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喝,谁也不能喝。“得,”杨平赶紧把手缩回来,“那您叫我进来是?”沈则又低头看书:“把东西送过去。”“这就去。”杨平盯着那堆书都有些头疼,“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她记东西快,”沈则徐徐翻过一页书,不忘嘲讽:“又不像你。”杨平看他一眼,诧异:“您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沈则也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就是知道了。那些闵之随口提起的,琐碎的,或许连闵之自己都忘记了的,关于她的细节。他都记住了。沈则闷笑一声,低头看书,不再说话。-雨还没停,杨平就已经从绣作坊把陈茗儿要的布料取出来了,随同一起送来的还有五六本医典。“这是?”“五爷离京之后,姑娘就跟着傅医正,在宫内的太医署当差。”“我?”陈茗儿面露难色,“可我不通这些。更何况是伺候宫里的贵人们。”“姑娘不用担心,傅医正会担待的,姑娘只肖从旁帮衬些。”“这样真的可以吗?”陈茗儿仍是心慌,立即蹲下身一本本翻看着杨平送来的书,眉心蹙成一个川字。“五爷能这么安排,想来是无碍的。”“好,多谢你了。”陈茗儿也顾不上送杨平,顺势跪坐下来,先挑了一本最薄的《素问》来看。这一看,还真就看入了迷,直至天色暗沉,爬起来点了盏灯,身上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倚着陶案,边读边做注解,连晚饭也没顾上吃。沈则一向睡得晚,临睡前往院中转了一圈,陈茗儿房中的灯还亮着。姑娘的身影投在碧纱窗上,额前几根发丝凌乱地翘着,俨然一幅埋头苦读的模样,低头勾勾画画,再随意地扯了扯滑落在肩头的毯子,人往低缩了缩。此时雨停月朗,头顶是被洗刷得极干净的深靛色天空,微凉的空气中有金桂的香气。舒爽通透。沈则深吸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惬意和放松的心境了。哪怕荆州还有无数艰难等着他去面对,但有这片刻的喘息,也就够了。还有就是——他暗自一笑:红糖煲姜凉了是不好喝。-接下来的十几天,沈则忙着荆州的事务早出晚归,陈茗儿窝在房中念书,两人打照面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沈则也从未跟旁人问起过陈茗儿,就好像已经这号人抛诸脑后了。但陈茗儿知道,堂屋的那盏灯这些天一直陪着她,不过多晚,一定是她的灯先灭。八月节前两日,杨平连着送了好几趟东西给陈茗儿:石榴、葡萄,榅勃、枣梨、糖栗,弄色枨橘,都是时令的蔬果,还有一小罐新酒。中秋吃螯蟹,螯蟹寒凉,必要配着紫苏姜酒。“等螯蟹蒸好了,我再姑娘送来。”杨平拍打着衣襟处沾染的灰尘,无意间看到摊开在陶案上医书,上头密密麻麻的注解,都是漂亮的蝇头小楷。“姑娘的字写的真好看。”杨平没读过多少书,很是羡慕,憨笑道:“这么多书姑娘全都读完了?”“还没有,”陈茗儿苦笑:“《伤寒论》有八十多卷,一时看不完。”“姑娘接着看吧,我就不打扰了。”杨平才要转身,见陈茗儿张了张嘴,人又停下来,问她:“姑娘还有吩咐?”陈茗儿笑笑,神情惶然:“五爷什么时候动身去荆州?”“五天后。”“那……”陈茗儿话说的很慢,“他近来应该很忙吧。”“那是自然,有许多事都需要提前筹划。”陈茗儿抿着嘴唇又笑了笑,有些局促:“我知道了。”纵然对付那些医书药典已叫她精疲力尽,可她仍是匀出精力给沈则做了个几个香囊,她想当面给他。“姑娘若是有话要对五爷说,大可去找他。”杨平思量之后,还是多了句嘴,“毕竟这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陈茗儿眸色忽地一闪,轻声回他:“再说吧。”上一世,他打完这场仗回京的当日,把她从闵府的柴房里接了出来。那一日是腊八。忆起这段往事,不免怅然,陈茗儿叹了声,揉揉额角,随手捻了只枨橘在鼻前嗅着解乏,复又去看啃那本《伤寒论》。离出发的日子越近,沈则的话越少,待在屋里的多数时候也是锁着眉头盯着荆州地形的沙盘,心中将可能情况推演了一遍又一遍。杨平替他打了盏灯,人站在他身后,一只手虚虚地拢着烛火。眼前蓦然亮起,沈则摆摆手,“不用灯。”这地形早已烂熟于心。“五爷,方才我去送东西,陈姑娘问起咱们什么动手。”沈则直了直腰身,从鼻间溢出一声嗯来,“过了中秋,先把她送到傅婉仪那里。”杨平疑惑:“我去送吗?”沈则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方便?”“五爷你不打算同陈姑娘告个别吗?”“不了,”沈则答得干脆,顿了顿,又冷嗤一声;“矫情。”此去荆州,沈则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焦灼的战事,他心中的疮痍,杨平可以想象,却无法体会。这些日子,他不说话的时候总在摆弄着一枚箭矢,那是聊城之战,司空乾替他挡下的箭。荆州若是胜了,沈则亏欠司空乾的是两条性命。杨平把手中的烛台吹灭,悄悄地退了出来。中秋赏月,贵家都在院中结饰台榭,日落时分,司篁声起至月出鼎沸,有不少人家甚至连宵嬉戏,至于通晓。耳畔丝竹声缭绕,陈茗儿独自在屋内煮酒,新坛黄酒加入紫苏、陈皮、黄糖、老姜,文火慢煮,酒气散开,入口少了几分辛辣,多了醇甜。酒过三巡,身上暖了,人的兴头也高了,嘴里叼着一根螯蟹腿,跪坐在陶案前,临着元稹的《饮新酒》:闻君新酒熟,况值菊花秋。莫怪平生志,图销尽日愁。愁字落笔,房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陈茗儿迷蒙蒙抬头,待看清来人,唔了一声,瘦瘦的螯蟹腿从口中滑落,掉在膝头。“佳节人团圆,我还担心你触景生情,是我想多了。”沈则缓步进来,瞧见案上的字,轻挑眉梢:“提起元稹,人们多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两句,你倒是心意特别。”陈茗儿仔细一想,“其实你说的那两句,倒也是我此时心境。”沈则曲腿坐下,不等人请,径自拿盏,给自己斟了一杯。他抿了口酒,淡淡道:“沈娉最近在议婚事,这姑娘心里有话不说,我母亲给她挑的她又都不满意,两人说起两句就能呛起来,连中秋家宴都吃得不痛不快,我听说她倒是常来找你,不知道是不是跟你说了心里话?”陈茗儿仔细一想,脑中蹦出一个名字来,“孟敬。”“孟敬?”沈则哼笑一声,“知枢密院事孟缙的次子孟敬?你说我妹妹看上他了?”“是他。”沈则捏着杯盏,抬眼看向陈茗儿,宴席间他肯定是饮了酒,桃花眼中竟透出几分风流笑意来。“你是不是不知道孟敬了?”陈茗儿想起沈娉的话,故作淡然:“我应该知道孟敬吗?”沈则哂笑出声,言语中尽是对孟敬的嘲讽:“他逢人便说非你不娶,要为你守节终生,贞烈如此,却连个名号也没在你这里留下,实在也是个可怜人。”作者有话要说:很多人可能都想问为什么昨天那一章要写沈娉来看陈茗儿,最主要的就是我要给我鹅子找个台阶下呀,要不然我鹅子怎么来看媳妇呀感谢在2020-04-07 22:07:14~2020-04-08 21:1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慕容狗蛋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5章陈茗儿定定地望着沈则,跳动的烛火映在她波光洌艳的眸中,生生将整个人逼出几分灼人的媚意来。这段日子她太柔和了,不带妆,不簪花,甚至连衣裳的颜色也都刻意选了暗沉的,让人差点都忘了,她从前是多么美艳浓烈的女子。沈则刚要张嘴,就见陈茗儿莞尔一笑,漫不经心道:“这样的人多了,记不住一个孟敬也实在正常。”话说完,复又扬眉看着他,嘴角含笑,眼中却是□□裸的挑衅。沈则静了一瞬,便抖着肩笑出了声,一手撑住额角,边笑边摇头,“你还真是……”陈茗儿漫然地拨弄着手下的几个糖栗子,因着清酒上头,原本就娇柔的嗓音不自觉带了娇嗔:“我怎么了?就许你说,不许我说。”沈则笑睨着她,牙齿磕着酒盏的边缘,带着一丝痞气,“那你倒跟说说还有谁?”陈茗儿还就真报出了几个名字,沈则还都知道。都是京中有名的雅士,其实一位当真是为了陈茗儿休了发妻,闹得鼎沸一时。沈则突然头疼,抬手一下下揉着眉心,语气无奈:“不错,都是些脱俗的清雅之人,且叫他们谈老庄,演周易,再无病呻吟地为女人吟诗作赋,攀比深情。”他提唇轻笑,忽显凄然:“总得有人做俗物吧。”谈国事,言民生,把家国放在一己之上。语出抱怨,这不像沈则的作风,他很少会把自己躯壳上的裂缝暴露出来,因为那些裂缝蔓延的最深处是他的私欲和困惑,当下无人能解,也不知何时能解,若是揪着不放反倒是庸人自扰了。他好像真的是有些醉了,又或许是郁结于心的情绪酿出的醉意,才将这些原本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沈则放下手,眸色沉沉看向陈茗儿,“是不是想说我刻薄?”“清谈误国,你实在已是嘴下留情。”陈茗儿用银钎子拨弄着烧软的灯芯,声音也同烛火般飘摇:“虚无之谈,尚其华藻,无异于春蛙秋蝉,聒耳而已。”沈则显然是被她这话给惊着了,张了张嘴,愣是没出声。陈茗儿淡淡看他一眼,扔下手中的银钎子,捋了裙摆起身。“闵心远也瞧不起这些自诩高洁之士,这话是他说给我听的。这一点上,你们也算是志同道合。”沈则了然,仰头看她:“你现在提起心远倒是不会红眼睛了。”“从前难受也不是为他,为我自己。”陈茗儿转身从床榻边抱了五六个香囊过来,沈则一吸鼻子,便笑:“还是良姜还是白芷。”“荆州临江,潮气重,易生内疾,这些给你还有杨平,你若是还有什么亲近之人,再送给他们。”沈则轻嗤:“哪有送礼送一窝子人的,我不要。”说罢,攥了一把剥好的石榴,捂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真不要?”陈茗儿作势要放回去,“那算了。”她刚一转身,腰上的绦带便被人捏住了,手指绕了一圈轻轻往后拽,沈则没抬头,闷声:“你若是送我的,我就收了。”说着话,从她手里勾了一只香囊,当即就绑在了腰带上。“你不是从不佩这些女儿家的玩意?”“我还从不跟人说这么多废话呢。”沈则看她一眼,懒懒起身,将剩下的几只荷包悉数拿过,手指划过上头青竹的花样,笑了笑:“早些睡,明日杨平送你去傅婉仪那里。别的不用带,也带不进去,把给你的书带着就行。”酒起了后劲儿,陈茗儿突觉嗓间一阵干涩,哽了哽才道:“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沈则弯腰,拾起桌上的酒盏,把余下的一口酒喝完,淡道:“没什么了,你聪明,我也放心。有不懂的,你就多问傅婉仪,她虽然看着不好相处,却是个极仗义的。”陈茗儿呼吸稍紧,竭力压下心头涌起的酸意,朝他笑了笑:“那你一路平安。 ”沈则颔首:“好。平安。”-跟着傅婉仪在太医署的头半个月,陈茗儿就干一件事,照料那几只用来试药的小兔子。这活看着简单,却必得有心人来做。在陈茗儿之前,傅婉仪也用过几个人,可那些想尽办法进了太医署的都只愿意往宫内行医当差,碰上这样喂兔子的差事,每每敷衍。倒是陈茗儿,仔仔细细地将每日用药量,喂药时间,饮食情况,甚至这兔子放出笼时跳了几步,记得清楚。傅婉仪从皇后处请了平安脉,听了几句关于沈则的消息,心想着来告诉陈茗儿一声。刚进后院,就看见陈茗儿抱着一只兔子在怀里,一下下捋着那双长耳朵,像哄着不爱吃药的孩子,柔声道:“再吃一口啊,最后一口。”傅婉仪在陈茗儿身旁蹲下来,摸了摸她怀里的兔子,笑道:“你这么惯着它们,赶明儿换个人来,只怕这帮兔子真要咬人了。”“唔,傅医正,”陈茗儿眸色一亮:“我原本还有事找你呢。”“怎么了?”“《针经》我已经看完了,你能不能给我九针,我想先在自己身上试试。”傅婉仪低头看了一眼那皓雪般的腕子,半开玩笑:“真叫你在自己身上扎的都是针眼,沈元嘉回来该跟我算账了。”陈茗儿脸蛋一红,“那不会。”傅婉仪提起兔子耳朵扔进笼子里,拍了拍手对陈茗儿道:“我方才去皇后宫中,听她说起沈元嘉,他在荆州目前一切顺利。”陈茗儿理平裙摆,下意识弯起嘴角:“那就好。”傅婉仪也跟着一笑。只是少女思春的明媚与她而言已是前尘往事了。她示意陈茗儿随她进屋,“九针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先在我胳膊上练。”“那不行,我扎伤了医正怎么办?”“我知道针下对了是什么样,所以你扎不伤我。倒是你扎伤你自己。”傅婉仪将包裹好的针器地给她,又给她一个标注了穴位的玩偶,“你先学会摸准穴位,可以做到在布偶上闭眼下针,而不差分毫。”“我知道了。”陈茗儿面色欣喜,像得了什么值钱的玩意似的,小心翼翼地将针器和布偶接过来。“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等过两日我给贵妃行针,你跟我一同去。”傅婉仪忽然想起什么,比划了一下,“长宁知道你跟沈元嘉……”这个关系还真不好形容。陈茗儿会意,先是摇摇头,又陡然觉得不妥,急道:“我跟沈元嘉原本也没什么的。”傅婉仪不解:“你急于撇清,是为着闵之的缘故?”“那倒不是,”陈茗儿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胡乱找了个理由:“我配不上他。”她原本以为傅婉仪随口问过也就罢了,谁知她竟正色同她论起,“那到底什么叫相配?长宁与他配吗?”“那……”陈茗儿想起沈娉的话,“一物降一物,倒也算般配。”“你真的这么想?”陈茗儿咬着嘴唇,不点头也不摇头。傅婉仪双手支在身后的桌案上,眼神忽然幽森:“你可知,爱意是藏不住?”陈茗儿肩膀一抖,想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腾得红了耳根。“明明心存爱意,却仍要拒人于千里,你们这种人,安的什么心?”你们?陈茗儿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傅婉仪低了低头,“我曾爱慕过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意始终不吐一字,可我全都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又觉得更残忍,更无望。”陈茗儿从袖间掏出手绢递过去,轻声道:“那他一定是个有苦衷好人。”“我没哭,”傅婉仪摆手,“早没有眼泪了。”她虽看着陈茗儿,眼神却是茫然的,人陷在回忆中,声音淡薄如烟气:“他的的确确是个很好的人,我甚至觉得他过于好了,不应该在这浊世中起伏。”陈茗儿手一抖,声音也跟着抖:“他……不在了吗?”“算是吧,”傅婉仪声音微颤:“他应当死了千百回了。”现在活着的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凌迟。陈茗儿伸手在傅婉仪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傅婉仪医术高超,又不苟言笑,陈茗儿敬她,也多少有些怕她。而此刻在她面前的极显疲惫之态的傅婉仪,才真的人如其名。可这样的傅婉仪好似只存在于这个下午,再见她,又是从前滴水不漏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陈茗儿觉得傅婉仪和沈则有种说不出的相像,看似刀枪不进的躯壳之下似乎掩旧伤疤。只是这个时候她还不懂,这两个人其实是在为着同一个人伤心动肺。等陈茗儿记熟了穴位,傅婉仪又叫她在自己身上试针,陈茗儿倒像是天生适合做这个,下手又快又稳,倒也不怯。傅婉仪扭头看她:“你这也算天赋异禀了。”陈茗儿将拔下来的针小心收起,“大约是从小做女红,也是用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又瞎说了。”傅婉仪倒是认可她这个说法,“刺绣繁复,也需手稳,是一个道理。”她放下袖子,转了转手腕,“明天我要去给贵妃行针,你跟着。”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最近几章刺激了~~~~感谢在2020-04-08 21:13:24~2020-04-09 20:4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棠郁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琢月 5瓶;patitofeo、akira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6章贵妃体寒阳虚,内阴不调,每月必得行针,才能催得经水下行,否则可能一连三四个月都不来癸水。听傅婉仪说完这些,陈茗儿暗暗吸了口气:“这么严重啊。”傅婉仪在一样样清点行针要用的器具,随口应她:“是,比你还严重。”说者无心,听者却脸蛋发烫,陈茗儿抿着唇,声音细弱蚊呐,“还没谢过医正呢,吃了药,身上的寒症好多了,再来月事就没那么疼了。”“医家本分,不必言谢。”傅婉仪回头看她一眼,略略诧异:“你这脸皮也太薄了。往后若真是行医不光嘴上得说,眼睛得看,手下还得摸,就顾不上害臊了。”“知道了。”一切准备停当,傅婉仪又交代了陈茗儿几句,最后道:“贵妃娘娘性情温厚,你不必太担心,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陈茗儿捏着袖口,浅浅地应了一声。贵妃住的凝和堂距离皇上所住的福宁殿最近,俨然圣宠优渥。有关这位苏贵妃,民间倒是流传过不少故事,陈茗儿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贵妃绝色,进宫伊始便是专房之宠,奈何嗣源淡薄,几次有孕都未能如愿诞下皇子,有长宁的时候已年近三十,当真是拼了命生下的女儿,也是为着这个缘故,成文帝对长宁便是格外地宠爱。一进凝和堂陈茗儿就暗自吃了一惊。院中暖意浓浓,这深秋时节,别院都凋敝,独独凝和堂中依旧花香浓郁,婉然盛春。陈茗儿垂着头,也不敢肆意打量,只在心中留了个疑影。“傅医正来啦,”凝和堂的侍婢同傅婉仪都熟络,迎她到了院中,边走边道:“娘娘在寝殿呢,今儿早起又有些头疼,精神不好。”说着,又伏在傅婉仪的耳边小声嚼了几句,冲她使了使颜色。这寝殿中未见火盆,却极暖和,殿中的侍女也都只着夏衫。傅婉仪将药箱交给迎她的那位婢女,转身小声对称茗儿道:“把外裳脱了吧。”这婢女看见陈茗儿,笑问:“这位姑娘从前没来过?怎么称呼?”傅婉仪跟陈茗儿介绍:“这是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叫秋英。”“秋英姑姑叫我茗儿就好,”陈茗儿把解下来的外裳抱在手臂上,小声回话:“我才跟着傅医正进的太医署,头一回来后宫伺候。”“虽是头一回,倒是懂规矩,”秋英不免多看陈茗儿两眼,“说来也怪,我肯定是头一回见你,却总觉得是见过,一定是因为你长得像哪个熟人。”听秋英这么说,傅婉仪微微一笑:“丑人各有各的丑法,天底下的美人却多少都有几分相似。”秋英两手一拍,“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丫头的眉眼像贵妃。”陈茗儿浑身一凛,忙道:“秋英姑姑,您折煞我了。”“不是闹你,是真的像。”说着,秋英又打了一道帘子,轻声回话:“娘娘,傅医正来了。”里头的人闻声抬头,淡笑着朝傅婉仪招了招手,吩咐秋英:“沏茶来。”“娘娘安好。”陈茗儿学着傅婉仪的样子跪地请安。贵妃悠悠然叹了口气,笑得无奈:“安好是安好不了了。”秋英端着茶盘,悄悄朝着傅婉仪挑了挑眉,又盈盈然劝解贵妃:“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娘娘自然是日日安好。”傅婉仪笑而不语,从医箱中掏出把脉枕,再垫上一层细绢,置于榻边。贵妃捋了捋身下的狐狸皮毡子,伸出手腕,皱眉道:“今儿不知怎么头疼得厉害,疼得人心烦意乱的。”“容臣瞧瞧。”傅婉仪静心诊脉,贵妃也阖上眼睛,屋内一时间又落针可闻。陈茗儿按着傅婉仪先前的吩咐,把备好的砂盐包暖上,再将银针用烛火燎过,再用纱布一一擦拭。她动作仔细妥帖,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须臾,傅婉仪抬手,“除了底子里的那些老病症,娘娘一切都好。今日头疼是癸水将至的正常反应,娘娘的身子是在好转。”“果真?”贵妃撑着腰身起了起,“那也得谢你,仔细照顾着我这身子。”“娘娘总是这么客气。”傅婉仪侧过身,叫陈茗儿:“先把盐包拿来给娘娘热熨。”“是。”陈茗儿将烫手的盐包用干巾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贵妃的小腹上,动作间柔声道:“若是娘娘觉得烫了就跟奴婢说。”这盐包温度确实高,陈茗儿缩了缩烫红的手指,捏住了耳垂。“你是才跟着……”贵妃侧过脸,突然瞧见陈茗儿手心的疤痕,说了一半的话给停了。陈茗儿见怪不怪,把掌心摊开,细声细气道:“虽然看着像是烫的,但是听家里人说是生下来就有了。许是胎记。”“生下来就有了?”贵妃直了直身子,探出手:“能叫我看看吗?”陈茗儿乖顺地往前挪了挪,她注意到贵妃的指尖颤巍巍的。“你今年多大了?”“奴婢十五,才刚及笄。”“哪里人?”陈茗儿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会呢?”贵妃一再直腰,腹上的盐宝滑了下来,陈茗儿忙伸手去接,贵妃却先一步给捞住了,丢在一旁,“当心烫着你。”陈茗儿惶然无措,任由贵妃抓着自己的,讷讷道:“娘娘没烫着吧?”贵妃双手用力一握,急切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呢?”“我……”陈茗儿无助地回望了傅婉仪一眼,喉咙间吞咽了一口,小声道:“我是娘亲从蒿草堆里救回去的。”傅婉仪倾身过来打圆场,“娘娘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不是……不是……”贵妃一连说了好几个不是,胸口上下起伏着,人像是喘不过气来。“娘娘……”陈茗儿反握住贵妃的手,用力掐住虎口处,似乎怕她晕厥过去。“你……你叫什么啊?”“陈茗儿。”“茗儿,茗儿……”贵妃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记住了。”殿内所有的人都看出贵妃的反常来,却只有秋英伊人清楚贵妃为何会突然失态。等送走了傅婉仪和陈茗儿,秋英屏退了诸人,只她自己陪着贵妃在内殿。“我总是不相信我看错了。”到了这会儿,贵妃的心绪已定,说话时眼神仍是茫茫的。秋英眼中满是心疼,悔道:“公主不足月,落草也不哭,太医又说娘娘您有血崩之势,忙忙乱乱的,奴婢也没顾上细看,否则也不叫娘娘您心里这疑影存了这十几年。”“我分明是看到了的,我的孩子手心里有个月牙样的胎记。偏偏只那一眼我就昏死过去了,说到底是我太不中用。他们说我记错了,又或者是疼得精疲力竭眼花了,我又如何自证”贵妃抓皱了裙摆,氤氲了水汽的眸中如淬了冰,“秋英,你自小服侍我,你跟我说句实话,长宁可有半点像我?”“娘娘!”秋英伏在榻边,双手交叠置于额前,颤抖道:“这话说不得啊。”“小时候不显,越长我越心寒,秋英……”贵妃摇了摇头,无力地倒在了软枕上,喃喃道:“你说我的孩子是不是没有了……”“娘娘,”秋英硬下语气,“您听奴一句,疑心易生暗鬼,您不能再多心了。十五年了,真真假假的,不重要了。”苏贵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疲乏至极,缓缓阖上眼睛,眼角处慢慢地渗了一滴泪。-薛怡芳才进绛萼阁,屏风后就传来长宁的声音:“舅母,你要是来劝我去给母妃请安,就趁早闭嘴。”长宁在薛氏跟前尤其放肆。薛怡芳人在屏风外坐下,垂眸捋着自己的袖边,静了半晌,才道:“贵妃娘娘病了。”长宁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却仍是嘴硬:“她是不是又要说是我气的了?每次都是这样,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是我气的,也不知是我气人的功夫太好,还是她身子骨弱。”“长宁!”薛怡芳冷硬地语气狠狠地扎了长宁,她把手中的暖炉往地下一摔,声音更高:“你该称我公主!”薛怡芳气极又不能发作,慢慢地吐了两口气,沉下声音,刻意改了称呼:“贵妃是公主母亲,母亲有疾,公主不侍奉在侧就已是不孝,怎么竟然还说这些混账话。”“混账?”长宁浑身的刺都冒了出来,她提着笑意,直接叫了薛怡芳的名字,“尊卑有别,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轮不上你来教我。”薛怡芳握手成拳,指甲几乎陷入手心的皮肉中,她终于知道什么叫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了。“说啊,怎么不说了?”长宁洋洋自得,咄咄道:“这些年,我叫你一声舅母,你还真当你自己当长辈啊?父皇都没有这么同我说过话,你算什么东西!”薛怡芳只觉得胸腔一阵闷痛,顷刻间天旋地转,她捂住胸口,声音断断续续:“长宁啊,你要知道,因为你的母亲是贵妃,你才是公主,你的尊贵,实则与你无关……”作者有话要说:我对长宁也真是狠,基本上写成了疯狗……要入v了,换个名字~第27章成文帝从凝和堂出来,脸色铁青,“长宁还没来请安?”秋英只能实话实说:“回陛下的话,沛国公的薛夫人去请公主了。”成文帝瞪一眼秋英,“请?”“奴说错话了,”秋英忙道:“自入了秋公主也一直夜咳,不大爽利,许是怕过了病气给贵妃。”秋英说完,没听见成文帝言语,略略抬头,才发现他眯着眼盯着从远处过来的陈茗儿。“这谁啊?”“这是太医署傅医正的身边的医女。”成文帝有些恍惚,刚才一打眼,他都以为自己眼花了,这分明就是当年的贵妃。陈茗儿已经把脚步放得很缓了,几乎是挪蹭着往前,不过看起来皇上没有要走的意思。陈茗儿闭了闭眼睛,只能豁出去了。她双手托着小茶盘,低头行至成文帝面前,咬着嘴唇福了福。“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