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里头的骏马三天没嚼过一束糠,还被下了迷.情.药。不用我详说,想必留春你也猜得到这些娘子们的下场吧。”范邨自然认为小郎君是勤勤恳恳,头悬梁、锥刺股读书,会长成温润君子的。范小郎怎么会错呢?若是这么小就沉迷女色,自然是那些不知深浅、贪得无厌的勾栏娘子们放浪,故意来勾前途无量的范小郎精水啦。这范邨怎么能忍?自然是杀鸡儆猴,告诫这些下贱无耻的女郎们,敢这么做,迎接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留春悚然一惊。阿笙却已经垂下眸子,岔开了话题:“所以釉梅在哪里,什么时候到啊?”却没想到,没待她再问下去,留春已经快步过去打开一个藏在屏风后头的衣柜。这还是上次她看到范小郎躲的地方,之后仔细探找过才发现的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处。留春一把拍掉阿笙手里面捏着的糕团,拽起了她往那暗处的衣柜走,猛地推搡着阿笙进去。恰在此时,有分沓的脚步声从门口隐隐约约地传来。不顾阿笙迷茫之中又带着些微复杂的眼神,留春撑起瘦弱的肩,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轻言细语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听到了吗?”以阿笙的地方看过去,所有的视线都被这枯瘦女郎细细地遮挡住。似乎这柔弱而面色冷淡的人便能用干瘦的臂膀,为她顶起整个世界。留春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湘妃色的帕子。唯有细看才能察觉,那哪里是什么帕子,而是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盖头,像是哪位满怀期待的春闺女郎梦里才能肖想得到的颜色。将那帕子往半跌坐在阴凉柜子里头的女孩身上一扔,留春轻轻抚摸了下跽坐少女毛茸茸的头发,轻声劝哄:“阿笙乖,若是怕的话,就拿它蒙上自己的耳朵,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我再带你去买明月珰,带你去街市上挑话本子,带你到酒楼里买各色的甜糕。”“所以,无论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要发出声音来,知道了吗?”手底下的柔软触感实在是太好了,留春明知时间已经不够,还是忍不住又揉了两把:“不然的话,我可就告诉女先生你又没有好好完成功课,让她罚你抄《道德经》。”“阿笙最乖了,对不对?”不敢再看清澄少女的眼睛,留春将那木门猛地阖上,挂上一把之前留作备用的铜锁头————这锁头钥匙在同屋的另一位侍妾手里,她曾经以一只银钗和那侍妾约定,若是她当夜没回去屋子,哪怕再晚,都一定要拿那钥匙来探查一番。即便是外头下了冰雹,即便是地动山摇,即便是看到了留春她自己的尸骸……都一定要来看一看,以这侍妾的父母亲人性命与下辈子的幸福发誓。所以绝对会来看一看,即便是留春也命丧于这脏污苑落之地。留春将那铜炉里面令人些微迷醉的甜腥香掐熄灭,推开所有的窗扉,让风灌进来,然后就折身坐回女孩刚刚半坐着闲话的桌旁,等待着自己既定的宿命。她本来是想着,借着这偷来的助情香料,强制让这范小郎和阿笙发生一些男女之间的关系。以阿笙的身段姿容,必然能得到这年纪尚幼的小郎君庇护。若是阿笙能诞下一儿二女,那更是再好不过。反正留春已经给范小郎下了月茄颠,过不了几年这小郎君就会身陨。而范邨这竖子,虽则妾侍多如牛毛,可笑可叹的是,这么多年却只有范小郎君这么一个独苗。若是这小郎君身死,阿笙所出的孩子必然是下一代范府的主人。子凭母贵,阿笙的后半生自然也不必再愁。那个时候,便是留春她自己早已经以无双的名头香消玉殒,也可以安心地闭目。不曾想到的是,这样安排周密的计划,居然还是略掉了范邨这般阴鸷狠毒的想法。他居然连自己儿子的女人都不放过,甚至还会做出这样的变态手段!那她哪里是救阿笙,这是完全推她进火坑啊,那还不如让她就嫁给那懦夫许志博了,好歹还能有两天安生日子过。绝对不能成行。然而,留春她早已经和范小郎约好了时间来此再喝药剂,这是不可能重来的。她也只能将阿笙缩在那衣柜里,自己找借口。可惜这屋内那暖甜腥气未散,即使是她自己也有几分燥热之意从体内冉冉升起来,若是小郎君真的把持不住……留春将手掌张开,搁在眼前细望。女孩柔软发丝的触感似乎还在指尖停留,然而,这恐怕也是生命尽头最后的一点温柔了。当时她披上那云霞一般的粉色盖头,想的是什么呢?是不是以为从此天地都豁然开朗,她再不必像锈蚀了的刀柄一般,钝于那无望的生活之中。哦,留春慢半拍地迟缓笑起来。想的是从此为萧郎生儿育女,想的是与他琴瑟相合,红袖添香。便是萧易远不识字也没有关系,她还会烹调美食,即使是最为挑剔的崔大夫人也不曾对她的手艺说过一个不字。她还会裁衣绣花,阖府上下家眷的衣衫她都可以制,必不会让萧连帅丢了面子。将来萧郎娶了名正言顺的妻进门,她也会好好侍奉的,定不会拈酸吃醋。若是主母仁善,她必然会躲在一边,静悄悄地不惹人注目,每天只为主母捏脚按腰,做最顺心的乖巧妾侍。如果有哪个得宠的婢妾敢耀武扬威,她自然会替主母冲锋陷阵,去掌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妾的嘴。她连崔大夫人都能伺候好,想必也能和主母相处的不错吧。若是这妻瞧她不满,却也能秉着宗妇的大度,下发她到庄子里度过安详顺遂的后半生,那却更好,这就是留春所能期盼的、最为幸福的一生了。留春情知自己身如浮萍,是最不起眼的草芥,可也着实没有想到居然落魄如此,兜兜转转,最终倒还被她视作救命恩人的萧易远送上了范邨的床榻。如果当初真的不愿纳她,又何必承诺呢?给了人希望又转头夺回还不够,竟然还要狠踹她一脚进深渊。这就是身为女郎的宿命了吗?终生依附于这些郎君,就算再怎么反抗挣扎,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剪秃了指甲的猫在撒娇。是啊,被豢养的玩物,又怎么配拥有自己的想法呢?她周身似乎还萦绕着淡色衣衫的女孩身上的温和淡香,恐怕就是这味道要陪她走最后的路了。留春攥紧了手里的珍珠耳珰,极温柔极恬淡地笑,终于有了这个年岁所该有的少女模样。便似乎还是那曾经的旧年岁里,和阿笙一起受罚抄字,或者想法子躲懒的童年时光。如果能永远、永远、永远地停驻在那个夏天,该有多么好啊。忽地,那吱呀做声的老旧门户被一掌推开,留春狠狠咬牙,抬眉去看。随即失声叫起来:“范老爷,怎地是您来了?”范邨玩味地喝令其他的仆役退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原本已经有些玩腻了的女婢。他笑容扭曲:“怎么,只欢迎小郎君,不欢迎他老子我吗?”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好像忘记在作话里面说了,和隔壁反pua一样,每天更新随机给至少两位美人以回复评论的方式发红包,多夸夸我会提高触发率哦嘿嘿~因为除非特意要求不需要红包(比如隔壁的某些可爱多……)一般发评论就会发小荷包,大家一起乐呵一下,所以如果没收到的话记得留言哦,我会补上哒!还有就是,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找不到美人们的投雷和营养液记录了,因为我查错月份了qaq。之后每五章汇总一下,我爱你们,香香!美人木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00:16:00美人木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00:16:31美人诱你入我相思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13:47:54美人4256480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19:58:25美人4256480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19:58:41美人苏苏的小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14 22:59:00美人“吕块块”,灌溉营养液+52020-03-10 02:14:01美人“妖气咧”,灌溉营养液+52020-03-07 00:24:18美人“步寻”,灌溉营养液+12020-03-06 22:03:18谢谢你这么清丽脱俗,还愿意给我灌溉营养液与投雷,祝愿美人万事如意,香一个:)第41章 是我强人所难苍苔成斑, 像是贵锦罗琦腐化了点缀在壁上的藓色。阿笙环着双膝, 用眼神描摹这一寸寸剥落的霉苔, 怔然出神。外面的争执和求饶声音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然而,她清晰地知道,这一切都会很快就消失了。果不其然,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耳边就传来了粗噶的嗓音:“你们是疯了不成, 敢对你们的爷爷动手, 看清楚是谁了吗?”然后是清朗高昂的少年声音, 伴着推门而入的肃肃风声席卷而来:“绑的就是范老爷您啊,清楚得不能更明白。”穿着淡色裙裾的少女将头倚在洇湿的柜子壁上, 暗暗想:鲍二少爷真的来了。所以,一切都结束了。苦笑一声,她密如鸦羽的密睫微颤,似乎又回到了前几夜。当时在端午节之日, 阿笙便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 索性直接将从许大公子许志博那里赢来的银子用做探消息之用。有钱能使鬼推磨。很快, 她就验证了内心隐隐祈求不对的想法。萧易远把改名无双的良妾留春调头就进了范府做妾侍, 自己则是因着范邨的这番提拔和赏识得了今上的眼,擢升成平复西域战事的副将。这倒勉强算是意料之中, 她本来是打算去找许志博,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烟街柳巷之后得知的消息告诉他,卑躬屈膝不如威逼利诱。若是能将范小郎君寒食节当日去找妓共度一夜的事情, 当做把柄威胁范邨,反而更可能比起其他的更能获得擢升。到了后来有自己的势力,自然不会再畏惧于范家的威力。而以此为胁迫,要回一个小小的妾侍无双,自然也是易如反掌。一举两得,也是美哉。当然阿笙也想过,若是许志博犹豫不想冒险,她也有其他的办法,不过更为细琐麻烦,而且她担心在这个漫长过程中,会出什么别的岔子。倒不是她有多好心,而是因着当年梦魇,阿笙总隐约觉得是留春替她顶了这个罪,终究有些于心不忍。除去这件留春的事,阿笙完全不曾想到的倒是另外一桩。便是那鲍二少爷没有和釉梅成亲,不仅没有在一起,而且……回想起那收了银子、小僮带阿笙左转右转到了孤僻乱葬岗的那个轻薄黄昏后,她用力攥攥拳头。当阿笙用颤抖手指翻开了那有血色渗透的布席,仅仅只是瞥去一个眼风,她的眼泪就直接滚落了腮边,洇润了褐色发着腥味的土壤。是釉梅啊。是送她和公子香花的狡黠少女,是希冀未来能赚得更多钱的明亮女郎,是转赠她青色团子的和善女孩。是野梅红浅、醉归南桥,戏楼处的角声都难以吹落的釉梅。不是眼前的这连细烟都不敢近闻,连形状都只是一团混沌朱砂颜色的寒意啊。阿笙指尖颤抖,眼泪是断了线的透明雨珠,完全不受她控制地砸下去,砸下去,砸下去。似乎,如果水色能够砸出些淡落疏影,就又会有灵动女郎提着背篓,送过来青梅甜果,激动地笑:“阿笙,你来啦。”她来了。可是,她来的太晚,连初见时的暮色都叫不回了。泪眼朦胧间,有哪个声音沙哑的少年郎唤过一声她的名字:“这是釉梅吗?”阿笙回头望去,泪水涟涟间,是终于悄悄掏出家人的封闭禁足,嘴边的都冒出久未清理的轻微胡茬色、眼角眉梢都是霜灰的小郎君。鲍家二少爷,鲍上达。不像阿笙不忍卒看浓稠血色,鲍上达扯下那遮住血色的布帛,神色都不曾变过一丝一毫。他只是用眼神细细描绘过所有,好像要将见到的,永远都牢牢刻在心底。最后,他拦腰抱起那一缕梅色,语调轻柔,似乎怕惊扰到什么,“釉梅,你的夫主来了。”他还笑出个痞痞的样子:“居然没有过来打我?看来你也默许了,对不对?”“这回又要捯饬什么,是卖扇子吗?先说好,我可不替你在扇面上作画,会累死人的。”“好了,我知道你是累了,想要等醒过来再收拾我。”“那就睡吧,睡醒的时候,我们就回家了。”不知是哪里的优伶在低吟浅唱着《牡丹亭》。“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若是有来生,鲍上达吐一口气,脊背更加笔直:“若是有来生,我改叫釉梅好不好。到时候你做个书生,金榜题名来娶我,我就只需要在院子里绣绣花、看看草,给你做做咸口青团。”“你觉得怎么样,釉梅?”唯有细袅如丝的炊烟围绕在他身旁,已经到了用膳的时候。可是再也没有人会一把拍落他偷吃的手,笑嗔他“这都是用来赚钱的,鲍少爷还不快松手?”眼见他楼塌了曾经盘算过的未来都消失在云卷云舒的天际。是不是该有白头鹎展开雪白的羽翼振翅飞过?那优伶在戏台上捏了个兰花指换了唱腔。旧日他信心满满会传遍天下的辉煌戏楼早已经易主,唯有这戏声永不会消散,喝彩声也总会因为戏台上的那一柄桃花扇而鼓起。是谁还在唱啊。“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戏声渐渐消弭在耳,碧浪卷过沙土,打湿在之前釉梅每次必经的桥岸边。然而阿笙不曾看错。在这一路上,鲍上达一滴眼泪都不曾掉下。于是过了几天,当阿笙邀请许志博来醉玉楼品茗时,对方毫无疑虑地答应了。“鲍少爷,当真是无巧不成书,您也来这醉玉楼品茗吗?”许志博不曾想,自己居然还能得到私底下见到鲍二少爷的机缘。因着鲍家是涿郡有名的簪缨世胄。基本可以说,除去崔家,便是这鲍家最有名望了。就连许志博也只有在年少时随从父亲去观赏庙会时,得以跪参这世家大族。时值隆冬,纵然许志博穿着苎麻所制的短褐,都能感到地面的冰寒透着膝盖骨绵延不绝地传递过来,而鲍家人着华丽厚重的狐裘,手里抱着温热的暖炉,下巴都是骄矜地抬起。世族的傲慢贵气从他们直立的腿上护膝散发出来,许志博身体叩得更低,却悲哀地想,这大概就是世家和商户的距离吧。他们永不屈膝,便是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怕是都能秉持着自己的傲骨。而他许志博却因为托生商户,永远低人一等。不待许志博再露出个温和的笑,想一些什么话能和这鲍家二少爷扯上些联系,就看到那茂林修竹的鲍二少爷撩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直接在自己的面前跪了下来。那石青色为底纹着鹤鹊的华袍,是商人只能用眼神钦羡的衣料,生而昭示着主人地位的尊贵。然而现下,那袍子却染了泥土,许志博的长辈都只得局促称一声“二少爷”的人,现在跪拜在他的脚下。不论许志博自己是心中如何震荡,鲍上达却眼神清亮,似乎完全不觉耻辱:“许公子,我有事相求。”鲍上达消瘦了不少,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旷野外生的一截峥嵘的竹。“能否求您借我黄金百两,去雇佣些死士。”“鲍二虽不才,但倘若将来能做鲍家家主,必不忘许公子此恩。”“无论事成或败,我都绝无二话。”言罢,鲍上达将双手并拢合于额前,郑重行过一个大礼。“许公子之恩,我鲍二毕生难忘。”许志博心神恍惚到连叫他起来都忘记,喃喃道:“你这是为了谁啊?”男儿膝下有黄金,除却天地君亲师,谁都不跪。可是这位世家的公子哥,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舍下这些,向他这般卑贱的商户跪叩呢?鲍上达声音清晰而亮:“您是认识釉梅的吧?”“我曾听釉梅说,你们有过一面之缘。”一听到这女郎的名字,许志博的眼圈便红了,然而鲍上达眼睑却是干燥的,甚至还能露出来一个朗朗笑意,似乎完全不觉得悲伤。他仰视着似乎要哽咽的许志博,清楚道:“鲍二虽无能,可也总想替她做些什么,总不至于让她如此不清不明地走了。”“是我强人所难,但还是恳请许公子成全。”许志博俯视着这伏在他腿边的少爷。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可以将这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世家贵族踩在自己的脚底下。然而不该是这样的。许志博迷茫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几乎要哽咽出声:不该是这样的。明明这人是跪着的,可他却觉得这个瘦弱的郎君比谁都骄傲而高不可攀。反而是被仰望的自己,莫名地低到了草芥尘埃里。可如果这不是他所盼求的一切,又该是怎么样的呢?许志博这些年以来耿耿于怀的信念,就在从前内心鄙夷会讲出“何不食肉糜”之言的少爷这一跪下,彻底崩塌了。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可以杀老范了。要不我提前发出来,有美人想提前看吗?公子璜正在准备提马赶来的路上。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离亭宴带歇指煞》第42章 然他是小人积堆三尺的燥土在这牛皮帐前面止步, 好像也因畏惧着这帐中人的冰霜寒气而瑟缩不前。“蠢货。”泉白手指捏着个书函, 指骨清晰分明, 让人不禁猜想,有着这样优雅姿态的人大约从不会口出恶言。可惜循着那形状如玉雕的手臂向上看,淡淡吐出这两个字的主人神色冷凝, 虽是皮相极佳,可显然不是想象中温润的模样。公子璜将那药盏里盛着的液体一口饮尽, 声音的冰寒几乎要化成实质, 箭矢一般簇簇飞向前来送信的士兵, “一个活口都没有留?”那报信的士兵把头垂的更低,脸上的羞愤几乎要穿破铁甲:“西戎太子府中的成年男子都被诛杀, 割下头颅悬在城门上示众,而府里的妇孺老幼……”他声音更低:“皆被萧副将下令奸污后活埋。西戎太子八岁的幼女他们都不放过,甚至和牛羊肉一起放在大鼎里熬煮成下水汤,以设宴饮。”这小士兵话里的不忍几乎要化成哭腔:“公子, 我们对不起您。张四不从他的命令, 居然直接被萧副将一刀斩下马。是我苟且偷生, 留了一条命回来给您送信。使命已经达成, 请公子杀了我吧,我再没有脸活下去。”蓬内的空气枯而窒, 高位上的人闭了目, 轻轻敲一下手中的玉石,随即挥挥手,示意旁人将哭得快要立不住的士兵搀扶下去。小厮阿余为他续上杯茶, 忍不住道:“这萧副将的法子也太过毒辣些,便是为着升官,也不至于如此。”崔珩晏睁开那双清湛的眼睛,没什么感情道:“他是在效仿今上。”当初的今上也是将皇族中人头颅割下,悬在城门上示众。然而这萧易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当初背后的渊源全不了解,就一味着做这些拙劣的模仿希冀媚上。不过是画皮画虎难画骨。蠢透了。这萧易远对今上的意思揣测得全然不对,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当朝歌舞升平、四方来朝,本就不是适宜引起战事的年代,这次打着“平复战乱”的口号,派将士来这边也不过是做个花架子,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给萧易远立个好名声,让他将来加官进爵有个由头,也好更为轻易地尚公主,也能敲打一下边疆其他不安分的族落。这都是今上和西戎大王心照不宣的事情,本来只不过是做个排场,这下可好,全然被萧易远这个草莽给毁了。“西戎不会放过他的。”崔珩晏将书函一丢,冷淡道,“枉我还以为他给我下毒是有什么神术妙计在后,不想居然是为了去送命。”他负手而立,纵然是病弱也难掩其峻节风骨:“终究是我高估了他的脑子。”阿余犹豫道:“那我们可需要帮……”“管不了他,”黄昏暮色透过牛皮帐篷的罅隙,给这位湛然若神的公子,镀上一层柔和的玉色,“他该庆幸自己是个孤儿,没有什么高祖玄孙被拖累,不然九族被诛灭都算是轻的。”说到这,崔珩晏蹙起了眉:“邵宁公主现在何处?”萧易远本来要尚的,可不正是这位邵宁公主。“刚刚还说要见公子。”阿余喃喃地推开帐篷,然而那穿着银色比甲的潇洒少女,却早已消失在黄沙的深处,不见踪影。阿余奇怪道:“不过转眼间的功夫,这是去哪了?”日暮下,骏马铁蹄轻踏漠漠夕阳色,打头的那人神色冷峻,战一敌万。可不正是挂着副将之职,顶替主将之位的萧连帅萧易远嘛。逦迤小丘的这一侧,邵宁公主将手伸向腰间挂着的弓.弩。铁杉木质的弓柄之处被细细地涂抹上一层莹亮的油脂,今上亲自去野林打的野兽皮搓成结实的粗线,紧紧缠绕在弓弩的上面,整把弓的长度和大小都是按照她的握力所亲手打造的。凹槽设立在箭矢的末端,细细看有“昭”字署名。当朝无人不知,这是邵宁公主的小字。邵宁公主本名姬昭时,寓意着昭阳灿灿,曙色未央。姬昭时不像其他闺阁女儿,从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名讳不叫人知晓,而是大方地叫全天下人得知,也令她邵宁属地的子民明明白白知道,是在被哪位公主庇护。这洒脱行径倒是与前朝的长公主如出一辙了。不过,眼下邵宁公主将这把刻着自己名讳的箭矢搭弓,弯弓如满月。她就没有想着要瞒。飞过的寒鸦千万、无处寻树栖,黑沉沉的羽毛拂过她鬓角的墨色碎发。邵宁郡主在一片暮色之下觑着眼,准确地将箭的方向,对准了她名义上未婚夫婿胸口的正中央。萧易远不知道和身边人说些什么,正放声大笑,似乎无量前途近在咫尺、简直是唾手可得。耳边是刚刚在帐篷外听到的三两句话。“割下头颅城门示众……”“而府里的妇孺老幼皆被萧副将下令奸污后活埋……”什么时候,她父皇做的事情还有人敢当做把柄肆意挑衅?什么时候,她们女儿家就可以被这群人所肆意欺辱凌虐?邵宁郡主拉满了弓,有点点金色的光芒锐利照在了尾巴上小小的昭字,似乎要脱矢而出,诏令着全天下都俯首称臣。她手丝毫不抖不颤,练习十几载的瞄头准确无误,从来没出过任何偏差,没有丝毫错漏地指向了志得意满的将领心窝处。请你去死吧。有箭翎御风而行,白色尾端羽毛微颤,泠然舞跃于长空。千里之外另一端的少爷手却颤抖着,一双没见过晦色的双眼不敢细看,才被自己束缚于座上刺伤的范邨。血色丝缕从这伤处渗出,滴答淋在地面,汇聚成弯弯的河流,而那范邨被这场景所惊,竟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双手只沾过琴棋书画的少爷见状慌了神,那剑几乎都握不住。一旁的留春被这局势所变几乎惊得呆住了,久做丫鬟的她反而生出一丝退意。她敢下毒徐徐图之,可是当见到这样血色狰狞的场面还是吓住了。这人可是范邨,从来都把所有人捏.弄把玩于掌心、肆意欺负责打的范老爷。就连许大公子许志博,在外面那样侃侃而谈、镇定自若,不还是被范邨一盘子给砸了脑袋,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更别说这懵懂不知人间疾苦的鲍上达了。留春嘶哑着声音劝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鲍二少爷您自可以等到将来接管过鲍家、变得有权有势了,再来寻仇不迟啊。”闻言,鲍上达的动作顿住,颤抖的双眼也紧紧阖上。瘫软在椅子里已经昏迷过去的老男人像一团腐烂的肉,伤口处流出来的血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油腻味道。这样的人,这样无耻而下作的人,这样终日沉迷享乐而败坏身子的人,这样淫荒无度而裘马声色的人。也许都用不上他动手,甚至可能不用几个月,这坨烂泥可能就会在某个红灯绿酒的夜里咽了气。而他依旧可以去做那高风亮节的少爷,将来迎娶两姓之好的新妇,借着簪缨世家的光去做一名达官显贵,待得晚年功成名遂之后,子孙满堂。即使是安详闭了眼,也是名垂青史的名门公子。似乎抛下了这一切,他就可以继续做德才兼备的世家君子。待得鲍上达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原来的犹豫彷徨反而不见了,他眼神坚定而干净,甚至还露出个陌上桑一样的清泊的笑。“可是,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啊。”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可是他鲍上达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他只是一个痞子无赖而已。一个连自己心慕的女郎都保护不了的懦弱小人。就算如此,好歹他还可以报仇,让欺辱他心上女子的男人被一刀斩于他的剑下。凭什么范邨还可以舒舒坦坦地躺在绫罗锦绣包围的床笫之间,便是死了,也是牡丹花下享尽人生快意的风流鬼?他鲍上达从不是什么好人,也做不到什么心字头上一把刀、能忍卧薪尝胆之苦。若是在鲍上达功成名就之前,范邨就已经死了呢?若是范邨已经被其他的仇家寻上门捅死了呢?若是范邨早就因这荒淫无度的生活,死于床笫之欢了呢?若是范邨做过的种种背德之事被御史揭发,已经被下令斩首示众了呢?那釉梅该怎么办,她的一生难道就这样如淡烟流水一般消逝、连个名字都不曾拥有的被磨灭!迟来的复仇,又算得上什么报复?若是他此时此刻真的缩了回去,怕是百年之后都没脸在奈河桥上牵过釉梅的手,和她许诺来生再会!就算所有人都告诫他应当忍耻偷生、应当忍辱负重、应当徐徐图之,将来再做图谋。可是,他偏不!鲍上达他不配替旁人原谅,严格来说,这范邨也没有招惹过他。不过,他却想送这老匹夫去见釉梅,让釉梅决定该怎样对待!他就是要杀,就是要快意恩仇,就是要在此时此刻送范邨上路。再多哪怕一分一秒都不行!