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劭眉心蹙成疙瘩,极不耐烦:“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薛怡芳也急了,咬牙切齿道:“你说。”她大家闺秀,端庄贤惠几十年,头一回在自己夫君面前用这般语气。苏劭抿了抿嘴唇,草草道:“我找个人家,叫她们带着孩子出城了,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找的谁家?跟傅家有没有瓜葛?”“你越说越离谱了,找到的是个开茶店的小贩,我给他百两黄金,送他出了城,叫他带着孩子往别处安家,怎么能跟傅家扯上关系。”苏劭起身欲走,薛怡芳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那人姓什么”“我哪还记得这个。”薛怡芳捏着手指,颤巍巍道:“所以这孩子,是有可能活着的。”“活不了,太医都说活不了。”苏劭冷怒,“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薛怡芳忽地怒道:“既然知道活不了你就该直接掐死,还劳什子找什么下家,就不知绝了后患。”她瞪着发红的双眼,像只发怒的豹子,满眼杀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苏劭甩袖,“我手上不沾苏家人的血,孩子也不行。”薛怡芳薛怡芳搓了一把脸,“贵妃身边多了个医女,长相上同贵妃有五分相似……”她叹了口气,几乎已经没力气把话说完了,“她手心里也有一道胎记。”苏劭也是一惊:“能有真么巧的事?贵妃疑心了?”“应当还没有。但贵妃似乎挺喜欢那姑娘的。”苏劭掐着眉心,倒不像薛怡芳那般惊慌失措,沉声道:“你素来多心,杯弓蛇影,恍惚无凭,此事你不要再管。”“苏劭,”两人成婚二十几年,薛怡芳头一回叫出这两个字,“这时候你别犯妇人之仁。”苏劭:“不用你教。”“为着和平阳侯府的婚事,陛下和贵妃已对长宁不满,这个时候再生出枝节,这些年就白费了。你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啊,更何况,”薛怡芳捶着胸口:“我有不讲道理的直觉,我觉得就是那姑娘。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合,怎么就偏偏被傅婉仪带到了贵妃身边,又或许是当年知情之人走漏了风声,如今被盯上了也未可知啊。”苏劭做了个稍缓的手势,“容我查查。”-薛怡芳彻夜不眠,竟是一丝睡意也没有,睁着眼到大天亮。这一夜,她该是冷静下来了,但她仍是怕的厉害。她当然知道苏劭说的有理,陈茗儿未必就是贵妃的女儿,可事关长宁,她必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大人再无辜也有辜,但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是真的没得选啊。在府中熬了半晌,薛怡芳心中猫抓似的,坐卧不宁,左思右想还得进宫一趟,即便什么都不做,就看着陈茗儿,她也放心些。才不过一天,薛怡芳又递了腰牌要进宫,贵妃虽是应了,心中却极是疑惑。“秋英,你说她昨儿才匆匆忙忙地走了,这又要回来,为什么啊?”秋英也摸不准,猜着:“许是觉得昨儿在娘娘跟前失礼了,今日缓过些便来问安。”贵妃摇摇头,“说不好,只她那日走的时候,仓皇失措。你也知道她这个人,一向是能稳得住,不挂脸的,得是什么样的事能叫她失了分寸。”秋英到底是在宫里头伺候的老人,知道这是叫她上心的意思,忙道:“此番奴婢多留意着些。”贵妃转了转腕上的翡翠手镯,望了望窗外,“茗儿不来了?”“哦,”秋英回话,“奴婢方才叫人去问了,才知道这傅医正带着陈姑娘他都不在太医署,说是被太子派去了别处。”贵妃略路有些失望:“哦,那许是哪个公侯府上要人照料。”“怕也只能是这样了。”贵妃笑着叹了口气,“茗儿这丫头还真是跟我投缘,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这猛的一下见不着,心里还空落落的。”秋英扶着贵妃起身,笑应:“娘娘若真是喜欢那丫头,就留在身边。”“不行啊。你没看出那丫头,实则不喜跟咱们打交道?”秋英摇头,“不能够,这还有不愿意往上爬的人。”贵妃随手拨弄了一把才开的百合,轻声道:“你还别说,我喜欢这丫头,怕就是喜欢她身上那股子淡漠的劲儿。咱们夸她的时候,也瞧不出她有多欢喜,也不甚在意。”“娘娘观察得好细致。”贵妃自讽:“我是太闲。”-太子的亲随一路护送傅婉仪和陈茗儿,走水路官道,不到五天已入荆州辖内。只是暴雨如注,租后这点车程却不得不耽误两天。有太子手谕,她们一路无阻,直至江陵城。沈则得信的时候,人已经快到官邸了。杨平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是怎么寻来的?”沈则轻叹一声:“太子到底是把傅婉仪送来了。”杨平是个直肠子,这会儿操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五爷,傅医正多半得把陈姑娘带来。”沈则起身正衣衫,瞥一眼杨平:“来了又怎么样?”杨平一脸的讳莫如深,又是挤眼,又是皱眉,支支吾吾道:“那不是闵公子也在呢。”沈则故意道:“没听清,大点声。”“这……”杨平梗着脖子,没好气道:“您这咸吃萝卜,我是淡操心。得,反正也与我无关。”沈则低头把腰上的香囊重新打了个结,淡道:“知道与你无关就好。”他抬脚出门,回头瞪一眼跟在身后的杨平:“你做什么?”杨平悻悻道:“我去给两位贵客收拾间屋子出来。”说罢,人往左手边去了。等沈则再回头,正巧两道纤瘦的身影从正门进来,陈茗儿低头掸了掸裙摆上的水珠,似是同傅婉仪抱怨了句什么。也是,那么娇气的姑娘,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吃了些苦头。沈则勾勾唇,原本想上前迎两步,转念又不愿显得太毛躁,便在廊下站定,静候佳人。颇有守株待兔的意思。陈茗儿不喜潮湿,胳膊肘处已经起了红疹子,微微痛痒,此刻正是心烦意乱,也顾不上其他。反倒是傅婉仪先看见沈则,扬声道:“你杵在那看什么?”没等沈则开口,厢房的门帘一动,闵之探出半个脑袋,犹豫道:“我怎么听着是傅婉仪的声音?”第31章 说开闵之话音刚落, 天际处碰巧炸了一声响雷, 四双眼睛同时循声望向一处。傅婉仪将头顶上的伞移开,不无忧虑道:“听说荆州这雨下了快二十天了。”“是,”沈则囫囵一笑, “快把荆州城的根基泡垮了。”闵之人从屋里出来, 挑眉:“眼下这荆州的百姓都恨不得往城外跑, 什么风把你们俩吹来了。”他语气熟稔,没有半分再见的尴尬。傅婉仪侧首看看陈茗儿,这姑娘一门心思整理着手中的骨伞, 没打算理会闵之。比起闵之的故作坦然, 看得出她才是真的坦然,坦然的冷漠。“都进来吧。”沈则转身推开房门。他住的这一间大, 起居和政务都在此间, 南面墙上挂着荆州地形图,沈则呼啦拽了望子给遮住了。傅婉仪嗤他:“你实在无须这么谨慎, 你叫我们俩看我们也看不懂。”沈则不答这句,只道:“我得信太晚, 杨平才去给你腾住处。”“这些倒是不急,”傅婉仪指着沈则的书案,“借纸笔一用?”沈则抬手:“你用。”傅婉仪又不忘噎他,“不选收一收,万一有什么我不该看的?”没想到沈则还真把两张纸抽开压在摞起的书册下,这才问她:“要写什么?”傅婉仪眼皮子一翻动,碍着闵之在场, 话没说那么透,只道:“我写个方子,你支起大锅熬,这天气易生湿毒。茗儿才来两天胳膊上已经起了疹子,其他人即便没有症状,驱了湿气也做预防。”沈则看了一眼陈茗儿,她比三个月前瘦了些,这一瘦更像是把内里的什么东西雕刻了出来,人更显玲珑。陈茗儿走到傅婉仪身边替她研了两手墨,轻声道:“我听说荆州潮湿,却没想如此潮湿。今年的雨水似比往年更甚。”这话她本事对傅婉仪说的,谁知沈则却接:“我看了司天台的记档,这一场雨实是百年难遇。”说着话,有意无意地拨了拨腰上的香囊。陈茗儿扭头,眉宇间竟有愁容:“天不作美,江对岸的人倒是会选时机。”她不识司空乾,一旁的傅婉仪心里却咯噔一下。沈则笑笑,弯腰往壶里添茶,“江对岸雨也不小,伤我一千,自损八百,算不上赢。”傅婉仪捏着笔,忍了再忍,还是问了一句:“你像是已经有法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是怀着什么心思问的这一句。就像沈则先前说的,司空乾做什么都可以,而她不是。“兵家之道,左不过就是那些,”沈则不愿多说,扬扬下巴指向桌案上的方子,问道:“写好了?我先叫人去抓药。”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闵之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又进来,手里捏着个香粉盒子样的物件,神情自若走到陈茗儿身边,把盒子往桌案上一搁,看着她:“给你的。”陈茗儿体内湿气重,少时又跟陈通在余杭安家,每年梅雨时节身上关节处总会起疹子,来京城后虽不似以往眼中,零星也总会有,闵之不知从哪里得了个方子叫生乳膏。将生大黄,黄柏、黄连,生乳香研磨成粉,再以隔夜浓茶水调成糊状,敷上一夜,第二日就能好个大半。闵之给她的,就是一小盒生乳膏。这东西不常得,闵之随手就能拿来,想来是提早备好的。他既提早备好了生乳膏,难不成他已经料定了会在荆州见到自己?陈茗儿静静地盯着那一方盒子,心思拐了几道弯,却没伸手。距离两人最近的傅婉仪只恨自己没有遁地而逃的本事,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我看看。”掀开盒盖闻了闻,品了药材,行医习惯使然,眼下如得至宝,“能想到把这几味药混在一起,确有灵性。若是再加一味生没药,许成效更佳。”陈茗儿回忆了一遍自己默过的药典,轻问:“生没药?我好像从未听过。”傅婉仪笑:“是个叫朋特的小国送来的贡品。他们那里气候炎热,终年无雪,倒产出许多独特的香料药材来。”闵之一手撑在书案边,侧了侧身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反正是隔在了沈则和陈茗儿之间。他低头看着陈茗儿,问道:“你跟着傅医正在宫里,怕不怕?”他声音柔和从容,能听得出其中的宠溺。陈茗儿闻言,人往后迈开一步,淡然答他:“不怕,又不是在闵府,有什么可怕的。”沈则没防备她会这么说,差点笑出声,只能咳了一声作为掩饰。闵之脸上无光,跟着陈茗儿转身,“我听元嘉说了,这事是闵源不对,我代她跟你道歉。”陈茗儿仔细想了想这句话,很认真地问道:“你凭什么代她。”这话问的对,闵之哑口。天气冷,屋里又没有火盆,陈茗儿蹲在煮茶的泥炉旁,就着微弱的火光的取暖。傅婉仪也跟过来,搓着手指道:“你这屋里比外头还冷。”沈则才叫人来把方子拿去抓药,听她们抱怨冷,也不迁就:“眼下军中都没生炭,你们俩也一样,冷就多穿些。”陈茗儿朝着手心哈了口气,淡道:“应该的。”火光映在她如雪的肌肤上,乌密的长睫投下的阴影更深,素白的手指去够茶盏,下意识在边缘摩挲了一圈,眨眨眼,“宁远将军,想在喝茶前烫烫茶盏,不算靡费吧?”沈则微微点头。傅婉仪接过陈茗儿递来的茶,又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这屋子里嘴不自在的就是闵之了。那盒生乳膏还孤零零留在桌案上。等两人在住处安顿好,傅婉仪见陈茗儿皱着眉头朝胳膊上的红疹吹气,便道:“把药留下也是无妨。”陈茗儿抬头莞尔,倒是实在:“我这会儿也后悔了。”“不过我的手艺也不差,你喝了药三天就能见好。”两人没说上两句话,杨平敲门:“将军叫我送些东西来。”出了平阳侯府,杨平虽为家奴,对沈则的称呼也变了。陈茗儿把门拉开,抿唇笑了笑:“怎么不叫个人帮你一起拿。”两大包药,煎药的锅子,两床棉被,两只暖袋,还有一包点心,齐齐地全挂在杨平身上。“夜里冷,又潮,添两床棉被,再用上暖袋能好过些。”杨平把被子扔在炕上,眼睛在屋里打量一圈,“缺什么跟我说,都好置办。”“哦对了,”他揉揉飞进鼻子里的棉絮,又道:“将军的小厨房拨出来给你们用了,平时要用热水能方便些。”姑娘家总是爱干净,沐浴洗头总是少不了的。傅婉仪笑:“替我们多谢将军关怀。”刚才还不咸不淡说怕冷就多穿点,转眼间就连用热水都替她们周全了。杨平临出门前,指着那包点心颇为不好意思跟陈茗儿解释:“将军叫我买蜜果,一时没寻到,这点心也是甜的。”傅婉仪这才反应过来,“哦,这是给她解苦味的,没我什么事儿是吧?”杨平挠挠头,“医正想吃什么,我去买去。”“我算是看出来了,”傅婉仪指着屋里东西,转向陈茗儿:我这都是沾了你的光,要是我一个也就这冷炕薄被,爱睡不……睡……”傅婉仪打了个结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闵之,强行镇定发问:“你怎么走路没声音?”闵之看看脚下,顺着她道:“是我的不是。我来给茗儿送药。”陈茗儿实在也痛痒得难受,不再推辞,接过来,大方谢他一声。东西送了,闵之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堵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来。傅婉仪知道躲不过去,开口道:“我先去……”“不用,”陈茗儿看着闵之:“你有话说?”“有。”“那我跟你出去说,叫傅医正歇会。”“好。”这院子原是荆州城富商白鸿飞的房产,修的精致,假山湖水错落有致,还有个凉亭。“就去那儿吧。”闵之抬手指了指,陈茗儿不发一言的地跟着。她兜了披风上的帽子,两手敛于手中,人站着,闵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周身的气息已经变了。距离上回见面已近八个月,留在闵之脑中最后的印象还是她穿着红色嫁衣,美艳不可方物。眼前的人冰雕玉琢,拒人于千里之外。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着倒带了几分沈则的淡漠来。这个念头使得闵之不快,他就势坐在泛着潮气的石凳上,只有矮些,才看得清她的眉眼。“我写过信到平阳侯府,给你的。”“五爷告诉我了,”她不自觉地就在维护沈则,“是我对你无话可说,所以没回信。”闵之仰着头,眉头微蹙,“我不懂。”陈茗儿沉默眨眼,并不相问。这是把无话可说做到了极致。闵之无奈,只能自己找台阶把话说完:“茗儿啊,你总得叫我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叫你觉得同我无话可说。”这是陈茗儿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因为眼前的这个闵之,他尚未做错任何事。“沈元嘉叫我放了你,说我不能护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想?”作者有话要说:陈茗儿;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感谢在2020-04-13 03:43:32~2020-04-13 23:4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092381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夭夭洛 10瓶;琦琦酱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2章雨虽停了, 偶然一阵风过仍是会将枝头檐角的雨滴吹落, 有几滴就落在闵之的脸颊上,乍一看像眼泪。闵之抬手拂了拂,姿态潦倒。他一向矜贵, 脸上鲜少露出这样卑渴的神情。见陈茗儿不做声, 闵之又低声问了一遍:“茗儿, 你也觉得我护不了你是不是?”他这样固执,反激出陈茗儿几分怒气来。她低下头,正视着那双写满渴盼的眼睛, 抿唇笑了笑, “你护不护得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你从没护过我。”“茗儿?”闵之微微瞪眼, 尾音上扬,似是受了冤枉。“不是么?”陈茗儿嘴角的笑意更深, 她转头看了看别处,淡道:“不管是闵源, 还是你府上其他的人,他们欺负我的时候,你又做了些什么?”闵之微怔,“可你知道,只要我心里有你,我对你好,他们就永远不敢太过分。有些小打小闹, 也不过是闹气罢了。”陈茗儿缓缓地点了点头,“好一个小打小闹。”“你不要曲解我,她们若真是敢伤着你半毫,不管闵源还是什么人,我觉不会轻纵。可……可大家终究是要当一家人,同一个屋檐下,总不好事事计较,为长久计,总得忍让些许。”闵之急于辩解,说话又急又冲,竟有唾沫星子飞溅开,引得陈茗儿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长久、忍让还有家门……陈茗儿突然意识到这些的确是闵之经常挂在嘴边的,他这么劝陈茗儿,他也这么劝他自己。闵家是京城新贵,根基尚浅,不得肆意。就像上一世,明知公主下嫁就是赌气,专挑跟沈则关系亲近的闵家,但闵之仍是乖顺地听了家里的安排,连些许的挣扎都没有。他似乎总有说不出的难处,道不尽的苦衷。陈茗儿慢慢地呵出一口气,这口气在胸口都快冻成冰了。风越发的凉了,陈茗儿捏了捏领口,缩着脖子道:“我想回去了。”有些时候,你还想把话说清,把疑问道明,把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都一一摊开晾晒,想要把眼泪晒干,想要追问解释,想要安慰。可有些时候,你什么都不愿再说,又或许根本就无从说起。闵之一把攥住陈茗儿的手腕,几近哀求:“茗儿,你信我。若是从前种种叫你觉得受了委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护你,啊?”他下了狠力气,骨节都因用力泛了白,陈茗儿皱了皱眉头,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开来,“别执着了。”这四个字,没有恼怒,没有厌烦,闵之听到的,都是悲悯。陈茗儿不再管他,只快步往前走,这个人以及同这个人相关的那些过往,都扔在身后不要了。虽只隔了一道门,前院却鼎沸异常,传令兵从大门奔入,连胜高呼,“襄城大捷,襄城大捷!活捉敌将宇文休,活捉敌将宇文休。”陈茗儿先是一愣,紧着就见傅婉仪推开房门,同是迷茫。“未闻出兵,怎么就大捷了?”襄阳是楚国重镇,破了襄阳,楚军就等于没了眼睛。更何况,宇文休是什么人?那可是楚的大将军,司空乾通兵法,却因双腿受刑残废不能战场杀敌,宇文休是他的利刃,可这把利刃许是磨得太锋利,折损得也极快。沈则看似坐以待毙,竟这样不声不响地定了胜局?先是宇文休,下一步就该是司空乾。傅婉仪心口狠狠地绞了一下,本以为五年前就已是死别,谁知还要再遭一回。见傅婉仪脸色不佳,陈茗儿上前搭住她的小臂,关切道:“医正?”傅婉仪慢慢抬头,眼神愣愣的,好半天,一字不语,只有叹气声。“我没事。”傅婉仪轻轻拨开陈茗儿的手,独自回房去了。一直到入睡,傅婉仪都没在说过一句话。新换了地方,即便身体已经疲乏困倦,脑中的杂念却似走马灯。后半夜,弥漫了半个多月的残云终于层层散尽,露出一轮圆月来,格外皎洁又格外清冷。陈茗儿就着窗边看了一会儿,总还是觉得不过瘾,便裹了斗篷轻手轻脚地出来。前院的灯还亮着,窗上剪出一道孤独的背影,看上去郁郁寡欢,不像是打了大胜仗。陈茗儿上前,轻轻敲了敲窗棱。人影晃动,拉长又缩短,咯吱一声响动,陈茗儿往二道门处探了探头,沈则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拢着烛火,眉眼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夜深了,你不睡觉,趴窗户上吓人。”陈茗儿缩了缩脖子,老实说:“我睡不着,出来看月亮,谁知你也没睡。”听了她的话,沈则无意识抬了抬,吹灭了手中的烛台,“赶了这么多天路,还不累?”“累,但是睡不着。”陈茗儿攥着斗篷的下摆,眼睛四下打量,想找个能坐下说话的地方。沈则看着她:“睡不着,想看月亮?”陈茗儿迟疑了一瞬,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可以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过来。”陈茗儿心下突然敞亮,话也跟着活泼起来,“我这不是生怕犯了将军您的忌讳嘛,谨慎为上。”沈则回头瞪她一眼,“不叫你用炭火,就这么记仇。冻着你了?”言外之意是我这也没少送御寒的物件。陈茗儿兀自笑了一声,“不是记仇,是从没见过你治军的样子,新鲜。”沈则轻嗤一声:“有什么可新鲜的。\"沈则把陈茗儿带到了前院的抱厦中,反手一指,“站这等我。”他转身去屋里拿了块毛毡,一撩帘子,这姑娘缩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领口风毛衬着她那张原本就巴掌大的脸更小了,两只眼睛亮莹莹的,乖巧极了。沈则心头猛地一阵酥麻,那些被刻意隐藏和压抑的思念终于找到了裂缝,一点点地渗出来。是想她了。沈则抖了抖手中的毛毡,铺开在泛潮的石板上,抬眼问道:“冷不冷,冷的话我给你生火。”陈茗儿捋平裙摆在毛毡上跪坐下来,瞥眸看他:“不是不能用炭吗?”“不用炭,我去灶间拿些柴火来。”“那不得把我的脸熏黑了?”沈则一撩袍角,人也坐下来,“看来是不冷。”陈茗儿把怀里揣着的暖袋露出一角给他看,得意地挑挑眉梢:“我备着呢。”沈则笑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略作停留,随口道:“你一来,雨就停了。”陈茗儿突然想起什么,哦了一声,“你是不是打了胜仗?”沈则斟酌须臾,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不是襄城大捷,还擒了宇文休吗?”是不是胜仗,这还能有什么说法吗?沈则搓了一把脸,手指摁了摁眼眶,跟陈茗儿又兴奋又疲惫不同,他是真的有些倦。陈茗儿心下不忍,立即道:“你要是困了就去睡,不必陪我的,方才我是看你屋里灯亮着,也没多想,就去敲了窗……”她越说声音越小,带了微微的懊恼。“没事的,我也睡不着。”沈则曲着一条腿,人往廊柱上靠了靠,因为困倦眼神有些慢,却少了些平日的冰冷,添了几分柔软。陈茗儿鼓着腮帮子吐了口气,小声道:“我有话想问你,但又不知是不是该问,若是涉及军务机密你不便答我,便不用管我。”沈则点了点下巴,“你想问什么,我听听看。”陈茗儿看着他,“你打了胜仗,怎么看起来一定都不开心呀。”“我刚才说了,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胜仗。”陈茗儿咬住嘴唇,不解道:“那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沈则淡淡一笑,微微摇头,叹道:“太顺了,特别是竟然能擒了宇文休,这不对,这不是他。”“我还想一直想问你,”陈茗儿不自觉往沈则身边挪了挪,“楚国是不是有很厉害的人,你……”她舔了舔嘴唇,话没说完。沈则定定地看着她,眼角有浅淡的笑意,“你是不是想说,我怕他?”陈茗儿胡乱地动了一下脑袋,像点头,又不像。沈则抬头,人往后仰了仰,因为喉间拉扯,声音有些哑,“你听没没听过司空乾这个名字?”陈茗儿吸了口气,“我听过,可他是……叛降之人?”她最后收音的声音的时候,硬是拐了一下,成了问句。但此句成问句便是杀头的罪。那是皇上钦定的逆贼,是大梁朝最没有脊梁的少将军。沈则听出陈茗儿言语中的迁就之意,不是迁就司乾,是在迁就他。叛降与否,认与不认,说不清了。沈则曲指敲了敲额头,声音有些发翁,“我和他一道师从夏侯沭,他是我师兄,我们同窗近十年。”陈茗儿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拢紧胳膊抱住了怀里的暖袋。沈则笑笑:“你是冷还是怕啊?”陈茗儿摇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哪一个。“我的确有些怕他,我怕赢不了他,又怕赢了他。”沈则闭上眼睛,终于感受到一股难以抵挡的困倦。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3 23:43:48~2020-04-15 23:5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域人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曙光、慕容狗蛋、34117600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域人 12瓶;琢月、damascus 5瓶;hh鸡蛋 4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3章见沈则合了眼, 陈茗儿扯了毛毡的一角给沈则盖上, 轻声道:“外头凉,进去睡吧。”沈则闭着眼摇了摇头,“我还想再跟你说说话。”困倦来袭, 人的意志也被瓦解, 有许多平时说不出的话也就顺势说出口了。陈茗儿挪了挪, 抱膝而坐,下巴抵在膝头磨了磨,低垂着眉眼:“还有一件事, 我一直想问你。”“你说。”沈则虽没睁眼, 人却下意识往陈茗儿那边倒了倒。陈茗儿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又同他确认了一遍:“那我真问了啊。”沈则眯了一只眼睛, 瞧了瞧她, 低笑:“我竟不知道你如此乖巧。”陈茗儿也不在意他话中的揶揄,缩着指尖捋了捋唇边的碎发, 声音细细的:“事情关乎傅医正,我虽是觉得古怪, 但又知道不该问的,可又实在太古怪。”她这一番小姑娘心思的糊涂话来回说,彻底把沈则热笑了。沈则伸了伸胳膊,转头看她:“你看出什么古怪来了?”“先是太子突然叫傅医正来荆州,我就看不明白,”陈茗儿捏着手指,仔细道:“离京前医正特意嘱咐我不叫我跟任何说, 连贵妃娘娘也不能说,然后这一路上都是太子的近卫护送,又是我们人都到了才传了信给你,我看不懂。”沈则点了点头:“还有吗?”“还有啊,就是傅医正听到襄城大捷的消息后,就一直不说话,脸色也很不好看,”陈茗儿深吸了口气,又抿了抿唇,小心道:“她跟我说过,她心里曾有个人,可那个人死了千百回,我在想,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沈则听着她说话,动了动下巴,淡道:“是司空乾。”虽然已经猜了个七八分,可真听到沈则亲口说出来,陈茗儿还是恍了神,“那太子叫她来,是何用意啊?”沈则抬眼反问:“你说呢?”陈茗儿慢慢低下头,认真回想着:“所以太子才要瞒着你,不叫你知道,因为你不愿意这么做。”“两国交战,与私情无关,”沈则提了提嘴角,“若论私情,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