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传进来的喧哗声尤其大,隐隐约约还听到有附近的百姓说“杀人”的字眼。紧接着,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婢回来了,面色惊急的告诉萧妙磬:“亭主,不好了。甘夫人命建业将士在全城张贴了告示……是张贴给您看的。”萧妙磬本在吃糖炒栗子,当看见侍婢的脸色时,她就察觉到出事了。她放下栗子,“告示上说了什么?”“上头说,若是今晚日落前,亭主不能回宫,甘夫人便要将甄夫人……处死。”萧妙磬持着书卷的手一紧。作者有话要说:孟蕤,rui,二声-第4章 哥哥回来了有一瞬,萧妙磬以为自己听错了。虽说甘夫人确实对阿娘恨之入骨,但她碍于父亲,未曾做过打杀阿娘的事。只因她是个为爱卑微的女人,总也不愿在萧绎眼中,沦为一个伤人毒妇。可眼下,甘夫人竟然放出了这样的告示。侍婢也犹然不能置信:“甘夫人这是疯了吗?怎会如此……”主仆二人沉默下来,暮春温暖的风吹起院子里的樟树叶,发出扑簌的声响。独属于江南烟雨般潮湿的空气中,像是冻住了,气氛凝胶般的胶着。侍婢不知该怎么办,她只能等萧妙磬做主。她看着萧妙磬,亭主剔透无瑕的脸上,浮现出震惊焦急的表情。但这份表情很快消逝,留在萧妙磬脸上的是一抹坚定。“走吧,我们回宫。”侍婢张张嘴,欲言又止。萧妙磬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示意她:“有什么话就说吧。”侍婢轻声提醒萧妙磬:“要是回去了,怕是甘夫人会即刻将亭主塞进花轿,送去洛阳宫。”“我知道的。”萧妙磬放下书卷,“可母亲已然拿阿娘的性命威胁我,不论真假,我都不得不回了。那是我阿娘。”侍婢没有再说什么。甄夫人和萧妙磬都是她的主子,她不能看着任何一方陷入困境。何况,她跟着甄夫人也有几年了,算是了解萧妙磬的。萧妙磬不爱惹事,但她有一点,却是和长公子一样的。极为的坚定。但凡他们决定的事,谁也无法动摇。侍婢只是觉得不甘。距离她们逃出建业宫,已经过了这么多日,主公和长公子定然早已知晓一切,或许长公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即便长公子没有亲自前来,也定派了举足轻重之人回来处理。亭主只要再拖上一拖,就能拖到安然无恙。偏偏在这个时候,甘夫人一反常态,逼得亭主不得不回宫。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吗?侍婢垂眼:“婢子这就去收拾行装。”萧妙磬思考了会儿,将没吃完的糖炒栗子,尽数放进衣兜里。……一个时辰后,一道消息传遍建业宫。朝熹亭主回来了。萧妙磬是被建业太守姜叙亲自护送回宫的。她在出了宅院后,不多时就遇到正在搜寻她的姜叙。她的出现,令姜叙惊喜又懊恼。姜叙是萧钰的心腹,与萧妙磬私交也不错,断不想让萧妙磬去做天子贵妃。待姜叙将萧妙磬送回建业宫,他叹息道:“甘夫人这次闹的,臣瞧着,都有些丧失理智。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先前也没这样。只怕等主公回来了,甘夫人不能善了。”萧妙磬没心情去深究甘夫人为何忽然变得这么暴戾,她现在只挂心阿娘。刚刚镇守宫门的侍卫告诉她,甄夫人就在朝熹殿中。萧妙磬辞别姜叙,匆匆赶去朝熹殿。她一路都在担心,这会儿甄夫人的状况如何,甘夫人会不会开始折磨甄夫人。而当接下来,萧妙磬见到甄夫人时,冲入眼中的画面令她双眼睁大,惊怒交加!甘夫人竟然派了一群宫媪,将甄夫人围在中间“教导规矩”!那些宫媪,皆是从宫里的“暴室”调来的,她们平日里做的就是教训犯事宫人的活计。眼下,四五个宫媪膀大腰圆,其中一个拿着短竹棍,往甄夫人背上打……萧妙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仿佛那棍子打在自己背上,脊背好似都有了痛意。同时一股怒气直冲心扉,萧妙磬直朝着她们跑过去。“放开我阿娘!”宫媪们齐齐向萧妙磬看过来,甄夫人一抬眼,和萧妙磬目光相接。看到甄夫人皱起的眉头,俨然是背上被打得痛,萧妙磬不由心间一刺,更为感同身受。甄夫人的声音都带着疼痛的抽气声:“添音,你怎么回来了?”“阿娘!”萧妙磬跑到甄夫人跟前,俯下身去扶甄夫人。就在这时,她听见甘夫人的声音。“很好,你回来了!”甘夫人被侍婢们前呼后拥,立在殿门口,向殿中那几个宫媪下令:“伺候亭主梳妆更衣,送亭主出嫁!”萧妙磬心中一震,猛地打眼看向甘夫人。对方梳着高贵繁杂的缕鹿髻,华服加身,在侍婢们的簇拥下,气势浩荡。一如这些年的每一次,甘夫人从没有给过萧妙磬好脸色。而此刻甘夫人的神情,更是带了种疯魔的潮红。眼看着几个宫媪靠近过来,萧妙磬嗤道:“我是先帝册封的亭主,你们谁敢!”宫媪们迟疑。萧妙磬再看向甘夫人,一边搀扶甄夫人站好,“母亲怎能让这些宫媪折辱我阿娘!更不该扬言要处死阿娘!您怎么敢?!”甘夫人愤怒盯着萧妙磬,转头向宫媪们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亭主换上嫁衣!”甄夫人忙喝止了即将动作的宫媪:“你们想好!等夫君回来了,决计饶不得你们!”又对萧妙磬道:“你不该回来的。你快走,我便是和她们拼了,也不能看着你被送去洛阳!”“都动手!”甘夫人声色俱厉,许是又被甄夫人的话戳到了伤处,嗓音近乎疯狂颤抖。“我才是越侯夫人!你们莫不是要反了!”宫媪们心中直突突,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眼下建业宫内便是甘夫人做主,她们又能如何?只一瞬的迟疑,便都统一了想法。这回,宫媪们一拥而上。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壮硕妇人,夹击一对单薄母女。另有侍婢依次端来嫁衣、头面、妆品,七手八脚去抓萧妙磬,给她更衣。眼看着就要被抓住,甄夫人甚至已绝望屏息,谁想,四周这些宫媪侍婢忽然间惊叫起来,竟是被什么东西砸了。有人被砸到手腕,弄掉手中嫁衣;有人被砸到肚子,痛得不得不捂着肚子弯腰!在场其余人皆为此一惊,齐齐看向萧妙磬。只见萧妙磬竟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栗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宫媪侍婢们击退!见此情形,甘夫人短暂的怔住,随后怒极。她清楚,是自己的儿子教给萧妙磬暗器之术。一想到唯一的儿子,竟教会情敌的女儿如何反击自己,甘夫人气得双眼通红。她发了狂的吼道:“都是群废物!”一把糖炒栗子很快掷出去大半,殿里因此飘散开淡淡的糖浆味。萧妙磬靠着糖炒栗子,将宫媪侍婢们的包围圈破开一个缺口。她瞅准时机,拉着甄夫人突围出去。朝熹殿外,那些早先就镇守于此的侍卫们,见萧妙磬竟带着甄夫人跑出来,皆惊讶的望着她。随即就见甘夫人立在殿门口,通身剧颤,怒不可遏向他们发令:“拦住亭主!”侍卫们纷纷一怔,接着便朝萧妙磬二人扑来。甄夫人本就跑得气喘吁吁,见此阵势,心中更是绝望非常,不由开口唤萧妙磬:“添音,你别管我了……”一时未发现,相比于自己的上气不接下气,萧妙磬却是气息纹丝不乱。萧妙磬打从主动回宫起,就是抱着奋力一搏的心思。母亲疯了,自己得将阿娘救出去。只要她们母女俩都逃出去,母亲便要手忙脚乱。如此便又可以拖时间。萧妙磬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带甄夫人出去。她又一拉甄夫人,“阿娘,这边。”带着甄夫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母女俩拼命的跑,身后是甘夫人声嘶力竭的吼叫。甘夫人斥责那些侍卫,要是他们制服不了萧妙磬,就要砍了他们的脑袋。侍卫们不得不卖力起来,很快就距离母女俩越来越近。甄夫人听着身后咬得紧紧的脚步声,绝望自心头汹涌盘旋。她嘶哑吼道:“你们要是伤了亭主,夫君定教你们拿命来抵!”甘夫人目眦尽裂:“把亭主抓进朝熹殿,否则现在就教你们拿命来抵!”侍卫们慌忙拔.出武器,拦在了萧妙磬面前。甄夫人正以为万事休矣,倒是萧妙磬再度掷出栗子,狠狠将侍卫们逼退。又有两名侍卫从后方袭来,萧妙磬竟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猛地转身朝后一踢,就将两名侍卫放倒。因着场面混乱,甘夫人没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可甄夫人都看在眼里。一时间,她惊讶的望着自己的女儿。添音,她……甄夫人没能惊讶许久,因萧妙磬猛地拉了她一下。她因而回神,随萧妙磬继续跑起。萧妙磬清出了一条路线,直到此时,甄夫人方明白萧妙磬的意图何在。前方有一名常年镇守于此的骑兵!萧妙磬一路向此方向突围,是要抢他的马!果然,萧妙磬将手里仅剩下的糖炒栗子对准了那名骑兵。骑兵因驭马而难以躲闪,即刻中招,身子歪了下来。萧妙磬趁机冲上去,将人从马背上整个拉下,然后拉过甄夫人,推着她道:“阿娘,上马!”乱世之中,人们逃命逃得多了。但凡有马匹之家,无人不会骑马。甄夫人很快就爬上马。萧妙磬就着甄夫人的手一使劲,也踩着马镫坐到马背上。她在前,甄夫人在后,母女两个策马朝宫门跑去。身后传来甘夫人愤怒的吼声:“拦住她们!都拦住她们!”混乱的呼喊,一骑绝尘。萧妙磬挥着马鞭,后头甄夫人抱着她的身子,眼中始终盘桓着惊讶。自己的女儿同萧钰学了暗器之术,她知道的,但刚刚女儿踢倒两名人高马大的侍卫,那场面令甄夫人无比惊疑。那身手……又是谁教给她的?!马蹄声哒哒作响,所经之处,惊起无数骚乱。未离开宫苑的姜叙,远远看见萧妙磬竟策马冲来,不禁大惊。但接下来,姜叙就看见,萧妙磬身后渐渐多出很多骑马的人。——是这宫里的骑兵们,得了甘夫人的命令,迅速来追萧妙磬母女!萧妙磬纵使会骑马,也比不得训练有素的骑兵。姜叙眼睁睁看着他们双方间的差距,越缩越小。好几个骑兵已经快要赶超萧妙磬,他们想要从两翼包抄,已到与萧妙磬并驾齐驱的态势——姜叙忍不住高喊:“亭主小心啊!”萧妙磬亦是心中惊急,已然逃到这里,再撑一会儿就能冲出宫门,万不能功败垂成!她狠心拔.出发髻里的簪子,朝着座下的马,扎了上去!“嘶——”马匹受到剧痛,顿时就红了眼睛,一跃七丈远,猛地与骑兵们拉开距离。这情景看得姜叙一惊一乍,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因看到落后的骑兵们接下来的动作而大惊失色。萧妙磬此刻堪堪以为,能冲出宫门。却不料,被抛在后面的一名骑兵,竟挥起斩.马.刀,向着萧妙磬座下马匹的左后腿斩去!在姜叙的惊叫声中,马匹左后腿被斩断。马匹惨叫着倒下,萧妙磬和甄夫人亦不由尖叫,几乎是被甩飞出去!两个人相继坠地,萧妙磬只觉天昏地暗。刚刚飞出去时,马匹温热猩红的鲜血,喷溅在她衣领上,脖子锁骨顿时一片潮湿滚烫。转瞬间她摔在地上,痛,痛的四肢百骸都在尖叫似的。浑身的骨骼被重重的震动,像是教战车碾过一般,痛得她本能的流出眼泪。身体不听使唤,疼的动不了。萧妙磬余光里看见不远处挣扎着的甄夫人,她艰难的想要支起身,爬到阿娘身边。这时候,她听见甘夫人的声音:“拿下!”骑兵们已然下马,将萧妙磬和甄夫人围住。萧妙磬看到一名骑兵手中的斩.马.刀,上面血淋淋的。不远处马匹断腿流出的血,在向这边蔓延。“亭主,冒犯了,卑职们也是迫不得已。”骑兵们愧疚的说着。接着有侍婢过来,端着嫁衣头面、琳琅珠翠。还有侍婢走近萧妙磬,向她伸出手说:“婢子扶亭主起来,稍后会为亭主和甄夫人请来医女,还请亭主听话。”“你们……”萧妙磬艰难的发出声音,刚说了两个字,就牵动胸腔处的痛觉,不由咳嗽出来。她的视线穿过周遭围着的人,和远处狂奔过来的姜叙四目相对。她看不清姜叙是什么表情,但大约和她一样,极致的不甘。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冲出宫门!待到了宫外大街,便好甩开这些人。却就这般功亏一篑!不远处,一顶十六人抬的花轿靠了过来。花轿装饰得无比华丽精致,真真是按照贵妃的仪制打造的。而眼前,侍婢弯下腰,要搀扶萧妙磬。萧妙磬垂眸看了眼她的双手,又看向远处的甘夫人,还有不知何时来到甘夫人身边的萧银瓶,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妾室们……她绝望的闭上眼睛。却就在这一瞬,马车驶近的声音传入耳中,一道男人的声音蓦然响起:——“都住手。”萧妙磬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睁开眼睛。她看见狂奔的姜叙一个趔趄,显然也是惊喜交加。周遭众人都因这声音而停下动作。下一瞬,一股从深渊爬回这方天地的狂喜,冲上了萧妙磬的心扉。她拼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是大哥!大哥回来了!第5章 音音时间好似静止。远处的甘夫人不能置信的瞪大眼睛,她的神情模糊在宫苑纷飞的柳絮里。那名正要搀扶萧妙磬的侍婢,在短暂的怔忡后,还是扶起了萧妙磬。只是她在萧妙磬站好后,便跪了下去。而在她扶起萧妙磬时,周围的侍卫们亦全都退开,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跪下去。长公子回来了,便谁也不会再听甘夫人的话。甚至不少人在心里庆幸,他们终于不必再按着甘夫人的命令,为难甄夫人和亭主了。唯有那个斩了萧妙磬马的侍卫,这会儿身体发抖。随着甄夫人也被扶起来,那辆马车靠近。随后,车夫下车,将萧钰接下车来。亲眼见到哥哥,莫大的狂喜夹杂着劫后余生的感动,催得萧妙磬险些落泪。她咬了咬唇,把泪水逼回眼眶,嘶哑喃喃:“大哥……”所有人都跪下去了,除了萧妙磬和甄夫人。偌大的开阔宫苑,一时静的肃穆,只闻轮椅行过地面发出的声响。姜叙已跑了过来,替萧钰推轮椅。他们所行之处,有稀疏的柳絮随风落下,划过萧钰的衣衫袖角。萧钰手中抚着一块美玉,那是一块絮纹奇特的岫玉,是萧钰年少时因缘巧合得到的。后来这块玉素不离手,多年下来,已被抚得温润光滑。而萧钰此人,在世人眼里,也正如浩然之玉那般,明明不是霸道的气场,却就是有控场的魔力。打从他现身开始,便仿佛恢弘的建业宫沦为背景,跪在地上的众人则发自内心的顺从。他从影影绰绰中穿行而过,来到萧妙磬面前。萧妙磬鼻子一抽,红着眼睛跪了下去,双手扒在轮椅把手上,仰脸向萧钰唤了声:“大哥。”刚经历那么一遭,萧妙磬已是发髻散乱。髻间簪子被她拿去扎了马匹,鸦发里只剩几颗松散的米珠,其中还有一颗磕掉了一半。她脸上染着薄汗,沾了尘土,眼角妆容都花了,和红通通的眼周交杂在一起。而她的脖子和锁骨上,被喷溅了马血,衣领上同样有斑驳血迹。萧钰微锁眉打量萧妙磬,当看到她胳膊上露出的擦伤时,眼神明显黯了下。“先回去歇着。”他轻声道,看了眼甄夫人,后者也是一样的狼狈。“送甄夫人和亭主回去,请医女。”跪着的人听到萧钰的命令,无人不从。刚才还对萧妙磬和甄夫人穷追猛赶的侍婢,这会儿服帖的搀扶起两人,送她们回去。另有人忙去通知医女。萧妙磬被一个侍婢扶起来,她没有立刻走,而是担心的看着萧钰。她眼中的担忧神色,落在旁人眼里,大约会觉得她是在担忧萧钰会不会也想将她送去洛阳。但在萧钰眼里,他清楚的知道萧妙磬是在担心什么。这个妹妹,他太了解了。她会为他和甘夫人母子间的关系而担忧,每每他维护她时,她总是担忧他要如何面对甘夫人。萧钰轻轻笑了:“没事,你先回去吧。”“母亲她……”“没事。”萧钰抚了下萧妙磬的肩膀,“去吧。”又添上一句,“父亲与我皆不会送你入洛阳宫,你好好歇着,稍后我去看你。”萧妙磬犹然担忧,看了甘夫人一眼。隔着稀疏的柳絮,都好似能感受到甘夫人崩溃的状态。萧钰目送萧妙磬和甄夫人离去,随后,视线便落在了那十六人抬的花轿上。抬轿的人自然也都跪下了,艳红的轿子矗立在那里,上面一团团红绸布被风吹得轻轻摇曳。“抬下去,拆了装饰。”萧钰又看向那些端着嫁衣头面的侍婢们,“这些亦都收了,亭主入洛阳宫一事作废。”视线随之移动到侍卫们身上去,“你们是听了母亲的命令,我便不罚你们。只是以后,不得再做出伤害亭主的事。”侍卫们纷纷答是,唯有那个用斩.马.刀斩了马腿的,将头磕在地上不敢言语。萧钰看了这人一眼,墨眸深处是有一泓冷意的。他又看了眼那匹马,马断了腿,纵然不死,也是废了,着实可惜。“将这里清理干净。”他下了命令,眼角向持斩.马.刀的那人一斜,“自去领罚。”那人腿一软,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磕头道:“谢长公子不杀之恩。”萧钰没再看他,而是唤了身后的姜叙:“述宁,推我去母亲那边。”“是。”姜叙看了眼远处的甘夫人等人,内心里忍不住为萧钰捏了把汗。这母子俩,这些年没少为亭主冲突。虽说都是甘夫人做得不厚道,但甘夫人到底是长公子的生母。更严重的是,最近甘夫人跟变了个人似的,尤其激动易怒。长公子刚拆了她的台,再这么迎上去,真怕是一场暴风骤雨啊。惴惴不安推着轮椅,却见轮椅上的萧钰始终镇定坦然。萧钰缓抚掌中美玉,如画眉眼里毫不掩饰此刻的心情。甘夫人身旁的妾室们在这种时候是不敢插话的,萧钰看向她们,“请各位庶母都回去吧。”又看向自己的弟妹们,“你们也是,都回去。”众人莫敢不从,萧绎不在,整个建业宫便是萧钰主事,说一不二。他们相继欠身施礼,一起告退。倒是萧银瓶噘嘴叫了声:“大哥!”听她语调,像是接下来要说“你好偏心”。她生母丰氏赶忙一扯萧银瓶的袖口,将她带走了。只剩下萧钰和甘夫人母子。甘夫人身子发抖,仿若摇摇欲坠,崩溃的表情中透出浓浓的怨恨和委屈。萧钰无声轻叹,由衷说道:“儿子向母亲请罪,母亲要如何责罚,我均无怨言。只是这次,母亲做得太出格了。将添音送去洛阳宫,便是给了厉太师一枚牵制我萧家的筹码,更是令世人以为萧氏软弱可欺。母亲不是不识局面之人,实在不该明知有错,还偏要错到底。”在萧钰说话时,姜叙已默默的退了好几步,有点怕甘夫人会如雷鸣般暴起,他下意识远离些。但甘夫人却笑了出来,她流出眼泪,笑得无比苦涩而哀痛。她指着萧钰说:“我生的好儿子!”被生母这样惨笑指着,萧钰眼中浮现出愧疚和难过,他道:“我送母亲回同心殿。”这天,同心殿里的甘夫人疯狂到极点。她在回到同心殿后,向萧钰发作了。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殿门紧闭,无人能亲眼目睹那是怎样的雷霆暴雨。但甘夫人时而尖利到嘶哑的喊叫,那些器物被重砸,陶瓷破碎的纷响,无不说明内中是何种情形。殿外的侍婢宫媪们皆噤若寒蝉,如泥胎般的伫立。每当有重砸声响起,她们便不能遏制的轻轻冷颤。姜叙同样如此,他试图贴在门上听听里面说了什么,但只能听清甘夫人的咆哮。萧钰的声音始终不大,始终镇静,这或许是唯一能令姜叙稍稍放心的。甘夫人最近,情绪太过不稳了。姜叙默默叹气。一直到最后,殿中的混乱响声渐渐停了,萧钰打开殿门。他说的最后一席话是:“母亲知道么?其实添音大可不必带着甄夫人强行逃离建业宫,她只需要挟制您,她们母女就能全身而退。”“她很聪明,也一定知道这样做效果最好,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不想我为难。”“这些年,她何尝不是夹在我与母亲中间,宁可牺牲自己一些,也不愿增加我与母亲之间的冲突。”“母亲也累了,好好休息。不论如何,您始终是我的生母,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维护您。”姜叙连忙过来,给萧钰推轮椅。萧钰最后的一句话,姜叙也听明白了。甘夫人这次闹得太过,待主公回来,与甘夫人之间定又是场暴风骤雨。长公子无论如何都会维护甘夫人。父亲、母亲、庶母、妹妹……长公子真是太不容易了。“述宁。”萧钰的声音令姜叙回神,“去朝熹殿。”萧钰到朝熹殿的时候,医女已经为萧妙磬看过了。萧妙磬除了右臂上有处擦伤,索性没有伤到别处。换了干净的襦裙,用一根簪子简单绾起头发后,医女为萧妙磬上药。上药前,是要先倒点酒水清理伤口的。酒水接触伤口时带来的剧痛,令萧妙磬脸都团起来了。她咬牙没出声,这时候正好听见殿外的侍卫向萧钰和姜叙问安。她下意识开口,却先带出一声疼痛的“咝”声,忙压住音量,缓了缓说道:“大哥、姜太守,请进。”她的朝熹殿是没有门槛的,便是为了方便轮椅进出。很快姜叙就推着萧钰进来了,姜叙向萧妙磬行了礼后,便老实的去到殿外。萧钰见萧妙磬状态尚可,也是放心了些。面对这个偏宠的妹妹,他总是会不觉间柔和些许。如漱石般温朗好听的声音,带着丝微笑,低低唤她:“音音,为兄来看你了。”第6章 偏宠萧妙磬也笑了笑,直到此刻,她方才感受到真正脚踏实地的安心。只是,她很敏感的察觉到,萧钰笑容里的一丝低落。她知道,哥哥肯定又和甘夫人大吵了一架。或者说,是被甘夫人痛斥发泄了。“大哥,你没事吗?”萧钰看着萧妙磬,她关切的神色里带着点愧疚和小心。这是个很会感知人情绪的孩子,也总会真诚的去关心对方。“我没事。”“那……母亲没事吧?”“没事。”萧钰抚了抚萧妙磬的头,“为兄回来得晚了,让你受这一遭委屈。”萧妙磬笑了笑:“这不怪哥哥,我相信父亲和大哥都不会将我送去洛阳。”这会儿,医女去取了药膏过来。“为兄来吧。”萧钰挥退医女,亲手为萧妙磬涂伤药。萧妙磬乖乖的接受了,顺便将萧钰掌中的美玉拿过来玩,以便给萧钰腾出手。这块玉萧妙磬很喜欢,温润滑溜,玉里头的絮状纹也是萧妙磬喜欢的。那絮纹好似一只鸟,是天然的。曾有人拿絮纹的形状去比对古书中记载的各种瑞鸟,发现,这絮纹最像神鸟重明。大邺朝子民视神鸟为兴隆之兆。萧钰机缘巧合得此岫玉,玉中纹样还肖似神鸟重明,祥瑞之意,不言而喻。没一会儿,手臂擦伤处就传来清凉的感觉。萧钰修长细致的手指,沾了药膏,徐徐擦在萧妙磬伤处。凉凉的、滑滑的,一下子就缓解了那股痛意。萧妙磬看向哥哥,不知怎的,就想到多年前,她第一次帮哥哥的腿上药的情形。那天她上药只用了半个时辰,却哭了三个时辰。哭,是因为她亲身经历了哥哥被医者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煎熬。更因为,哥哥废了腿,是被她和长姐连累的。那会儿他们都还小,父亲萧绎还只是个郡侯。有野心勃勃的诸侯想抢夺萧绎的封地,便联合其他诸侯,围攻萧绎。敌众我寡,萧绎不敌,遂带着家眷逃跑。他们在逃的过程中失散了,她和长姐萧令致两人落了单。两个孩子哭哭啼啼,互相壮胆,喊着家人的名字,四处乱走找寻。却碰上了一群很奇怪的人。那些人,用雀翎当杀人的武器。当年那一幕幕太过惊心动魄,以至萧妙磬直到如今,还时常梦回。彼时,萧妙磬和萧令致瑟缩着抱在一起,看着雀翎向她们袭来。而萧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找到了她们。他想也不想的冲上来,一把搂住两个妹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们挡下一把雀翎。那雀翎有剧毒。据说世间无解药。来给萧钰治疗的医者都是这么说的。幸亏萧钰有内力底子,才没有当场死亡。最后医者们耗尽毕生所学,将剧毒封到他双腿的筋脉里,才得以救活他一命。只是这双腿,毒不解,便再也站不起来了。思及此,萧妙磬从枕头下抽出一本医书。这些年她始终不放弃搜罗世间医书,找寻解毒的办法。她也找来无数医者,却始终无人识得这种毒.药。水葱般的手指,在医书上暗暗用力,仿佛渗透着决心。大海捞针也好,踏破铁鞋也罢。她绝不会放弃。“好了。”萧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萧妙磬轻语:“谢谢哥哥。”她将岫玉还给了萧钰,而萧钰的目光却落在那本医书上,随后又落到萧妙磬脸上。他的五个弟妹里,唯有萧妙磬为了他的腿,日复一日的努力。偏偏这个妹妹,因为是甄夫人所出,便总要被他母亲刁难针对。而她自己,也因为生母的缘故,自觉对甘夫人有愧,故对甘夫人始终留有容忍。这几层原因加在一起,令他如何不偏宠?眼里带着感动的笑意,不由开口:“少看点医书,免得伤眼。”恰逢这时,朝熹殿外传来侍婢请安的声音。“见过大小姐。”是萧家的庶长女萧令致来了。侍婢进来通传,随后,将萧令致请了进来。要说萧家这几个女儿,各个都是美人。萧妙磬胜一筹,被称作“建业第一美人”,萧令致和萧银瓶也不逊她太多。不过这三个美人,是三种气质。萧妙磬美好无瑕、剔透绰约;进殿的萧令致则是清隽孤傲的冷美人。萧令致一进来,目光就全放在萧钰身上。“大哥。”她快步过来,径自跪在了轮椅前。其实,若非萧钰偏宠萧妙磬,实则是该与萧令致最亲近的。因着萧令致的生母是甘夫人的庶妹,宫人称之为“小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