着流泪她的声音有一些沙哑,有浓重的鼻音,那三个字却再清楚不过:“别碰我!求你…”“你听我说春归,不管你信不信我,我不会娶清远。我不会娶她。”宴溪的话哽在喉咙里,他想说我只想娶你,如果娶不了你,我就孤独终老。然而这话不能这样说,春归心里有别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不是在给她的心上枷锁吗?“春归你听我说,这辈子我谁都不会娶。我…”“你怎么就不明白!”春归转过身,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娶她与不娶她,都与我没有干系。我只想你们都离我远一点。你能答应我吗穆宴溪?我与阿婆在这无盐镇立脚不容易,你不知道我们过的有多辛苦…”春归哽咽了:“你们一句话就可以毁掉我和阿婆四年的努力你懂吗?因为你是大将军她是公主…我真的只想你们离我远一点…”宴溪心如刀绞:“我知道春归,你别说了。我懂。”宴溪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许久才抬起头:“我保证,她不会再去找你。”“你发誓,你也不会再来找我。”春归看着穆宴溪,看到他神情中的痛苦,不了解他的人以为那是真的。春归让自己变得这样狼狈,就因着自己对他,始终狠不下心来。“你发誓,你也不会再来找我!你发誓!”春归突然用力捶着宴溪的胸口:“你发誓!你发誓!”她哽咽着捶他的胸口,仿佛要将他打碎一般。“我发誓!”宴溪心口的疼让他受不住了:“我发誓!我再也不去找你。我发誓!”天地之间一瞬之间归于寂静。春归听到自己的心摔落到地上,四散开来,一瞬间归于尘土。宴溪听到自己的心摔落到地上,四散开来,一瞬间归于尘土。宴溪不想说话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深深的看了一眼春归,转身走了出去。他翻身上马呼啸而去,这春日的夜晚,本应月也温柔花也温柔,本应揽着心上的人在这街上走走,而今竟是一颗心碎的不见了。打马径直进了将军府,府内那一片片红刺的他眼睛疼。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亲吻过清远的脸颊,他痛恨自己从前放浪形骸。恨自己以这残破之心遇到春归…清远就坐在廊下,她看到穆宴溪走了过来,冲他笑了笑:“将军的相好与将军告本公主的状了?”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宴溪,他猛然走上前去把她拉起来,眼睛里带着火,一字一句的对她说:“你给我听好,我穆宴溪,绝不会娶你!”说完用力推开了她,欲转身离去。却听到清远发出一声轻笑,宴溪回过头:“你笑什么?”“本公主笑大将军,这样快就亮出了底牌,你的那些胜仗,究竟是如何打下来的?”说完顿了顿,走到宴溪面前:“既然大将军亮出了底牌,不如本公主也亮一亮本公主的底牌:本公主出京时,父皇给本公主配了一百轻武卫,本意是护本公主周全。眼下本公主发现了他们其他的用处,若是本公主在什么场合,轻呼一声,就那么一声,周围的人瞬间毙命。大将军纵横沙场十几载,可否帮本公主断断,本公主刚刚所言,是真是假?”宴溪看到她眼中闪动的眸光,是挑衅,是戏谑。他倾身向前,轻声问她:“清远你当真是嫁不出去了吗?”“对,本公主嫁不出去。”清远抬起自己的手伸向月色,她指甲上的蔻丹在月光下闪着光:“父皇说我痴,母妃说我执,这二字我破不了。穆将军帮我破一破?”清远说的对,自己的确是慌了,因着涉及到春归,让他慌了阵脚。这会儿才静下心来去想,前前后后百般因果。他朝清远拱了拱手:“末将还有要务在身,失陪。”清远亦朝他拱拱手:“回见。”看他的背阴消失在月色中,才喃喃自语:“才说那么一句话就慌成这样。”清远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无盐镇比京城有意思多了。那个哭哭滴滴的小春归,使的一手好计谋,可比后宫那些只会使坏的娘娘们强多了。她将腿架在栏杆上,小春归,既然你这样会斗,不如本公主再陪你斗一斗?这样想着朝身边人勾勾手,耳语了几句。==============================================================================================春归爬上了屋顶。她有一些日子没有爬上屋顶了。这个屋顶是她的草庐,刚下山的时候,常常坐在屋顶望着天上的星,最远的那颗是穆宴溪,是此生只可想念永不会再见的穆宴溪。后来会写字了,分别找到穆、宴、溪三个字去临帖,她写别的字写的慢,写穆宴溪三字却最快最好看,写过了连忙撕掉,不敢让别人看到。再后来,穆宴溪只是一个名字。她渐渐开始忘了,只是极少的时候会想起,曾有那么一个人,与自己一起在山野间奔跑过。…………穆宴溪来了,春归看到他打马经过,她刻意远着他,以为可以避开这个劫,没想到自己竟还是在劫难逃。春归坐在屋顶,泪水模糊了双眼,是这个该死的穆宴溪,明知不可能,还一再招惹她。是穆宴溪该死..一件衣裳披在了她身上:“夜色如水,佳人为何哭泣?”青烟坐在她身旁,递给她一把花生:“张士舟进来每日要我吃花生、大枣、桂圆、莲子…他说要早生贵子。这个杀千刀的,亲还没成,就想这些乌糟糟的。”春归破涕为笑,鼻涕糊了满脸:“吃这些真能早生贵子吗?”青烟拿出帕子为她擦鼻涕:“都多大人了,哭的时候还是鼻涕眼泪一把,说出去丢人不?”春归有些羞赧,向嘴里塞了一颗花生:“难道别人哭的时候,不是鼻涕眼泪一把吗?”“我不是。我是两把。太难看了,所以我很少哭。”青烟说道。“所以你今日哭,是因着那个刁蛮公主去面馆气你,还是因着穆宴溪?”“穆宴溪他…”提起穆宴溪,单单说起他的名字,又令春归哭出了声音:“我恨穆宴溪。”何时学会恨人的呢?大概就是此刻。“嗯嗯,咱们一起恨穆宴溪!穆宴溪不是东西!”青烟拍拍她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对,恨他。”春归小声呢喃着,太恨穆宴溪了,穆宴溪根本什么都不懂,穆宴溪是世上最坏的乌龟王八蛋,再也不想见穆宴溪了。穆宴溪呢?打马在山脚疯跑了一夜。大头兵去向张士舟报告:“校尉,还跑着呢。”“跑几圈了?”“差不多十圈了。”“下过马吗?”“并未…”张士舟叹了口气,走出去,靠着栅栏站着,看大将军一圈有一圈的跑马。跑了马还不够,下了马,在山脚狂奔。直至今日才看明白大将军对春归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将军是爱上春归了!只是很多事,不是他能左右。简直太痛苦了,还是自己好,品阶低,在家里不受待见,想娶谁娶谁…这样一想真是太同情大将军了!“老大!老大你快抬头!”张士舟突然冲宴溪大喊,宴溪抬起头,一颗颗星星从天际划过,落进无边夜色中,这情形真是太美了。宴溪这样看着,竟是在想:我的春归,今晚也在看星星吗?我的春归不许我再去见她了,我不去见她,她会自在喜乐吗?伸手抹了一把脸,冰凉潮湿。“春归你快看!”青烟的手指指向天空,一颗颗星星从天际划过,落进无边夜色中,这情形真是太美了。春归这样看着,竟是在想:每一颗星都是穆宴溪,每一颗星都消失不见,每一颗星终将消失不见,只有夜色永恒。第59章 齐聚无盐镇(四)清远深谙宫斗之道, 起初是为着保护母亲。那时父皇与母妃感情甚笃, 母妃大有登天之势, 但因着母亲不懂算计, 一步步被小人离间,最终被送出了皇宫,每年只得在中秋后至次年清明带自己回宫里省亲。所谓省亲, 无非是太后看着还有清远这样一个公主, 一直流放在外会遭人话柄, 假意发了善心要她回宫以示宽宏,否则母亲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见到父皇。清远打小谨小慎微,别的公主尚在母妃面前撒娇之时,她就已开始发奋, 回宫之时则敛了锋芒尽量乖巧。她聪慧, 父皇喜欢的东西她都暗自下功夫,到了父皇身旁, 总是不经意间流露自己的才情;对人和善可亲, 哪怕被人算计, 也是笑笑便罢。努力了十几年, 终于变成父皇最喜欢的女儿。父皇深觉愧对清远, 又十分宠溺清远,就想把世上最好的给她,比如穆宴溪。清远喜欢穆宴溪是真,他掀起自己的面纱,将一个吻印在她脸颊上, 轻声问她:“木柔,月色好还是我好?”清远看着他晶亮的眼神,心神恍惚,好似被他下了蛊,那时她想,这个人如若做自己的夫君该有多好。然而还是有疑虑,自己要嫁的人,一定要是天选之人。母亲要重回后宫,自己要至高无上。清远不想再战战兢兢过活。这几年,穆宴溪锋芒毕露,在朝中威信无人能及,清远认定他了。这趟来无盐镇,清远是做了打算的。不算穆宴溪在外面有多少姘头,她都可以接受,亦不会计较,她只要做她的将军夫人。可是那春归,站在面馆里熠熠生辉,看人的眼神带着纯净良善,仿佛从未受过伤,是自己羡慕的样子。说来可笑,堂堂公主,竟羡慕起一个小镇女子,穆宴溪对这样的女子怎会不入心?不入心他千里迢迢赶去英雄救美?从前清远想要穆宴溪的人和无比尊荣的地位,可眼下,她想要穆宴溪的心。她深知她还是应该敛着,但她就是忍不住出口伤人。穆宴溪消失几日不见,无盐镇风声四起。去街上走走,会听见百姓在低声议论。言语并不好听。清远带着面纱坐在街边一处茶楼看景,看到一个傻小子与另一个傻小子打了起来,是因着什么呢?另一个傻小子对那傻小子说:“你别做白日梦了,春归怎么会跟你?她是大将军的姘头!”那个傻小子急了:“你放屁!春归来无盐镇这么多年,你见过她行为不端?你他妈真是瞎了心了,你娘病了没有草药,是春归上山采来的!下山的时候一身伤!”另一个傻小子听到后愣了愣:“知人知面不知心…”话还没说完,那个傻小子就冲了上去,一拳打在了另一个傻小子面门之上,二人扭打了起来!打的那样热闹,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要你说春归坏话!要你说春归坏话!”清远坐在那看他们打架,周围站了那么些人,竟没人上去拉,在一旁笑嘻嘻的看着。二人打了多久,百姓看了多久。后来二人打累了,傻小子站起身来对另一个傻小子说:“春归对咱们多好,你心里清楚。莫听那些闲言,你自己亲眼见了?”另一个傻小子点点头:“春归是咱们的好友,咱们得护着。莫听闲言,保护春归。”二人说完,抱抱拳,一人向一边,走了。清远的眉头挑了挑,这春归普普通通一个女子,在无盐镇根基竟是这样深。无盐镇当真是与京城不同,这会儿的无盐镇,春日将休,花开满城。空气中的馥郁馨香令人沉醉,清远用力吸了吸。她知晓自己做错了,她不该沉不住气,她就该像从前一样收着敛着,她不应亲自动手去对付春归,她应当借刀杀人。这样想着,眼中的笑意盛了盛。有几日没见穆宴溪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这样想着,叫人备了轿,晃晃悠悠向军营走。路过面馆的时候,打起轿帘看了看,那只小鹿卧在面馆门口,一个食客正摸着它的头与它说话,透过窗向里看,春归正与一个食客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仰头笑出了声。你看这春归,辫子上插的那一排小花倒是不落俗套,一身普通衣裙也能穿出别样风情,不施粉黛却娇嫩异常。最打人的还是那双眼,看人之时没有羞怯和躲藏,就是直直看着你,认真听你说话,眼里闪动着光。穆宴溪倒是不傻,找了一个与名门闺秀大不相同的女子,他倒是会挑。春归正说着话,感觉有人盯着她,透过窗向外看,看到清远打起轿帘在打量她。她朝清远的方向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继续去忙其他。倒是不恨清远,为何呢?清远亦是女子,是穆宴溪要明媒正娶的天赐姻缘,她对穆宴溪有着占有之情是在所难免。只是她斗错了人。她该去找穆宴溪的,症结在穆宴溪身上。再回身的时候,清远的轿子已经走了,春归叹了口气。清远想起刚刚春归向自己点头,这个女子果然深藏不露。自己那一日在面馆那样说她,她竟还能对自己点头,那点头竟也透着真挚,不似宫里的娘娘们,前脚与你逗,后脚与你笑,笑的时候透着虚假。这春归果然是段位高。到了军营,亮出了腰牌,大头兵们慌忙弯身请安,竟是不敢多看她一眼。径直走进穆宴溪的营帐,看到几个人围着他,不知在商讨什么。看到她进来,都知趣的借口出去了。张士舟收拾好舆图要随其他人出去,却被清远叫住了。“听闻张校尉要成亲了?”她突然这样问他。张士舟愣了愣,看了眼宴溪,而后才回她:“是。”“她是做什么的?”清远拿起面前的茶杯,啜了口茶。宴溪抬眼看了看张士舟,替他作答:“成衣铺掌柜。”“不,本公主问的不是这个,本公主问的是,在开成衣铺之前,是做什么的?”清远做足了功课,穆宴溪你必须跟我走,你恨我也罢厌我也罢,离了这无盐镇,咱们有一辈子时间痴缠。张士舟和宴溪都不说话,二人都看着清远。清远手上的大红蔻丹令宴溪作呕,从前为何觉得这女子能入眼的?你看她坐在那,像极了宫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娘娘,自己从前真是荒唐。“刚刚来的时候,看到无盐河边有家红楼,红楼挂着的头牌真是美。但小厮说,不及当年的青烟姑娘一半美。下人多嘴问了一句,青烟姑娘是谁?小厮嘴努了努,喏,就是那被人赎了身成功离开青楼做了成衣铺掌柜的青烟啊!本公主一听,这不是在侮辱人吗?成衣铺的掌柜那可是我们穆大将军上了折子替张校尉请的婚,怎么会是青楼女子?我大齐官场竟堕落至此,堂堂校尉要明媒正娶的妻子竟是青楼女子?”清远看到张士舟的脸色由青变白,对了,就是这样。转身问穆宴溪:“大将军你来说,这事儿要是朝廷知道了,该如何是好?”宴溪朝张士舟摆了摆手:“你先出去,我与公主有话说。”张士舟青着脸出去,刚刚清远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刺痛了他,青烟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姑娘,被她这样侮辱,他杀了她的心都有。张士舟出去了,穆宴溪看着清远笑了笑:“木柔,从前觉得你好,是因着你生的好,你那一张脸,艳冠群芳。”清远听他唤自己的小名,心软了软。自己呲着獠牙与人斗,无非是因着这些年穆宴溪一而再再而三的闪躲:“而今呢?”“而今,那张脸还是那张脸,怎么人就不是那个人呢?”“许是大将军不了解,木柔一直是这样的人。”“是,你说的对,但是木柔,本将军不想娶你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大将军想娶什么样的人?”“本将军不想娶咄咄逼人之人,在外征战本就是刀尖上饮血,进了家门,一碗清粥一口小菜,一个温顺的妻子笑脸相迎,不然在外那般凶险,在内还要斗智,这一生可如何过?”这句宴溪没有骗她,他所希冀是平常人家的幸福。如张士舟和青烟一般,如当年在青丘岭,自己和春归一般。当然春归并不温顺,她生起气来就是青丘山上的小兽,然而她的心是暖的,无论你走多远,这份暖都包围着你。清远在穆宴溪眼中看到了难得的真诚,她坐于凳上不再说话,等着穆宴溪接着向下说。“张士舟与我一起征战十几年,是替我死过的人。你在深闺之中兴许不大能理解,男人之间,过了命的兄弟,从此就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张士舟成亲的折子是我一笔一笔写的,是我亲自让人递给皇上的,他的宅子和山,还有官阶,是我亲自请赐的。张士舟这门亲事了了,我也了了。这是你要的结局吗木柔?你要的结局是得不到就要毁掉吗?”穆宴溪把道理一字一句讲给清远听,她的手已经伸向张士舟了,她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后面不定还有什么事。她要的,穆宴溪清楚,她惶恐了二十一年,想嫁与穆宴溪带着母妃在后宫翻身,穆宴溪不会娶她,但眼下也不准备与她硬碰硬。她的执念太深,做起事不计后果,穆宴溪准备稳妥着来。“你要的结局是得不到就要毁掉吗?”穆宴溪又问了她一遍。作者有话要说:要是真的惹到青烟,春归绝不会坐以待毙了。谁说我们春归软糯糯任人宰割?呲出牙咬死你。第60章 齐聚无盐镇(五)宴溪问清远的话, 也是一直困扰清远的症结所在。她不能毁了穆宴溪, 毁了他, 大齐少了大将军, 父皇多少会怨怼自己;她要的是穆宴溪与自己一起,从此双宿双飞。这样想着,笑了笑:“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本公主即不想毁了你, 也不想毁了自己。咱们这次相见, 还没好好说过话,倒是搞的脸红脖子粗闹了不愉快,我来无盐镇就是为着你。”清远换了自称:“今日与你把话说清楚,我已到了成婚的年纪, 父皇问过我, 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我看上谁了,首当其冲想到的便是你。你眼看着就到了而立之年, 还孑然一身, 这在京城, 也是少见。不管你承认与否, 我之于你, 你之于我,都是命中注定的天选之人。前些年,若不是你匆匆出征,咱们也该修成正果了。不过无碍,有些事儿不管过了多少年, 都变不了。”她站起身走到穆宴溪身前,手搭在他胸膛,微微靠近他:“穆宴溪,你别忘了,你对我,是动过心的。”而后轻轻推开他,站远了些,看穆宴溪的表情。他神色始终如常,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一旦沉下心来,就看不出他的想法了。清远知晓这个人,想要他心甘情愿与自己走,必须斩断他所有后路,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都会卷土重来。“往事不可追。”穆宴溪沉着眼看面前的自己的双手,而后抬起头:“你要明白,往事不可追。你我之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再纠缠没有意思;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就算拗得过自己的父亲,也拗不过皇上,但婚姻大事,如若带着恨和厌恶,这对你我都不公平。说到这,想必公主已明白末将的意思,种善因结善果,这是世人亲验的俚语,最有道理。”“那个春归,对你种了哪些善因?缘何结出了你这善果?”清远想起春归那双眼,真美啊,恨不能挖出来装在自己脸上。“我不是春归的善果,我与她之间,你不必再问。问了,我亦不会对你说。我以后不会再见她,我也不许你再去扰她。这句,我放在这里。春归,青烟,张士舟,以及所有其他人,你若滥伤无辜,我会鱼死网破。”清远听到这句鱼死网破笑出了声音,她自然信他会鱼死网破。穆宴溪是谁?南征北战之人,死都不知死过多少次,这种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清远知晓。她站起身,向外走,临出门前回身说了一句:“大将军想要鱼死网破,我父皇、穆老将军、穆夫人,还是我,都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孰是孰非,且不要妄下定论。走走看,看临了,到底是谁爱着大将军愿为大将军肝脑涂地,谁弃大将军如敝履,与旁人双宿双飞。还没到最后呢,咱们都等等瞧。大将军说的话,本公主听清了也听懂了,打今日起,本公主不会再找他人麻烦,前提是大将军不再避着我。我来无盐镇这些日子,大将军可是还未尽地主之谊,这待客之道,丝毫没有穆夫人的风骨。”穆宴溪听懂了,这是要台阶下了,要他与她演一出琴瑟和鸣。“这无盐镇没什么好吃食,公主若是感兴趣,今晚就在这营帐外,生了火,烤了羊,自得其乐吧!”他不想回无盐镇,回无盐镇,就会经过面馆,就会忍不住去瞧春归,瞧了又怎样?她心里没有自己,自己眼下坚持的,无非是不想混沌活着。已然恨自己从前荒唐,自食恶果,今后不能再荒唐了,否则他日春归会想,自己当初委身的人,怎是这样一个乌糟之人?不能让春归再后悔了。“好。那天擦黑之时,本公主来与将军饮酒。”说罢出了营帐,远远的看到张士舟在校场练兵,这无盐镇当真是有魔力,一个青楼女子竟也能把朝廷要员骗的团团转,摇身变凤凰飞上枝头。既是答应了穆宴溪不去招惹他们,便不去招惹他们。左右后面也是环环相扣。这样想着,缓缓踱出营地,上了轿。“人到哪儿了?有消息吗?”“刚刚得到消息,至多十五日,人便到了。”“好。”掐指算算,过了十五日,人到了,该收网了。清远坐在轿中闭着眼,刚刚穆宴溪说的话,令她触动。从前她以为,穆宴溪那样的男人,在乎女子家世才情,毕竟他是穆家人。穆家在大齐立了三代,是权臣,亦是忠臣。然而他所求竟不是这样,一碗清粥一口小菜,一张笑意盈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