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吴纪他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根本不肯给我机会!我就喜欢他,我嫁给他后时间长了,总能感动他的!”“长公子,求求您再劝劝银瓶,别让她一意孤行啊!”母女俩闹了一整个下午,最后还是萧钰说等吴纪回来了再谈论此事,好好安抚了丰氏,这事才算暂时搁下。然而萧银瓶和丰氏吵了这么一架,萧银瓶一气之下,搬到萧令致那儿住了。萧麟顽劣,还跑去萧令致那儿陪着萧银瓶抱怨各自的生母。萧钰知道后训斥了萧银瓶和萧麟,萧银瓶这才怏怏搬回去。钰哥哥真累。萧妙磬去梅园摘了梅花,亲手做了梅饼打算给萧钰送去。她没想到,在她走到明玉殿前的当口,听见里面甘夫人的说话声。甘夫人听语气像是窝了火,态度不善。萧妙磬只得在明玉殿外等着,却把他们说的话全都听入耳中。“银瓶闹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这几年光想着为她们物色良人,怎不想想自己什么时候娶妻生子!”“母亲,江东内忧外患,还不到放松的时候,我暂不想考虑娶妻之事。”“你膝下无子嗣,来日谁能承袭基业?就算不想娶妻,也需纳几个妾室开枝散叶!”“母亲,眼下儿子确无这个心思,迟两年再说吧。”“你……”“姐姐别动气,长公子心中都有数。”是小甘氏的声音,她低低安慰起甘夫人。有些想法萧钰没有告诉甘夫人,只是怕惹她伤怀。他不会纳妾的,自小看着父母间为了妾室和庶出子女冲突不断,看着母亲从一个耀眼的世家名媛一点点磋磨成哀怨暴烈的妇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和父亲一样。至于娶妻……他日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若是成家必无法分出足够的时间精力给妻子。而他又是个残废,还需要妻子在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照料他。即便以他的地位足以让江东贵女前仆后继,又有何意思。不过是以权势地位换来一个愿意照料他、替他孕育子嗣之人。他宁可继续这么心无旁骛下去,如若哪日有幸寻得真心待他之人,不论她是何身份地位,他都愿将她奉作唯一的掌上珠。这些话没必要和甘夫人说,只会徒惹她烦恼。他温声道:“母亲已怀胎七月,不必过多忧虑,当以身体为重。”“我知道……”甘夫人胸口起伏了两下,“我知道你有数,也干涉不了你。只是有一点我要你记着,萧妙磬,你离她远点!”殿外的萧妙磬听言略略一怔。萧钰则眉心微蹙,“母亲何出此言?”“呵,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这次回来你对萧妙磬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当她是孩子。甄素将你父亲掌控成何种样子你也看到了,甄素的女儿我能不担心吗?甄素夺走我夫君,若她女儿再夺走你,你要我后半辈子如何活下去!”“姐姐、姐姐您别动气……”小甘氏不住安慰甘夫人。殿外有稀疏的雪花在飘,落在房檐下萧妙磬的头发上,她心中很冷。还很难过。做萧家女的时候,她是甘夫人的眼中钉;不做萧家女了,甘夫人竟防她防成这样吗?她没有对萧钰动什么歪心思,为什么萧令致嫉妒她到发疯害人,甘夫人把她当作洪水猛兽,甚至在萧钰面前这般说她?饶是萧妙磬心理再强大,眼下也觉得难受万分,如被人无端泼了冷冷的脏水,如被狠狠践踏自尊。她听见萧钰对甘夫人说:“母亲这是孕中多思,委实多心了。”“我知道,可是予珀,你让我如何不多心,萧妙磬是甄素的女儿!”“添音未曾做过什么,母亲亦不该如此中伤她。若这些话传出去,无中生有,让添音如何自处?”“我不管!你不想娶妻就罢,但我要你发誓,往后离萧妙磬远点,你看上谁都不能看上她!否则就别认我这个生母!”“母亲何必如此……”萧妙磬真的忍不住了,只觉得甘夫人的话像是鞭子抽在她身上,抽得她衣不蔽体,皮开肉绽。她明明没做什么,为何要这样臆想她,这样防着她?无比的委屈和愤怒如洪流般冲了上来,自尊心被如此不留余地的践踏,萧妙磬红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甘夫人扒光了衣服丢到萧钰面前,被甘夫人当着萧钰的面指着她唾骂。萧妙磬颤抖的提着梅饼,转身想要走进明玉殿!却就在这时,远远听见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侍从们急迫的呼喊。“长公子!”“长公子,不好了,主公出事了!”第32章 他就是靠山萧妙磬心下一凛, 脚步骤然顿住。她看过去, 惊见是几个侍从拖着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急着向明玉殿狂奔。那人挣扎着望向明玉殿,浑身都是血,他被拖行之处淋了长长一道血迹。看他的装束……是从中原战场上过来的士卒?!明玉殿中的几人也被惊动, 轮椅声快速靠近。萧钰转着轮椅出来,看见萧妙磬在门口, 不由微微失色。然则眼下有更急迫的事, 萧钰一时也顾不上萧妙磬, 他将注意力全放在来人身上。只见那人靠着侍卫们把他拖到萧钰跟前,他已是奄奄一息, 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呼道:“长公子……主公、主公率军攻打徐州,被徐州牧设计,损失惨重,就要不保!在平城……快去……救援……!”五雷轰顶!士卒在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便耗尽了所有力气, 当即毙命。随萧钰而出的甘夫人和小甘氏在听见这一席话后, 神色大骇, 几乎无法站立。甘夫人只觉天旋地转, 倏地眼前一黑,整个人栽了下去。“母亲!”“姐姐!”幸亏小甘氏接住了甘夫人, 小甘氏亦是浑身发抖, 惶恐的不知该如何。“长公子,夫君他……这、这……”“来人,送母亲回同心殿, 请医女!”萧钰快速下了命令,即刻有侍从们行动。萧妙磬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晴天霹雳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伯父他……怎么可能?!太过震惊,竟是让人不敢去相信。萧绎回给萧钰的信还历历在目,两个人都看了信,萧绎在信中还说他知道怎么做。明明千叮万嘱了他不要和众诸侯乱斗,为何、为何……萧钰面色已沉至水底,额角有青筋跳动。“宣忠武将军、奋武将军、荡寇将军、郭参军、太守姜叙,速来见我!持我虎符,传令大营,调兵三万,今日便随我赶赴徐州救援!”士卒的尸体被抬下去安葬了,明玉殿前沾着的鲜血也被洗净。可整个建业宫却陷入了莫大的惊惶中,谁也想不到忽然之间,竟出了这样大的事!萧妙磬知道自己这会儿该做什么,她立刻回到朝熹殿,带上袁婕收拾行装。萧绎在徐州情况危急,必须立刻去救援,萧钰去,她自然也要去。不光萧绎在徐州,还有吴均将军,吴纪、吴琪,他们都在那边,生死未卜……她说什么也要去!仅是一个时辰后,萧妙磬便站在了渡江的战船上。冬日里的江水漂浮着碎冰,天地间的冰冷肃杀像是看不见的手掐在人的脖颈,令人坐立不安,铺天盖地的都是无法喘息的焦急。萧钰的轮椅立在船头甲板,他望着北面的对岸,发丝被风吹在脑后。呼啸的北风犹如刀子割在脸上,凛冽的不留余地。他披着斗篷,斗篷上一圈白色风毛簇拥他的面庞,显得更为容颜如玉,如冰雪陈积。数百条战船载着三万将士,齐齐向北。萧妙磬看着萧钰的背影,走上前来,到了他的身边。本来准备要给萧钰的梅饼没给成,已经凉了。萧妙磬把梅饼带上船,刚刚又下锅热了一遍,她对萧钰道:“吃点东西吧。”萧钰并没有心情,看那个报信士卒的样子,俨然是传信的途中被一路追击,也许前来报信的人很多,却只有他一人终于回到了建业宫。而现在距离他出发已然过去几天,萧绎那边到底是什么状况,萧钰不知道。“钰哥哥,吃点东西吧,你从上午到现在粒米未进。”萧妙磬何尝不和萧钰一样着急,她也是一样的心情。她蹲下来,用请求的眼神看萧钰,将梅饼往他跟前又递了递。萧钰垂眼看她。她眼中蕴着和他一样的焦急和担忧。“对不起,让音音担心了。”萧钰扯开一抹笑,接过了她的梅饼,送入口中。萧妙磬松了口气,她站起身来,与萧钰一起遥望长江北岸。“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听我劝,忽要攻打徐州。”萧钰忽然说起。萧妙磬同样不明白,萧绎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和萧钰都清楚,虽有时候冲动了些,却绝不是一意孤行的。一直以来萧绎都很听萧钰的话,且萧钰去攻打岭南交州时,萧绎也按着萧钰的建议老老实实走过场。为什么突然就……?“所以,伯父忽然调走十万大军,又调走了吴少将军和敏晶他们,就是为了要攻打徐州。”萧妙磬说道。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萧绎不顾萧钰所言,蓦然变得如此激进?怕是只有见到萧绎才知道。“音音。”半晌后,萧钰唤她。“嗯?”“之前母亲在明玉殿所说的话,你不要难过。”他有些心疼,“我知你定然无法不在意,也知你委屈受辱。心里憋着气就发泄给我吧,打我骂我都可,只要能让你好受些。”萧妙磬略略一怔,心中生出点熨帖之感。因萧绎这事来得突然,她满心都是萧绎那边的情况,一时顾不上沉浸在甘夫人的话里,只心中还残留着冰冷和难过。听到萧钰这么说,就像是他举着火把照化她心里的积雪,她不由露出淡淡笑意。“钰哥哥,我没事的。”“不要硬撑着。”萧妙磬心里又一酸,“钰哥哥……”“我任打任骂,就怕你一直记在心里,自己难受。”萧妙磬沉吟了一下,红唇微嘟,“这话说的,还真想让我打你似的。”萧钰面含体贴的笑,“打吧。”“那我真打了。”“来。”被他这么一弄,萧妙磬倒觉得有气也散了,有点儿哭笑不得。她看着萧钰,跃跃欲试的举起拳头,猛地在他肩膀上轻轻砸了一下。打完后见他还是笑,非常耐心的样子,萧妙磬这才又继续砸了几下子。心里憋着的闷气随着几拳头下去,江风一吹,慢慢散了。萧钰不欠她什么,他在甘夫人中伤她时还为她说话。甘夫人对她的恨意这辈子都无解,萧妙磬知道萧钰夹在中间有多不好受。他能为她做的很有限,却在这份有限里做到了最大最好。他来充当她的出气筒,即便无法让她完全释怀,起码能让她好受点。像是要逗萧妙磬开心,在萧妙磬砸了他左肩后,萧钰左手执着岫玉在自己右肩轻点了下,笑道:“还可以继续打这边。”萧妙磬真被逗笑了,绽放的笑容就像是五月绽开的蔷薇,眼底的郁色也消退不少。她跑到萧钰右边,对着他的右肩膀快速砸了几下,口中催促:“梅饼,快点吃,一会儿凉了我还要再下锅加热。”“好。”萧钰听话的把整个梅饼都吃完了,末了还说,“手艺甚好。”“还有两个呢,钰哥哥还要吗?”萧妙磬问。“不要了,你也吃些,别把自己饿着。”萧妙磬应了声,不知怎的就想到甘夫人劝萧钰娶妻的事,接着脑海里冒出一道念头。像萧钰这样的人,只要他愿意,江东的姑娘能任他挑,只是他有自己的原则和执念,才一直以来踽踽独行。萧妙磬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姑娘能成为他的妻子,那个姑娘一定是非常有福气的。这个念头只是随意想想就带过了,萧绎那边情况迫在眉睫,萧妙磬也没心思想些无关紧要的。战船快要靠岸,船身不稳,晃来晃去。萧妙磬小心扶着萧钰的轮椅,望着江北干枯的河岸一点点靠近。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整备、下船,留下接应人等,余下的昼夜兼程赶往平城。一路上跑得和疯了般,犹如与时间比赛。萧钰不便骑马,是坐在马车里的。萧妙磬也陪他坐在马车里,急速颠簸的马车让萧妙磬胃里一阵不适,她强忍着死死压住眩晕呕吐的感觉。但脸色变差是遮掩不住的,萧钰注意到了她变得苍白的脸和难受蹙起的眉头。他握住萧妙磬的手,把她的手腕放在自己腿上,指腹按在她腕上脉搏,为她传了些他的内力。萧妙磬感觉到一种宽宏温朗的气息,如流水似的淌进她的千络百脉,她好受了一些。不由看向萧钰笑了笑,这份气息给她的感觉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无论何时都很可靠安心。接着掌心处一暖,是萧钰将他的岫玉放在了萧妙磬掌心。把玩这块玉有助于她放松一些,也能转移注意力,不那么眩晕。萧妙磬收回手摩挲着岫玉,玉质温暖的感觉蔓入掌心。从江畔到平城,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天。路上还遇到几个派往建业报信的越军士卒,无一不是浑身鲜血、狼狈至极。萧妙磬无比心急火燎,终于,他们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平城荒野。此时此刻,萧绎正带着残兵败将一路奔逃。人困马乏,战鼓旗帜早已抛下,狼狈的丢盔弃甲,却一点不敢停下。追兵就在后面,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被追杀,原本十几万人的军马现在已不知还剩下多少。来不及治疗的伤兵只能丢下,任其自生自灭。在奔逃中被敌人烧毁了粮草,没有食物,便只能挖野菜和树皮充饥。萧绎骑在马背上,银色铠甲上遍布刀痕,满脸脏污,发髻凌乱。他看着身侧残存的将士们,心如刀割,后悔到极点。本想着自己寿数已不剩多少,想抓紧时间拿下徐州,多为萧钰扩大点基业版图。没料到徐州牧麾下的谋臣高人辈出,他中了计,损失惨重,能不能把剩下的残兵带回江东都不知道。他太急于求成了!导致满盘皆输!十几万精锐将士因他而折损,江东元气大伤,若是再有诸侯趁虚而入,若是、若是……“主公当心!”一声猛喝惊醒萧绎,还未回神,就感受到有兵器在向自己招呼带来的冷风。残阳如血,映入萧绎眼中的是旁侧刀刃上投射的昏黄色。他瞳孔一缩,只见奔逃在自己身旁的一个骑兵竟忽然拔刀,朝他砍来!定是混入军中的敌军细作!萧绎这当口便反应过来,可对方刀子已向他落下。萧妙磬和萧钰赶到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这样的画面。这瞬间两人心跳都要停了,紧张的忘记呼吸。适才提醒萧绎小心的人是吴纪,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切都如电光火石。吴纪一个飞扑上去,将萧绎推下马。锋利的刀子落下,只听见吴纪痛苦的惨叫,一片鲜血飞溅,一只喷着血的胳膊飞了出去!“吴少将军!”萧妙磬不由嘶喊出声。她几乎要从马车上翻下,那只断臂给她造成的冲击力不亚于最猛烈的戳刺和狂雷。被推下马的萧绎被其余将领拉起,另有将士们冲上去,一齐用长矛将细作挑落马背,刺死在地。萧妙磬看见吴琪从后方而来,把吴纪拉到她的马上。她仿佛听见吴琪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援军到了。已成惊弓之鸟的越军们在见到援军时,还以为是追兵又到,吓得瑟瑟发抖扛起武器,喉中溢出绝望哀嚎。直到注意到“越”字、“萧”字的大旗,才纷纷明白过来是援军到了。萧妙磬听见他们喜极而泣的声音,那是即将淹死于深海时终于攀得了一块浮木的大悲大喜。她和萧钰从马车上下来,冲向萧绎。她看见疼得满脸冷汗的吴纪,因她的出现而露出的惊讶表情。吴纪空了的右臂还在不停滴血,吴琪撕下自己的裙子给他包扎。他背上的月神穿云弓碍了吴琪,吴琪将弓和箭筒取下,背到自己背上。这一刻,萧妙磬忽然觉得心被看不见的力量攫住,疼得要烂掉了。“北有夏侯阕,南有吴纪,是当世并称的两大神射手。”“神射手才配神弓,月神穿云到了吴少将军手里,当真实至名归。”“你是我吴纪的妹妹,战场上生死难测,万一哪天我死了或是胳膊断了,这月神穿云好歹你能继承!”吴纪,真的再也不能挽弓射箭了。“追兵!追兵又来了!”不知是谁在高呼,但无疑将所有人的精神都拉到了紧绷的极点。所有人朝身后看去,远方烟尘挫日起,马蹄声隆隆,踏得脚下大地一阵震颤。真的是追兵,追兵来了!追兵来了!如惊弓之鸟的残兵败将们霎时慌了神,逃,只知道要逃!可是当听见萧钰向他们发号施令时,他们所有的慌乱又平息下来。长公子不论是在哪里,都能沉着冷静的控场。大家随长公子南征北战,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过多少次,也遇到不知多少次危局险境。可不论是怎样的命悬一线,只要有长公子在,大家都能攻克难关。萧钰来了,他们的主心骨便有了。他就是江东将士们的靠山,有他在,便是奔袭而来千军万马,大家也将不惧!第33章 唯一的温暖萧钰已至萧绎身边, 见萧绎暂无大碍, 他顾不上自己满腔的情绪, 立刻开始应对部署。他将带来的人马分出三分之二,护送萧绎及残余兵将们撤退,余下的三分之一人马随他殿后。大家动作极快, 迅速行动。萧妙磬也压抑着所有心绪,快速把萧钰推回马车上。随着黄昏愈浓, 蓝紫色铺开半边天阙, 追逐战开始了。这场追逐战从黄昏时分一直持续到完全天黑。萧钰利用一个葫芦形状的山谷地形, 打了个伏击战,将敌军消灭。解决了这批敌军, 后面定还有源源不断的,越军自然不能耽搁。萧钰命大家迅速搜刮了敌军的马匹、武器和物资,继续连夜奔逃。三更时分,他们逃出了平城范围, 进入到另一个州郡的荒野。人与马已经累到极致, 不能再继续逃了。萧钰这才命令大家就地休息, 天亮后再行动。他们找了个易守难攻的山谷, 藏在其中休整。萧绎这会儿不停咳嗽,月光照在他脸上, 映出一张比月色更惨白的脸。他在几个将士的搀扶下, 躺在了临时铺就的床褥上。萧钰过去,顺便传唤军医给萧绎看看。萧钰有许多话想问问萧绎,眼下, 终于有时间了。在萧钰与萧绎说话的时间段里,萧妙磬则带着军医赶去吴纪身边。这一路吴纪的胳膊都在流血,只靠着吴琪的裙子碎片裹着。萧妙磬到的时候,吴纪右臂的截断处已成了黑红色,旧的血已经干涸,布料硬邦邦的粘着吴纪伤口的肉,又浸着一层新漫出的血。月光下这场景教人触目惊心,萧妙磬实在不忍看,便教军医赶紧给吴纪处理。军医拿出剪子,开始剪下染了血的裙子,重新上药包扎。萧妙磬听着吴纪压抑的痛苦呻.吟,心里难受极了。她退开几步,又看向吴琪。吴琪眼睛红红的,眼中含泪,在拼命抑制着不要让泪珠落下来。她问萧妙磬:“添音,你怎么也来了?”“我坐立不安,就过来了。”萧妙磬挽过吴琪的一手,“我们去远一些的地方说话吧,让吴少将军专心上药休息。”“好。”两个人并肩远离,冬日的夜风吹得人从头到脚都冷透了。可是萧妙磬在难过沉重之余,心中又萦绕着一股隐秘的庆幸。她在得知萧绎损兵折将时,真的怕极了吴家人别出什么事。在来的路上,她反复惦记着吴均将军、吴纪和吴琪。吴纪已然如此,她亦痛心万分。不幸中的万幸,吴琪还好好的。萧妙磬不觉间挽紧了吴琪的手,安慰她道:“敏晶,别太难过,振作些。”“……嗯。”吴琪低低应了声,带着哭腔,可下一瞬她就再也撑不住了,泪如雨下,整个人也像是没了力气般的软倒。萧妙磬连忙扶住吴琪,心提了起来,“敏晶……”吴琪说不出话,只是哭。萧妙磬忽的想到什么,脸色发白。打她来此就没见到吴纪和吴琪的父亲吴均将军,因着路上听将士们提到,他们是分了几路逃亡的,还有别的将领率领残兵走了别的逃亡路线,她便下意识觉得吴均在那些将领之中。“敏晶,吴均将军……”“父亲死了。”吴琪的话让萧妙磬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死了?吴琪泣不成声:“前天晚上,我们遭遇追兵埋伏,父亲让我们护着主公先逃,他领人殿后……”之后就再也没能和他们会合了。吴琪扒住萧妙磬的手臂,像是抓住仅有的最后一点支撑,她捂着眼哭泣,“我们武将能战死沙场,是为荣耀,我虽伤心,却也知道父亲是求仁得仁。我难过的只是我们为他收尸都不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孤零零的躺在野草里,或者他的尸身是否被敌军拿来泄愤……我和家兄,我们不孝啊……!”萧妙磬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抱住吴琪,两个身子在冬日寒风里轻轻颤抖。这就是战乱的年代啊,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她们都该习惯的。可是吴纪断臂,以后无法再挽弓射箭,整个吴家就只剩下吴琪一个姑娘支撑门楣。对吴琪的心情,萧妙磬感同身受。往后吴琪要走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辛。她会鼓励吴琪,陪着她往前走的。怀里的吴琪哭声渐渐低了,但散落在各处歇息的将士们,他们抑制的哭声仍旧飘荡在萧妙磬耳畔。他们也有感情好的同袍牺牲,也要坚强着擦干眼泪,继续向前。萧妙磬拍着吴琪的背,听着吴琪一个字一个字,充满决心的喃喃:“月神穿云,总有一天我要拉动它,继承家兄的神射手之名。”“我不会辜负父亲和家兄,不会辱没吴家,更不会辱没江东!”良久之后,萧妙磬把吴琪送回了吴纪那里。吴纪换过药重新包扎,脸色好了许多,只是断臂一事对他打击不小,他没心情同萧妙磬说什么。萧妙磬也体贴的留他们兄妹休息,她走远,打算去萧绎那儿看看,不想在路上就碰到萧钰。显然萧钰已经和萧绎谈完,让萧绎歇着了。萧妙磬忙快步过去,从一个士卒手中接过轮椅。月光下,萧钰的侧脸犹如皎皎玉石,却分明染着言语所不能描绘的沉痛。两个人默契的没有对话,萧妙磬却知道该去哪里。她推着轮椅,走到远离将士们的一处背风的土坡下。这里生长了不少枯草,萧妙磬帮萧钰从轮椅上下来。他们坐在枯草堆上,背靠土坡,面朝一片广阔的原野。一轮霜白的月就挂在原野上,漫天星斗纷杂而冷清。月光落在萧钰面庞,凉如水色,清清浅浅,氤氲出一片幻梦般的清辉。这本该是无比美好的画面,可经历了今天的事,从萧钰身上散出的尽是沉重无奈的气息。“父亲患了恶毒之症,仅剩不到四个月的寿命。”他淡淡的声音响起。萧妙磬震惊,心下大痛。怪不得萧绎忽然变得这么冒进,原来是想和老天爷抢时间。“他很后悔。”萧钰又道,“此番大败,江东元气大伤,他觉得拖累了我。”萧妙磬半晌才定下心绪,问道:“伯父是怎么中计的?伯父帐下不乏谋臣,为何没识破敌军的阴谋?”萧钰低低道:“敌军这次用的计策确实厉害,就是换做我,都不一定能第一时间识破,怕是也要先吃亏。”萧妙磬不免惊讶,什么计策这般狠,连萧钰都会被难倒?萧钰说:“敌军收买了我们的将士,对司南仪做手脚,安置了磁石进去,改变司南仪的指向。他们是专挑阴天气候下手,天上看不见太阳,也就无法辨别方位,只能靠司南仪。父亲没有发现司南仪有问题,依旧按照指向行军,就这么被敌军引到包围圈中,十万大军折损大半,敌军又穷追不舍。刚刚我命人点数了将士,只剩下八千人不到,算上由其他路线逃亡的,大约总共也超不过一万人。”十之存一,何其惨烈。萧妙磬说不出话。沉默了好久,她从衣服里仔细翻出一个小布包,将布包打开递给萧钰。“吃块梅饼吧,奔波这么久了。”萧钰失笑:“你怎么还留着……”手上却接过了梅饼,将梅饼掰成两半,还给萧妙磬一半让她吃。这是萧妙磬剩下的最后一块梅饼了,因为搁置时间长,变得又硬又凉,在如今这般糟糕的心境下吃着,更是味同嚼蜡。但不吃饱就没力气继续逃,这个道理两人都懂,是以都默默将梅饼吃完了。萧妙磬掏出一张帕子,擦了嘴角,又将帕子叠了下,换了干净的一面递给萧钰擦嘴。“谢谢。”萧钰接过帕子。将用过的帕子收起来,萧妙磬终是忍不住说道:“我会和钰哥哥一起面对的。”萧钰深深看着她。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转身面朝萧钰。霜白的月浮在她身后,将她的轮廓覆了层细腻的白纱,棱角处隐隐生辉。“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一起分担,钰哥哥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眼对眼望着,萧钰禁不得心口一丝悸动。明明夜是冷的,月色是冷的,一切都冷的漫无边际,但萧妙磬站在那里,却好似携了一身温暖。这种温暖淡淡的像是碎雪琉璃,却如碧水般的澄宁坚定,于无形间沁人心脾。萧钰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软了一块,再多的痛苦和压力也有了缓解,他的神色不自主温柔下来。“过来坐吧,睡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就得离开这里。”萧妙磬从善如流,坐回萧钰身边,挨着他。他侧头问:“冷不冷?”萧妙磬裹了裹斗篷,“还好,比你穿的多。”萧钰笑:“我是男人,自是比你抗冻。”萧妙磬不以为然,“照样有不抗冻的男人,我记得姜太守手底下有个特别瘦的主簿,每逢下雪天都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教人都要认不出。”萧钰微笑看了萧妙磬一会儿,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这样的动作萧钰已经好久没做过了,自打他们不再是兄妹起,两人间便没了往日肢体上的亲昵。眼下头顶被缓缓的抚着,一下又一下,萧妙磬在些微的诧异后便绽开了笑容。萧钰让她感觉到温暖,对上他幽深而温和的眸子,她亦感觉到这个摸头的动作所蕴含的意义与往日不同。以前是兄长对小妹的爱护,现在是对她这个人的疼惜。“音音,你去看过吴纪和吴琪了吧。”“看过了,听敏晶说,吴均将军战死了。”萧妙磬语调里有一丝哀伤,但在萧钰给她的温暖里,她能渐渐痛定思痛。“钰哥哥,这次江东损失这么大,怕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休养生息,不能再征战了。”“是。”萧钰想到什么,抚摸萧妙磬的动作停了停,道:“等回到建业,母亲生产后,我与她好好谈谈。”“谈……什么?”萧妙磬下意识觉得是谈关于她的事。“我会想办法说服母亲,让她对你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